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八声甘州
他没敢咬出血,不过估摸着应该也挺疼,至少够这短命皇帝喝一壶的——没想到,足足过了两三句话的时间,谢怀才有了点反应,皱皱眉头,睁开眼,第一句话竟然没喊疼,困顿奇道:“你怎么来了?”
宿羽一言不发,蹲在地上,静静地看着谢怀。
总有一天,翩翩俊逸的帝王会变作有形挫骨灰。“铮”的一声,人的尊华如琴弦般断裂,他的心上人会什么都不再知道,无知无觉,比树无情。
那时候他会在哪儿呢?
谢怀撑起上身,另一手闲不住似的,信手抬了一把他的下巴,“你怎么来了?”
宿羽又啄了啄他的嘴唇,“你在这里,我还能去哪?”
谢怀看了他半天,终于把手搁到他脖子后面,轻轻一拉。年轻的切云侯被他扯上床榻,压在了身下,还被他捏了捏脸颊,流氓道:“朕的小侯爷长本事了。”
宿羽手腕交错,挂在他后颈,闭上眼睛,提醒道:“本侯爷闭上眼睛了,允许陛下亲我,就一下。”
喑哑带笑的声线钻进耳膜,“一辈子,不也就是那么一下。”
灼热的大手在肌肤表面游走,在骨血深处点火。年轻人跪趴在榻上,发红的指节死死攥着被面,近乎无意识地稍微回过头来,试图索取一个吻。
他对自己身体的鲜嫩多汁全然无觉,更不知道自己颤抖下陷的腰窝、细细弹动的腿间在另一个人眼中是何等满含撩动的信号,只觉所有的血液温度都被身体发肤的相触拢到了一点,隐隐约约知道有什么样的快乐即将降临。
是隐秘的、自由的、又不能跟任何人提起和分享的,近乎渎神的快乐。
逡巡的□□和瑟缩尽数化作微凉的薄汗,也尽数渡不过遥不可及的迷津。宿羽费力地偏了偏头,被蛰进眼底的汗倏地刺出了泪,碎不成声的语句从唇角摔了出来,“……我疼。”
话音落地,足有半晌,谢怀发烫的手指松开了他下陷的腰侧,俯下身来,声音擦在耳廓,哑得带出了另一层色彩,“那要怎么办?”
宿羽被他的动作蓦地撞向了前面,只觉海上蜃楼砰地散进了五脏,浑然不知自己轻微的喘息声甜腻粘滞,脚趾一下子蜷了起来,绷得笔直的身体掩盖不住膝盖发颤,仍然抖抖索索地说:“要你。”
那个人问他:“要谁?”
宿羽的额角满是冷汗,半晌,却转过身来,把目光放进了那双狭长明亮的眼睛,轻声说:“要陛下。我一个人的陛下。”
薄薄的嘴唇覆了下来,舌尖撬开齿关,濡湿的津液也被吹凉。宿羽在朦胧中睁开眼睛,外面起了风,吹得满宫红光幢幢。
宿羽突然想起了什么,抖着嗓子,一指头点住了谢怀结实的肩膀,“对了,还得劳驾陛下知会一声国库,……修琉璃瓦的钱从我府上划。”
谢怀愣了好半天,认真感受了一会殿中气温,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怎么风这么大?”
宿羽看不见自己的样子,故而恬不知耻道:“你以为我抖什么?冻的啊。”
其实他眼角都红了,柔湿的液体划过了耳廓,自己都不知道。谢怀装模作样地捧了句场,“哟,还以为是因为朕。”
宿羽补充道:“这才哪到哪,瞧不起谁呢。”
谢怀憋了一会,硬生生把披挂上脸的笑意抹了下去,披衣下床走出去,过一会又走了回来,这次彻底难以置信了,“就这么一眼不见,你把朕的屋子拆了?!有你这么记仇的吗?”
宿羽裹着小被子坐在床上,一边不好意思一边恃宠行凶,冷得结结巴巴,“我也没说不赔钱啊,你大胆算账。”
“算账”俩字落地,谢怀反而没顾上跟他算账,突然一拍脑门,“完了。”
“什么?”
谢怀的神情堪称绝望,“林颁洛从南境递过来的那箱折子忘批了,可明儿初一啊!”
初一大朝会,群臣肯定要算南境开埠的帐——结果宿羽一落地,就像在他脑子里打了个滚,一片乱糟糟里,他彻底忘了这码事。
林颁洛算起账来有点叨叨,他一叨叨谢疆就丧,谢疆一丧谢怀就得看人脸色,谢怀一看人脸色燕燕燕于飞李昙袁境之全都没有好果子吃,他们没有好果子吃宿羽就得当妈……
宿羽一股脑地滚下床,“现在批,求你了,陛下,咱们不玩虚的了,现在批。”
两个人头昏脑涨地在大年夜批了通宵的奏折,宿羽几度想睡过去,都被谢怀拍醒,“不许睡!你要是不砸屋子朕用得着批奏折吗!你给朕负责到底!”
这逻辑很神,好像只要不翻开折子那折子就不存在似的。宿羽只好爬起来给他一个人的陛下磨墨。
谢怀龙飞凤舞地批了无数个“准”和貌似“滚”的“不准”,夹杂骂街无数,终于骂到天都亮了,城楼上的钟声阵阵,散出三万里晴冬。
谢怀推了推宿羽的肩膀,后者没动弹,趴在桌上困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问:“干嘛?”
表情活像只小金鱼,要是把他放进水里,可以吐泡泡了。
谢怀捏住小金鱼的鼻子,迫使他睁开眼听自己散功德,“新年好,请侯爷许愿。”
宿羽懒懒地揉了揉眼睛,“鸡年大吉。祝切云侯今年能收到三百六十五封御笔信。”
昭元二年的正月初一,切云侯休完了长达两天的假期,重新率部开拔,向大靖门以北的广袤荒野行去。
临行前,燕燕背着谢鸾给她打的新刀,依依不舍地抱了抱自己从太子的马厩里“征用”了两天的小马驹,眼眶都湿了。
谢鸾和燕于飞彼此对视一眼,都有些震惊——燕燕要哭了!燕燕要因为跟他们离别哭了!燕燕成长了!
袁境之给她递了块素白的手帕,燕燕接过去,矫揉造作地压了压眼泪,惆怅道:“哎,小马,你闻着多香啊。出了大靖门,可就吃不着你这么嫩的肉了,全是骚狐狸柴兔子干蚂蚱……”
明艳美貌出了名的燕小将军,封了少帅也没抵抗住骨血深处的草原儿女作风,天天在陇州吃蚂蚱?
燕于飞二话没说,抬手就把宿羽拎过来,“……我他娘不是让你看着她那张馋狗嘴么?!”
宿羽也吓了一跳,“你天天跟三儿往后山跑,我还说你俩私定终身呢,合着是自己吃肉去了?!”
袁境之扶了扶额头,“……你把帕子还我。算了不要了,一股蚂蚱味。你又不是岭南人,怎么什么都吃?”
只有谢鸾啼笑皆非,一边纵马踏过满地鞭炮的朱红碎屑,急急忙忙往正在敲钟的王城赶,一边心想:到底是他没长大还是燕燕没长大?
谢怀要主持朝会,自然没法来送宿羽。宿羽也没耽搁,城门一开就启程北上。
燕于飞活像在演十八相送,恨不得从金陵城送到大靖门,一路从“别在路边乱吃”、“乱吃了可一定得给钱不然很惨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叮嘱到了“你别看袁六是岭南的就瞎学,谁跟你似的,人家还会挑食呢”。
宿羽看着燕将军那副淌眼抹泪的尊容,颇有些牙酸,低声问道:“哎,小燕,你哥什么时候回?”
燕燕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他开心就好。怎么了?”
宿羽说:“可真磨叽,你这还没走呢,哪来这么多话。”
话音刚落,天空中响起一声清越的鸟叫,一只花灰的鸽子腾腾振翅,收敛羽翼,在宿羽肩上停住。
黑乌鸦被北济人刺探得差不多了,军中依照谢鸾的建议,一边继续用黑乌鸦传半真半假的消息转移视线,一边把暗线全换成不起眼的灰鸽子——所以宿羽还当是谢鸾又有什么新宝贝要交待,随手解开鸟足上的信笺,大大咧咧展开来。
他只看了一眼,就把燕燕的脸往旁边一推,“大人写信小孩别瞎看!”
实则燕燕并不大想看,是宿小侯爷自己做贼心虚,读个信都脸红。
上面只有一行字,“三百六十五之一:宿羽,昭和金陵晴空万里,我心如是。”
意在咫尺,却隔着千万里河山嵯峨。
屋中灯火一阵阵明暗交错,驿站外面响起了隐约的车马声,伙计在外面走来走去,叫卖早点的小贩路过楼下,居然也没停,越走越远,唱曲儿似的扯起嗓子,“荸荠鲜肉云吞嘞——”
宿羽这一夜战果丰硕,拐了小皇帝甩了虎贲军,到现在天都亮了。
他拿手背蹭了蹭打架的眼皮,“陛下还不睡?”
吴谲背着手,踟蹰了一下,说:“说来惭愧,朕没有吃过荸荠云吞。”
这忸怩劲儿不知道是从哪本书上学的。宿羽从三伦装满赌博罪恶的钱袋里抠出来块碎银子,嘱咐了句“别给别人开门”,一边打呵欠一边下了楼,拔腿向声音的来处走去。
路边贴着布告和通缉令,布告的内容大致是说陇州军和虎贲军余孽尚存,知情不报是犯法;通缉令上头写着“宿羽”和“切云侯”两个关键字,只不过人脑袋画得妖里妖气,十分不像切云侯本人。
宿羽停脚一端详,只怔忡了一下,突然傻乐了起来——这玩意八成是一年半之前画的。那时候谢怀在陇州军改制,他被何耿一刀柄砸坏了脑子,将错就错地成天跟在谢怀屁股后头进进出出。
北济奸细大概把他俩弄混了,除了一道刀疤确实是他脸上的,再除去一点娘气,这上头画的根本就是谢怀!
他无声地笑了一会,四顾无人,把那张画像小心翼翼地揭了下来,揣进兜里,然后才去买云吞。
云吞一个铜板一碗,宿羽困得有点不大清醒,被煮云吞的小锅里扑出来的白气蒙了一头汗,随口问道:“生意挺好?”
那中年汉子微笑道:“托赖识货的客人照顾罢了。”
宿羽没明白,“什么意思?你这是老字号?”
汉子回头看了驿站,压低声音道:“不是什么老字号,就是干净能吃——少侠莫多问,住在这地方,时刻记着别吃太饱就是了。”
宿羽“嗯”了一声,把碎银子塞进了小篓子里,说声“不用找了”,就端起两碗云吞上了楼。
隔了一夜,伙计又换了个人,不过长相身材差不太多,也是瘦小黝黑,正端着装满包子的蒸笼走来走去,但压根不吆喝,反而极为沉默,一点热乎气都没有。
刚才投宿时宿羽看得分明,这客栈里住的人不少,有不少厢房都点着灯。但现在大清早的,竟然听不到一点人声。
只有一个满脸横肉的大和尚打个呵欠,往楼下一坐,大刀被他“砰”地砸在桌面上,“素面,清汤,不加料。”
紧接着,这糙和尚竟然无比细致地从怀里掏出一副自用的筷子来。
宿羽在脑袋里仔细过了一遍那卖云吞的汉子说的“识货”、“干净”、“别吃太饱”,然后眼前冒出俩大字:“黑店!”
他越走越快,云吞汤洒到了手上也没发觉,走到最后几乎是用跑的,一脚踹开了房间门。
——门里空空如也,李侍卫心怀鬼胎的大宝剑和小钱袋不知所踪,一起失踪的还有外观招摇的小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存稿箱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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