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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山河锥 四 ...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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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强压下心里的不舒服,要带着她走时,突然,那双面鬼脑袋咕噜噜地一转圈,把青面獠牙的一面转到了前面。

    只听它口中发出如老枭夜啼一般刺耳的声音,高声说:“此处有生魂——此处有生魂——”

    这一句话就像是往沸腾的油里倒了水,“呲啦”一声惊起了轩然大波,赵云澜毫不犹豫地开枪,直接把双面鬼的脑袋打了个对穿,特制的子弹在它的皮肤里燃烧,很快,双面鬼肩头以上都化成了一团灰烬。

    可是大批的小鬼已经聚拢了过来,一张张面孔木然而贪婪,就像饿疯了的野狗,闪烁着对生气灭顶般的渴望,连炸了毛的黑猫都无法阻止他们,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疯子。

    赵云澜低骂了一句,一枪把最前面的一只小鬼爆了头,那死魂带着歇斯底里的尖叫消散,可没有一点威慑作用,旁边一拥而上的鬼魂连看也不看自己魂飞魄散的同伴,对于他们而言,恐惧、忌惮与理智一起荡然无存,方才萧条的鬼街一瞬间被拥堵上了,密密麻麻从各种匪夷所思的地方钻出来的鬼魂简直要把人的密集恐惧症都给勾起来。

    赵云澜来调查悬疑事件,压根没打算上演全武行,枪里的子弹很快就不够了。

    祝红变幻出了原型,一条巨蟒出现在群鬼中,一张嘴吞了四五个鬼魂,然而不够,更多的鬼魂飞快地缠了上来,更有攀上她身体的小鬼,一口咬在布满坚硬鳞片的蛇身上,巨蟒一抖,将它甩下去,成年人腰粗的尾巴重重地挥出去,在半空中就把那胆敢咬她的小鬼拍成了黄瓜。

    可是它们太多了,当年民间就有说法——阎王易躲,小鬼难缠。

    一个个就像丛林里的蚂蝗,血肉、生气,它们全都要一口吸干净。

    四五只小鬼缠上了祝红,被甩下去,又扑上来,有一只甚至一脚踩在了巨蟒的七寸上,生生地用长指甲把她带血的鳞片剥了一块下来。

    随后凌厉的刀风袭来,那手里抓着巨蟒鳞片的小鬼被一把一掌长的匕首切掉了半个脑袋。

    ……更让人发指的是,它在飞快地消散在风中时候,竟然还伸着脖子企图去舔一口新鲜的血肉。

    持刀的赵云澜差点抓狂:“这是怎么样的吃货精神啊!”

    他一把抓住祝红的尾巴尖,轻轻一拉:“缩小点,快!”

    说话间,他一刀横扫了出去,一排扑上来的鬼魂被他以水果忍者连击一般的手段砍了头,赵云澜飞快地缩回手,在这个危机的时刻,他竟然硬是匪夷所思地找到了两秒钟的空档,把外衣脱下来抱在了怀里,颇有“头可断血可流,衣服不能弄上一点油”的舍命骚包特质。

    可惜祝红一想起他为什么这么宝贝这件衣服,就一点也笑不出来。

    她应声变成了一条只有一指粗的小蛇,钻到了赵云澜的袖子里,盘在了他的手腕上,赵云澜一弯腰,拎起狼狈成了一颗毛团的大庆,抬手甩出一张借风符,用打火机里一直没舍得用、仅剩的一点三昧真火点了。

    罡风与烈火立刻相映成辉,横扫出了一条火龙,整个鬼城当时就诠释了什么叫做“鬼哭狼嚎”,赵云澜揉了揉手背上被厉鬼抓出的三道指甲血印,没好气地说:“血光之灾也不要应得这么快吧,那妹子坑爹呢?”

    然而他说归说,一点时间也不敢耽搁,就着真火掩护,飞快地往外撤。

    他们一口气跑到了城门口,却蓦然发现,鬼城的城门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关上了,赵云澜猛地回头——只见饿疯了的恶鬼们竟然连真火也往肚子里吞,吞完的小鬼都变成了没有翅膀的鸟人,撑着巨大的肚子飞上天空炸了,但这似乎一点也没有影响其他恶鬼的食欲。

    它们就像扑火的飞蛾一样,恒河水浪打浪地往真火里冲,前仆后继的精神终于逆天了——那火龙居然硬生生地被他们啃断了。

    大庆“喵嗷喵嗷”地尖叫了两声,用尖尖的爪子无意识地去勾赵云澜的头发:“我操,怎么办怎么办?”

    赵云澜面无表情地说:“还能怎么办,硬闯吧。”

    他说着,竟然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手机,冲着千奇百怪的恶鬼群“喀嚓”了几张,又出离淡定地摸出镇魂鞭,把手机塞回了兜里:“带回去当头像。”

    大庆尖叫:“你疯了吗这时候还有心情拍照?!要不要和他们合影留念注明‘到此一游’啊混账东西!”

    “吵什么?”赵云澜不耐烦地把在自己耳边哇啦哇啦乱叫的猫头按了下去,“这才哪到哪,老婆都跑了我还没怎样呢。”

    大庆:“……”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怀疑赵云澜已经被沈巍刺激坏了。

    有那么一瞬间,大庆从男人看似平静的脸上,找到了失恋后去蹦极的蠢货人类那种特有的释放感,它怀疑赵云澜把这当成了某种减压的极限运动——凭借多年的了解,这种操蛋的事这货真干得出来!

    三昧真火式微,火龙彻底断成了几节,在那有如丧尸围城拍摄现场一般的鬼魂群里,第一鞭镇魂鞭凌厉地劈开了鬼城中死寂千年的空气。

    赵云澜似乎能感觉到某种来源不明的力量充斥着他执鞭的手,一开始生涩,而后以极快的速度熟悉了起来……仿佛那本来就是属于他的一部分,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飞快地苏醒。

    就在这时,他们背后的城门被人蛮力撞开一个人形的洞,一个全身裹在黑衣里的人头也不低地从那洞里迈步走了进来,一把托住赵云澜拿鞭子的手,镇魂鞭鞭梢一卷,就卷回到赵云澜胳膊上,被缠在他手腕上的祝红一口叼住。

    来人手中化出一把长刀,一刀出手,清道夫一样地席卷了小半个鬼城,地下所有的石砖都跟着震动起来,发出嗡嗡的轰鸣,无数痴魂怨鬼成了他刀下的碎片。

    而后那人揽住赵云澜的腰,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赵云澜从城门的破洞里拎了出去,离开了鬼城的是非之地。

    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祝红又惊又喜,落地变回人形,叫了出来:“斩魂使大人。”

    就听她的大救星斩魂使大人生硬地开口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赵云澜平静得诡异的表情终于崩溃,疲惫到了极点一样地松开了手,任肥猫大庆掉到了地上,接着他不分场合地走过去,一把抱住那被万人敬仰畏惧的黑衣人,哑声说:“……跟我回去。”

    可怜祝红刚刚由蛇变人,双脚还没站稳,见到此情此景,就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原来被百万冤魂追杀,果真不算什么。

    85

    85、镇魂灯 ...

    祝红哆哆嗦嗦地指着斩魂使:“他……他他他是……”

    “沈巍。”大庆说,肥猫莫名地有了某种说不清的优越感,它侧头看看扑地的祝红,故意假装镇定地舔了舔爪子,体贴地给旁边的姑娘留出了修复世界观的时间。

    沈巍的兜帽落在了肩上,露出属于沈教授的那张温文尔雅的脸,与此情此景有说不出的违和。片刻后,他轻轻地推开赵云澜,皱着眉拉起那只被小鬼抓伤的手,攥在赵云澜手腕上的手指紧了紧,而后他摊开手掌,做了一个抓的动作,赵云澜伤口处冒出一丝极细的黑线,一冒头,就消散在空气中,血肉模糊的手背飞快地愈合起来。

    “先离开这。”沈巍尽可能简短地说。

    就在这时,一排鬼差急匆匆地往这边跑来,后面是气喘吁吁的判官,那十殿的屁股一个比一个沉,什么时候也不忘了耍大牌装十三,跑腿的、干活的、吃力不讨好的,末了都落到了老判官头上。

    他气喘吁吁地指挥着鬼差修城门的修城门,镇压小鬼的镇压小鬼,还有个书记官在旁边抹着汗地清点——究竟城中各色鬼魂,被斩魂使一刀切得还剩了几斤几两。

    沈巍和赵云澜这时不约而同地无视了他们,抬起脚就走,祝红和大庆连忙风中凌乱地跟上,判官抹着汗在身后叫嚷:“大人!上仙!留步!”

    沈巍不答音,只是转过头去,面无表情地轻轻挑了一下眉。

    “这……这鬼城中无论戴罪的、等投胎的,都是进出有数的,大、大人您这……”

    “怎么?”沈巍用一种轻缓又平和的口气反问,“我杀不得?”

    判官:“……”

    沈巍侧着脸,温和有礼地一笑,双手拢进漆黑的袖子里,用一种近乎谦逊的口气说:“判官大人,我虽然出身卑下,为人不才,至今为止,倒也没听说过有什么是斩魂刀斩不得、切不动的,要是有叨扰和麻烦的地方,可真是对不住。”

    ……就好像他在诚心诚意地道歉一样。

    判官只觉得看着他的笑容就通体发寒,喉头艰难地动了动,润了润干涩的嘴唇,好半晌,才生硬地挤出一个笑容:“那是,那是。”

    沈巍含着一点笑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拉着赵云澜走了。

    赵云澜脚步一顿,忽然觉得沈巍的笑容有一点陌生,大概是对方从没有在他面前表现过这样咄咄逼人的一面,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直擦冷汗的判官,忽然问:“用双面鬼堵我们是有预谋的?地府?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沈巍敛去了笑容,低着头沉默不语——为什么?这些跳梁小丑无非是想让你切身感受一回什么叫做恶鬼,以至于提醒你比之还要不堪的鬼族,让你不要站错了立场而已。

    “沈巍!”赵云澜一把拽住他,“别装哑巴,我让你跟我回去,你给我说句话!”

    “……走吧,”到了黄泉边的大槐树下,沈巍才低低地开口,褪去了方才的敌意和冷漠,他的声音显得低哑疲惫,又有些说不出的无奈,“活人在阴间时间长了,对身体不好,你再拖延,回去要生病的。”

    赵云澜放开他,停住了脚步,两人一前一后,沈巍却背对着他,不肯回头。

    两厢沉默了不知多久,赵云澜才沉下声音说:“病不死我——你先跟我走。”

    沈巍一动不动。

    赵云澜咬了咬牙,恨恨地说:“我他妈真恨不得用手铐把你锁在家里。”

    背对着他的沈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忽然笑了起来,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缱绻动听的情话,连显得有些阴郁的眼神都温柔得要化开了。

    “如果我跟你走,你肯吃药吗?”沈巍问。

    “扯淡!”

    沈巍转过身,看着赵云澜,好一会,他低低地叹了口气:“我是鬼族,云澜,无论昆仑君给了我什么,无论……你当年让我变成了个什么,那都是虚名假封,我的本质都是鬼族。鬼族生而不祥,在洪荒初始的时候,民间甚至有谣言,说人如果看见了鬼族,是不得善终、死无葬身之地的象征。”

    赵云澜看着他,努力压了一下心里焦躁不安的火气,深吸一口气,尽量放缓了语气:“我不信那套——不管怎么样,你先跟我回去,其他问题我们可以慢慢解决,就算不在一起,你起码在我每天看得见的地方,我也能放心……”

    “在你看得见的地方。”沈巍低低地重复了一边,略显单薄的嘴角似乎想往上扬一杨,可中途失败了,就演化成了一个苦笑,过了一会,他轻声说,“云澜,你就别再折磨我了。”

    “直到现在,”赵云澜听见沈巍用压在嗓子里的声音说,“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大意招惹了你,而后又没能把持到底,一错再错下去。想起来,大概是……是我修行不够,心智不坚,太软弱的缘故。”

    赵云澜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立刻扑了过去,可这回一伸手却抓了个空,沈巍面对着他,身体飞快地往后退去,几乎化成了一道黑色的残影。

    赵云澜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了自己面前,只留下了声音越来越远的一句话:“我就送你到这里了,赶紧离开。”

    “离开”两个字不断地在空气中回响,一下一下地撞在人的耳膜上,简直就像一句不祥的诅咒。

    祝红看见,有那么一瞬间,赵云澜的眼圈是红了的,然而不过眨眼的工夫,就硬生生地被他压抑了回去,只剩下满眼的血丝。

    “你先回去。”几秒钟后,赵云澜盯着沈巍消失的方向,用一种非常平静的语气对祝红说,“带着大庆一起——对,你说要走,有具体时间吗?有的话提前告诉我,让汪徵帮忙安排一下……”

    祝红截口打断他:“赵处,这是怎么回事?”

    赵云澜摆摆手,不想多说:“没什么,你去吧。”

    “我去哪?我哪也不去!”祝红声音高了起来,“他……沈……斩魂……唉!爱是谁是谁吧,刚才为什么要那么说?为什么说你们不能在一起?他逼你喝什么药?为什么……”

    大庆跳到了祝红的脚面上,蹲坐在那里,抬头看着赵云澜,突然开口解释说:“自古听说有‘人鬼殊途’,可老猫这么多年,也没见过真正阴阳两隔还死乞白赖地要在一起的人,只是自古水往低处流,死气深重的人会吸取活人的生气,大概也是自然规律吧。活人生气流失容易,还回来却不简单,须得是对方把牵动元神的地方自愿奉献,鬼王生来可以比肩圣人,大概也没有妖族内丹一类的东西,那大概……就剩下心头血吧?”

    赵云澜性格外向,但城府深沉,只要他不愿意,再大的悲喜似乎也能不形于色。

    祝红听得只觉得一口气高高地吊了起来,可转过头去看他,那男人依然不言不动,脸色平静,被黄泉掩映得苍白如雪,却怎么也看不出一丝孱弱伤感,甚至让人想起无数次在天崩地裂的大灾里也岿然不动的天柱石。

    祝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然而人心到底是偏的,她心里有赵云澜,对方的喜怒哀乐都牵着她的一根筋,赵云澜还没怎么样,她却越想心里越堵,到最后简直替他难过得不行,开口喊了出来:“他这是陷你于不义!”

    赵云澜的目光终于偏了个方向,落到了祝红身上,轻轻地皱了皱眉:“你说什么?”

    “他就是故意陷你于不义!”祝红愤愤不平地说,“如果一开始他不给你暗示,你难道会无缘无故地一直追着他跑?如果不是他似是而非地半推半就,你爸又不叫李刚,难道你还会强抢民男?斩魂使神通广大,如果不愿意,你还能逼他就范吗?”

    黑猫一侧歪,径直从她脚面上滑了下去,感觉这姑娘的世界观已经在极短的时间里不可思议地自愈了,抗打击能力让猫叹为观止——她好像一点也不记得她说的人是斩魂使,当年她连对方一封信件都诚惶诚恐不敢拆开的那个斩魂使。

    祝红越说越火,越说越心疼,简直不依不饶起来:“他分明是故意勾引你,故意欲拒还迎,故意吊你胃口,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为什么不早说,他分明是在逼你、逼你……”

    赵云澜从兜里摸出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咔哒”一声点着了,慢吞吞地吐出一口白烟来,口气淡淡地问:“逼我什么?”

    祝红一时语塞,片刻后,她福至心灵一般地脱口而出:“逼得你离不开他,逼得你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舍得放弃他,逼得你眼里心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别的都能丢下不管!我看他从一开始就是居心不良!”

    赵云澜轻轻地笑了一下,按着祝红的肩膀,把她往大槐树那里推了一下:“得了,嚷嚷完了,快走吧。”

    祝红跳着脚说:“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赵云澜敛去了笑容,垂下眼弹了弹烟灰:“你这傻妞啊,这情商真让人着急,太不会说话,知不知道什么叫疏不间亲?他是我的人,我们俩之间有问题,无论是他不对还是我不对,都是我们自己的事,外人当着我的面数落他,就跟打我的脸没什么区别——这也就是我,懒得和你一般见识,换别人早跟你急了。别废话了,快走,回去好好睡一觉,这两天辛苦,给你算节日加班。”

    祝红声音直哆嗦:“我是外人?”

    “废话,”赵云澜斜了她一眼,“内人大于等于二就出作风问题了。”

    祝红:“你混蛋!”

    赵云澜万般无奈地一摊手:“我哪混蛋了?”

    祝红终于被逼出了那句经典台词:“在你眼里,我到底哪比不上他?”

    围观全过程的大庆用猫爪捂住脸,发现自己居然对这种八点档的狗血剧情喜闻乐见,实在是太降低猫的格调了。

    赵云澜只好叹了口气:“你温柔善良纯洁漂亮,还是个妹子,哪都比他强。”

    祝红:“那为什么我不行?”

    赵云澜想了想,过了一会,露出两个小酒窝,低下头轻轻地笑了一下:“大概是我比较缺心眼吧——那么说的话,其实你也好不到哪去,你看,我作为一个新时代的烟枪酒鬼,嘴贫人贱,脾气也不怎么样,温柔体贴装不了三天半就现原形,还很能败家,过日子的事一点帮不上忙,祸祸起来倒是很有一套,连我亲娘都忍受不了,早早把我扫地出门了,你一个大美女,有什么想不开的?”

    祝红含着眼泪看着他:“你少给我发好人卡!”

    “真的,你不知道,”赵云澜慢吞吞地享受手里的最后一根烟,“其实你都不知道,我连袜子都懒得洗,买七八双轮着,轮完一圈再拎起来抖抖,按着味道深浅排个号,再轮一圈,然后随手塞进送洗的衣服包里,塞来塞去,老一只一只地丢,导致沈巍搬过来以后,我才穿上成双的袜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无法抑制地露出一点微笑,隐隐露出一点刻骨的温柔来:“我有时候其实都想不出他是怎么忍受我的,你大概也想不出他是怎么对我好的——以后你回族里也好,或者哪天想回来,我也欢迎,只是咱们商量个事,咱俩不提这事了好吧?世界上比我好的爷们儿满大街都是,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你说你二不二?”

    他说着,把烧到了尾巴上的烟头掐灭了,仗着身高优势,把手放在了祝红的头顶,用力揉了揉她的长发:“我就是个没节操的死基佬嘛,跟着我有什么前途?来,女神,让你好好呸一口去去晦气,再给你个解气的机会,把人渣卡糊我脸上,就说你看不上我,不要我了好不好?”

    祝红的眼泪终于憋不住了,“刷”一下流了下来,她哽咽着说:“呸,死基佬,鬼才看得上你,鬼才要你。”

    赵云澜一想,她这句气话说得竟然还挺在理,颇有点祝愿他和沈巍百年好合的意思,于是笑了起来:“可不是嘛,鬼才看得上我。”

    说完,他伸脚捅了捅大庆的肚子:“你们俩一起回去吧,路上小心。”

    然后赵云澜头也不回地走上了奈何桥,径直从桥栏杆上翻了出去,敏捷地跳上了一条摆渡船,把上面没有五官的摆渡鬼被吓了一跳,赵云澜拍了怕他的肩膀:“哎,兄弟,跟你打听个路,我想去被封印的大不敬之地,怎么走?”

    摆渡鬼脸白得像张白板,摆出一副见鬼的表情实在难度系数太高,于是二话不说,直接跳船扎进了忘川里,大概是不用喘气的缘故,半晌连泡也没冒一个。

    赵云澜见自己一句话竟然把鬼吓得潜水,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坐在摆渡船上思量了片刻。

    “黄泉下千丈,黄泉下……”赵云澜盯着脚下平静的忘川看了看,把沈巍的外衣叠平整了,放在了摆渡船上。

    河里有微弱的幽魂露出头来,试探地伸手想去摸,赵云澜头也不回地说:“斩魂使大人的衣服,你也敢碰?”

    幽魂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头扎进水里不见了。

    赵云澜就卷起袖子和裤脚,十分光棍地跳进了忘川水里,远处响起女人和猫的惊叫,也吓跑了一大帮水里游荡的幽魂。

    忘川水冰冷刺骨,阴间什么东西都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赵云澜的手表在水里发出柔和的光晕,他往下看了一眼,打算竭尽所能往下潜一潜,喘不上气来了再上去,谁知这时,脖子上挂着的水龙珠却忽然散发出白光,凝成了一个巨大的气泡,把他整个人包在了里面,赵云澜试探着放开了鼻息,惊喜地发现,他又能喘气了。

    “这个太牛逼了。”赵云澜捧着传说中避水避火的水龙珠,感叹了一句,放松大胆地继续往下游去。

    这一下,就不知下去了多久,上面摆渡船散发出来的洁白的光晕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往上是漆黑一团的水,往下也是漆黑一团的水,明鉴表好像成了个手电筒,只发光,不再走针,就像他的时间已经完全停住了。

    周围游荡的幽魂也渐渐没了踪迹,又过了一会,连水也似乎凝滞不动起来。

    没有光,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赵云澜发现自己心跳的声音变得非常吵闹,捂住耳朵也不能隔绝,鼓点一样,越是关注,就越是剧烈。

    又过了一会,连明鉴的光晕也黯淡了下去,周遭开始变得一片漆黑,赵云澜在黑暗中不知下沉了多久,他几乎有种错觉,仿佛不是没有光,而是他的眼睛又一次瞎了。

    86

    86、镇魂灯 ...

    楚恕之没想到,他回龙城碰见的第一个人就是郭长城。

    他刚刚解下枷锁,又拿回了自己当年被地府强行收去的东西,心情正好,于是趁着春节假期,找了个野坟坡乱葬岗,好好地闭关了几天,直到收到汪徵说祝红打算辞职的邮件,才匆忙定了个站票坐火车赶回龙城。

    火车站人群熙熙攘攘,楚恕之往前走了一段,正东张西望地找出租车,就看到郭长城熟悉的身影——那年轻人扛着个巨大的编织袋,身体险些要弯成个句号,正艰难地慢慢蠕动着。

    郭长城这人一看就没怎么干过体力活,大概在学校的时候体育成绩也好得有限,扛着个大包,就像蜗牛背着个重重的壳,过往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看这个年轻人。

    楚恕之一开始怕认错人,多瞄了两眼,眼睁睁地看着那本该很结实的尼龙袋子被活生生地坠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一个在路边卖煮玉米的阿姨还好心开口提醒:“哎,小伙子,你那袋都快漏啦!”

    郭长城应声一回头,可大概是东西太笨重,他侧身的时候没留心脚底下,正好绊住了一个经过的姑娘的拖杆箱小轮,郭长城手忙脚乱,还没来得及道歉,就被姑娘旁边的小伙子气势汹汹地用力推了一把:“看着点,往哪踩呢?”

    郭长城本来就站得不稳当,脚下一踉跄,身后的“城墙”轰隆一声就塌了,只见尼龙编织袋的底部分崩离析,一堆让人匪夷所思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掉了出来,包括锅碗瓢盆,装在其他小塑料袋里的食品衣物,最诡异的是还有一个直径六十厘米左右,厚八厘米的木头大砧板——他简直像是把一个微型沃尔玛扛在了身上。

    推他的小伙子大概也刚从人挨人、人挤人的火车站里杀出一条血路来,正烦躁,嫌恶地皱着眉“嘶”了一声,见郭长城穿得灰扑扑一身旧衣服,把他当成了返城的农民工,顿时嫌恶中又莫名地有了点说不出的优越感,一手拉着旁边的姑娘走,一边尖刻地抱怨说:“知道人多还带这么多东西,有病吧?踩坏了人家的箱子你赔得起么?”

    郭长城嘴里连声道歉,眼见掉了一地的东西,险些麻爪,连忙蹲下来捡,又看着两头漏的尼龙编织袋,茫然无措地抓了抓头发,犯了愁。

    就在这时,一只有些枯瘦的手伸过来,轻巧地把尼龙袋两头挽了个死扣,做成了个布兜的形状,然后把袋子里的杂物往中间一兜,往下坠了坠,就好像拎起一个海绵宝宝一样,一只手就把这些鸡零狗碎还死沉死沉的东西给兜了起来。

    郭长城:“楚哥!”

    他要有尾巴,简直能给摇成个电风扇,骤然忘了眼前站着的这个是僵尸尸王——在郭长城看来,楚恕之简直就是个从天而降的大救星。

    楚恕之没理他,一手拎着大尼龙袋,一边转向没走远的年轻人,脸色不大好看地说:“前面那个,我劝你最好立刻滚回来道个歉。”

    楚恕之平时正常的时候倒是也没什么,可一沉下脸却尤其吓人,几乎天然带着一股子亡命徒的凶狠阴沉,方才凶巴巴的年轻人看着他,多少有点色厉内荏:“你还想怎么着?”

    楚恕之刚要向他走过去,就被郭长城一把抓住:“楚哥,楚哥咱们快走吧,刚才是我没看见,我对不起。”

    他局促地抬起眼冲对方笑了笑,握住楚恕之冰凉的手:“我的错,我的错。”

    前面的两个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完全不知道自己方才躲过了一场危机。

    楚恕之回头白了郭长城一眼,认为他不单圣母得有病,简直是脑子不正常,没脾气没血性到他这种地步的,别说他不像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简直不像个人。

    楚恕之没好气地挣开了他的手,指了指手里的杂货袋子:“你家揭不开锅了,让你大过年的倒卖杂货?”

    “不是,我给人送过去,没想到袋子突然坏了。”郭长城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又颇觉不好意思,“我、我,还是给我拎吧,没有多远了。”

    楚恕之不耐烦地躲开他的爪子,皱皱眉:“带路。”

    郭长城立刻不敢言声,小碎步地跑在了前面带路。

    路过站前街,七拐八拐地进了一条小胡同,就到了繁华城市的灯影地带,胡同里是一排破破烂烂的小平房,往最里面走,一个梳马尾的女学生正在门口,拿着一把扫帚扫地,看见郭长城,她非常愉快地打了个招呼,露出脖子上带的一块某高校假期志愿者牌子。

    郭长城看到女孩子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不自然地低了低头,蚊子似的嗡嗡了一声:“你好。”

    小姑娘有眼力劲儿,看见楚恕之手里的大包,立刻扔下扫帚,帮他推开了门,一边走一边问郭长城:“有没有登记过?有没有打印出来?要在网上一一圈人感谢人家的。”

    郭长城这孩子做事很磨蹭,不机灵,在单位里每每急得他们赵处上火得直接开骂,可是最后等他干完,总是很认真很细致,写出来的报告不管多长,不管多不重要、多废纸,就从来没出现过一个错别字,慢慢的,就连他们吹毛求疵的领导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郭长城连忙点头,从兜里掏出一打打印的纸,足足有七八页,上面细细地记录着什么人捐助了什么东西,捐助人的联系地址、电话、网名邮箱等等信息,捐助的东西从金额不等的人民币到一颗大白菜,简直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原来这是龙城几所高校牵头,趁寒假联合了一些社会服务组织发起的义工行动,叫“老吾老、幼吾幼”,郭长城他们这一边,专门针对城市底层因为种种原因丧失生活能力的老人,每个小社团负责长期照顾固定的几个老人。

    郭长城由于不大会和人交流,无法承担给老人解闷和向社会征集捐助的工作,所幸志愿者团队里女孩比较多,他就力所能及地帮着干了点体力活,利用假期当了搬运工。

    楚恕之帮他们把东西放下,就顺路开了郭长城的车,带他一起去光明路4号,郭长城的手掌被尼龙袋子磨破了,他坐在副驾驶上,闷不作声地用湿纸巾擦着。

    楚恕之难得有心情跟他多说几句:“你还什么人都管,是要普度众生吗?”

    郭长城瞪着一双无知的眼睛诧异地看着他。

    楚恕之换了问题:“做这些事,家里人知道吗?”

    郭长城默默地摇了摇头。

    楚恕之不大理解地笑了一下,然后说:“那你初一去上头香了吗?你这样的,许愿容易灵。”

    郭长城又摇了摇头,他对自己现在的生活简直满意的不得了,除了家人朋友都平安健康,实在也没什么好求的——眼下家人朋友看起来确实都平安健康,他觉得没事还是别给菩萨找麻烦的好。

    楚恕之趁着红绿灯,偏头看了他一眼,郭长城不高不壮也不帅,五官说不上好看,平时低调得很,连件普通年轻人流行的大众名牌也没有,基本上属于扔在人堆里就找不着的类型,因为总是缺乏自信,所以绝对谈不上有气质。

    可是当他坐下来,安安静静的不出声的时候,平静的表情却透出某种说不出的、天然的禅意。

    尽管郭长城一届凡人,每天酒肉穿肠过,连修行是什么都弄不清楚,经书里的字也认不全,全世界的菩萨罗汉只通过脍炙人口的电视剧《西游记》熟悉了俩:一个观音一个如来,由于演员问题,至今对其性别还颇有疑虑。

    可楚恕之就是能感觉到,他在旁若无人、安安静静地修某种东西。

    既不是今生的福祉,也不是来生的功德。

    凭楚恕之的眼力和修为,他只是朦朦胧胧地有那么一个感觉,具体是什么,却再也说不清了。

    尽管楚恕之不明白郭长城做这些事是怎么想的,可不妨碍他心里忽然不舒服起来,似乎是有些愤懑,又似乎是不平。

    不说别的,就小孩这一身三尺厚的功德,难道不该平安幸福一生吗?怎么会偏偏生了个薄命相?虽然大家都知道生死簿上论功过是非常扯淡的事,可地府用得着做得这么明目张胆吗?

    他不说话了,他的脑残粉郭长城也没有勇气主动挑起话题,两人一路无语地到了光明路4号,夜幕已经降临,人鬼到齐了。

    楚恕之一进刑侦科,映入眼帘的先是一众两眼空茫的妖魔鬼怪,仿佛集体被雷劈了。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是怎么回事,就见汪徵回过头来,颤颤巍巍地问:“楚哥,你知道沈老师……沈巍,其实就是斩魂使的事吗?”

    楚恕之愣了愣,过了一会,他淡定地说:“哦,赵云澜那个脑残,什么事干不出来?所以他人呢?玩脱了就跑了?”

    大庆在一边喵喵地说:“他跳进忘川水里去了。”

    楚恕之:“……情伤?自尽?”

    大庆和祝红经过了最初的慌张,基本已经镇定了下来。

    祝红知道赵云澜随身带着水龙珠,任何有水的地方都无法伤害他。她刚把水龙珠挂在了赵云澜的脖子上,就来了这么一出,祝红觉得,如果自己再多心一点,她简直要以为蛇四叔是事先知道了什么。

    祝红说:“我猜他可能是去找斩魂使了。”

    楚恕之打眼一扫,只见除了仍然身在外地、说好了坐午夜的车次回来的林静以外,光明路4号的班底基本都已经到齐了,他双手插在兜里,往后靠在了办公室的门上:“我看这样,咱们把大家分别知道的事都往一起说道一下,最近太乱了,我们集中一下信息,研究这到底是怎么个事,该怎么办——”

    说到这里,楚恕之话音突然一顿,他脸色骤然变得有些不好,弄得其他人都十分紧张:“楚哥想到什么了?”

    “等等,沈巍就是斩魂使?”楚恕之绿着脸,半晌才喃喃地来了这么一句,“卧槽玩脱了,我以前调戏过他那么多次!”

    ……所以说有时候淡定帝只不过是反射弧比较长而已。

    赵云澜早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同样是被关小黑屋,在大神木里和在忘川水里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黑暗中无法言喻的压迫感让他两边的太阳穴似乎给挤在了一起,渐渐的,一种类似于深度低血糖的恶心和乏力充斥着他的胸口,越往下就越明显。他连头也不敢动,觉得自己稍微晃一下脑袋就能直接晕过去,心脏好像要从胸口跳出来了,耳边动脉跳动的声音开始强烈急促到人无法忍受的地步。

    就在这时候,赵云澜看到了一点光。

    那光比萤火还要微弱,可对于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而言简直就是一种折磨,他伸手遮挡了一下眼睛,情不自禁地被那股微光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棵巨大的古木,枝干一眼望不到头,直径几乎有百米宽,却是个枯树,上面连一片叶子也没有,只有枯槁虬结的枝干,摸在手里有种粗粝难言的沧桑。

    赵云澜精神一震,难道这就是功德古木?

    他又往下走了近千米,终于见到了古木的树根,赵云澜的脚在飘忽许久之后找到了陆地,他先是绕着功德古木走了一大圈,在一侧发现了一个古朴的石碑,借着古木的微光,赵云澜看清了上面刻的东西。

    从未见过,却偏偏认识的字——“皇天后土,魑魅鬼城,大不敬之地。”

    “女娲……”赵云澜不知怎么的,突然叫出了这个名字。

    他的声音如水波一般在水中飘荡开,瑟瑟如同叹息,激起了黑暗深处戾气深重的躁动,赵云澜没理会,只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石碑的边缘,白光整个涌入了他的脑子,轰鸣一片,他一时看不清任何东西,目光却似乎洞穿了整个时空,落到一个人身蛇尾的女人身上。

    她长发曳地,姿容秀美,无端让他生出一种来自生命本源的亲切感,像母亲又像长姊。

    陌生又熟悉的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她说:“昆仑,如果是神农错了呢?如果我们其实都错了呢?”

    神农错了?神农错什么了?

    那声音又说:“可是我们已经不能回头了。”

    等等!

    女娲眼睛里似乎有泪水,无限留恋地看了他一眼,冲他张开了怀抱,赵云澜伸出手,还没来得及触碰到她,女娲就像是碎在虚空中的光影一样,在他面前碎成了千万片。

    “不……”赵云澜无意识地开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下一刻,光阴流转,赵云澜恍惚回到了不知多久远以前的过去,一瞬间他就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昆仑君还是五千年后的凡人,沉浸在了时空错乱中。

    他觉得自己每天都守在漆黑的大封口上,背靠着大石碑坐着,闲来无事就对着功德古木发呆,一呆就是一整天。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俊秀而诡异的少年就整天跟在他身边,像条小尾巴,前前后后的。

    昆仑君一开始不理他,后来终于忍不住问:“都到了你的地盘上了,还老跟着我干什么?”

    少年就直眉愣眼地说:“喜欢你。”

    昆仑君整天被人说放诞无礼,终于有机会说别人一次,于是抓紧了这次机会,毫无愠色地“斥责”说:“无礼。”

    鬼王少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就无礼了。

    昆仑君守着封印不知多少年,穷极无聊,于是又问:“你喜欢我什么?”

    白纸一张的鬼王少年对自己的欲望坦坦荡荡,直白地说:“好看,想抱你。”

    昆仑君忍不住看了一眼这胆大包天的小鬼王,没觉得被冒犯,反而觉得挺有趣,逗他说:“一点追求也没有,我鄙视你。”

    少年鬼王虽然不十分明白为什么被鄙视了,但是认为昆仑君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于是十分自惭形秽地低下了头。

    昆仑君招招手:“过来,我给你这不开化的小东西传传道义。”

    87

    87、镇魂灯 ...

    当年洪荒初定的时候,大圣神农氏亲自下凡间,尝百草救人性命,化为采药老叟,在人群中传道开蒙。昆仑君混在人群里听过几次,基本就是给少年鬼王照本宣科,说得半通不通,却也是个解闷,只是糊弄得什么都不懂的少年鬼王听得一个字也不敢错过,把他说过的每一句屁话都奉为金科玉律。

    渐渐地,在绝地一般的炼狱门口,竟也生出某种如同相依为命般的感情。

    少年依然对昆仑君痴心不改,只是天生是个知道羞耻的,听了他的话,知道把话直白地挂在嘴边不好,于是果然就不再说,每天变着法地讨他欢心。

    可惜他再变,能变出来的花样也十分有限,大不敬之地总是没什么好玩的,赤地千里,寸草不生,平时的消遣不过就是捉两个低等的幽畜放在一起,看它们互相撕咬,最后一个吃掉另一个。

    可是少年鬼王不喜欢这个,昆仑君当然更不可能喜欢。

    鬼王于是费尽心机地攒了三十六只幽畜的大板牙,认为这象征了起自昆仑山口那波澜壮阔的三十六山川,用自己几根长发编成线,把它们穿成了一个别出心裁到挑战别人接受能力的项链,送给了昆仑君。

    只是后来昆仑君接过这三十六颗大板牙的时候表情非常奇怪,比那串项链本身还要奇怪,似乎是牙疼,却还是硬是压迫着五官,生搬硬套地挤出一个不甚典型的笑容,咬牙切齿地道了谢。

    小鬼王从而得出了一个结论,觉得他大概是不喜欢——反正昆仑君一次也没带过,而且每次被提起的时候,他都会顾左右言他地把话题错开。

    可他再想不出别的了,有一天少年坐在功德古木隆起的大根上,无意中念叨起了他惊鸿一瞥浏览过的外面的世界,忽然说:“有一种花,长得像铃铛一样,什么颜色都有,凑近了闻,飘着一股非常淡的香味。”

    昆仑君侧过头看着他:“嗯?”

    胸无城府的少年露出向往的神色:“真好看,如果用它编一条链子,你就会喜欢了吧?”

    昆仑君沉默了片刻,似笑非笑地说:“原来你讨好我,是为了想出去?”

    少年鬼王愣了愣,连忙摇了摇头。

    昆仑君故意逗他:“那是为了什么?我守在这,可不是为了把你们放出去的,跑了一个都不行。”

    为了……少年鬼王定定地看着他,迎着昆仑君戏谑不已的眼神,想说,却不知说什么好,那股情绪在他胸中激荡不已,然而他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说法。

    只觉得那些话坦白了都显得太粗鄙,而粗鄙了也还不一定能说出他心里的感受。

    鬼王一直说不出,指甲里情不自禁地伸出尖锐的爪子,焦躁地露出阴沉而颇有攻击性的表情。

    传说生于世间,除了宿命般求不得之苦,大多的苦楚来自于想得太多,读书太少,书是先圣留下的,可是曾经那些先圣们,他们生于混沌,压根无书可读,无人能解惑,只能怀着对天地的诸多疑问,跌跌撞撞地一路走下来,想来是极度焦虑痛苦的吧……乃至于向心上人说一句心中所想,都挑不出一句合适的。

    昆仑君终于大笑起来,轻轻地勾过他的下巴,在少年光洁美好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飞身上了树枝。

    少年鬼王呆坐片刻,一身的毒刺不知什么时候收了回去,脸从两颊一直红到了下巴尖、耳侧,好半晌,他无知无觉地站了起来,就像喝醉了酒一样,连脚都是软的,没头没脑地从功德古木的大树根上摔了下去。

    少年生为鬼族——尽管不知怎么的长成了一个鬼族的怪胎——但他每天耳濡目染的,却都只是低等鬼族被欲望驱使的交媾,从不知道亲吻是什么,第一次碰到,就觉得整个人被一股热气笼罩着,轻飘飘的像是浮在半空中。

    连忘川水也无法让他这样自在无边的漂浮。

    少年鬼族突然一声不吭地转头跑进了无法束缚他的大封中,一头钻进大不敬之地,足足走了几十年不见踪影。

    等他再出现在昆仑君面前的时候,似乎长大了些,身体抽长了一点,看起来几乎要和昆仑君差不多高了,柔和的少年线条变得硬朗了起来,唯有眉目如画,仿佛始终如一。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团金光璀璨的火到了昆仑面前。

    “这是……”

    “这是你左肩上的魂火,原本散在大封中各处,我花了五十年才把它们收集到一起。”鬼王小心翼翼地拢着那团温暖的火焰,而后留恋地在侧脸上蹭了一下,这才不舍地递到昆仑君面前,“还给你。”

    昆仑君嘴角的笑容渐消,好一会,才看着对方问:“那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呢?”

    “那个……”鬼王语塞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好一会,才扭扭捏捏地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那个……能不能再来一次?”

    昆仑君打量他许久,末了少年在他面前,几乎有些手足无措地不安起来,昆仑君却突然伸手擎住他的下巴,这一次,他非常温柔地吻了少年的嘴唇,而后轻轻地把鬼王的手捏住,让少年修长的手指攥住了那团闪耀不休的魂火。

    昆仑君似乎是漫不经心,又像是思虑深重,过了良久,才仿佛是叹息了一声,低低地说:“我富有天下名山大川,想起来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就是一堆烂石头野河水,浑身上下,大概也就只有这几分真心能上秤卖上二两,你要?拿去。”

    少年鬼王那一瞬间豁然开朗,才知道原来他所汲汲渴求却说不出口的东西,还有这么一种说法,叫做“真心”,只两个字,就能让人万劫不复。

    鬼族不是生灵,然而他在那须臾的弹指间,却仿佛听见了自己不存在的心跳声。

    “还有这个,你如果喜欢,就留着吧。”昆仑君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我的心血化成了镇魂灯的灯芯,身体化成了灯托,只有元神守在这,要回它也没什么用。上次给你的那根筋,还留着吗?”

    少年连忙点头。

    “拿出来我瞧瞧。”昆仑君淡淡地说。

    鬼王就扒拉开身上野人一样颠三倒四的衣服,从贴身的地方取出了那根筋。

    “我是昆仑神山化出,再早一点,可以追溯到盘古神斧,”昆仑君就着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从他自己身上扒下来的筋骨,仿佛已经忘记了那种彻骨的疼痛,不轻不重地说,“我的筋骨连着天柱昆仑的地脉,震一下,就能让天地变色。”

    他说着,突然屈指做了一系列极为复杂的手印,而后神筋化成一缕金色的光,顺着他的手指,直直地没入了鬼王的额头里,那一瞬间,少年觉得自己听见了沧海桑田、十万大山隆隆而起的声音。

    他就像忽然上了无法言语的高顶,视野居高临下,能看清每一条山川河流、奔流不息、浩浩汤汤。

    昆仑君的声音夹在中间,不重不响,却极有穿透力:“从此十万大山听你号令,你虽然难脱鬼胎,起码已经是半仙半鬼,以后可以自由来往三界,我不再管你了。”

    少年截口打断他:“我才不走!”

    过了片刻,他又讷讷地补充说:“你在这里,我哪也不想去。”

    “我留不长了。”昆仑君说着,转过头去,望着千丈忘川看不到顶的水,“我只是一段元神,走不了,本来也留不长,最近忽然觉得我的日子就快到了。”

    少年鬼王慌忙问:“到什么日子?你要去什么地方?”

    “不去什么地方,我要死了。”昆仑君平静地说。

    “不可能,神怎么会死?”

    “神也会死,盘古、伏羲、女娲、神农他们不是都死了吗?”昆仑君说,“现在轮到我了而已。”

    鬼王少年听了,呆了片刻,而后骤然露出狰狞的神色:“如果没有大封,如果不是你替女娲封了四柱,如果不是你身化镇魂灯,是不是你就不用死了?那我砍了这树,捅破了这该死的大封!”

    少年鬼王有时候就像是一条圆滚滚、毛还蓬松着的小狼,和小狗长得很像,习性似乎也随了过去,抬手顺顺他的毛,他就会乖乖地滚在地上露出肚皮,然而嘴里却始终含着獠牙,稍不留意,就会露出来,给人见血封喉地来上一口。

    昆仑君早就习惯了,不以为意,抬手放在他的头上,低声说:“不死,一直活着……小孩,虚空中的石头也是不朽的,可它到底也只是块石头,你懂吗?神农说不死不灭不成神,我一直觉得他胡说,现在才稍微有一点明白过来。”

    鬼王一巴掌甩开了他的手,一点也不想知道他明白了什么:“你敢!”

    昆仑君摊开了手,他的手忽然之间显得有些透明,盛怒的少年吃了一惊,一把攥住他的手,紧张地放在手心里反复翻看,好像这样才能确认他还在一样,依然不死心地说:“如果我砍了功德古木呢?”

    昆仑君笑了笑:“你继承了大荒山圣的权柄,连诸神禁地的大神木都能砍,功德古木算什么?”

    鬼王又说:“那我也可以劈开大封,劈开这块那女人留下的破石头!”

    昆仑君苦笑一声:“可以,不过我大概会死得更快吧。”

    “我还可以……”鬼王的话音顿了顿,而后恶狠狠地说,“我还可以把世上的人都杀完,我可以屠尽所有活物,让山不绿、水不流,满地尸骸,千里没有人烟。”

    昆仑君诧异地一挑眉:“哟,这么厉害?”

    鬼王捏紧了他的手:“你不准死,我什么都办得到,什么事都办得出来!”

    “神农又说对了一件事,”昆仑君板起脸,冷冷地看着他,“早该把你弄死,永绝后患才好。”

    少年倔强地抿着嘴瞪着他。

    昆仑君却忽然笑了,温和得就像冬天过去以后,第一条开冻,映着周遭浅浅绿意潺潺而过的河水:“从神农氏向我借肩上魂火开始……不,从神魔大战、女娲造人、甚至盘古开天开始,这些就是注定的,注定了我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死。你就算让天地重新合上,也只是让我死得毫无道理而已,并不能阻止什么。”

    “你不懂。”俊美的大荒山圣用一种难得耐心而柔和的声音说,“所谓命运,其实并不是什么神神叨叨的殊途同归,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东西在暗地里束缚着你,而是某一个时刻,你明知道自己有千万种选择,可上天也可入地,却永远只会选择那一条路……这些事我小的时候也不懂,不过等你长大一些,大概就明白了。”

    少年鬼王终于无言以对,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无力,他所有的能耐都是杀戮、破坏和吞噬,他真的可以斩断世上一切的东西,活物、死物,出世就是石破天惊,鬼神瑟缩,可那有什么用呢?

    他仍然办不到留下他最喜欢的人。

    昆仑君眼见面前满脸煞气的少年眉梢一点一点地落下,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学会那种喜怒哀乐都按捺在心里的含蓄和压抑,呆愣了片刻,突然“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

    昆仑君近乎怜爱地看着他,心里遗憾地想,可惜看不见小美人长成大美人了。

    转眼就是五千年的风霜雨雪、物是人非。

    赵云澜好像触电一样地松开大封印石,突然惊觉身后有人,那人轻笑了一声,赵云澜没来得及转身,已经先把镇魂鞭掏了出来,往后连退了两步,背靠著了大封印石,戒备地看着十步开外的鬼面。

    鬼面打量着他,微微晃了晃脑袋,虚假的鬼面上露出一个笑容:“听说里面有女娲的全部记忆,你究竟看见什么了?”

    赵云澜冷笑一声,心情还没缓过来,口气恶劣地说:“我干什么要告诉你?”

    鬼面缓缓地踱到他面前,也学着他的样子伸手去摸大封石:“五千年前,我与他分明是双生的鬼王,偏偏他讨了你昆仑君的喜欢,五千年后,我们俩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一个蹲监狱,一个当牢头。”

    鬼面上翘起的嘴角垂下,而后他转过头,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可是大封也要完蛋了,所以我才能随意进出——到最后,什么都会死,你昆仑君,如果当年不是我的傻兄弟突然出手暗算你,禁锢了你的元神,硬是把你塞到了轮回里委屈成了一个世代转世的凡人,到现在也早就和那些上古神明一样烟消云散了。神农是傻的吗?这个世界上一切强扭的瓜都不能长久,长久的只有死。”

    他说着,轻轻地伸出冰凉的手指,触碰到赵云澜的脸颊,忽然如同呻吟一样地叹了口气:“可是‘死’本身,却被你一团魂火点着了,幻化出了我们这些……不生不死的东西,这不是阴差阳错么?”

    赵云澜皱起了眉,微微侧了一下头,躲闪过去,他的魂火究竟是怎么回事,目前已经听到了好几个版本,实在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

    于是他问:“我的魂火难道不是被神农借走的?为什么后来出现在了大不敬之地,又为什么说‘死’本身是被我点着的?”

    鬼面一愣,假面具上空白了一瞬,好像一时没弄清赵云澜在问什么,突然,他前仰后合地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他多清白无辜、圣人嘴脸,原来……”

    他的话音陡然止住——因为斩魂刀当空劈下,带着把他整个人劈成两半的戾气,鬼面飞掠躲开,余下的刀风逼得赵云澜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赵云澜:“沈巍?”

    沈巍抬手要去抓他:“一个人来这种地方,我看你是疯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碰到赵云澜,鬼面却突然从中冒出来,一抬手架住了沈巍的胳膊,化成一团黑雾,猛地撞进了赵云澜怀里,正好掣肘住了他手中长鞭。

    随后,鬼面化身无数道黑烟,把赵云澜从头到脚地裹在了其中,嘴里发出一串大笑。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声却陡然止住,黑烟散去,重新凝成鬼面,原地已经空无一人。

    鬼面顿了顿,似乎也有些愕然,低低地说:“有人把他带走了,谁?”

    88

    88、镇魂灯 ...

    赵云澜当时的感受是,脑袋上被人套了个麻袋,刚挣脱下来,就莫名地发现自己瞬移了。

    他眼前先一黑,后一白,睁眼就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反正是不在忘川下面了,他烦躁地卷着鞭梢四处寻摸,忽然,在一片快要勾出他雪盲症的白茫茫中,他看见了一个孤独的背影,远远地在前面走着。

    赵云澜个高腿长,很快就追了上去,看清了那身影是个身材矮小的老者。

    老人即使站直了,可能也就到他胸口高,后背弯得像个煮熟了的大虾,背着个云贵地区人民常用的那种容量大得能搬家用的背篼,赵云澜探头往背篼里一看,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装,可老人简直就像背了几百斤重的东西,给它压得连头也抬不起来,只能面朝地背朝天地艰难地往前挪动着。

    赵云澜伸手托了一下大背篼,嘀咕了一句:“那么沉吗?”

    老人终于停下脚步,抹了一把额头上横流的汗水,抬头露出一张苍老而黝黑的面孔,模样让人想起那副著名的油画《父亲》里的那个端水的老汉,他看了看赵云澜,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来,你跟我来。”

    “等等,这哪?您是哪位?”赵云澜皱着眉问。

    老人不回答,只是又埋下头,像拉犁的老牛一样奋力地往前走,肩膀被空背篼压得深深地陷了下去,领口露出一对干瘪而突出的锁骨。

    “是您老把我弄到这来的?哎,这都干嘛呀,我好不容易逮着我老婆,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呢,就让您这么横插一杠子给搅黄了。”

    老人淡淡地微笑着听他的抱怨,既不解释,也不答话。

    赵云澜又问:“带我去哪?您背得什么东西?”

    老人突然随着他自己的步速哼起了一段词:“镇生者之魂,安死者之心,赎未亡之罪,轮未竟之回——”

    他拖着长长的声音,用一种似唱还念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来回来去总是这两句,低沉辗转,配着神神叨叨的词,让人想起过去丧葬时,一路撒纸钱一路嚷嚷着“本家赏钱一百二十吊”的跟夫。

    赵云澜见问不出什么,也就不再聒噪,手里的鞭子变成了红字黑纸的镇魂令,被他卷成个烟卷的形状,叼在嘴里画饼充饥,一边听着老人的声音,一边心里默默地盘算。

    他突然有种错觉,就好像自己是走在了一条上天的天路。

    等等,天路……天路不是不周山吗?不周山不是已经倒了吗?

    赵云澜想到这的时候,脚步突然一顿,虚空中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声叹息,赵云澜蓦地像是想到了什么,紧紧地盯着老人的身影,脱口说:“难道你是神农?”

    老人的脚步再次停了下来,缓缓地转过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赵云澜周身的肌肉一瞬间绷紧了。

    自从他确定大神木里面的所谓“记忆”是假造的之后,心里就一直隐隐地有种怀疑——昆仑山巅尚且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得去的,能在大神木里动手脚的更不用说,一只手能数过来。后来赵云澜在脑子里把那段记忆推敲了无数次,里面关于他左肩魂火的去向非常模糊,关于不周山倒那一段又生硬异常。

    是什么人在骗他?

    这样看来,神农氏好像是最可疑的,那段记忆里,从头到尾神农都是以一种恰到好处的、冷眼旁观的态度出现,乍一看好像十分大义凛然,但是细想却能发现不对。

    那段记忆是一个完整的故事,里面出现的任何一个人如果被取消,最后都会有不同的结局,也就是说,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牵连着很多能说得通的因果,唯独神农——即使那段故事里没有神农,开头结局是一样的,完全不会影响什么。

    后来见了附在他父亲身上的神农药钵,听了鬼面那说漏嘴一般的那句“神农借去了你的魂火”,似乎都在印证他的怀疑。

    而大封印石里,女娲似是而非的那一句“神农错了”,又不偏不倚地挑动了一下赵云澜的神经。

    赵云澜捏紧了拳头:“所以对大神木动手脚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老人没有答话,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有那么一时片刻,赵云澜觉得自己听见了不周之风的声音。

    他话音没落,雪白的世界骤然分崩离析,灼眼的强光打进来,赵云澜忙捂住眼睛,好一会,他才试探地缓缓放下了手,透过被刺激得直流眼泪的眼睛,他发现自己竟然到了凡间。

    赵云澜打量着周遭,愣了片刻,心里忽然升起了某种十分诡异的、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好半晌没想起来,直到他看见街角的一家冰激凌店。

    赵云澜骤然睁大了眼睛——这里他家附近,只不过对街的冰激凌店老早就已经倒闭了,五六年前就被装修成了一家小火锅店。

    他一时有些发懵,在原地踟蹰了片刻,终于大步走了过去,用身上不多的零钱在店里买了一碗沙冰,然后像个傻逼一样在一帮小女孩中间,靠着窗户,盯着人家店里墙上挂历上那个巨大的“2002年”,面无表情地用一种非常苦大仇深的吃法,把沙冰咬得“嘎吱”作响。

    活像是来收保护费砸店的。

    赵云澜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在做一场梦,或者在看一场场景都切换不利索的蹩脚电影,一会天上一会地下,好不容易回到人间,竟然还莫名其妙到了十一年前。

    就在他吃到一半的时候,赵云澜余光突然瞥见了一个人,他立刻坐直了,以一个狐獴一样的姿势伸长了脖子,透过冰激凌店的橱窗往外望去,由于“凶神恶煞的帅哥咬沙冰”这个图景实在太有存在感,导致周围的几个妹子不停地观察他,此时也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跟着他伸长了脖子往外张望。

    结果成就了一个篮球队的狐獴。

    赵云澜看见从他家小区里开出了一辆熟悉的车——曾经承载了他无数童年回忆,后来被他爸不留情面地换掉的那辆旧轿车!

    赵云澜立刻把没吃完的东西丢在了桌子上,以捉奸一般迅猛的速度冲了出去,沿街拦了一辆出租,摸出兜里破破烂烂的工作证,把上面的警徽往出租车师傅眼前一晃:“麻烦您给我跟紧前面那辆车!”

    师傅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还能拉一回007,立刻激动了,一脚踩下油门,车像尥蹶子一样地呼啸而出,旧出租车一秒钟变成了F1,那让人发指的加速度险些把赵云澜活生生地拍扁在副驾驶车座上。

    赵父开车一直到了古董街,再往里,就是那条满是店铺的小胡同了,里面不让走机动车,赵云澜隔着百十来米,眼睁睁地看着他爸把车停在了路边,带着一副明星防狗仔的大墨镜走了进去。

    “师傅,停这停这!”赵云澜眼睛紧盯着他父亲的背影,胡乱伸手摸出钱包,刚要掏钱,被司机师傅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赵云澜:“您快拿着别浪费时间,我要把人跟丢了。”

    司机师傅大义凛然了敬了个礼,然后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铿锵有力地说:“同志,你去吧,不收钱,我要为人民服务!”

    赵云澜:“……”

    他无语了一秒钟,决定不再客气,果断跳下车跑了。

    十一年前的古董街还不像之后那么规范,挺窄的一条胡同里,四处都是地摊,从珠宝玉器到古玩字画,什么都有,甭管真的假的,反正看起来挺热闹,于是道路越发显得狭窄,非常便于追踪。

    赵云澜干吞了一张闭气隐蔽踪迹的黄纸符,符纸是楚恕之画的,楚恕之穷得什么都没有就剩下自信了,一天到晚认为自己牛掰得不行,声称这东西就算拿去侦查上古大神偷情史都绰绰有余。

    赵云澜尽管认为他在放屁,此时却仍然忍不住寄希望于它,只是不敢追得太近。

    于是一拐弯,他就把人跟丢了。

    赵云澜小心地在各家店铺门口都探头探脑了一番,哪也没看到人,目光就落到了那棵能勾通幽冥的大槐树上。他知道他正在追踪的那个人,芯子里绝不是自己那拽得二五八万一样的亲爹,而是一个敢用活人的身体下黄泉的大人渣。

    赵云澜深吸一口气,一天之内第二次下黄泉,心里恨不得把那破碗成精变得东西给踢出屁来。

    沈巍嘱咐他快点离开的话是有道理的,活人走黄泉路绝对不是什么特别美好的经历,即使是像赵云澜这种敢在寒冬腊月里光脚下楼的光棍,也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黄泉路上那股能侵入骨头缝的阴冷。

    “赵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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