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藤原美惠子虽然已经死去多年，可是她的物品还是被保存的很好，时不时还会有人去打扫她生前的房间,虽然泰半是做给天皇看的,意在表明“我们还没有忘记她,您也不能太过薄情”，但是托这个福,结合侍女的转述,贺茂千鸟终于能从时光的尘埃里得以窥见当年真相的只言片语。

    当年藤原美惠子只是个不起眼的被收养的小姑娘,贺茂蒹葭却已经是贵女了,两人之间的地位差别有如云泥天堑,一遇美人误终生,小小的美惠子在棣棠树下拨弄着三叶杜鹃玩的时候，被一双柔软的手拉了起来：

    “妹妹，别玩那个，杜鹃花有毒。”

    贺茂千鸟一合上眼，那些泛黄的字纸，手帕,绢花便会依次浮现在她的眼前。贺茂蒹葭写给美惠子的每一封书信，带给她的每一份礼物都被美惠子珍而重之地存放了起来,明明不是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藤原美惠子却视之如珍宝，没有将任何一样丢弃。

    终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陡然见到一丝光明后，哪怕粉身碎骨也不会得到任何回应，都是想把它留下来的。

    在贺茂蒹葭跟随名义上的父亲学艺的时候，也一块把藤原美惠子带去了：

    “美惠子悟性很高的，师父，您就多带她一个吧，我保证她就在我旁边看着就成，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眼看着藤原美惠子一天天成长起来，长得愈发容色摄人，娇艳明媚，弓马娴熟，还精通一手阴阳术，她开始逐渐在藤原家的女儿中展露头角，却尚不自知地仍然屁颠屁颠跟在贺茂蒹葭的身后。贺茂蒹葭有些与有荣焉，然而更多的是担心。她在这个时候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由此可见贺茂千鸟肯定是贺茂蒹葭的种——忧心忡忡地告诫美惠子：

    “你千万不要仗势欺人啊。我教你这么多东西是为了让你自保的，当你有了足以自保的能力的时候，你可以去保护他人，千万不要滥用力量，明白么？”

    “蒹葭你放心吧。”藤原美惠子露齿一笑：“你说的哪句话我没听过？”

    这倒是真的。美惠子奉贺茂蒹葭如神明，几乎是把她说的哪怕是最微末的随口一句话都如金科玉律般执行下来了。贺茂蒹葭喜欢上本家一个殿上童的时候，她随口一说“要是幽会的时候在晚上该多好，那样就没人来打扰了”，藤原美惠子便连夜变男装，提刀出门与殿上童换岗，好让贺茂蒹葭能够在不被打扰的情况下与她的心上人幽会；贺茂蒹葭接到进宫的旨意的时候，无意间抱怨了一句“身边都没有认识的人”，藤原美惠子便削尖了脑袋钻营，把自己放进了一同入宫的那批女御里。

    后来，贺茂蒹葭生下了她那秘密情人的孩子。曾经的殿下童已经变成了中郎将，在她决意要把贺茂千鸟生下来的时候便终日忧心忡忡，更是在得到贺茂蒹葭难产身死的消息后一命呜呼了。贺茂蒹葭死前抓住床边的那枚御守，眼里浸满了血，一字一咬牙，一句一切齿：

    “美惠子……藤原美惠子！”

    因此后人才都暗暗传说，是藤原女御害死了贺茂女御的，却再也没有人知道她的未竟之语究竟是什么了。

    ——我把孩子托付给你，你替我守着她，不要让她被那些奸人所害！

    ——这是我唯一求你的一件事了，美惠子，你答应我，你就答应我罢！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不晓得的地方，终年苦苦暗恋她的藤原美惠子，早就替她不知道做了多少事情了。她曾经嘱咐过藤原美惠子不要滥用力量，于是这位曾经天赋惊人才华横溢的少女便在重重深宫中把自己磋磨成了一个平庸的女人，直到芦屋道满的土蜘蛛即将危害到贺茂千鸟的那一刻，贺茂家代代相传的明王咒，由贺茂蒹葭亲手传授给藤原美惠子的咒法才被使用了出来，她学艺自贺茂家，眼下还恩于贺茂千鸟，也终究为贺茂蒹葭而死。

    贺茂千鸟闭了闭眼，声音都有些哑：“多好的心性，亏她忍得下来。”

    雪女是她在出行途中随手召来的妖怪，签下的契约也是临时性的，因为贺茂千鸟只签临时性的契约，因此在妖怪中赢得了很好的名声，慕名而来的小妖怪们也越来越多，逐渐形成了良性循环，她自然不知道贺茂千鸟是在说谁，只得回答道：“喜欢一个人的话，会从心里觉得开心，就算求而不得，只能远远望着……”

    “也甘之若饴。”

    马车的辘辘声停止了，贺茂千鸟无需他人搀扶，自己跳下了车，她屏退了左右，亲自去厨房取了火，将那些她从藤原家带回来的遗物尽数点燃了。

    “留着也是隐患，不如烧掉来得好。”她深若古井的双眼倒映着明亮跳跃的火光，隐约有种与昔年的藤原女御一样有着骄矜而明艳的美感：“黄泉路上，您一路走好。”

    她有些明白为什么在贺茂蒹葭真正得以转生的时候，藤原美惠子也选择了死亡。生不能同寝，死不能同穴，生前心意不得表，死后转生不可期，还有什么能比这种永远无望的爱恋更使人绝望呢？那便惟愿转生之时，走同一条路好了。除此之外，不敢多奢求半分。

    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到最后便尽数消弭在这火光和烟雾里了。

    贺茂千鸟端坐在桌前发了半晌的呆，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似的，拉响了桌边的金铃唤来了侍女：“今晚是不是有百鬼夜行？”

    侍女恭敬垂头：“是的，您要出门去阴阳寮么？”

    贺茂千鸟无意识地卷着自己的一绺头发，沉思了半晌后道：“你帮我去打听一下，师弟去的话我就不去了，手速慢，运气渣，拼死拼活砸豆子都抢不过他。”

    侍女出去了不一会就回来了：“禀姬君，晴明先生今晚并不参加百鬼夜行，他要去退治妖怪，并托我给姬君带句话。”

    “说。”

    “‘砸百鬼碎片的时候不要光砸长的好看的，小师姐你这看人只看脸的毛病该改改了’，这是他的原话。”

    贺茂千鸟答应得那叫一个信誓旦旦：“没问题，我是那种看人只看脸的家伙吗？那必然不是啊！”

    ——不，您就是。侍女腹诽道，您忘了之前阴阳寮里误入了一堆小妖怪结果您把长得好看的都留下来把不好看的都打出去的这件事吗？

    其实严格来说贺茂千鸟的做法也没有什么大问题，毕竟妖怪们没有固定的相貌，越好看的灵力就会越高强一些，相应也就会更凶一点，她手下不养无用之人，在资源有限的前提下当然是要留下实力更高的式神为好了，结果一不小心她就把看人看脸的这个习惯带进了平时的生活中，变成了一条十分耿直的颜狗。

    百鬼夜行，原先是百鬼出没作乱，趁着夜行伤人性命的意思，多亏阴阳师们大力退治，才让人们稍微得到了一些生命保障。后来不知为什么，百鬼夜行开始逐渐变了本质，已经从原来的阴阳师们听到都要如临大敌的坏事，变成了一月一度收服妖怪的例行要事了。

    妖怪们会从阴阳师们的面前走过，阴阳师们怀抱福豆尽情抛洒，被豆子砸到的妖怪有机会变成式神碎片，而靠这些碎片就能拼出完整的式神。这对于妖怪们来说是难得的能挑选阴阳师的机会，而对阴阳师们来说，这也是值得把握的能拿到自己心仪已久的式神的机会，于是双方一拍即合，百鬼夜行，一月一度，互找对家。

    ——就像是大规模相亲似的，贺茂千鸟语。

    结果当晚百鬼夜行的时候，贺茂千鸟遇到了平生以来，最挑战她的审美极限和眼球的装束。她裹着全无一丝杂毛的雪白的狐裘，身着雪青色的上衣和紫苑花色的裙子，站在一堆或奇装异服或素白狩衣的阴阳师中间，别提多显眼了，再加上她名声在外又长得好看，甫一出场的时候竟吸引住了全场的目光，天皇亲驾至此也莫过如是了。

    “这就是琉璃姬？她真好看。”

    “小点声！私下议论姬君，小心都不用侍卫动手，人就能把你拎着扔出去。”

    “她真的像传说中那样厉害吗？”

    “琉璃姬还是垂髫稚女的时候，就能单枪匹马破开荒川*了，你觉得呢？”

    种种言论不一而是，然而贺茂千鸟只来得及注意到站在场边的某个人。他身形清瘦，有着一头极为眼熟的淡金色短发，皎皎如明月之辉，其风度之潇洒从容，让人一眼就能从人山人海中注意到他。然而贺茂千鸟注意到这个人的理由却与气质和脸之类的种种东西都无关，她看着那人身上的衣服，直抒胸臆地发出了一声由衷的赞叹：

    “……好一身红配绿！”

    她随手就逮了个人问道：“或许是我孤陋寡闻了，但是我第一次在百鬼夜行上见到我不认识的衣服颜色如此鲜明且使人难忘的角色——你知道他是谁么？”

    “总之是个大妖吧？”被贺茂千鸟随手逮住的人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随即笑开了：

    “诶，是琉璃姬哪，你还记得我么？我怎么称呼你比较合适，千鸟还是琉璃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