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皇极殿

    秦霄只等她入房，又待外面唤了几声，这才过去下了门闩。

    院门甫开，一大群人便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当先就是两个贡院报子，窄衣小袖，腰系红带，头顶小帽上也缀以红缨。

    其中那身材高壮的手擎立杆，高举着红绫喜报，上头用烫金粉大书“捷报，应天润州府老爷讳秦霄丁巳科会试高中第一名会元”，果然比乡试时的喜报考究得多了。

    后面跟着的都是寻常男女老幼，想来是附近的街邻，瞧见有人来报喜，便一发都拥来看热闹，还有不少立在门外不敢进来，只在那里徘徊张望，交耳艳羡。

    “恭喜秦老爷高中，今科张榜稍晚了些，小的二人因此来迟，恕罪，恕罪。”另一名报子去门上贴了报条便回来，两人满面堆欢，上前打躬作贺。

    秦霄干咳了两声，故意摆着四平八稳的样子，也微微拱手还礼：“哪里，哪里，有劳二位远来，多谢，多谢。”言罢，便拿出包好的喜钱塞了过去。

    两个报子得了赏，慌不迭地称谢收了，当下揣入怀中。

    那些同来的街坊这才挤过去，纷纷将手里的酒肉腌腊禽蛋菜蔬米面糕饼献上。

    秦霄做样推了两句，众人哪肯罢休，一意相送，不住口地作贺，这边说他魁星下界，不久定能金榜题名，高中状元，那边又说他少年英才，百世难逢，日后必然封侯拜相，位极人臣。

    这般道贺奉承纯是人之常情，为的不过是沾些喜气，卖个好处。

    秦霄当下也不再推拒，一一谢了，然后照单全收，由着他们把东西鱼贯送去灶间，不多时便堆满了地，自己也免不了再散些喜钱。

    这时只听身后“吱呀”，正厅房门应声而开，夏以真从里面走了出来。

    秦霄蓦然回过头，入目便是香裙曳地，红袄如胭，不由眼前一亮，再看她面上微施粉黛，满头乌云攒簇，略略挽了个单髻，只用一根簪子钗了，却丝毫不显疏简，反而愈见清丽脱俗，仙姿明荦，莲步轻移，款款行来，直如凌波仙子一般。

    他许久未瞧过她穿起女装，这猛地见时，竟有些发愣，只顾望着怔怔不语。

    众人哪曾见过这等天人般的美貌女子，又看她眉间微颦，唇角微垂，似是并不如何欢喜的样子，暗地里都觉奇怪，可这正色含嗔的样子自带着一股空谷幽兰般的清灵劲儿，更显风致嫣然，不由瞧得更加呆了。

    夏以真面上带着些小小的怨气，可听秦霄真的中了头名，虽不甚明白，却也暗自替他高兴，没曾想这硬着头皮出来，迎面竟是这么多贺喜的人，一双双眼还目不转睛地望过来，面上不由微窘，便停住了步子。

    秦霄这边也回过神，掩口咳了两声，众人方才醒悟，各自不好意思地讪笑起来，却仍忍不住拿眼角去瞄。

    这边几个妇人暗地里扭了自家丈夫两把，随即又换作笑脸，迎上去施了礼，便将夏以真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道贺。

    “哎呀，秦老爷恁的年轻便要做官了，夫人真是好福气啊！”

    “秦老爷也当真是好福气，娶了夫人这样天仙似的人物，来年若再生个娃娃，那便真是……啧啧！”

    “可不是么……哎，夫人这等身份，家里怎的连个使唤丫头都没有，这么着吧，奴家有个内侄女，才刚十五岁，手脚干净，模样么，也过得去，不如就叫她跟在夫人身边，早晚服侍。”

    ……

    夏以真抽着眉梢，尽管之前换上这身装扮时，便知会叫人误会，但却哪里想到会被这许多长舌妇围着叽叽喳喳，还要硬要塞什么丫头在身边，心中又烦又怒，可又发作不得，暗地里不知把秦霄骂了多少遍。

    秦霄在旁却是听得暗笑，尤其见她在众人面前无法实言，只能敛着性子正与那几个妇人笑脸应对，“自承”是他娘子，当真是说不出的舒心可意。

    再把眼去瞥时，就看夏以真也正望过来，一双俏目中凛着凶光，恨恨地盯着自己，不禁背心生寒，赶忙避过头去，不敢再瞧。

    这边那粗健报子凑近笑道：“秦老爷金榜高中，不日便可入朝为官，家中竟还有如此娇妻美眷，可真是羡煞旁人！”

    旁边众人也都纷纷点头称是，满面羡妒之色。

    秦霄却觉如芒在背，心说今日这一劫只怕不那么容易蒙混过去，不如这会子先躲出去再说，当下也笑了笑，抱拳朝周围一拱：“多谢诸位街坊来贺，寒舍简陋，也没准备，无以相待，实在过意不去。这样吧，今日都莫要急着走，且请稍待，等我去置办些酒菜来，请诸位吃了席面再去也不迟。”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喜色更甚，纷纷躬身还礼：“不走，不走！秦老爷如此客气，我等却之不恭，都在这里相候便是。”

    秦霄抽了抽唇角，干笑一声，抬步便走，将将出门，便听夏以真在人群中哂笑道：“他能叫些什么，不过是去市里排队买烧鹅罢了。”

    ……

    春日映湖溪水湍，绿柳桃花鸣鸟欢。

    只心此后无冬意，笑闻云鬓香无边。

    京中春日迟来，这时才渐有暖意。

    却说会试中榜之后，闲日匆匆，秦霄每天仍是读书习作，午后晴好时，便同夏以真在湖边漫步，当真是说不出的惬意。

    不知不觉已过了十余日，殿试将近，秦霄也收了心思，只等着最后一考。

    三月十三，离殿试还有两日，鸿胪寺先行召集今科中榜的一百一十名贡士于五凤楼外，教演入宫朝觐的礼仪，以防他们到时君前失仪，举止适当，扰乱国家抡才大典。

    鸿胪寺官员唱名之后，受教的贡士依中榜次第分班站好。

    秦霄自然站在左侧班首，下首第三是陆从哲，第五则是周邦烨，方知他们都考在“五经魁”之列，第二第四却不识得，也不知是哪省的同年。

    那吴鸿祯排得靠后，约在二十四五的样子，可以他才学来说，这位次已着实让人有些吃惊，不必问也知道，这定是由于其父乃当朝次辅，吏部尚书的缘故。

    他暗自笑笑，也不在意。

    这觐见习练，是在场心虚设一椅，假作圣上升座，教习官员先行演示五拜三叩的大礼。

    如何稽首，如何顿首，如何参拜，最后一拜如何叩头承礼，如何却步退班，都一一详细解说，命众人依样模仿，另有礼官在旁巡视，凡遇不规范者，当即严斥纠正，人人过关，无一例外。

    这一来便是好几个时辰，从清晨直到午后方止，众人散去时，都是又累又饿，但想到后日便可入宫，参加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殿试，各人心中都是兴奋不已。

    如此又过了一天。

    三月十五，秦霄刚过子时便起了身，收拾好考具，却不敢吃东西，只喝了些水，去了两趟厕间，便要出门。

    今日非同一般，他本想留夏以真在家中，可这丫头又是执意不肯，只好仍旧同去了。

    一般的夜色深沉，一般的湖岸清风，一般的并肩而行。

    可心境却似有些不同了，但究竟哪里不同，却又说不出来，只觉周身暖暖的，连偶尔的衣袖挨蹭都比那晚更加醉人。

    他不言声，她自也不语，就这般默默走着。

    堪堪到了皇城正街，远远就看那黄瓦红墙的宫阙殿宇巍峨耸峙，夜幕之下尤显得恢弘壮阔。

    秦霄停下脚步道：“便送到这里吧，这回只是白天，日落前便须交卷，我若写得快，兴许还能早些，你不用等了，且先回去吧。”

    夏以真白他一眼，撇唇道：“我爱回去便回去，不爱回便不回，不用你管，安心考你的状元去吧！”

    秦霄知她话冷心热，定是要等自己，只是笑笑，并不说破，当下别过，自提了考篮踌躇满志地朝宫门而去。

    走出一段，忽然回头去看，只见她仍站在那里伫足追望，想是没料到自己会瞧过来，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叫人当场捉住，闪身一躲，香裙随即隐没在巷间。

    他哑然失笑，心头却甚是甜蜜，也在那里站着望了一会儿，这才转身欲走。

    才刚回头，迎面便见一人立在身后，浓眉俊目，唇带轻笑，竟是周邦烨。

    “龙川兄……”

    “嘿嘿，慕云瞒得我好苦啊，早前还说夏姑娘已去了，却原来……”

    秦霄抽抽鼻子，干笑道：“龙川兄莫要误会，夏姑娘当初确是去了，后来无意间又在京中碰到，又受她父母所托，因此便在一处……这个，只是互相照应而已，别无他意。”

    “哈哈哈，对，对，别无他意，只有你情我意，无须多说，只瞧她这大半夜的一路陪你过来便什么都知道了。”周邦烨在他肩头一拍，笑得别有深意。

    秦霄跟着一笑，也不再多作解说，两人心照不宣，当下一同走了，周邦烨于路不停啧啧称羡，没片刻便到了宫门外，两人拿出前日发领的出入腰牌，才被守卫军士放了进去。

    一路来到五凤楼前，那里已有不少人早到了，两人算是不迟不晚。

    这里已属宫禁之地，自然不能肆意喧哗，各人仍依班次站在那里，偶尔小声交谈几句。

    到丑时，人便已聚齐，这时便有礼部及鸿胪寺官员出来，领着众人从五凤楼下的劵门进去，直入宫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