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风头刀
———风头刀———
夜空有云,空气凝成静寂的一团,山谷之中,马蹄兵甲呼吸之声都整齐划一,是一支军队。
李昙骂过了整整十二轮“屁话”和“我不信”,终于喊得累了。他被两指粗的麻绳捆得严严实实,倒栽葱地扣在马上,被颠簸得呼吸困难,脸涨得通红,意识渐渐麻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滑到了额头,逐渐变凉。
他想抽自己耳刮子:我怎么会哭呢?
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再丢一个爹吗?
李昙他娘姓秦。
秦娘的名头响,但闺名叫什么已不可考,可考的是,李昙从小跟着秦娘从烟花巷里走出来,换了无数个爹。
那些男人有的大腹便便,有的形销骨立,有的挥金如土,也有的一年到头就一套体面衣裳。只有一个共同点:他们会写诗。
秦娘在风月场里长大,金翠做底,浪翻红绡,结果她没能学会算账,却学会了读诗,一辈子吃且只吃那一套,压箱底的不是翡翠玉石,而是一沓沓泛黄的诗稿。
李昙耳濡目染,没学过写诗也学过吟诗,整个青春期都过得很是令人牙碜。
直到秦娘活生生被北济商客随手掐死,李昙饿得就差去讨饭,李存年从天而降,把他从香粉味的泔水堆里提溜到了沙场上。
李昙隐约记得秦娘有过这么一号露水之恩的客人,但没什么印象。当时他悄悄地猜,也许李存年本来有家有口不缺儿子,所以才没来见过他;被灭了门缺了儿子,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号沧海遗珠。
他是个好养活的小孩,从没因为这个翻过酸水——不管前路如何颠簸起伏,也不管所谓父子之情有几分真情假意,碰到李存年都是他侥幸。
但现在想一想,李存年在他面前留下了无数破绽。比如李存年第一次见他时袖中藏着把短刀,比如李存年那晚给他煮了碗面又亲手打翻掉,再比如李存年从没写过诗——李存年是对他动过杀机的。
迟迟未动手,还养在身边,想来大概是因为人非草木,总有片刻动情恻隐。那些在篝火边传递酒壶的夜晚,没有一个是假的。
李昙麻木地想:可他是个奸细。
死在榻上的秦娘、传说中的历星、刘叔和马沙、还有更多死在沙场和火场中的大周人,总有几滴血要算在他头上。
扣着他的小兵总算福至心灵,低头看了看,手忙脚乱地把他扶正,“呀,你咋流血呢?”
李昙脑门上一溜血迹,是伤口充血崩开了,血珠子朝下流,耷拉到了脑门上。
原来不是眼泪,他压根没哭。
小兵拿袖子替他粗粗拉拉一擦,偷偷瞄了一眼天生怒发冲冠的燕于飞,忧虑道:“你可别死啊,我们燕将军不样你死。”
不知道这小兵是何方人士,口音还挺逗。这孩子估计刚离家不久,胡子都没长出来几茬,看着才十四五岁,白净的脸上已经有了好几道刀疤。
队列飞驰在边境线上,偶尔路过荒凉的村落,大多数殊无灯火,已成废墟。道路上白骨支离,被前仆后继的马蹄踩断踏碎。
李昙茫然地想:娘的,这算是什么呢?
静夜风停又起,荒原上铁蹄声如雷,宿羽骑马停在突起的山石上。
一马当先冲下缓坡的骑兵中有一个人远远看见他,猛地勒住了马缰,手中金刀因之光芒一晃。
那人缓缓拉下面罩,露出一张刀削斧凿般深刻的脸来,秃鹫觅食般的眼神对准了宿羽。
陇州大营中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不停地送命,有一半是因为此人。偏偏好死不死,这人还加封了将军,北济皇帝亲赐一柄金错宝刀,凭刀可统千军万马。
宿羽纹丝不动地与何耿对视。
如果是江湖武林,仇家相见或许该一决高下;但他是北济人。
何耿眯了眯眼。从这个角度,正好迎着隐约月光,照亮了宿羽那张和身手不大吻合的清秀面孔。此时那张脸上没有一丝一毫惯见的挑衅仇视,甚而是难以置信和隐约的……恐惧。
何耿心里一松。看来消息并未走漏,宿羽只是偶然发现了他们。
他抬起手,刀尖指向前,身后响起一阵齐刷刷的弓弦绷紧声,无数支铁箭上了弦,瞄准了远处坡下那个峭拔身影。
与此同时,就在铁箭尚且来不及瞄准的微妙间隙,宿羽倏地纵马跃下了一人高的山石,利箭般迅捷的身形迅速隐没于黑暗中。
有人尖声叫道:“糟!何将军,他要回去报信!”
处心积虑数年算计,尽在足下一时一刻,容不得一丝一毫风声走漏。何耿毫不犹豫地纵马冲了过去。
他的良马快如闪电,将身后将士远远抛在后面。空气被挤成呼啸的风蹭过身侧,何耿越过山石,猛地停步——前方荒原之上空旷漆黑,哪有宿羽的影子?
不良的预感从脑后升起来,巨大山石笼罩着数尺宽的黑影。何耿未及回头,只觉喉间一凉。
尉都的摄政王或许不会相信,他的一员悍将就这么近乎玩笑地死在暗刀之下。
隆隆马蹄声已到近前,这是釜底抽薪的一场豪赌——倘若何耿没有中计,再倘若他稍微慢一些,或者扈从稍微快一些,这个间隙稍微不够,便是穷途末路。
三伦满头是汗,紧张得几近虚脱。宿羽也没比他好多少,冷汗沿着下颌滑到下巴上,但来不及说一句话,二人迅速扒下了何耿的盔甲。
北济军队踏着何耿的步调涌到跟前,只见满地鲜血,一人躺在血泊之中,一群人顿时抒出一口气,“可算是死了。”
何耿没有理会,怕冷似的把挡脸的面罩向上轻推了推,一手提着金错刀,另一手提小鸡似的拎起一人上马。
那人瘦得像根竹竿,面目之间颇为阴柔,倒是面生。
不等他们问话,那人嬉皮笑脸地举起手致意,“自己人。是将军?”
何耿微微点了一下头。
那些人顿时肃然起敬——何将军一向孤傲,能让他有所表示的,恐怕是尉都来的人。
三伦眼睛一溜,竖眉骂道:“傻逼,给爷爷匹马啊!”
大军奔腾奔袭过草原,“何耿”却并未径直冲去大营,而是改道向东,趋往青州。
何耿用兵向来不多做解释,将士们都是指哪打哪,也不多问,只有人多嘴了一句:“咱们前锋不去了么?”
三伦心口一紧,原来这阵势只是前锋。
他嘚嘚地解释了一通:“陇州咱们自己人,有什么好打的?青州那新军营铁板一块才是心腹大患……”
他们这一行前锋只听说自己是出来打陇州的,先做试探,因此何耿带出来的乃是大队精锐骑兵。一听是去青州,更觉有理——虎贲军滚过一圈的铁板一块,是横在大周北境上的一道钢铁城墙。
金错刀又沉又凉,宿羽紧紧握着刀柄,生怕手滑。脸闷在面罩里,冷汗濡湿了里面的衣衫,只把耳朵竖起来。
他们不知走了多久,北风已起,前方隐隐传来了马蹄奔袭声,自东向西,距离脚下约莫还有二里地。
宿羽抬起一只手,大队即刻噤声。
难道青州在往陇州输送兵力?
未及他们转完一个念头,宿羽一拍三伦肩膀,又一指坡下山谷,示意他去查探。
前方青州军在望,三伦纵马向山下奔去,跑到一半,忍不住一回头。
宿羽控马停驻,昂首西望,身姿有种过于紧绷的挺拔,露出颈间一片雪白皮肤。
他窝在何耿明显过于宽大的盔甲里,其实有些不大对劲。那些北济人没有察觉,但迟早会察觉。
三伦一咬牙,马鞭甩下,如离弦的箭般冲了下去。他明知宿羽没在看他,却总觉得宿羽的目光一直笼罩在他脑后,刺得他眼眶发酸。
他就这么一路马不停蹄地奔下山谷,几乎收不住马缰,就地一滚直接滚到了马蹄之下,险些被踩死,一抬头就愣了神,“……李公子?你咋还捆起来了?”
李昙被绑在马上,脸色一黑。
三伦只听一片兵戈出鞘,当即头皮发麻地举起双手示意,“……自己人!我他妈……这回真是自己人!上面是北济骑兵精锐,将军已经干翻了,还剩三个校尉,八名副校尉,一共四百多号人……”
宿羽抬手拉开一点面罩透了透气。
不是不紧张。
这种儿戏似的办法打的只是一个“快”字,战术战策下得全都快如闪电让人疲于反应,才能勉强掩人耳目。他在金陵玩过一次,现在想来都觉得后怕,谁知现在迫不得已又要挡脸上马——还是在何耿的兵面前。
他呼了口气,白雾涌入空中,身后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样的队伍放进一盘散沙的陇州军,就如狼入羊群。最可怕的是,这仅仅是前锋而已。北济人的一场偷袭,不会仅止于此。
……对了,谢怀还不知道北济人要去陇州了。
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到火把燃烧的荜拨声,以及怀王惯用的稍微沙哑稍微漫不经心的语调:“我不信诸位。”
他抬起眼来,长眉习惯性挑起一边,带出一丝玩笑似的神色,“诸位也不信我。”
两手一摊,“如此,两相坦白。”
又是半晌寂寂。
人群最外端响起一阵短暂的私语,随即火把自动向两边分开,李存年缓步走了进来,撩袍跪下,先磕了个头,“末将治军不严,此番委屈殿下了。末将斗胆,请殿下在陇州多待几日,以安军心。”
正该如此。
李存年等这么久,就是在摸虎贲军的脉。谢怀越是气定神闲,李存年越是不敢下杀手。
“安军心”。不出一天,青州军就要到了。
左右上前,示意谢怀卸下佩剑。
他的佩剑是皇帝假模假式赐的,自然是被他扔在了金陵,手中这剑是随手拿的劣品,但截面光亮,也可映过千百点火苗。
谢怀不慌不忙,把长剑抽出一截,低头看了看,垂着眼,全当周围人是空气。就像月底的阔少走到了典当行,他恨不得翘着二郎腿告诉店小二,“仔细抬价,小爷我迟早会赎回来的”。
剑面上的火苗纷纷扰扰跃动,谢怀嫌眼晕,又重新把剑归了鞘,一松手,扔给那小兵。
小兵尚未完全托好沉重的铁剑,李存年突然站了起来,就势拔出长剑,光弧划开,“铮”的一声,竟然猛地横在了谢怀颈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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