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世子无赖63
沈嘉禾不愿意也不放心再把念念交给景吾照顾,于是带着念念去了魏衍的院子, 同他知会一声, 魏衍欣然同意。
念念自然是极开心的,但见沈嘉禾一直绷着脸, 便有些惴惴不安,道:“沈爹爹, 你怎么了?病还没好么?”
沈嘉禾强笑道:“我的病早已大好, 你不必担心我。你自己去玩罢,我想一个人呆会儿。就在院子里玩, 不要跑远。”
念念乖巧地答了声“好”,便出去了。
秋意渐浓, 庭中嘉树日渐萧索,秋风掠过, 落叶萧萧。
沈嘉禾坐在窗前, 望着这番景象,心中愈发哀戚。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被人玩弄在股掌之中。他恨那个玩弄他的人, 却更恨他自己。他一直对裴懿的失忆持怀疑态度, 但他潜意识里是想相信裴懿是真的失忆了, 所以他不停地暗示自己,裴懿是真失忆, 裴懿是真失忆……他让自己相信了想要相信的。如今,真相猝不及防被揭开,他所相信的都是假的, 他出离愤怒了。
可是,他为何要愤怒呢?
他一点都不在意裴懿,被一个毫不在意的人骗了,是值得愤怒的事么?
“依我看来,你与世子之间,早已今时不同往日。”
“你昏迷不醒的这两天,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胸口似乎压了一块巨石,令他喘不上气来。
沈嘉禾不愿再想,不敢再想。管那人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都与他没有半分干系,他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他还有念念,他得为念念的未来做打算。他不可能再逃,他不能让念念跟着他过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他只能留,留在这个他最厌恶的地方。但留下来之后要怎么做……他得好好想想。
“沈爹爹!”念念忽然跑进来,将一个信封递给他,道:“你的信。”
“谁给你的?”沈嘉禾接过来,一看信封上的字迹,刚压下去的怒火倏地翻腾而起。
“翳风叔叔给的。”
?“好,去玩罢。”
沈嘉禾犹豫许久,到底还是拆开了那封信。
“今晨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只有这短短一句。
沈嘉禾勾唇冷笑,将信纸撕得粉碎。
从这天开始,沈嘉禾几乎每日都会收到一封信,但他从不拆开来看,只是随手扔到抽屉里。
也打这日起,他与魏凛低头不见抬头见,但魏凛待他形同陌路,一个字也不曾同他说过。虽然有些难过,但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转眼之间,中秋节到了。
天上满月高悬,如轮如盘如镜。
月光倾泻下来,为世间万物镀上一层银辉。
王妃办了夜宴,阖府欢庆。
热闹是他们的,与沈嘉禾无关。
他从厨房端了几个念念爱吃的菜,还有一盘月饼,一壶酒,几个柿子,摆在院中石桌上。他平素是不沾酒的,今日却莫名想喝上两杯。一大一小相对而坐,虽然有些冷清,却也惬意。
以前,沈嘉禾最不喜欢过中秋和春节,因为没有家人。
现在,他有儿子,有弟弟,虽然弟弟不在身边有些遗憾,却依旧觉得开心。
念念瞧着却有些恹恹的,完全没了平日的活泼劲儿。
沈嘉禾知道他是想父母了,便将他抱上膝头,指着月亮,道:“听过嫦娥奔月的故事么?”
念念歪着头靠在他怀里,微微摇头,道:“没有。”
沈嘉禾便讲起故事来,念念很快被调起兴趣,听得津津有味。故事讲完,念念突然又有些失落起来,道:“嫦娥姐姐一个人住在月亮上岂不是很孤单么?”
沈嘉禾道:“不会啊,因为好人死后,灵魂便会飘到月亮上去,同嫦娥作伴。”
念念顿了顿,道:“那我爹我娘现在也住在月亮上么?”
沈嘉禾道:“当然。”
念念仰头望着月亮,大声喊道:“爹!娘!我好想你们啊!”
微风吹来,树影摇晃,沈嘉禾抚摸着念念的头,道:“他们听见了。”
念念不知何时歪在他怀里睡着了。
沈嘉禾将他抱进屋,轻轻放到床上,盖上被子,蹑手蹑脚出去,依旧来到院中,在桌前坐下。
为自己斟半杯桂花酒,慢慢倒进口中。不辣,带着些桂花香气和丝丝绵甜,意外得好喝。满斟一杯,举杯邀明月,然后一饮而尽。就这样自斟自饮,不多时便将一壶桂花酒喝了个干净。他却不知,桂花酒虽甜,酒劲却大。待要起身,却已起不来了,只觉飘然欲仙,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恍惚。他伏在桌上,昏昏睡去。
魏衍夜宴归来。
他和边荀一左一右,扶着醉得不省人事的魏凛,甫一进院,便看到了醉卧花间月下的沈嘉禾。
“你扶凛儿进去罢,”魏衍道,“喂他喝些醒酒汤再让他睡下。”
边荀应是,独自搀扶着魏凛走了。
魏衍走到沈嘉禾身旁,解下披风,盖在他身上,然后落座,拿起酒壶想倒杯酒喝,壶中却空空如也,不由失笑。放下酒壶,微微侧身,以手支头,斜倚桌侧,目光落在沈嘉禾的睡颜上。
造物者实在太过偏心,竟将他雕琢得如此完美,寻不出一丝瑕疵来。
魏衍伸手拨开垂在他颊边的一缕乱发,指尖不意触到他的肌肤,滑腻温软,如缎如玉。不由自主便将手轻轻覆在他脸上,轻柔地摩挲。
只是如此简单的触碰,便激起了欲念。
魏衍自认是个冷情冷性的人,爱欲寡淡,床笫之事于他一向可有可无。他已年近而立,与人欢爱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对一个男子生出欲望更是从未有过。沈嘉禾是第一个挑起他欲望的男子,更是第一个让他生出如此强烈的情-欲的男子。真是不可思议。
“嘉禾。”魏衍低沉地唤道。
沈嘉禾缓缓睁开眼睛,眼神迷离,怔怔地望他片刻,蓦地流下一滴泪来,又慢慢闭上了眼。
流泪的模样也美得勾魂摄魄。
只是不知这滴泪是为谁而流。
魏衍倾身过去,吻去那滴挂在唇边的眼泪。
即使是美人泪,也是苦涩的。
魏衍弯腰将沈嘉禾打横抱起,沉睡的人儿柔顺地倚在他胸膛上,像一只乖巧的猫。
进了屋,将人放到床上,盖上被子,转身欲走,手却忽然被拉住。那只手很凉,让人心生不忍,想要将它拢在掌心给它温暖。
魏衍犹豫片刻,在床边坐下来,将那只白皙的手包裹在双手之间。
沈嘉禾并没有醒,如花瓣般嫣红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低声呓语着什么。
魏衍附耳过去,依旧听不清他在咕哝什么,只隐约听到一声裴懿的名字。
魏衍勾唇一笑,直起身来,望着沈嘉禾的睡颜静坐片刻,然后抽出手来,起身离开。
未得到抚慰的欲念依旧在血液中奔流,灼烧着身体。
他没有回房,径自出了院子,轻车熟路地穿过欢宴后寂寂无声的王府,最后进了世子妃的院子。
公羊素筠今夜也吃了两杯酒,散席之后,洗漱一番便睡下了。
她一向睡得浅,稍有一点动静便会醒来。
开门声将她吵醒,她背对着门侧躺着,微声道:“是述芝么?我有些口渴,倒杯茶来。”
虽没听到应答声,却听到了倒茶声,然后是脚步声。
公羊素筠翻过身来,睁开眼,看见坐在床边的人,又惊又喜,道:“你怎么来了?”
魏衍笑而不语,径自喝了口茶,然后倾身过去,吻上公羊素筠,将茶渡进她口中,待她将茶咽下,他顺势深吻,翻身上床,手如蛇般钻进她的睡裙里,贴着她温热的皮肤蜿蜒向上,握住饱满的雪乳,力度适中的揉捏,激起娇-喘连连。过了片刻,手辗转往下探去,触手一片湿滑。他翻身覆到她身上,解开腰带,褪下亵裤,露出昂扬之物,正欲顶入,公羊素筠忽然后退,紧声道:“不、不要!会伤到孩子的。”魏衍哑声道:“我会小心些。”说完,直接入巷。
云散雨歇之后,公羊素筠枕在魏衍肩上,默然良久,道:“你今夜有些不寻常。”
魏衍摩挲着她的手臂,轻笑一声,道:“哪里不寻常?”
“我说不出,”公羊素筠道,“只是感觉。”
魏衍道:“这是你们女人的通病,总爱胡思乱想。”
公羊素筠搂住他,道:“如果能永远这样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魏衍偏头吻她,道:“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公羊素筠黯然片刻,道:“战事如何了?”
魏衍道:“已经兵临浔阳城下,胜利在望。”
公羊素筠道:“若是胜了,逍遥王是不是就成了皇帝?”
魏衍道:“那是自然。”
公羊素筠叹息一声,道:“我真希望他们败了。”
“你怎能作此想?”魏衍道,“别忘了,你的父兄也在其中。”
“我只是……只要想到以后的日子,便觉得生不如死。”公羊素筠抱紧他,“什么荣华富贵我全都不想要,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魏衍道:“会有那一天的。”
公羊素筠绝望道:“真的会有么?”
魏衍翻身看着她,道:“等逍遥王成了皇帝,裴懿自然便是太子,而你肚里的孩子则是皇太孙,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等我们的孩子成了皇上,你便是皇太后,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公羊素筠悲切道:“待到那时,时光老去韶华不再,即便拥有一切,又有什么趣味。”
魏衍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他伸手将公羊素筠拥进怀里,柔声道:“莫要胡思乱想了,睡罢,我也该走了。”
公羊素筠道:“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魏衍道:“好。”
沈嘉禾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
念念坐在旁边看着他,道:“沈爹爹,你终于醒了,太阳都晒屁股了。”
沈嘉禾坐起来,看向窗外,果然已是艳阳高照。他急忙起床,一面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屋的。
和念念一起吃过早饭,嘱咐他乖乖在屋子里看书,沈嘉禾去找魏衍。
魏衍正在看书,头也不抬道:“今日无事,你歇着罢。”沈嘉禾正要走,却听魏衍又道:“既然不胜酒力,以后便少喝些,免得伤身。”
沈嘉禾一愣,道:“昨夜……是你把我送回房的?”
魏衍点头。
沈嘉禾尴尬地道了声谢,转身走了。
出来时,却正碰上魏凛。
沈嘉禾早已适应了他的冷淡,正打算一如从前如陌生人般擦肩而过,却没想到魏凛竟开口叫住了他:“等一下。”
沈嘉禾的心脏顿时漏跳半拍,站定,看向魏凛,惴惴开口道:“有事么?”
魏凛冷淡道:“跟我来。”
沈嘉禾不知他意欲何为,但他很高兴魏凛肯与他说话,于是乖乖跟上。
一前一后进了一间屋子,魏凛找出一个包袱递给他,道:“你的东西。”
沈嘉禾瞧着那个包袱的确有些眼熟,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有几件女子衣裙,一把匕首,一卷画,一沓银票。他想起来,当时在清平镇,他被薛炼掳走,包袱便落在客栈里。却没想到,魏凛竟帮他保管到现在。
“多谢。”沈嘉禾由衷道。
魏凛面无表情道:“你可以走了。”
沈嘉禾点点头,转身离开。
魏凛注视着他的背影,眼中尽是痛苦。
“咦?”念念捧着一本《三字经》,纳罕道:“怎的这么快便回来了?”
“今日无事,放假。”沈嘉禾放下手中包袱,看他一眼,无奈道:“书拿反了。”
念念忙低头看去,果然拿反了,索性撂开,蹬着小短腿从椅子上下来,道:“既然放假,我们就出去玩罢!整天待在屋子里,我都快闷死了。”
沈嘉禾摇摇头,道:“不行。”在战事结束之前,这座王府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出了王府,危险便无处不在。
念念道:“那我可以去找景叔叔学武功么?”
沈嘉禾叹口气,道:“你想去便去罢。”
念念欢呼一声,一溜烟似的跑走了。
他那日在气头上,错怪了景吾。
景吾只是听令行事,何错之有呢。
沈嘉禾打开包袱,先是拿起那把匕首。这是踏雪送给他的,曾不止一次救过他的性命。然而物是人非,东西还在,人却已经香消玉殒了。沈嘉禾摩挲片刻,将匕首收好,然后拿起了那卷画。画卷缓缓展开,魏凛的画像展露出来,往日种种随之倏忽闪现,沈嘉禾微微笑起来,心中却只觉酸楚。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
沈嘉禾急忙将画纸卷起来,回头看去,来人却是云清,不由松了口气。但瞧云清脸色苍白,看起来很是不好,忙打手语道:你怎么了?是病了么?脸色这般难看。
云清摇摇头,抬眼看他,眸中尽是惶惶不安。
沈嘉禾从未见他这般神情,心中一紧,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云清却只是一味摇头。
沈嘉禾快速道:你快告诉我,别让我着急。
云清看他一眼,转身去关上门窗,这才用手语道:昨夜亥时,我看见……魏大公子进了世子妃的院子。
沈嘉禾骤然一惊,道: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云清道:我看得清清楚楚,绝不会有错。
沈嘉禾惊得说不出话来。
深更半夜,魏衍去世子妃那里做什么?
即使是青天白日,魏衍一个外姓男子,也没有踏足女眷居所的道理。
沈嘉禾惊疑不定,沉默良久,才道:此事实在非同寻常,你切不可再同旁人提起,否则会惹上杀身之祸。
云清用力点头,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顿了顿,他又道:你觉得,他们是何关系?
答案实在显而易见。
沈嘉禾却摇摇头,道:他们是何关系同我们没有半点关系,你就当什么都没看到,不要表现出任何异样,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将这件事彻底烂在肚子里,知道么?
云清点头。
沈嘉禾见他满眼血丝,道:昨夜是不是一夜没合眼?
云清摇头。
沈嘉禾道:要不要在我这儿睡一会儿?
云清摇头,道:这里是魏大公子的地方,我害怕。
沈嘉禾道:那便赶紧回去睡觉,别再胡思乱想。
云清点头,转身走了。
沈嘉禾坐下来,倒了满满一杯茶,一口气喝完,心神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他让云清不要胡思乱想,他自己却做不到。
魏衍和公羊素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公羊素筠肚子里的孩子是魏衍的还是裴懿的?
魏衍到底意欲何为?
沈嘉禾越想越觉得心惊,深觉魏衍此人实在恐怖至极,将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中。
他像说服云清那样说服自己,这件事与他无关,他权当不知道,千万不能多管闲事,惹祸上身。
但再见到魏衍时,沈嘉禾却做不到无动于衷,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盯着魏衍看。
魏衍何等敏锐,很快便察觉出异样,抬眼看着沈嘉禾,微微笑道:“你总这样看我,我会以为你暗恋我。”
沈嘉禾垂下眼,研着墨道:“我只是忽然觉得,你同魏凛生得有几分相像。”
“是么?我还是第一次听人如此说。”魏衍放下笔,笑道:“你觉得哪里像?”
沈嘉禾信口胡诌道:“眼睛和鼻子。”
魏衍意味深长地看他半晌,微笑着道:“你该不会是把对凛儿的感情转移到我身上了罢?”
沈嘉禾道:“感情如何能转移?再说,我对他早就死心了。”
“是么?”魏衍顿了顿,道:“那裴懿呢?你喜欢他么?”
沈嘉禾毫不犹豫道:“不喜欢。”
魏衍道:“如此笃定?”
沈嘉禾不作声。
魏衍笑看着他,道:“那你喜欢我么?不是那种喜欢,就是普通的喜欢。”
沈嘉禾沉默片刻,道:“无所谓喜不喜欢。”
魏衍挑眉,道:“那我怎么做才能讨你喜欢?我挺想让你喜欢我的。”
沈嘉禾放下墨锭,道:“墨磨好了,我去给你倒杯茶来。”
魏衍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笑意渐浓。
忙完魏衍这边的事,已是黄昏,沈嘉禾去景吾那里接念念。
那日之后,他便再没见过景吾。如今见面,气氛略显尴尬,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沈嘉禾先开口,道:“那日我语气不好,你别放在心上。我知道,你也是听命行事,迫不得已。”
景吾笑笑,道:“你不生气便好。”
沈嘉禾道:“念念仍旧要麻烦你再教他一阵,过段时间我会给他找一个老师。”
景吾道:“不麻烦。”他顿了顿,又道:“世子给你的信……你看过么?”
沈嘉禾道:“只看过一封,怎么了?”
景吾沉默片刻,道:“我已写信告知世子,你已识破他是假失忆。你也知道世子的性子,一牵扯到你,便是天大的事也会不管不顾。眼下战事正到紧要关头,我担心他会丢下一切跑回来找你,所以你最好还是看看他的信,如果可以,再回信安抚他一番。待战事过后,再做计较也不迟。”
“你太高看我了,”沈嘉禾自嘲一笑,道:“此战一胜,整个天下便是他的,他怎会丢下唾手可得的无上之位跑来寻我?”
景吾认真道:“你别固执,听我一句劝。”
沈嘉禾没再说话,景吾叹口气,道:“罢了,我操这份闲心做什么。”
晚饭过后,把念念哄睡了,沈嘉禾把堆在抽屉里的信全拿出来摆在桌上,默默坐了半晌,一封一封拆开来看。
每封信都只有短短一两句话。
“受伤了,心疼我一下,好不好?”
“裴老头虽然脾气不好,但有真本事,我有些佩服他。”
“想你想得心都碎了。”
“为何不给我回信?都没心思打仗了。”
“沈嘉禾!!!我要生气了!!!”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和你重新开始,不要怪我,好么?”
“我回去找你,咱们面对面把话说清楚。”
裴懿一定是疯了!
他竟真的置战事于不顾,跑回来找他。
最后一封信是三天前收到的。
从浔阳到丰泽,最快也要半月。
半个月,足以改天换地。
沈嘉禾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站起来,来回踱步。
一阵风来,将满桌信纸吹落地上。
他忙去拾起,一封一封折好塞回信封里,重新收进抽屉里。
关上窗,上床躺着,闭上眼,心道:“管他去死!”
自从看过那封信,沈嘉禾便终日惶惶不安,也不知到底在不安什么。
眼看着院中那棵梧桐树的叶子马上就要掉光了,沈嘉禾算着日子,裴懿应该快要到了。
但过了半个月,裴懿却没有到。
又过了几日,依旧不见他的踪影。
沈嘉禾越发不安起来。
不知是担心裴懿来,还是担心他不来。
这日夜里,沈嘉禾刚睡下,忽听到一声响动,惊而坐起,籍着灯光观望,却什么都没看到。
他重新躺下,给念念掖好被角,刚闭上眼,嘴忽然被一只手紧紧捂住。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正是裴懿的脸。
沈嘉禾说不清自己此时此刻的感受。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裴懿憔悴不堪的脸,眼眶发酸。
裴懿扯起嘴角冲他笑起来,嗓音又低又哑,道:“嘉禾,我回来了。虽然你不想我,但我很想你。”他低下头,吻在自己的手背上,然后不由分说将沈嘉禾打横抱起,快步往外走。
沈嘉禾默不作声,任他抱着飞上屋顶,几个跳跃腾挪,便落进了裴懿原先住的院子里,等进了屋,裴懿才将他放下来。
因为没有点灯,屋里漆黑一片。
裴懿站在沈嘉禾对面,双眸晶亮地盯着他。
“还在生我的气?”裴懿开口打破沉默。
沈嘉禾平静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裴懿道:“因为我假装失忆骗你的事。”
沈嘉禾笑了笑,道:“我丝毫都不关心你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么?”
裴懿沉默片刻,道:“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
沈嘉禾淡淡道:“我根本不曾怪过你,你要我怎么原谅你?”
裴懿猛地跪下来。
沈嘉禾一惊,闪身避开,道:“你干什么?快起来!”
裴懿仰头看着他,沉声道:“这样……你能原谅我么?”
“你疯了!”沈嘉禾道:“快站起来!”
裴懿道:“没错,我疯了,我发疯一样地爱着你。为了你,我可以装疯卖傻,我可以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我可以不眠不休狂奔几千里只为见你一面,我可以抛弃所有的尊严和骄傲,我可以做任何事,只为求得你的原谅。”
沈嘉禾偏过头去不看他,道:“我说了,我没有什么要原谅的。”
裴懿道:“你还是在怪我。那这样……你能原谅我么?”
沈嘉禾眼角余光瞥见寒光一闪,回头看去,便见裴懿手中握着一把匕首,直直地朝着自己的胸膛刺去。
“不要!”沈嘉禾惊呼一声,扑过去阻止。
当他抓住裴懿的手时,匕首的尖端已经刺了进去,血腥味立即弥漫开来。
裴懿看着沈嘉禾的眼睛,沉声问:“你能原谅我么?”
沈嘉禾紧紧抓着他的手,声音里充满痛苦,道:“为什么要这样逼我?为什么?”
裴懿又将匕首刺进去一截,痛哼一声,一道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固执地重复道:“你能……原谅我么?”
沈嘉禾心痛如绞,绝望地喊道:“好,我原谅你!我原谅你!”
裴懿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将匕首拔-出-来丢到地上,伸手拥住沈嘉禾,虚弱道:“你能原谅我……真是太好了。对不起,嘉禾,我没别的办法,我只能……只能这样逼迫你,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求得你的原谅。”
眼泪夺眶而出,沈嘉禾支撑着他沉重的身体,痛苦道:“我讨厌你,我恨你。”
裴懿低声道:“恨,只要你能在我身边……就算你恨我一辈子也无所谓……”
沈嘉禾哽咽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折磨你自己?”
裴懿的声音越来越弱:“我也不想这样,我没办法……嘉禾,我累了,我要睡一会儿……天亮的时候叫醒我,我要赶回浔阳去……”话音方落,他便昏死过去,整个人都压在沈嘉禾身上。
“裴懿……裴懿!”沈嘉禾又惊又怕,急忙拼尽全力将裴懿拖到床上去。他的胸前已被鲜血浸透,沈嘉禾扒开他的衣裳,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然后手忙脚乱地找来金疮药,抖着手撒在伤口上,用纱布缠上。做完这些,他筋疲力尽地跌坐在床边,望着裴懿苍白如纸的脸,心中满是酸楚。
这辈子……就这样了罢?要和这个男人纠缠到底了罢?
既然所有的反抗与挣扎都是徒劳,不如就放弃罢?屈从于命运的魔爪罢?这样应该会过得幸福一些罢?
沈嘉禾蜷缩着身体在裴懿身旁躺下来,闭上眼睛,渐渐睡去。
在灿灿晨光中醒来时,身旁已空空如也。
身上盖着锦被,正是裴懿昨夜盖的那条。
一垂眼,瞧见了枕边的字条。
“瞧你睡得香,不忍叫醒你。我回浔阳去了,大约在冬天到来之前便会回来,乖乖等着我。”
沈嘉禾将字条折好收起来,隐隐觉得担忧。
便是钢筋铁骨,也受不得如此马不停蹄地奔波,更何况他还受了伤。
忽然想起念念一个人待着,急忙下床,往魏衍住的院里走去。
刚进院,迎面撞上边荀。
边荀道:“你跑哪儿去了?念念一大早便哭着喊着找你。”
沈嘉禾道:“念念呢?”
边荀道:“在大公子那里。”
沈嘉禾忙去魏衍屋里,见念念正在同魏衍一块吃早饭,不由松了口气。
一见到他,念念忙放了筷,跳下椅子跑到他跟前,拉住他的手,委委屈屈道:“沈爹爹,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急坏了。”
沈嘉禾摸摸他的头,转而对魏衍道:“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魏衍微微笑道:“无妨。”
沈嘉禾道:“那我先带他回去了。”
魏衍道:“吃过早饭再走罢。”
沈嘉禾道:“不必了。”
魏衍却已唤来侍者添碗加筷,无法,沈嘉禾只得硬着头皮坐下来。
“我让凛儿回掖阳去了。”魏衍突然道。
沈嘉禾怔了怔,低低地“哦”了一声。
魏衍又道:“我托人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女方是北岚的名门望族,凛儿已经答应,婚期便定在今年十一月底。自己的婚事自己操持,所以我让他回去了。”
沈嘉禾淡淡地“嗯”了一声。
魏衍道:“如果凛儿给你发喜帖,你会去吃他的喜酒么?”
沈嘉禾道:“看情况罢。”
魏衍点点头,道:“也是。到时夏国应已改朝换代,裴懿自然要把你们接到浔阳去,千里迢迢去吃杯喜酒的确没有必要。”
沈嘉禾道:“你不打算回掖阳去么?”
魏衍道:“我受裴懿所托,照顾王府家眷,他一日不回来,我便一日不能走。”
沈嘉禾道:“真羡慕他能有你这样的好朋友。”
魏衍笑道:“你不是也有朋友么?那个聋哑的花匠。他叫什么名字?”
沈嘉禾不由心中一紧,顿了顿,才道:“云清。”
魏衍道:“他经常三更半夜去找你么?”
沈嘉禾总觉得他话里有话,狐疑地看着他,道:“为何如此问?”
魏衍道:“你忘了?那日你昏倒在柴房里,是他第一时间发现的你,而当时已近子时了。”
沈嘉禾道:“因为我那时日日都会忙到很晚,所以才会那么晚去找我。”他顿了顿,又道:“而且他也不是经常找我,只是偶尔。”
“是么?”魏衍笑道:“可千万别教裴懿知道了,他吃起醋来可是很凶的。”
念念插嘴道:“他为什么要吃醋?”
魏衍笑道:“念念有没有要好的朋友?”
念念黯然道:“以前有,现在没有了。”
魏衍道:“那你的好朋友和别人玩不和你玩,你生不生气?”
念念认真地想了想,答道:“生气。”
魏衍笑道:“这便是吃醋。”
念念似懂非懂,沈嘉禾给他夹菜,道:“食不言,寝不语。”
念念争辩道:“那为什么你们吃饭的时候就可以说话?”
沈嘉禾道:“因为我们是大人,而且大人说话的时候小孩不许插嘴。”
念念低落地“喔”了一声,道:“我也要赶紧长成大人。”
魏衍也夹一筷子菜放他碗里,道:“想长大就得多吃饭。”
念念用力点头,狼吞虎咽起来。
约莫过了半个多月,沈嘉禾又开始收到裴懿的信——这便说明他平安地抵达了浔阳。
沈嘉禾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信中依然只有短短两句话。
“挨了一百军棍,半条命都没了,我可能不是亲儿子。”
沈嘉禾忍不住笑起来,自言自语道:“活该。”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信一天一封地寄过来。
沈嘉禾每封都看,却从来不回。
“今日攻城又失败了,累。”
“想喝你亲手泡的茶,想抱你,想亲你,想没日没夜的操-你。”
“我说错话了,收回,别生气。”
“念念乖不乖?不听话就打他屁股。”
“沈嘉禾,沈嘉禾,沈嘉禾,沈嘉禾,沈嘉禾,沈嘉禾!”
“攻进浔阳城了!”
“我本想亲手杀了贺兰绍替你报仇,但他上吊自杀了。”
“叶嘉泽很好,我会照顾他,别担心。”
“谋朝篡位真他娘的累,破事儿太多了,后悔!”
“想回去接你,但是脱不开身,老子要疯了!”
“下雪了,想你。”
“春节到了,但我一点都不快乐!”
“我为你放了满城烟花,你却看不到。”
“我爹当上皇帝了,改国号为‘穆’。”
“我被册立成太子了,可是不开心,因为你不在我身边。”
“为什么当了太子还有这么多破事儿?老子要被烦死了!”
“昨晚梦见你了,在梦里做了很多你不喜欢的事……你懂的。”
“我想你想得快疯了!”
“太子什么的老子不干了!我要去接你!”
“我已经在船上了,心情很激动。”
“暂时不写信了,因为信没我跑得快。”
沈嘉禾合上信,看着院中盛放的桃花,心头怅然。
念念在桃树下舞剑,已经舞得有模有样。
沈嘉禾起身出去,站在檐下,扬声道:“别练了,歇会儿罢。”
念念停下来,跑过来,仰着脸道:“爹爹,我舞得如何?”
沈嘉禾用袖子替他擦汗,笑道:“舞得不错,都是师父教得好。”
念念道:“爹爹,我想正式拜景叔叔为师。”
沈嘉禾道:“教了你这么久,是该正式拜个师了,明日我亲自去同他提。”
念念笑道:“好!谢谢爹!”
第二天,沈嘉禾备了一份厚礼,带着念念去拜师。
景吾初时不同意,却禁不住沈嘉禾的劝说和念念的软磨硬泡,只得勉强点了头。
念念立即跪地磕了三个响头,道:“徒儿季念许参见师父!”
景吾忙扶他起来,道:“不必行如此大礼。”
沈嘉禾道:“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拜师结束,念念自去玩儿了,沈嘉禾和景吾对坐喝茶。
景吾道:“咱们在这儿安安生生地过着日子,却已经改朝换代,感觉像做梦一样。”
沈嘉禾微微一笑,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景吾叹了口气,道:“真是世事难料。”他顿了顿,又道:“太子应该快回来了罢?”
沈嘉禾纳罕道:“你怎么知道?”
景吾挑眉笑道:“因为这两天翳风都没给你送信。”
沈嘉禾不禁苦笑。
景吾看他片刻,道:“嘉禾,我觉得你与从前不同了。”
沈嘉禾道:“哪里不同?”
景吾道:“说不上来,总之感觉你变了。”
沈嘉禾微微笑起来,低头喝茶。
作者有话要说: 日万第二天。
没时间捉虫了,等得空统一捉。
感谢支持,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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