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天门遥

    心为神舍，静则安，动则疲。

    自那日之后，秦霄便总也定不下心来，一时忧心家中的老爹，一时又想着被东厂盯上，绝不会轻易善了，日后若真进了朝堂，究竟当如何自处，才能从中游刃取便，又能明哲自保，泰然无忧。

    这当真是在刀尖火砺上行走的事，一个不小心，莫说登阁拜相的心思，就连身家性命也自悬着。

    思来想去，不觉心中烦闷，连那年节也过得甚是无味。

    忽忽又过几日，已是立春，京城却依然是寒风料峭。

    秦霄也没心思出去，自己关在房内看书，穷极无聊，又到案前铺纸研墨，照着老爹从前出过的题目，破承起讲，洋洋洒洒写起了策论，权当一泄郁闷，打发时间。

    堪堪写到半截，忽觉身上寒凉，冷战连连，又打了个喷嚏，赶忙起身披了件外袍，又在火盆中添了些木炭，烧旺了放在脚边。

    又坐一会儿，仍是冷得厉害，渐渐流出鼻水，头脑也开始隐隐昏沉起来。

    他心中不由一惊，下月便是春闱之期，算算已没多少时日，可万万病不得。

    想到这里，赶忙丢下笔，想去灶房煮碗姜茶来驱寒气，却不料刚一起身，脚下没留神，竟将那火盆踢翻了，炭火滚落一地。

    他吓了一跳，赶紧抄起拨子去拢，正自手忙脚乱，就听夏以真在外敲着房门道：“叮叮当当的做什么，赶着要拆房么？”

    “没什么，踢翻了火盆而已。”

    “嘁，挺大的人，看着机灵，做事还这般毛手毛脚，快开门，我来帮你收拾。”

    “一时不小心而已，我自己收拾便好。”

    “等你收拾？莫引着了自家衣裳，再把这院子点了。快些开门，再不开，我便自己踹了。”

    秦霄哑然失笑，无奈摇了摇头，过去开了门，见夏以真仍是薄袄轻束，手上已拎了铜簸箕。

    她见他身上裹得厚重，仍兀自瑟缩不止，神情间也有些萎沉，不禁颦眉问道：“你病了么？”

    “没有，这个……不过是有些冷罢了。”秦霄也不知怎的，张口竟说了谎话。

    夏以真不悦道：“说话嗡声嗡气的，还说没有？别挡道，快去那边坐着。”

    言罢，推他进去坐在椅上，将门掩了，先把地上的炭火都扫净了，倒回盆里拢好，又过去拿手背探他额头。

    “都已有些烫手了，方才还嘴硬。”

    见她轻嗔薄怒，眼中却含着关切，秦霄只觉心中甜蜜，身上寒意也不那般厉害了，呵笑道：“想是昨夜吹了风，吃碗姜茶便没事了。”

    夏以真撇撇嘴：“这等寻常法子少不得还得拖延几日，快些上榻去，我帮你驱驱这寒气。”

    这话可算是石破天惊。

    秦霄只觉那颗心“咚”的一颤，几乎蹦跳着要从喉中蹿出来，虽然明知定不是那般意思，但仍旧按耐不住，一张脸烫得通红。

    夏以真却浑然不觉，见他神色呆滞，脸也红了，只道是病更重了些，眉间一颦道：“还愣着做什么？快过去啊。”

    当下不由分说，半推半扶地将秦霄搀到榻上，自己也侧身半坐在床沿上，叫他解了身上的外袍，只留中衣，背身盘膝坐好，自己暗运内力，双手掌心外翻，平平推出，紧贴在他肩背上。

    秦霄眉间跳了跳，心头不由有些失望。

    好吧，如此这般姑且也算帮他上榻暖身，只是与心中所想之法有些而出入而已。

    他暗自叹了口气，但觉此刻虽是单衣轻衫，却好像比之前里三层外三层裹着还暖和些，连缩着的筋骨也伸展开了，浑身说不出的舒泰。

    而隔着那一层薄薄的衣料，仍能感到她掌心的纤软柔滑，暖暖地散着热力，似还在微微地揉动……想着想着，心头不由又躁动起来。

    他知道自己这会子脸上定然笑着，而且十分讨打，所幸此时背对着，她也瞧不见，于是便放胆一任自然。

    没片刻工夫，就觉她掌心的热力从肩背处慢慢散向四肢，浑身暖融融地被包裹着，如同置身于温泉热汤之中，不多时便汗涔涔地浸透了衣衫，寒意也尽数都驱净了，顿时神清气爽。

    夏以真看看差不多了，便收掌撤了内力，帮他披好衣衫，这才问：“现下觉得如何？”

    “嗯，当真舒服得紧！”

    秦霄由衷叹了一声，回头见她面色不豫，急忙又改口道：“姑娘手段高明，我已大好了。”

    夏以真见他面上一本正经，唇角却犹带笑意，便猜知这家伙方才又不定在想些什么，当下白了一眼，起身道：“坐着别动，我去烧些水来，你好生洗泡一下，再发些汗，歇一歇，明日便全好了。”

    秦霄顺着“嗯”了两声，目送她出门而去，胸中那团火不禁又旺了几分。

    除了自己老爹外，这世上还没哪个人这般细心照料过自己，如此善真的好姑娘，纵然有些骄蛮的小毛病又有何妨？

    若得有缘有分，定要与她一世真情，一生荣华。

    他这般越想越是快意，等了约莫半炷香工夫，夏以真果然搬来浴桶，将烧好的开水热腾腾地倒进去，又加凉水掺兑好，又出了门，留他一人在房中洗沐。

    秦霄自脱了衣衫，坐入水中，浸泡片刻，果真又出了一身汗，浑身轻飘飘的，精神也好了很多，于是起来将身子抹净了，把衣服都穿好。

    夏以真闻声进来，两人一同收拾了。

    秦霄见她额间也微微见汗，便关切道：“姑娘这时出去莫要也着了凉，不如且歇一歇再回房吧。”

    “嘁，本姑娘才不像你这般弱不禁风。”

    夏以真哂然一笑，顿了顿转而又道：“瞧这京城的天时，只怕到了二月间也暖不到哪里去。前次听你说科考时都是每人一间号房，到时晚间定然冷得紧，若再病了可怎么好？嗯……不若我教你个法子，该当有用。”

    秦霄闻言，也来了兴致，当下笑问：“是什么法子，还请姑娘赐教。”

    夏以真却没看他，像在自言自语道：“这法子说到底便是一门吐纳心法，你没习过武，又没内功底子，也不知能练得几分。总之先试试看吧，就算没什么大成，健体养身总还是差不了。”

    略一沉吟，又拉着秦霄到床上坐了，便将那心法的口诀教与他听。

    秦霄记心甚佳，只听了两遍便已能背诵，当下问了几点不明之处，便在她指引下，调息打坐，依法吐纳几次，竟真觉丹田间有股热流勃勃而发，身上酸软无力之感也轻了许多。

    他不由暗喜，忽又生出逗一逗她的心思，突然闷哼一声，睁开了眼。

    夏以真扶住他惊道：“你怎么了？”

    秦霄捂着肚腹，咬牙道：“你方才说聚神调息后，丹田……当有温热感，怎的我……我照此法运行，却是腹中绞痛呢？哎呀，好痛！”

    “这怎么会？莫不是……莫不是运功不对，伤了脏腑？”

    夏以真张口一惊，拉开他手，抚着他腹间急问：“哪里痛，是这么？”

    秦霄只觉那颗心砰跳如飞，面上却装得愈加痛苦，含胸垂首，摇头道：“不是……下面些……”

    “这里么？”

    “再下面些。”

    “这里？”

    “还再下些……”

    夏以真刚要将指尖探下去，便发觉那处不妥，当即醒悟，顿住了手。

    “作死的，你……”

    她猛地抬起头来，一张俏脸已气得煞白，耳尖却热烫得厉害，那句话竟骂不出来。

    秦霄也觉这玩笑开得有点过头，一时竟忘了假装，垂眼不敢瞧她。

    正寻思该如何蒙混过去，却听外面传来两声“咚咚”的轻响，似是有人在敲窗扇。

    两人同是一惊，慌忙分开，各自都有些臊眉耷眼。

    就听那外头一个冷峻的男声道：“师妹，现下说话可方便么？”

    秦霄听那声音极是熟悉，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却见夏以真更是忸怩，红着脸瞪了自己一眼，应道：“大师哥，我这便来。”言罢，起身快步出了门。

    怨不得这声音如此耳熟，原来便是当初跟在夏以真身边的那个大师兄。

    他前不久不是才和她见过么，怎的这时又来了，还不等招呼便自行进了这院子？

    秦霄抽了抽脸，也不知怎的，心头便生出一股醋意。

    “秦解元，可否也出来相见？”那男子的声音在外又叫。

    话音未落，便听夏以真也跟着道：“快来看，是你爹的回信！”

    秦霄一愣，随即跳下榻来，穿了鞋子，急匆匆向外奔，到了门口，心念一转，却又缓下步子，端起读书人的悠哉劲儿，闲雅地推门迈出去。

    迎面便见来人站在廊下，一袭白袍，身材高瘦提拔，面目清癯俊朗，却带着几分风霜之色。

    原来夏以真说送信，便是叫这位大师兄去，想想着路途遥远，一来一回着实辛苦，也不禁感激，但看夏以真站在他身边，面带喜色，心中又有些不悦，于是含笑上前，故意装做去系腰肋下半散的衣带。

    那男子自然瞧在眼里，脸上的沉寒一闪即逝，拱手一礼：“秦解元别来无恙，在下来得唐突，扰了你与师妹叙话。”

    夏以真又瞪了秦霄一眼，抢先开口道：“哪有什么话说，这书呆子染了风寒，又笨手笨脚地打翻了火盆，我搭手帮他收拾而已。嗯……师哥，你快将回信给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