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尘世子
申时,杨绪尘带着杨缱与杨绪南来到笔墨轩雅间,一边叙着话一边等人,没多久,便等来了前来赴约的裴青。
自打裴玏出事,陈裴两家翻脸,裴青在外露面的次数锐减,他本是颀长秀美之人,如今却在不知不觉间瘦得脱形,一身青衫在身,却空荡荡仿佛撑不住,整个人瞧着嶙峋清癯又单薄。他的手臂还未好全,袖下隐见白色绷带缠绕,脸色也是苍白,只是比起杨绪尘重病方愈强一些,至少还有些血色。
杨缱仔细打量着他,眉心不断拧紧。这哪还是当初风流倜傥的裴小侯爷,那个手执玉骨扇、永远唇角带笑的俊逸青年,仿佛就在昨日,可又像好久以前。
“缱妹妹这般瞧着我作甚”裴青轻笑着望过来。
杨缱抿了抿唇,收起乱七八糟的杂念,“昨日府上人多事杂,没机会同子玉哥哥叙话,想问你伤势可好些”
“好多了。”裴青笑答,“小孟说以后握笔不影响。”
杨缱松了口气,“缺什么少什么记得说,信国公府别的没有,好药多得是。”
裴青愣了愣,失笑,“好歹我也是齐孝侯府世子,妹妹可别小看你子玉哥哥。”
杨缱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旁杨绪尘却不紧不慢道,“既然还知道自己是世子爷,就莫要让人亏待了。”
裴青呼吸一滞,渐渐收了笑。他抬眼看过来,“说吧,找我何事。”
“不急。”病弱的青年缓缓推给他一杯茶,“尝尝,上好的九华白露香,一两千金,我家阿离亲手煮的,你今日有福了。”
“哦”裴青立刻来了精神,“此茶据说有价破地拼一把。
可他还是忍了,一忍多年。
谁又想过他之所以这般忍让又是为何
父亲强势,自身弱小,家族看似风光实则内里腐朽不堪
那是他的亲族,是他扎根立命之处,一旦大动干戈,必伤及根本裴家经不起这样的动荡。
他想掌权,不可能越过他的父亲齐孝侯。然而齐孝侯早年间并不是这般模样,他是家族的中流砥柱,是朝中不可多得的优秀将领,裴家顶级世族的风光里,齐孝侯功不可没。裴青小时候,是把父亲当做英雄崇拜的。
是从什么时候起,父子情分越来越淡薄了
裴青神色复杂地望着眼前自若淡然的杨绪尘。
所有人都在劝他动手。景西、斐然、季珏南苑十八子里凡是曾与他亲近的,都在怒其不争,唯独眼前这个人,从未明确地表达过此意,不劝、不说、不妄议他人家中事务,真真正正将一个大家世族宗子的风骨和礼数体现得淋漓尽致。
可没想到,对方不动则已,一动便是雷霆万钧。
太狠了。
无论是景西还是斐然,那些曾经对他恨铁不成钢、恨不得替他出手夺权上位的人,着眼的都是齐孝侯府本身,是世袭勋爵和家族地位。唯有他信国公府尘世子,出手便捏死了他裴家根基命脉
他完全相信,只要他今日说一句“你请便”,不用多久,江南官场会再无裴氏立足之地裴家本就已风雨飘摇,这样的后果不仅他承受不起,整个裴家都有可能因此大伤元气。
裴青从不怀疑自己这位好友的能力,只要他想,哪怕只凭一个镇江都尉,他也能以此为支点,让弘农杨氏用最短的时日辐射整个江南。
下一步他要做什么为杨绪丰外放打基础还是要谋江南世族
裴青不愿想下去。
哪怕是孟斐然当初也不过怒骂几句,尚且给他留了几分薄面和退路,而杨绪尘却是不声不响一句废话都没有,上来便逼得他不得不表态。
“为何是裴都尉,而不是那个江阴县丞”他良久才开口。
杨绪尘答,“因为没救了。”
裴青惊诧地抬起头。
“贪腐之事属实,我那位族叔这些年捞了不少,陈津是他的女婿,又怎么可能干净到哪去帮他,无异于把自己拉下水,信国公府不会在扶不起之人身上浪费心力。”
他说的轻描淡写,听在裴青耳里,却惊得让人既敬佩又胆寒。
到底该说弘农杨氏底蕴深厚,还是说他杨绪尘心狠果断这般利落的断舍离,换做旁人,绝不可能做到比他更干脆。一城的太守、重县的县丞,就这么说舍就舍了要知道政治上的纷争不是儿戏,官场上的空缺也不是说填补就填补的,尤其是这等被人拉下马的,对方定然是在出手时便已谋定,绝不会给信国公府以机会换人,这厢落马,那厢立刻便能走马上任。
眼前这个人,连晋城太守都敢舍,又何况区区一个江阴县丞
“从三品的地方大员你不去争,却要一个从五品的镇江都尉”裴青几乎气笑了,“能谋到晋城太守,你杨家的投入只多不少,就这么说弃就弃了没有晋城太守,整个山西府多年来的经营全都有可能保不住你难道不知”
杨绪尘却纹丝不动,“那又如何”
“尘世子真是好气魄”裴青咬牙,“青自愧不如。”
“你又没试过,怎知如不如”杨绪尘道,“尾大不掉,必成祸端。已经烂到根子里的东西留着干什么不过是我敢舍,你不敢,仅此而已。”
他平静地迎上对面人的目光,明明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却字字诛心,“连一个从五品的都尉都保不住,你又有何资格恼我把手伸向你裴家”
自古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裴陈两家斗得如此激烈,不趁机做点什么,实在对不起他尘世子的大名。何况两大世族撕破脸,牵连的何至一家两家不及时止损,难道留着烂摊子过年吗
厢房里的气氛剑拔弩张,一个气红了眼,一个却端坐如常,杨缱泡茶的动作再也无法继续,绪南更是安静如鸡,整个人僵成了一块木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们也被自家大哥吓着了。
“你在激我。”裴青握紧拳头。
杨绪尘不避不让,坦诚得可怕,“没错。”
“你拿裴氏威胁我”裴青眼眶充血,盯住对面人的眼神冷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杀人,“我却不知,这又干卿何事”
杨绪尘垂着眸子轻轻吹了吹茶盏上方的袅袅热气,“因为你们碍着我了。”
裴青顿时一愣,气势瞬间散了些许。
“你的处境我们都看在眼里,多年来我从不轻易出口劝你。裴陈相争,本是你们自己的事,若只是如此,你们爱争多久都无妨,哪怕最后赔进全部又与旁人何干”杨绪尘依旧低敛着眼皮,语气却凉薄如刀锋,“怪就怪,你们实不该牵连我弘农杨家,以至于让我连安心养病都不行。”
“我无法安心,当然也不能让旁人好过。”
木质几案与青玉茶盏相撞,出一声轻响,杨绪尘放下手中盏,终于说出他今日真正的目的,“这场纷争差不多该结束了,子玉。我给你半个月时间,这半个月,我不出手。但如果你做不到,那就只能拿你裴家经营多年的江南势力来换我停手了。”
裴青蓦地瞪大眼睛,“重安”
“半个月,不短了。”尘世子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如果裴陈之争由我出手相阻,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对面人瞬间呼吸粗重,每一鼻息都夹杂着冲天的怒火和惊惧
杨绪尘却已重新端起茶盏,“好好想想吧,裴小侯爷,慢走不送。”
咣当一声重响,裴青猛地起身,撞翻了身后的凭靠。他居高临下地看住眼前人,神色复杂至极,然而最后也没说出什么话来,袖风一甩,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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