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贺茂千鸟艰难地在小摇篮里翻了个身，看着自己白胖胖的小手陷入了对人生对社会对诗词歌赋风花雪月人生理想的沉思之中。

    不好意思画风不对，重来。

    满室罗帐低垂，空气中涌动着馥郁的檀香的味道。本来应该用于供奉佛前的香料在此刻不知为何变得如此浓郁，窗外呼啸的夜风里有人在低声说着诡秘的奇谲的话语。

    却不是人声。

    你听过人垂死之时的那种从喉咙里发出的像是咕噜咕噜的那种喘气声吗？那是只有将死之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是名为“殓语”的另一种语言，除死者之外再无人能听懂。

    贺茂千鸟听着那个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都要靠到窗边上了，那阵莫名的阴冷的风几乎要传过薄薄的窗纸扑到她的脸上，无数重帘幕都挡不住那股摄人的冷意——

    然后被一道符咒给尽数挡了下来。

    那道符咒闪着蓝盈盈的光芒，明明是冷到了极致的颜色，却能为她带来一点微末的暖意，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放松下来。空气中漾起水一样的波纹，极淡的蓝光在她的床前飞速聚拢凝结，以床帐中心悬挂着的御守为中心扩散开来，一道半圆形的结界飞速在她周身凝结，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外面传来的怒号的阴风。

    贺茂千鸟合上眼睛之前，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更漏，觉得今天的恶灵……

    来的太不准时了！

    如果有人问你，在没有空调没有冰袋没有彻夜摇扇子的人的陪伴的古代的夏天你该怎么办，现在年纪突然变小，只能被裹在襁褓里热泪盈眶地告诉你，亲，你需要一只每晚准时九点左右出现在你的床前的恶灵，和一个名头十分之大的阴阳师为你画的符，然后你就可以靠恶灵带来的阴气的凉意度过酷暑了。

    天然空调，绿色环保，不耗电不含氟，请配合贺茂保宪阴阳头的术法加以使用，好评率百分之零。

    毕竟并不是谁都像重生成小孩子的贺茂千鸟一样，有着在恶鬼哭嚎的室内都能安然入睡的好心态的。往好里说，这叫任你东西南北风我自巍然不动，往坏里说，这叫没心没肺，天大地大我心最大，给我个跑道我就能原地起飞。

    贺茂千鸟又活动了下身子，把自己白胖胖的小手缩回了襁褓之中，开始又一次回想起自己究竟是谁，从什么地方而来，现在又是什么年代这个问题。她现在只能记得自己的名字叫贺茂千鸟，绝对不会是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而只要一再去试图想起别的东西，比如她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她所身处的又是怎样的地方这些问题的时候，她的头便会剧烈地疼痛起来，就好像有人拿着刀子撬开了她的脑壳，在里面狠狠地搅了一圈似的。

    不对，大脑没有痛觉神经，是不会感到头痛的。

    ——等等这个知识是怎么出现在她的脑子里的来着……？算了得过且过吧。一岁的婴儿的睡眠时间是十四个小时，今天她还没睡够这个数量呢，不管了继续睡，任他风吹雨打我自巍然不动。

    ——等等十四个小时的这个知识点又是怎么来的来着？

    今天的贺茂千鸟依然在无穷尽的思考中睡去，浑不觉在她睡过去之后，本来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被开了条缝，漆黑的一对羽翼尖探了进来,往她的嘴里塞了个甜浆果。这只浆果皮薄汁多，就算是小孩子的嘴也能咬得动，甜甜的汁水在她的口腔内缓缓流淌开来，让她半天都没进丁点水米的饥饿感得到了极大的缓解，以至于她不会在半夜又被饿醒，哇哇哭着要找东西吃。

    窗外的姑获鸟看着沉沉睡去的小孩子嫩白的脸蛋，觉得自己内心焦灼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一些了，毕竟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换做谁看着她正在挨饿都会想去帮上一把的，更何况是那些一直没能拥有自己的孩子的妇人的执念所化成的姑获鸟呢？母爱似乎已经成了镌刻在她的灵魂里的固有程序，而在看见了在冷宫中受着苛待的小公主后，她的母爱之魂瞬间就爆发了，恨不得把贺茂千鸟瞬间养得白胖胖软乎乎，把她从冷宫内接出来。

    可是她做不到。这个孩子的周围被那么多灵力强大的符咒和御守保护着，甚至让姑获鸟都不能再靠近她半分，将一双羽翼尖探进来便已经是极限了，而且还是在她没有任何恶意的前提下，否则的话她根本就无法继续触碰到贺茂千鸟，看看那些恶灵觊觎这孩子充满灵力的血肉却许久没能得手就知道贺茂保宪的阴阳术有多强大了。

    为什么这么可爱这么身份尊贵的孩子会被扔在冷宫内，疏于照看呢？那就要从她降生之日说起了。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什么都看不清。周围全都是熙熙攘攘的人声，白檀的香气往她的鼻子里不停地钻，驱魔请神的咒术被在她耳边念了一遍又一遍，她觉得心里慌得很，似乎忘了什么十分要紧的东西，便扯着嗓子哇哇大哭了起来。

    “这孩子怎么还在哭？”

    “别是驱鬼的符咒不管用吧……后宫争斗都能升级到这个份上，真是说出去都要笑死人的。”

    “怎么可能呢，阴阳头都亲自出手了，怎么可能不管用？”

    “是啊，这孩子算是他半个孙女啊，她的母亲可是贺茂保宪收的女弟子，怎么说都要照拂一二的。不过又有话了，嫁出去的姑娘就不是自家人了，更何况只是个女弟子？阴阳头他会冒着得罪藤原家那么大的风险保护自己的徒弟么？”

    “可惜了，天皇未免有些不知怜香惜玉，这么漂亮的女人都不喜欢。”

    “好了，你就少说几句吧。”

    种种恶言恶语都在往小孩子的耳边倾倒过去，而她竟然能奇迹般听得懂他们究竟在说什么，无非就是一个被冷遇多年的皇妃意外怀孕，结果刚刚在生孩子的时候难产了，更别提还有一堆对她心怀不满的人在作法请来邪祟给她下绊子，这绊子下成功了没错，可是这位妃子的后台不小，是贺茂保宪因为她天赋超凡而破格收的女徒弟，这不，急匆匆来给自家徒弟撑腰了。

    “——祓除污秽，清涤不净，急急如律令！”

    清澈的水波一样的蓝色光芒在空中缓缓飘荡开来，让她的哭声终于减弱了些许，最后终结在一下细微的哽咽里，一双微凉的干燥的手稳稳地把她抱了起来，将清水点在她的眉间，贺茂保宪看着自己昔日天分最高的爱徒用命换来的孩子，几不可查地长叹一口气，声音低得连他自己也听不清：

    “你和你母亲一样有阴阳眼……也不知是福是祸。”

    在这个女人的性命轻如草芥的年代里，有着如此显眼的天赋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人们大多都会有意无意地忽视她的才能，而将她出色的才能转嫁到容貌的方面上，换句话说就是人们宁愿睁眼说瞎话去夸奖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姬君漂亮好看，也不愿意承认她的能力死死地压了自己一头。

    这位妃子也正是因为被外界捧得天上有地下无，人间绝色灵力高强才被天皇收入宫中的，结果新婚之夜过后，他发现自己的新妃子并没有多么好看，便将她打入冷宫，任由她自生自灭，可谁想她就在那天晚上成功怀上了孩子，并且在一堆人设的绊子下拼着血崩拼着没命也把孩子生了出来——

    结果是个女孩。

    翻身无望，这辈子再也没有母凭子贵的可能了，这样巨大的打击直接让这位妃子当场就眼一闭腿一蹬去地府报道了，留一个浑身都是脏兮兮的东西的小孩脸色青紫，哭声微弱，让人觉得她不会长命，更别提在有着灵力的人眼里，那些被找来的邪祟全都张牙舞爪垂涎三尺地向着小婴儿扑过去，意欲从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崽身上扯到一块满是灵力的血肉入腹，好增强自身能量。

    贺茂保宪又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已经很是仁至义尽了，便对着还在等他说些什么，好回去复命的侍女们道：

    “这孩子就记在我名下做关门弟子吧，还请宫闱争斗之时莫要苛待她太狠，好歹给我个面子，让我能把这孩子在成年之日接出来，此后生死皆随她自己，绝不挡诸位的路。”

    “我赐名与她，就叫……千鸟。取自万叶集的‘淡海之海，千鸟啼夕波；此心堪哀，索寞思故国’。”

    从此，重重冷宫里便多了个女婴，明明是天皇子嗣却没有与之相配的尊贵的“源”姓，更从未担得起姬君这样的称呼，人们在提到她的时候，都是带着隐秘的恶意和怜悯说，啊，那位贺茂阴阳师认下的徒弟，生来便克母的小姑娘。

    此时这些还在苛待她，不给她吃饱还要克扣她日常用度的人们并不知道，被阴阳头赐名贺茂千鸟的小女孩不仅皮下早换了个芯子，而且即将在来年的盂兰盆节中，得封“琉璃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