第四十五章 巑岏青嶂压孤城（6）

    我不明所以，刚想劝解却见云珏已经垂首下跪：“弟子知错。”面上十分沉静，像是早有预料。

    顾回端着青瓷盖碗，徐徐地吹着热气：“何错之有。”

    云珏恭敬道：“弟子轻敌，低估了侯骏的实力和经验，以至于初战败落，出师不利。”

    “不仅如此。”顾回微微摇头：“‘主将无能，累死三军’，你前两次攻城还算有点儿样子，但等到真正面对侯骏，你立刻就慌了手脚。云珏，之前我收你为徒，是看中你资质甚佳，小小年纪便见识广博，有大将之风。为师对你寄予厚望，期待你有一天超越你的师兄，能在乱世之中有所作为，可你这一次实在让为师失望。”

    师兄？我与回锋惊讶地对视一眼，没听说顾回还有徒弟啊，这位“师兄”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呢……

    一时也想不出头绪，只听云珏道：“弟子知错，其实独自对战弟子是不怕的，只是……身负重担，空难施展。”

    我忽然明白了云珏的顾虑，以他的性子，别说是侯骏，就是遇上萧老将军他也是不怕的。只是这一次，他身上肩负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名誉，更背负着数万将士的性命。

    孤身上阵固然势单力薄，但是也少了许多顾忌，千军万马之中来去自如，输了不过一条碗大的疤。可一旦加上其他，便再不能随心所欲，身上的担子越重，便越不敢放手一搏。

    “果然你还是败在这里。”顾回轻叹一声：“在我决定收下你之前，其实我是十分犹豫的，你虽然少年老成，但也因此考虑得太多，容易优柔寡断，走入歧途。璟然，你要知道，这世上所有的‘得到’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想毫无损耗地拿下平州根本不可能。”

    云珏的脸色略显晦暗：“这个弟子明白，可是身为主将，我总要为我手下的所有将士负责。无论折损的是谁，我都无法轻易放下……”

    “就因为这样你才会输！”顾回抬手摔碎了茶碗，忽的勃然大怒：“这个时候我多希望你能够学学侯骏！侯骏是一个武夫，他没你聪明，但他为什么能够常胜不败——因为他没你考虑得那么多！”

    云珏骤然抬头，面上十分惊讶，只听顾回继续道：“侯骏生性残暴，他想不到怎么才能保全旧部。他能想到的，只是如何以最少的兵力打垮敌人，然后屠城！他不怕死，他也不怕别人死，这就是他始终不败的原因！璟然，为师知道你生性仁慈，但在战场之上，你的仁慈会害了所有的人。正是因为你那么多的顾虑，导致你才与侯骏对战一次就一败涂地，死伤了多少！你好好想一想吧，接下来是撇下顾虑放手一搏，还是依旧畏首畏尾！侯骏的为人你是知道的，倘若此战败了，你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够活着回去，之前你所重视的一切也都不复存在！到了那个时候，你不要想着还会有人对你手软，你也不要再说你是我顾回的徒弟！”

    说完，顾回怒气未消，大步拂袖而去，只留下我们三人呆若木鸡地立在帐中。我心跳如雷，在我的印象里，顾回一直都是一个温和的人，遇事从来都是不急不躁，很有名士之风。相处了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生气，说出的话仿若疾风骤雨，狠狠地击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上。

    云珏面如死灰地跪在地上，丝毫没有注意到顾回已经离去，许久，只听他喃喃道：“撇下顾虑……放手一搏……只要获胜……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么……”

    说着自顾自地站起来，眼神飘忽地向帐外走去。

    我有些不安，怕他是受了打击一时想不开，刚想上前拍醒他，忽见回锋对我轻轻摇了摇头。

    我叹口气，顾回说的没错，这正是云珏的死结，很多时候，他的确是考虑得太多了。只是战场无情，他必须得尽快想明白才行……

    入夜，我回到营帐，见到云珏还是没有回去，便放下饭菜，走出军营去找他。

    云珏曾经跟我说过，他喜欢很高很高的地方，这样他才会觉得自己可以看得很远。军营附近有一处断崖，我提着灯笼一路过去，果然远远见他站在断崖旁边。

    云珏背对着我俯视崖底，夜风徐徐吹过，衬得他的身影无比寂寥。我轻轻地走过去，对他道：“你对我说过‘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如今我都不怕死，你还怕什么呢？”

    云珏回过神来，转身看见我，勉强一笑：“你不是一向自诩‘贪生怕死’的么，这次怎么不怕了？”

    “没错，我是贪生怕死，但这次，不光只是我不怕而已。”我从怀里拿出一张卷轴，双手递给他：“这是全营将士自愿签署的生死状，我们大家都愿意与你同生共死，永不叛离。”

    云珏神色一震，徐徐展开卷轴，从头至尾地看了一遍：“清朗你……怎么得到这些的？”

    我故作轻松，笑了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晚饭的时候少吃两口就办到啦！”

    云珏难以置信地又看了一遍，半晌突然无奈地笑了。

    我放下灯笼，轻轻握住他的双手，轻声道：“这件事并不在我，而是大家同心同德，都对你十分信服，所以才会得到这么多人的支持。云珏，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都不怕死，也都不是背信弃义的人，既然答应了，就一定能够做到！我们出征打仗为的是什么，是为了保卫平州，保卫渤陵，保卫川南六州的所有百姓。虽然对战侯骏不免吃力，但是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轻言放弃！只要尽力做过了，哪怕最后依然失败，也是无怨无悔！所以放下你所有的顾虑，和我们并肩作战，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一定能够打败侯骏，夺回平州！‘天佑渤陵，此战必胜’，你说是么？”

    云珏深深地看着我，半晌，忽然将我拥入怀中。我有些羞怯，但还是没有推开他。

    “清朗，谢谢你在这个时候还肯陪伴我，也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顿了一刻，又听云珏叹道：“清朗，你的确是一个好姑娘，可是我一无所有，未来也艰险万分，你跟着我，是会吃苦的。”

    我笑了笑，抬手回抱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笑道：“你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我啊……”

    云珏的手臂骤然缩紧，紧紧地抱着我，低头埋在我的肩上。

    虽然他并不想让我看出来，但我知道他一定是哭了。可是我不会因此而看轻他，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自小孤苦无依，寄人篱下，虽然表面上无所畏惧，但心里应该常常都是很难受的吧……

    柔柔的月光照在我们身上，像是婉约的轻叹，那么哀愁。一瞬间，我突然很想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向他全盘托出，但最终我只是张了张嘴，又把那些话咽了回去。我想我是喜欢他的，我害怕他会因此讨厌我、猜忌我，甚至将我赶走。

    明月作证，虽然那些惩罚都是我应得的，但也请它来的再晚一些……我在心里暗暗起誓，云珏，你要相信，无论我做过什么，我的本意都不想伤害你。或许未来的某一天，你会讨厌我、猜忌、将我赶走，但我也依旧不变初心，依旧热烈期待着与你的每一次相见。

    请你一定一定要相信。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