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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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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1

    静谧漆黑的宇宙中,一点光芒骤然闪耀。数不清的异形生物和钢铁巨船在火焰中同归于尽。看到监视器传回来的画面,人们或紧抿嘴唇,或掩住面孔。隐隐能听到低声的哭泣。

    “妈妈……”一个孩子往妈妈怀里靠了靠,小声的问,“那位夫人……她、她死了吗?”出生在战争的年代,连小孩子也明白“死亡”的含义。

    妈妈轻轻的“嗯”了一声,将他搂紧:“可是,我们安全了……”

    “她救了我们,是吗?”孩子问。

    “是的。”妈妈亲吻孩子的头顶,“所以,你要记住她!”

    孩子睁着明亮的眼睛,点了点头。他是不会忘记那位美丽的夫人的,他想。因为她救了他们所有人。

    后来,他随着父母前往那位夫人的故乡,参加了她的葬礼。她尸骨不存,下葬的只有一些遗物,是为衣冠冢。在葬礼上,他才知道,因为她以身为饵的勇敢而平安撤退得以活下来的平民,有六十万人。许多人都来参加了她的葬礼,默默的传颂着她的名字,为她唱起葬歌。

    然而人们不知道的是,当她和异形同归于星尘的时候,在爆炸的剧烈白光里,有一团红色的光团曾经短暂的出现,而后便消失在这个世界中。宇宙中漂浮的只有钢铁残骸和异族残缺的尸体。

    除此之外,便只有星辰。

    ……

    ……

    星辰。

    在如墨的夜空里横亘,仿佛一条璀璨的长河。星光下,小小的身形立在那里,许久不动。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昏黄的灯光泄出些许,还没有星光明亮。“五妮儿!”半大的男孩子粗声粗气的喊,“就知道你在这儿!娘喊你烫脚啦!”

    星光下的小女孩回过身来。她梳着两个髽鬏,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裤,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模样。本应是灵巧可爱的年纪,只是一双大大的眼睛中,目光却有些迟滞——倒也没呆到傻的程度,只是看起来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灵动。听到哥哥喊,也只是木木的应了一声,没有太多表示。

    男孩子便咕哝道:“夜夜看星星,你咋看不够,有啥好看的。你快点啊。”说着,他打了个哈欠,走过去扯住小妹的手,牵着她往屋里走。走进低矮昏黄的土坯房子前,五妮儿回头又看了一眼那星空……

    她属于那儿,她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么奇怪的念头。但她真切的感到,在夜空里闪烁明灭的星辰,比这坐落在山坳里的破败山村,比这土坯茅顶的矮房和树枝扎成的篱笆墙,更让她感到熟悉和亲切。

    这真是奇怪。

    杨家的五妮儿还小,和四妮儿一样跟爹娘睡在一个炕上。四妮儿早烫完了脚,满炕上打滚笑得开心。五妮儿安静的让娘给她烫了脚,安静的钻进被窝。

    油灯吹灭,黑乎乎的屋子里头,当爹娘的几次把在炕上瞎闹的四妮儿塞回被窝里,直到她玩累了,呼呼的睡着了。五妮儿便听见了爹娘的炕头闲聊。

    “小五有点钝,会不会……”这家的男人哀声叹气。

    家里最小的五妮儿,小时候一直不开口说话,久到了他们都怀疑她是不是哑巴。好在半年多前,这孩子突然开了口。半年多的时间,从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到现在能说个囫囵话。

    可别家的娃,五岁的时候,都已经满地疯玩了,懂事点的,已经帮着捡柴拾粪了。他家这个,就是一天到晚的不吭声,安静的像不存在。想教她做点事,也是慢慢吞吞,手脚是看得出来的不麻利,钝钝的。

    村里已经有那嘴上不留德的笑话他家生了个傻儿。

    “别瞎说!她就是小,再大点,就会跑会跳了!”到底是当娘的,血肉连心,虽然自己也不是没有过猜测和担忧,却不肯坐实了别人的话。

    夫妻两个人便别开了话题,村头村尾的聊些别的。

    他们怀疑她傻,五妮儿心里明白。她更明白自己不傻。她的心里是清楚明白的,可她没法表达。

    她的思想和她的身体无法协调一致。就像是吊线木偶少了几根线,动作做起来总是走形。当她想要说什么的时候,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组织好简单的语言并用舌头清晰的表达出来。

    她今年也才只五岁而已,更小时候的事,记忆很模糊。能清晰的记住事情和表达自己,也就是近半年来的事情。仿佛自出生以来就一直混沌的大脑,在几个月前突然不知道哪里出现了裂缝,漏出了一星半点的清醒出来。

    她隐约能感受到自己的脑子里似乎装着很多东西,但却好像隔了一层薄薄的却柔韧的屏障。她知道它们在那儿,就是无法穿透那层屏障实实在在的抓住它们。

    这使得她的大脑处在一种半混沌的状态。就譬如此时此刻她躺在粗粝的被衾里,就忍不住想……她是谁?即便她明明知道,她是杨家最小的幺女杨五妮儿,可她就是克制不住的想,自己……到底是谁?

    她这混沌的脑子自然是想不明白这莫名其妙却玄而又玄的问题,便一直只在黑暗中安静的睁着眼睛。她太过安静,以至于爹娘以为她和四妮儿一样已经睡着了,便开始制造出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呼吸也粗重了起来……

    又来了……杨五妮儿无奈,只得闭上眼睛,慢慢的翻了个身,面对着姐姐四妮儿,背对着敦伦的父母。

    悉悉索索的声音就中断了一下,女人压低声音道:“五妮儿没睡着?”

    男人也压低声音:“睡了?你听她多安生!”

    女人便推推男人:“你看一眼!”

    “怕啥!她又不懂!”男人听着有些急切。

    很快,那些声音又响起来……

    这对夫妻并不知道,他们的幺女背对着他们,慢慢的睁开了眼睛,有些发怔。是的,她应该是不懂的,杨五妮儿想。可是,她为什么对爹娘正在做的是什么事情一清二楚呢?

    她的目光落在几乎跟她头碰头的姐姐脸上。四妮儿比她大两岁,都已经七岁了,也曾夜里醒来撞见过爹娘行事,可她就完全不懂……

    五妮儿盯着四妮儿的脸庞,怔怔的,想不出原因。

    这一年的秋天比往年冷的更早一些,雨水也少。对于靠天吃饭的农人来说,这是不好的征兆。

    可对五妮儿来说,她喜欢这样。因为下雨的日子,她就不能在夜晚看星星了。

    她娘盯着四妮儿烫脚,左右看不见五妮儿,推开门,果见那小小的身影呆立在篱笆墙下,仰着头看着星河璀璨。

    “傻妮子!你不冷?”女人气道,拽着她回屋。气咻咻的给四妮儿烫过脚的盆里加了些热水,扯着她坐在小板凳上,把一双微凉的脚丫放进热水里。她还摸她的手,碎碎的念叨:“瞧瞧,这手冰的!傻妮子!你咋就不知道冷热!”

    微烫的感觉迟了几息才从脚上传达到大脑,五妮儿垂下眼眸,默不作声。

    女人早习惯了小女儿的沉默,对比别人家孩子的调皮机敏,心里其实也早就认为她是个傻的,再看她这样子,不由就心底发酸。碎碎的唠叨:“不知星星有啥好看!整晚整晚的看!”

    她碎碎的念着,仿佛只有这样,心底那些酸楚躁郁才能发泄出来。

    过了一会儿,听见安静的小女孩说:“想到星星上去。”

    她说的很慢,但很清楚。女人怔了怔,才明白她是在回答她刚才说的话。回个话……也要反应这么久。

    她便叹了口气,说:“行,那你去当仙人。当了仙人,有大神通,别说星星,就是月亮,也能飞得上去。”

    可这世上,哪有仙人呢?不过就是愚夫愚妇,对自然和知识一无所知,蒙昧的幻想和崇拜而已。

    杨五妮儿在心中微哂,不以为意。

    到烫完脚,她费力的组织好语言,表达了想要去另一间屋子里和大姐一起睡的愿望,却被她娘以她年纪还小为由直接拒绝了。她只好郁闷的继续睡在四妮儿和母亲中间,再过去便是父亲。继续旁听这夫妻二人的卧谈。

    听他们说起大姐也到了年纪,该说个婆家了。女人觉得翻过一条山沟,隔壁她娘家村里赵家的阿毛是个不错的后生,男人却相中了个猎户。

    “你懂啥!你瞅着他家不显山不露水的,他日常里猎出的好物,家里顿顿吃肉!硝出来的皮子拿到集上卖了,一年下来,算起来比咱多得多!”

    女人嘟嘟囔囔的嫌当猎户的太危险,不定哪天媳妇就会做寡妇,老大不情愿。夫妻两个便拌了几句嘴,不轻不重,最后都打着哈欠睡着了。

    杨五妮儿也在这日常的、琐碎的低语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年的冬天雪很少。这让村里有经验的老人们很忧愁,担心来年是个旱年。

    冬天便是农闲时候。女人们还能在家里纺线织布,男人们勤快些的找点活干儿,懒些的便成日里偎着灶台闲磕牙了。

    五妮儿的爹还算勤快,趁着天还不是那么冷的时候,打了新的土坯,把猪圈整了整,又给屋顶换了新的茅草,加厚了些。可冬日里能干的活也就那么多。他到底还是闲的时候多。天黑得又早,为了省灯油家家户户都是早早吹灯上炕。

    这些农人们也没有旁的娱乐,于是每年过了冬季,来年的夏天就成了孩子出生的高峰期。

    杨五妮儿不堪其扰,有天晚上钻到杨大妮儿炕上,拽着被子死活不肯放。她娘没办法,只能嘱咐大妮儿:“夜里喊她起来尿尿,别尿了炕!”

    大妮儿答应了,于是杨五妮儿这算是终于脱离了苦海,不用夜夜听现场了。

    晚上睡觉,大妮儿还会轻轻拍她,给她哼不知名的山歌。实在是个很温柔的长姐,五妮儿想。大妮儿的身上有干净的皂荚的味道,她喜欢大妮儿。

    天冷起来,大家都不出门。他们的娘在厢房里织布,大妮儿在一旁纺线,叫四妮儿、五妮儿帮她择棉籽。五妮儿择得比四妮儿慢得多,大妮儿也并不嫌弃,常常露出温和的笑,偶尔摸摸她的头。

    五妮儿择的虽慢,却也很认真。她看得出来,四妮儿做起这件事来,手指比她要轻松灵巧得多了。

    她其实做了一段时间之后,就感到手指的酸痛。她只是一直忍着。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身体反应和动作都这么迟钝,但她隐约觉得,自己需要锻炼。

    付出总是有回报的。在冬天还没结束的时候,五妮儿便能感到双手比从前灵活了不少。这证实了她自己的猜测,她的身体,果然是需要锻炼的。

    她便开始有意识的去锻炼自己。

    冬日里太冷,不宜出门,她便在屋子里蹦跳,踢腿,扭身。她的动作笨拙而缓慢,看起来像是无聊之下的自娱自乐。

    家人也就瞥了几眼,谁也没有在意。并不知道家里最小的这个孩子,在努力的想要掌控住自己的身体。

    冬天过去了。村里老人们的眉头锁得更紧。这个冬天,只下了两场薄雪。大家盼着春雨,可春雨也来得很迟,稀稀拉拉的,毛毛细细。并不像是能给大地解渴的样子。

    到了夏天,村里果然陆陆续续有新生儿出生。可这一年的孩子出生的时机不好,大多没能活下来。

    这一年,果真是个旱年。夏粮的收成让人发愁。家里的饭桌上,干饭换成了稀饭,到了土地干裂,冬麦也歉收的时候,麸子也出现在餐桌上。

    夜里,五妮儿听见大妮儿躲在被窝里哭。

    今天,有人来给大妮儿提亲了。来的人家,就是她们的爹相中的那户猎户。

    她爹的眼光还是挺准的,在庄稼歉收的时候,就能看见猎户的好了。这年景,也就猎户家里还能吃上肉了。杨家的猪,早就杀了卖了,小猪崽没有足够的料,养不出膘来,最后狠狠心,杀了下肚了。

    猎户跟着媒婆来提亲,提了两斤腊肉来。这家的男人和女人,都盯着那肉眼冒绿光。二郎、三郎和四妮儿扒着门眼巴巴的看着。可他们的爹娘没把那肉留下,因为他们没有一口答应,而是还要再考虑考虑。

    五妮儿知道大妮儿为什么哭。那猎户不是来给他十八岁的儿子提亲的,他的儿子已经和别的姑娘订了亲,他是来给他自己提亲的。他老婆死了好几年了,他想续弦,看中了大妮儿。

    他快四十岁了,大妮儿今年才十六。要在往年,他或许不敢肖想大妮儿这样花朵般的女娃子。可今年年景太差了,有些人家已经开始卖儿卖女。这种年景,他倒成了香饽饽,自然而然的便提高了自己的标准。

    爹娘到底没舍得把大妮儿嫁给个看起来比她爹还老几岁的男人。他们拒绝了猎户,猎户转头娶了别家的姑娘。

    后来,杨五妮儿的爹娘为此悔恨不已。因为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渐渐走到了弹尽粮绝的境地。

    在这种时候,有满头插花的婆娘,赶着车进了村。

    人牙子,来收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完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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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2

    没舍得把大妮儿嫁给老男人的爹娘,最终把大妮儿卖掉了。

    看着拉着大妮儿和其他人的车消失在视野里,站在的村口的父母们或者嚎啕大哭,或者悄悄抹泪,当然也有那掂着铜钱面露笑容的。

    五妮儿的娘回到家就倒在炕上了,脸埋在被子里呜呜的哭。二郎、三郎和四妮儿吓得不敢吭声,他们的爹则蹲在门槛上一声不吭。五妮儿坐在墙角的小板凳上,整个人藏在阴影中。

    她听见她娘在这种时候,在哭泣中还在念叨“仙人”。是的,仙人。这个词她后来听到许多人提过许多次。

    要是仙人来了就好了。

    要是仙人能舍张求雨符就好了。

    要是仙人能来给变出水就好了。

    仙人怎么还不来?

    仙人好几年没来了。

    她只当这是村人的愚昧迷信,在耳畔转过,便随风散去。可现在,她的娘在这种时候,还呜咽着提起“仙人”。

    她哭泣道:“仙人怎么不来了!仙人要是来了,选中大妮儿去当仙人,大妮儿就不用……就不用……”在困苦中,在绝望中,这个女人指望着“仙人”的降临和慈悲。

    这是多么的愚昧和……弱小啊。

    杨五妮儿垂下眼眸。她看着自己的手。她已经快七岁了,随着年纪增长和坚持不懈的练习,虽然还是比普通的孩子稍差一些,但她对身体的掌控比自己以前已经强了很多。但,依然是这么的弱小啊。

    在这个家面临的困境中,她毫无用处。她甚至不能像四妮儿那样跟着爹娘去山林寻找食物,因为会拖累大家的速度。

    杨五妮儿深深的明白,在这个家里,她只是个会消耗粮食的累赘。她什么都做不了。看着大妮儿流着泪被塞上车,看着那车越行越远,她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无力的感觉,似曾相识。

    杨五妮儿不知道为何,深恨这样的自己。

    大妮儿走了,爹娘打发了四妮儿和她一个屋睡。她半夜起来尿尿,听见了隔壁爹娘压低声音的交谈。房子太过简陋,中间虽然有墙,顶上却是通的。

    “小五看起来是好不了……”男人说,“大家都说她是傻的。”

    女人轻轻的嗯了一声,男人接着说:“今天老叔劝我,这样的傻儿,咱们这样的人家……养不活……”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女人似乎才恍然明白男人的意思,惊道:“你、你啥意思?”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艰难的说:“老叔劝我说,不如……”他后面的话声音压得更低了。这大约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反应,当他们自己都知道自己要说的话是错的的时候,就会下意识的降低音量。

    五妮儿就听见她娘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下:“不行!”她随后“唔唔”了两声,似是被丈夫捂住了嘴。

    他说:“你小声点儿!”

    她便压抑的、呜呜的哭起来,就像下午大妮儿跟着人牙子走后那样。那之后两个人的声音便低到听不清了,五妮儿听了片刻,放弃了。回到自己的炕上仰面躺着,望着黑黢黢的房顶,沉默。

    第二天,她的娘破天荒的给她盛了比两个哥哥还多的食物。

    “吃。”她说。说完,就转过头去抹眼睛。

    当她的爹跟她说,要带她去山里挖山货的时候,杨五妮儿什么也没说,乖顺的牵着她爹的手,任他领着进了山。回头的时候,看见了她娘哭倒在门边……

    她以往没跟大人进过山,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村外的山脚下,和农田的最边缘。严格的讲,这等于就是没离开过村子。

    但虽然如此,她依然能察觉到,她爹带她进山的路线,格外的曲折,甚至几处是绕了圈子的。最后,他把她带到了即便是他们挖山货都不会到这么远的深山里。

    他对她说:“你在这儿等爹,爹去挖点东西。”他说这话的声音是颤抖的,他的手也是颤抖的,他不敢看她目光木讷的眼睛。

    杨五妮儿抬头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放开了他的手。男人便朝远处走去,一步三回头,眼中有水光。

    “爹。”

    男人惊惧回头。杨五妮儿看着他,语速缓慢:“早点回来。”

    男人嘴唇抖了抖,忽然转头,逃也似的跑起来,很快消失在林木间。

    杨五妮儿在一块大石上静坐了一会儿,待男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她站了起来。

    她知道,她被抛弃了。她这个什么都做不了,明显是个只会浪费粮食的傻儿,最终被父母抛弃了。

    她朝着男人消失的方向走去。她并不是想回家,他们既然抛弃她,回家就失去了意义。她只是想回到有人烟的地方。她对自己现在的状况非常了解,在这样的山林里,她是活不下来的。只有回到有人烟的地方,她才能有一点希望。

    她于是循着记忆慢慢的往回走。可这是整山的没有人工痕迹的野生山林,前后左右看去,都差不多。这一年的干旱,方圆百里都受了灾。今年的夏粮,颗粒无收。就连这深山里,虽然现在是夏季,一棵棵树木也蔫蔫的,叶子都现了枯黄,简直像是深秋的模样。

    她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还是迷了路,也耗尽了力气。肚子里饿得胃开始发疼,脚上大约是起了泡,一阵阵的火辣辣的疼起来。她看到面前一棵横倒的枯木,走过去坐在了上面,稍事休息。看了看太阳的位置,树枝的稀密,默默的思考该朝哪边调整行进的方向。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嘶嘶”的声音,伴着地上的落叶被碾碎的悉索声,一股浓郁的腥气向她逼近。

    杨五妮儿缓缓的转动脖子……身后三尺之地,立起来比她还高的巨蟒吐着信子,狭缝般的眼睛盯着已经成为了猎物的她……

    五妮儿并没有感到恐惧,至少没有对这冰冷巨大的爬虫自身产生的恐惧。但强烈的危机感和压迫感还是攫住了她,令她屏住呼吸,无法动弹。

    空气中的腥臭愈来愈浓,五妮儿动了动手指。指尖碰触到的只有粗糙的树皮,没有任何可以自卫的武器。随着她的手指轻动,巨蟒的身体微微一晃。五妮儿便停住手指。巨蟒也停止了晃动。

    一人一蛇,隔空对望。

    这是杨五妮儿自能清晰记事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的五觉如此灵敏。她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听见了血液在血管里汩汩流动的声音,甚至听见了微风拂过枝头的声音。所有最微小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一滴汗从额头滑进眼睛,模糊了视线。

    杨五妮儿依旧睁着眼睛,眨也不眨。

    风吹过树梢。小兽悄走,却踩断了枯枝。轻微的“咔嚓”声响起的瞬间,蓄力已久的杨五妮儿陡然发足狂奔!

    巨蟒体型粗大,动起来却快如闪电。杨五妮儿才跑了几步,就感到脚腕一紧,整个人扑倒在地!在被往后拖拽的瞬间,她抓住了一块石头,手在地上一撑,翻过了身来。

    腥臭扑面而来,巨蟒无声无息的,就从脚腕缠绕到了她的大腿。杨五妮儿咬牙,扬起手用石头砸去,才砸了两下,就觉得眼前影子晃动,不知道是蛇身的哪一部分狠狠的抽得她头晕眼花,脑袋嗡鸣。幸而手中石头抓得紧才没有掉落,她再次扬起手,蟒蛇却已经从胸口缠绕上了肩膀、手臂。

    石头“啪”的落地,杨五妮儿两条手臂都被巨蟒锁住,她想也不想,张开嘴一口咬住巨蟒!

    可惜,她一口小牙只是普通人类的牙齿,而她也只是一个长期营养不良、体型瘦弱的小女孩。她的牙齿被蛇身上的鳞片硌得生疼,甚至尝到了牙龈中流出的血的味道,也未能咬穿坚硬冰凉的鳞片。

    巨蟒将她一圈圈缠住,蠕动收紧。杨五妮儿感受到了骨头挤压的疼痛,也慢慢的喘不上气来,最终松开了嘴……

    她知道,等她彻底失去反抗的力量之后,巨蟒就会将她整个吞入腹中,然后慢慢消化。

    她……就要这样死了吗?

    因为缺氧,她渐渐陷入昏迷。就在她以为自己注定要葬身蟒腹的时候,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吼声!

    “五妮儿——!!”那声音凄厉而愤怒,来自于她十分熟悉的人。

    腥臭的蛇血喷洒了满脸,在彻底陷入昏迷之前,杨五妮儿嘴唇翕动……

    爹……

    醒过来的时候,太阳的光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明亮,开始发黄。她伏在男人宽厚的背上,瘦小的身体随着他的脚步起伏。他身上有她熟悉的皂荚气味,身上的裋褐和她用的是一块布料。

    她家从来不买布,姐姐纺线,娘亲织布,完全自给自足。连家里的被衾也用的是这布。粗糙,有些剌人,但是吸汗,而且结实。最后一点,是最重要的。

    杨五妮儿鸡爪似的手动了动,抓紧了男人肩头的衣裳。男人身体一颤,道:“你醒了?”

    杨五妮儿嗯了一声,抓紧他,往上攀了攀。男人便停了一下脚步,把她往上甩了甩,又大步不停的朝山下走去。

    “妮儿……”他出声,那声音有些哽咽,“爹来晚了,让你吓着了,你……你别怨爹……”

    杨五妮儿闭上眼。“嗯,不怨。”她说。

    他回来晚了,却还是回来了。所以,她不怨。

    男人忽然感到有温热的水滴滴落颈间。他顿了顿,加快了脚步。此时此刻,他终于认同了妻子的说法,五妮儿啊……她不傻。

    杨五妮饿了一天,累了一天,体力已经透支。她伏在男人背上睡着了,直到到了村口,才被人声吵醒。

    她眼看着进了村子,眼看着自家的低矮茅屋越来越近,眼看着她那失魂落魄的瘫坐在门槛上的娘突然眼睛发亮,疯了似的扑过来从男人背上抢过了她,不停的念着“五妮儿!”、“五妮儿!”,紧紧的把她搂在怀里,生怕谁再抢走似的。

    泪如雨落。

    那天晚上,她又一次享受到了和哥哥们相同的待遇,碗里盛了大半碗的食物——混合着麦麸、野菜和不知什么植物的根块的稀饭。这样的待遇难得,因为哥哥们要和爹娘一起进山挖野物,所以分给他们的食物会多一些。

    杨五妮儿很珍惜这样的机会,她把碗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因为她想活,想好好的活下去。

    晚饭后她听见爹娘商量起买粮食的事。他们卖了大妮儿,手里有了些钱,想去远些的地方买些粮食。

    听做人牙的婆娘说,他们这里差不多就是旱灾最重的地方了,所以走的越远,粮食便越便宜些。但他们这些山里人,很多人一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几十里外的镇子了。但那里也是旱着的。

    “村长下晌来了,说明天大家伙一起去买粮。我心思乱,没听真了。二郎,你跟你爹说说。”

    男人便跟儿子凑在一起,听他细说。女人拧了湿手巾,把杨五妮儿抱到里屋擦拭。

    井枯了,河干了,近山里以往熟知的几个泉眼都不流水了,取水成了一件困难的事。家里人都没了烫脚洗脸的待遇,湿手巾拧一把,轮着挨个擦。

    “今天跟娘睡。”女人说。

    杨五妮儿看了她一眼。一年多了,她的脸颊瘦得深陷。

    “嗯。”她点头。

    那天晚上,她睡在了爹和娘中间,睡的很沉。

    次日,村里的男人们便在村长的召集下,推着独轮车,拉着板车,去往更远的地方买粮食。女人和孩子在村口翘首期盼,等了五天,男人们才回来。

    “真的越远越便宜!”他们说。

    但所谓的“便宜”也只是相对几十里外的镇子上的价格而已。他们用卖儿卖女的钱,买了少量的杂粮,和更多的麸子。

    旱情一点没有减轻的迹象,谁也不知道还要撑多久。夏粮绝收,他们把命似的冬麦种下去,天天磕头烧香盼着下雨。要是冬麦也活不了。他们吃完最后这些粮食,就只能离开家乡,逃荒去了。

    然而夏天过去之后,到了本该多雨的秋季,河床依然是干裂的。空气都是干燥的,没有一点要下雨的迹象。

    “山里有能吃的。”杨五妮儿捧着空空的饭碗说。

    “没了。”她娘气息虚弱,“能挖的,能逮的,都没了。”

    杨五妮儿看着她,道:“往深里走,远山里有。我和爹都看见了。”

    女人就和男人对视了一眼。他们知道五妮儿说的是“那一次”,那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那不行。”男人说,“咱们这些人,只能在近山里找吃的,不能往深里走,这是多少年的规矩了。”

    杨五妮儿不能理解这规矩。“难道等饿死?”

    男人叹了口气,道:“你不懂,山里有大物,你见过的。再往深,就有妖物了。仙人们早定下了规矩,咱们不许往深里去。”

    仙人?又是仙人。虚无缥缈的仙人。提起仙人,不管是她的爹娘还是村人,都一脸敬畏虔诚。可这些人现在快要饿死了,仙人在哪呢?杨五妮儿漠然的想着。

    为村人这种愚昧和迷信,感到无奈。

    她万万想不到,就在几天之后,便被刷新了世界观。原来爹娘口中的“仙人”竟不是虚无缥缈的神话,而是实实在在的、活生生的一群人。

    “仙人”们,莅临了。

    003

    那天是半晌午的时候,村长带着他的儿子,一路敲着锣惊动了村人。五妮儿的爹便出门去看个究竟,回来的时候满脸狂热喜色。

    “孩她娘!仙人来了!仙人来了!”

    这两年,杨五妮儿从未见过这个男人眼中闪动过这样的狂热。这种狂热进门之后迅速感染了他的妻子。这个一脸菜色的瘦骨嶙峋的女人几乎是跳起来的,和男人一般的狂热:“真的!是不是来挑人?是不是?”

    “是!五岁以上!十五岁以下!全要看!”

    “啥时候?现在吗?”

    “五天后!在仙人台!”

    后来杨五妮儿才知道,仙人台是离这个村子大约二十里地之外的一个称不上山的土坡。坡顶十分平坦,看起来像一个广场。杨家二郎、三郎、四妮儿和杨五妮儿全都符合五到十五岁的条件,不由分说的就被爹娘拉进了朝拜仙人的队伍里。

    一路上,她娘都在碎碎的念着“仙人保佑”、“仙人保佑”,“保佑我家也出个仙人”。

    杨五妮儿莫名其妙,却无力反抗,只能和四妮儿一左一右的坐在独轮车的两侧,任他爹推着,和村人们一起满怀着希望朝仙人台奔去。心里暗暗的怀疑,会不会见到什么装成神棍的人贩子团伙。如果真如她猜测,又该怎样才能拆穿他们。

    她的胡思乱想和担忧,在看到那一群“神棍”从天上飞下来的时候,烟消云散了。

    当来自方圆百里好几个村子的人们都跪地叩拜的时候,只有杨五妮儿愣愣的站在那里,直直的盯着那些人。她相信她的眼睛没看错,这些人是坐在一条“毯子”上自天上飞下来的。坡顶上光秃秃的,只有稀稀疏疏几棵枝叶枯黄的老树,而这些人是从远处的白云间飞过来并飞下来的。

    那一瞬间,杨五妮儿脑子里那层屏障好像又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些乱七八糟的信息冲进了她的大脑。在短暂的混乱之后,那些信息开始变得清晰有条理了,几个含义相近的名词挣脱了出来,在她的脑海里跳跃。

    修仙者!

    修真者!

    修士!

    她个子虽矮,但当别人都几乎是五体投地的匍匐在地上的时候,还是让她看起来特别的显眼。从毯子上下来的四个穿着一色长衫的年轻人中为首的那个,便注意到了她。才看了她一眼,杨五妮儿便被她娘连拽带拉的给按到在地上。

    “快跪下!不能对仙人不敬!”女人慌张的说。

    那个年轻人便移开目光,扫了一眼身前黑压压跪的一片。开口道:“规矩你们都知道,排好队,四个四个的来。选中的,我们带走。”

    四个四个的来,是因为服色一致的人连他在内只有四个。那“飞毯”上倒还有七八个人,年纪大小不一,衣衫也不一样,有穿丝绸的,也有穿粗布的,看起来都符合“五到十五岁”的要求。显然是之前已经在别处“选中”的人了。

    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带来的十五岁以下带孩子将近一百个。再加上跟着一起来的父母,还有纯粹来看仙人的村人,好几百人聚集在这坡顶上,却鸦雀无声,分外安静。

    杨五妮儿曾亲眼看到过这些人为了争夺水源举起锄头、柴刀互相厮杀,满脸狰狞。此时此刻,在“仙人”的面前,却个个表现得都像温顺的羔羊。规规矩矩的排队,谁也不敢争抢,不敢插队。

    孩子们在四个仙人前面排成四队,挨个走到仙人身前,由着仙人伸手抚摸他们的头顶。一二十个孩子被筛掉之后,终于有个孩子被选中了。那是一个邻村的六岁男孩,还拖着鼻涕,懵懵懂懂。

    当摸了他头顶的年轻人说“站到后面去”的时候,他傻傻的反应不过来。围观的大人们倒是起了一阵喧哗,都羡嫉交加的盯着那个孩子。他自家的亲爹看到他愣愣不知反应,慌得连忙窜出来,拉着他把他推到后面,站在离地半尺,凭空悬浮的飞毯的旁边。

    杨五妮儿这几天已经知道,这些“仙人”,不,其实是修士,是来挑选弟子的。被挑中的人会随他们前去仙门修炼,以后也会成为修士,也就是村人们口中充满敬畏的“仙人”。

    她本来一直以为这些都是村人愚昧的迷信传说,或者什么人贩集团拐卖孩子的骗局。直到她亲眼看见这些人,脑海中突然清晰的明白了他们是什么人的时候,才知道原来竟然是真的。她站在队里,就排在姐姐四妮儿的后面,看着前面的孩子一个个走过去,很快就要轮到她,内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些期盼。

    二郎三郎都没被选中,四妮儿走过去,那修士把手放在她头顶,很快离开,淡淡的说:“下一个。”

    下一个就是杨五妮儿了。她上前了一步,微微抬头,才注意到面前的这个年轻修士就四人中为首的那一个。这个年轻人显然对她也还有印象,眼神微动,似乎有些期待。他伸出了手,按在了杨五妮儿的头顶……

    仙人抚我顶。

    杨五妮儿的大脑里不知从哪里窜出这么一句。下一瞬,一股怪异的压力自天灵盖冲击下来,她只觉得脑子“嗡”的一下,身子晃了晃,就软到在地上了。她娘惊呼一声,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快步跑过来抱住了她,慌乱的问:“仙人,我闺女……”

    “她没事。”那年轻人不耐烦的说。大约是因为之前有了期望,所以就有了失望。

    他右首的人问:“怎么了?”

    “竟是个一窍不通的。”他没好气的说。“力用猛了。”

    旁边的人便笑了:“也是难得呢,竟叫你遇上了。”

    他哼了一声,朝杨五妮儿和她娘摆摆手,扬声道:“下一个。”

    难受其实也就是短短片刻就过去了,这时杨五妮儿已经睁开了眼睛,便看见了那不耐烦的摆手。那年轻的修士,看都不曾再看她一眼。她被她娘抱着离开队伍的时候,心里只在想,“一窍不通”……是什么意思?

    将近一百个孩子,最后选中了四个。那四个孩子的父母欢喜得哭了出来。这四家人每家都得到了仙人赏赐的一包金银。

    “速速道别。以后仙凡有别,自此斩断尘缘。”年轻修士倨傲的说。

    那几家父母闻言,有喜有悲。有抱头痛哭的,也有在耳边低语,谆谆叮咛的。而几个村子的村长,却小心恭敬的围到那几个修士身前,弓着腰说着什么。过了片刻,他们忽然齐齐的跪下,连连磕头。

    这样的白发长者行着大礼,几个年轻修士不闪不避,坦然的受了。他们催促着几个和家人道别难舍难分的孩子上了飞毯。那毯子上原就有七八个人,再上去四人,空间有些局促了,显然不能让所有人都坐上去。

    便只有两个修士抬脚坐了上去。为首之人同另一个人各自捏了个诀,背上负的长剑便倏地脱鞘而出,在头顶划过一道虹光。二人脚踏长剑,随着飞毯一同升空。衣袂飘飘,气度不凡,俨然有了几分仙气儿。在匍匐满地的村人敬畏痴迷的目光中,飞上长空,消失了踪影。

    平台上突然才爆发出了“嗡嗡”的声音。这些平时叽叽喳喳的村人,直到这时候才敢说话,足见对“仙人”的敬畏,是深入到骨子里了。几个村长散开,就各自被自己的村人团团围住。好消息这才传播开来!

    “啥!妖物作祟!”

    “我就说这旱得邪性!果然!”

    “已经有仙师去除妖了?谢天谢地!”

    回去的路上,杨五妮儿依旧是坐在她爹的独轮车上,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碧空高远,连朵云都没有。修仙者早没了踪迹……

    “爹,什么叫一窍不通?”她忽然问。

    她爹答道:“就是没有仙缘,修不得仙。”他有些失望,但其实也没有太失望。仙人们几年才来一次,每次也就能挑中两三个幸运儿。他们对这事虽然狂热,内心里却其实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杨五妮儿的问题,他也就只能解答到这里,她追问到底什么是仙缘,他也就回答不上来了。

    同路的村人倒是惊奇的道:“五妮儿口齿挺清楚,看起来不傻啊?”

    其实杨五妮儿经过坚持不懈的锻炼,现在她的身体灵巧度已经与普通的孩子无异了。只是她素来沉默,不爱说话,也从不与村里的孩童一起玩耍。偶尔出门,孩童们在她身后起哄,大人们用怜悯的目光看她,她都熟视无睹。这样的表现,反而加深了村人心里杨家五妮儿“傻”的印象。

    回到家,杨五妮儿倒头就睡。因着白日里仙人抚顶,旁的孩子都无事,就她倒地了,她娘颇有些害怕。她爹倒是不怕,道:“仙人都说了无事!”

    杨五妮儿便一觉睡到死。她爹娘看了几次,见她呼吸平缓,确实熟睡的样子,便再没再叫她。

    睡梦中,脑中那一层阻隔了她的认知和记忆的屏障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松动,破碎,数不清的记忆潮水般的涌来……杨五妮儿陡然惊起!她浑身是汗,两手紧紧的抓住粗布的被面,急促的喘息。待呼吸平静下来,她才抬起头打量四周。低矮昏暗的房屋,粗粝的棉被,土坯和砖石混合砌成的土炕……她伸出手,看着自己小小的手掌。

    是的,她想起来了!她已经不再是一个贵妇人,她现在……是这贫穷山村里的一个小村姑,她现在是杨五妮儿了!

    她掀开被子,穿上鞋,推开门。外面堂屋里,一家人围坐,正准备开饭。闻声,全都转过头来。因饥饿而消瘦得颧骨凸起的女人喜道:“你醒了!可吓死我了!从昨个下晌一直睡到现在!饿了没?快来吃饭!”

    杨五妮儿没有回应她。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每一张带着菜色的、消瘦的脸。熟悉,又陌生。他们是她的家人。她的目光前所有未有的清明,隐隐带着某种威压,让原本熟悉她的家人都感到莫名的紧张。

    杨五妮儿视线扫过一遍,一言不发的向外走去。跨出门槛,正当午的晴空,从昏暗的茅屋到刺目的骄阳之下,她有了片刻的晕眩。她手掌挡住阳光,向上看去。天空高远通透,一望无垠。这是一个有修仙者存在的世界,这不是她的世界!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啊……想起来了啊……

    为了保护平民们撤退,她孤身一人带着空空的船队,以自己为饵,引走了异形。铺天盖地,层层裹裹。钢铁的飞船被啃食出巨洞。在孤立无援的宇宙中,她曾经以为足够的保命手段全都耗尽了。最后的最后,在确定再无生路的时候,为了不被寄生,她……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了自己。

    砰——

    这个声音,是她上一段人生最后的记忆。然后她过了混沌的几年,慢慢意识清晰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杨五妮儿。

    从前的世界,曾经的人生,压在肩头让她无法喘息的巨大责任,如网一般捆缚着她的婚姻……全都,结束了。

    这样……

    ……

    ……

    挺好的。

    “妮儿……”瘦削的女人端着饭碗,站在门口惊疑不定的看着她。

    杨五妮儿转过头看着她。自出生来便一直毫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娘……,我饿了。”她说。

    女人被这笑容惊到,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哦,来吃,给你盛了稀饭。”

    这一天,女人在灶台边偷偷的抹泪,她的五妮儿啊,能笑的那么好看。不是傻儿呵。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过《最萌身高差》、《她不是我的菜》、《娱乐圈之宠儿》的自溪大大的新文《谈钱,说爱》正在连载,已肥,可宰。

    【土豪暴发户二代 vs 没落资本家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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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_(:зゝ∠)_

    004

    几天之后,村里再一次敲响了铜锣。“仙师已将妖物扑杀”的消息传遍了全村,村人们激动得哭了出来。

    村长的儿子兴奋的给大家描述那妖物的样子和仙师说的话:“以水为生,快要进阶了,躲在了地下的水脉里修炼,把方圆百里的水汽全吸跑了,才造成大旱!仙师说了,这妖物一除,旱情就自解了!”

    五妮儿的娘扑在炕上哽咽,“要是仙师早来个半年,大妮儿就……就不用……”。

    她呜呜的哭起来。杨五妮儿坐在炕上,轻轻的拍她的背。

    对村人们的激动和狂热,这一次她没有再暗暗斥之以“愚昧”或“迷信”,只是冷静的旁观。

    像奇迹一般,几天之后,干裂的床就开始湿润起来。原本裂开的硬泥巴变成了软软的湿泥,几日之内便有了浅浅的流水。明明秋意已深,早就枯黄了的山林却染了色一般的反绿起来。植物争先恐后的钻出泥土,开始生长。枝头结出了小小的果子。小兽也开始出没,附近的山里又有了能吃的食物!

    这场为害近两年的旱情,终于过去了!

    神奇啊……这力量。

    杨五妮儿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眺望远处山上的绿色,感慨。或许世界的法则不一样,力量的运行规则不一样,但……无论在哪里,都是强者掌控世界,支配世界。

    她不由想起,那个年轻修士在对她作出“一窍不通”的评语之后,看都不再看一眼的冷漠……她并不生气。虽然并不知道“一窍不通”的具体解释,但不难理解其中透出的她“没有修仙资质”这一信息。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一个不能修仙的凡人,的确是不值得一个修士多看一眼的。

    杨五妮儿正想着,村里又响起了喧哗声。被修士们挑走的四个孩子中,有一个就是他们村的。那户人家得到了修士们赏赐的金银,今天就要离开这个穷困的山村,去找一座合适的城市过富贵舒适的生活了。村人们充满羡慕和向往的送他们离开,杨家夫妇直到从村口回来,都还在谈论和憧憬那家人将来的生活,艳羡之意,溢于言表。

    杨五妮儿静静的听着,忽然插嘴道:“他们走了,孩子回来找不到人怎么办?”

    父母静了一瞬,她娘叹道:“傻妮儿,去修仙了,谁还会回来呢?”

    她爹则道:“你没听见仙人说,‘仙凡有别,斩断尘缘’吗?”

    杨五妮儿懂了。但她没去费心思去想假如她能修仙的话,还会不会回来之类的命题。那些太遥远,太虚无缥缈了。她当然也没打算就这样一辈子待在这小山村中,做一个村姑,然后变成一个村妇。或者像大妮儿那样,在某个灾年被家人被迫卖掉,从此不知生死去向。

    如果非让她给“杨五妮儿”的人生规划一个算得上是远期的目标,大概就是像今天那户人家一样,离开山村,前往大城市寻找机会。但所有这些,落实到眼前,首先要做的,却是让她这瘦弱的身体变得健康起来。

    且不管她能不能修仙,便是注定只能做一个凡人,她也不想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

    于是自旱情解了之后了,村人们进山时便看到杨家的五妮儿也开始背着小篾筐,跟着父母兄姐一道入山觅食了。她虽然瘦小,却十分能吃得苦,背上的篾筐里总是装得满满的。

    大山原本就是自然的瑰宝。当妖物制造的旱灾消失之后,它便回馈给人类丰富的物产。不管是枝头的果子,地上的蘑菇,还是埋在土里的根茎。只要有水,有阳光和空气任它们生长,人们便不愁找不到食物了。

    在食物有了保证的前提下,杨五妮儿即便是在冬天,都会勤劳的往紧邻着村子的山坡上去捡细柴。

    村人们对她的印象逐渐改变了。这个女娃子非但不傻,还是个勤快的闺女。瞧她这一趟趟的去山上背回来的柴,别看一次量不多,架不住积少成多,杨家今年冬天是不缺柴火烧了。

    这一年的冬麦虽然收成不太好,终是不像之前那样绝收,给了人们无限的希望。冬天又下了雪,眼看着来年是有盼头的。天太冷,已经不宜出门,杨五妮儿在房子里一样可以锻炼。她做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动作,家人只当她是玩耍。就这样玩着玩着,小五就眼瞅着身体结实了起来。

    这总归是好事,家里人便也不管她的怪异举动,慢慢也就习惯了。

    雪封了山林一个冬天,终于过去。随着春雷响动,春雨阵阵,人们进入了农忙的季节。杨五妮儿的爹带着二郎、三郎在田里忙着耕种,杨五妮儿就和杨四妮儿结伴到附近的山林里,挖野菜、采蘑菇、摘木耳,总归是能找到许多能吃的东西。

    有时候她娘要四妮儿在家帮忙,她便一个人进山。离村子近的山林里没有大物,村子里像她这样半大的孩子时常上山。从前她傻呆呆的,爹娘不放心,现在她身体结实,头脑清醒,爹娘便由着她了。

    她磨了她爹许久,再三保证不会弄丢,终于磨得她爹允许她带着家里唯一的一把柴刀上山。她便每日里都上山,回来的时候不仅会带回来能吃的山物,还能砍回柴来。这些从前都是要父母或者哥哥们才能做的事,现在都由她一个人包了。家里的劳动力获得了解放,爹和哥哥们专注于田里的活计,娘在家烧饭、织布,四妮儿也不需要再和她一起进山,可以留在家里接替大妮儿的活——纺线。

    杨家的五妮儿,便从让人可怜的傻儿,变成了出了名的能干闺女。

    “不得了!”村人们笑道,“再过几年,还不得十里八乡的后生都来求娶!肯定要踏破你家的门槛!”

    这话,当父母的听了自然是脸上有光,笑得合不拢嘴。

    这年的夏粮丰收了,待留了足够的口粮,缴了夏税,将剩余的粮食卖到镇上的粮铺里卖掉,杨五妮儿问:“能不能把大姐赎回来?”

    父母原本因为丰收而明亮的脸庞便黯淡了下来。隔了一日,杨五妮儿的爹便背着褡裢翻山去了镇上。他过了好几日才回来,独自一人。杨大妮儿被卖到了很远的地方,光是去那里的旅费,便已经不是这个家能负担得了的了。

    想到性情温柔的大妮儿,杨五妮儿慢慢握紧了拳……

    到了深秋的时候,杨家的五妮儿不仅能挖山货,打柴,还能时不时的逮到一两只兔子、野鸡。能干的程度,不下于猎户家的儿子。让人羡慕。

    只有杨五妮儿的娘,常常喜忧参半的抱怨,她家的小五镇日里往山林里钻,这一年下来,晒得皮肤黝黑,活脱脱像个炭人。偏晒得这样黑,还要日日洗澡,讲究得不行,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又是一身汗,你怎么汗这么大?”她捡起五妮儿脱下的衣裳闻了闻,抱怨道。这丫头,日日下山,都汗湿衣裳,不知道在山上都干了啥。她爹从前上山,也没见出过这么多汗的。

    她当然不会知道,杨五妮儿在山上除了打柴摘野果挖山货,她还寻了块林间的空地,日日将一把柴刀舞得虎虎生风。柴刀不趁手,可却是她唯一能拿到的算是“武器”的东西,也只能将就了。她出身于古武世家,那些练了多少年的招式都在脑子里。只是这种东西更多是身体记忆,不练就生疏。不管她将来怎样,至少把她曾经拥有过的先捡起来。

    晚上躺在炕上,她侧头看见四妮儿熟睡的脸,想起了不知流落到何方的大妮儿,微微的叹了口气。那女孩子是这家里的大姐,曾经在她还懵懂混沌的时候温柔的照顾过她,亦和今世的她血脉相连。可她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能力,能够将她找回。

    她翻了个身,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她现在时时能在山里猎些小物,兔子,野鸡,最大的一次,猎了只看起来像鹿的动物。这些猎物,肉能吃,皮子硝了可以换钱。但是却不多,愈是易得的东西,价格便愈贱。不易得的东西,村人常活动的近山里却没有……

    那么,如果再往深里走呢?

    她想起来以前父母告诉她,村人能活动的界限就是在这近山里,深山里有妖物,仙人们早规定了不允许进入……她翻了个身,微微叹气,还是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想法。她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女孩,就算现在慢慢将过去的功夫捡起来,在只有一柄柴刀的情况下,也不足以对抗大型猛兽,更何况,这是个有修仙者存在的世界。

    “深山里有有妖物”,她第一次听到的时候犹如耳旁风,一哂而过。然而在见到了活生生的修仙者之后,她意识到,那可能只是一句毫无夸张的陈述句而已。

    她心中产生了微微的焦躁,感到无力。这让她心里不甚愉快。而她知道,所有这些负面的情绪,这些不好的感觉,究其根源还是在于她……太弱小了。

    她只能让自己慢慢的强大起来。给她五年的时间,她有信心将自己锻炼成一个足够强大的武者。

    就这样,慢慢来……

    然而世事,往往是不按照人们心中的计划走的。就像当初杨家夫妇还在争执是把长女嫁给农夫好还是嫁给猎户好,谁想得到一转眼就被生活迫得将女儿作价贩卖了呢。

    杨五妮儿这天没猎到什么猎物,却意外的挖到了一棵小参,心情便也不错。她揣起参,打算再挖些蘑菇芋头之类的口粮,便准备下山。才在树根前蹲下,她忽然背后生寒,警觉到危险的临近,一个就地滚身,躲开了一阵带着腥气的疾风。撑地起身的时候,已经拔出了腰间的柴刀!

    那是只看起来有些像猫的动物,当然比猫大得多,又比豹小一些。然而不管是猫还是豹,都没有这样向外翻着的闪着冰凉白光的獠牙!且不管它是什么动物,姑且就叫它为“大猫”。杨五妮儿盯着大猫,在感受到危险的同时,亦感受到了血液中升起的一股难言的兴奋!

    一人一猫对峙着。

    那猫张开嘴,自喉间发出如气囊抖动般的鼓气声,一声嘶吼之后,闪电般扑了过来!

    杨五妮儿身子一斜,躲过这带着风的扑袭,柴刀劈过去,明明感到能够劈到,刀锋却没有着力之处,竟然劈空了!

    杨五妮儿在许多年前,在不得不回归家庭安分的做一名贵妇之前,曾经是战士。她曾在与异形生死相搏的前线征战十年,杀伐之间,已经不需要理智,全靠经验累积出来的直觉。一刀劈空,她立刻将手腕一勾!柴刀是短刀,刀尖处弯曲如鹰嘴。这一勾,立刻便感到刀尖有了着力之处!

    可惜,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大猫尖利的叫了一声,硬生生的在空中侧翻一周,卸去了刀尖的力量,稳稳的落在地上。血自光滑的皮毛上滑落,一滴一滴的落在泥土里。这第一回交锋,杨五妮儿竟还险胜了半分。

    可大猫没给她得意的时间,四脚才落地,便又疾风一样扑了过来!杨五妮儿立刀相迎,哪知狡猾的猫儿箭一样疾射过来竟不是瞄准她!当劲风与她擦身而过,她便知道不好,急速扭身。猫儿已经扑倒了离她最近的树上,在树干上一踹,借力反弹,袭向她的后背。杨五妮儿反应极快,身体还没扭过去,刀锋已经先转过去。眼前却倏地出现一道虚影,没看清是什么,额角已经被狠狠抽中!左眼眼眶渗出血来,眼前顿时一片血红模糊!

    尾巴!失算了!

    杨五妮儿身子一斜,刀身一歪,便没了力道。本是砍过去的一刀,倒变成了像是送过去。那猫儿生着獠牙的血口张开,一口便咬住了刀身!“咔嚓”一声!杨家唯一的一口柴刀,便被那锋利坚硬的獠牙生生的咬碎了!

    对未知生物的力量估测错误,是杨五妮儿的第二次失算!

    失去了武器,事便再不可为。杨五妮儿直到此时都没失去冷静,她武器已毁,没有撒手撤刀,反而握紧刀柄,咬牙向前,将断刀推进了大猫的口中!任它獠牙锋利,也改变不了舌头是软的这个事实!

    趁着大猫一声惨叫,掉落在地打滚,杨五妮儿用尽吃奶的力气,发足狂奔!她知道那一下虽伤了那猫,却没有重创它,搞不好还会激怒它。她没了武器,而今只有逃命一条路可走了!

    她自从成了杨五妮儿,还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树木飞速倒退,眼前突然开阔!在山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断坡。听到身后凄厉嚎叫逼近,杨五妮儿没有犹豫的余地,一咬牙,瞄准断坡中间横生出来的一颗小树,便纵身跳了下去!

    005

    幸运的是,这个断坡不算太高。儿臂粗的树干被下坠的冲击力折断,杨五妮儿坠势一缓,滚落到了下层的岩石上。她左肩先着地,一阵剧痛,力道不巧,竟撞得左臂脱了臼。

    她忍着痛起身,抬头一望,那只凶残的大猫满嘴是血,站在断坡边缘,雪白的獠牙闪着渗人的光泽,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她。山中静谧,都能听到猫儿喉间发出的咕噜噜的声响。血混着涎水从翻着獠牙的嘴里往下滴,看起来恶心又惊悚。

    杨五妮儿左臂软软垂下,只靠右臂撑地,单膝点地,盯着大猫不敢眨眼。忽见那凶残的大猫身体往后一锉!杨五妮儿知道这是大猫在蓄势,下一瞬那灵巧的身体就会像箭一样扑过来。电光火石间,她使劲全力向右前方扑去,抓起刚才折断、与她一起坠落的一截树干,发力向身后抽去。可惜她只有一臂可以用力,力量不够,速度便不够快,还没抽中猫儿,就已经被大猫咬住。

    那猫的利齿连柴刀都能咬碎,何况一截手臂粗的树干。“咔嚓”一声,树干便碎成了木屑。眼前虚影一晃,杨五妮儿便被大猫那条有力的尾巴抽得翻滚在地上,牙齿咬破舌头,嘴边流出了血。抬起头看着身前不远处不时用爪子刨一下地的凶残大猫,她咬牙向后挪了一下身体。

    大猫上前一步。杨五妮儿再挪一下。

    大猫终于确认她已经没有了反抗之力,嘶叫了一声,腾空扑起!

    杨五妮儿再没有任何办法了,只能闭上了眼睛,等待喉咙被那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动物用獠牙撕开,血液四溅……这时她似乎听见了大猫的一声尖厉的叫声……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四周反倒是静了下来。连那大猫喉间时不时发出气囊鼓气般的噜噜声都消失了。

    杨五妮儿睁开了眼。凶残的大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地上一团焦黑的尸体。方才那只将她逼入了绝境,几乎要了她命的可怕走兽,已经变成了一坨焦炭。微风起,那一坨黑炭粉化,随风飞散。

    杨五妮儿的目光追着那些黑色粉尘,慢慢向上看去,终于看到了……半空中凭风而立的男人。

    每每提及那些来山村里选拔弟子的修真者,杨家夫妇俩就总是一口一个“仙人”。可杨五妮儿并未在那些人身上看到什么飘逸出尘的仙气儿。实际上,在杨五妮儿的眼里,那次见过的四个年轻修士,不过是些倨傲的年轻人罢了。可以称之为“修仙者”,但若称为“仙人”……实在是差得远了。

    而现在,杨五仰着头,一只眼睛让血糊了,只用剩下的一只眼仰望着那浮在半空之人——浅灰色的长袍隐隐现出华丽的暗纹,对襟广袖,衣带随风拂动。这人面如冠玉,颌下三缕长须,乌黑的头发绾在头顶,插一支造型古朴的木簪。

    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度,都让人观之可敬,又望之生畏。杨五妮儿仰望着这男人,心中不期然的就浮出了“仙人”这个称呼。

    只是此时,这位气质出尘的修仙者正皱着眉头俯视着她。

    杨五妮儿想起身,才稍稍一动,左肩就一阵剧痛。这是脱了臼,一般人都能疼得哭,她刚才处在高度紧张的情绪中,没感觉到,这时放松下来了,顿时疼得头冒冷汗。

    一双灰色的丝履出现在眼前,气度不凡的男子轻轻落在地上。他左掌张开,凭空“托”着一个像是盘子似的东西。右手袍袖一拂,杨五妮儿左肩突然剧痛了一下,随即疼痛就消失了。脱臼了的手臂已经接上了。

    杨五妮儿按住左肩,动动左臂,确认无事,翻身给男人叩首:“多谢仙师。”

    不管她前世曾经有过怎样尊贵的身份,现在,她活在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山村女孩,还是个不能修仙的凡人。她已经被父母教导过,在这个世界,修仙者是有着怎样崇高的地位。作为一个凡人,见到一个仙人下跪叩拜,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这无关她愿意不愿意,高兴不高兴。她的爹娘告诉她,如她之前那样见到仙人不叩拜的失礼,若遇到的是脾气不好的修仙者,说不定一个指头就按死她了。

    “亏得来的是几个好脾气的小仙长。”他们说。

    杨五妮儿于是知道了在这个世界,强者对弱者,修士对凡人,原来可以生杀予夺。

    那修士看了眼地上黑不溜秋的小姑娘,皱着眉。他循着山河盘的指示一路寻找到此,看到山穷水恶的村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要找的人,大约极有可能是个相貌很不怎样的村姑。可是……就算相貌不怎样,她……她也不能是个娃娃啊!

    他看了一眼黑炭似的杨五妮儿,不死心的伸出右手在山河盘上一拂,盘中沙粒翻动变幻,最终给出的结果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就在眼前!

    杨五妮儿叩首道谢,却没听到回答,她等了几息,便直起身。那男人正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他不说话,她便也不吭声,静静的看着他。头顶忽然一沉,却是男人伸出了手,放在了她的头顶。

    仙人抚我顶。

    仙人又抚我顶。

    第二次了。

    这一次要轻柔的多,一股柔和的力量自头顶灌入,一触即走,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不适的感觉。杨五妮儿睁着眼睛,无声的看着男人,等待他的评语。果不其然的,听到他叹了口气,道:“果真,一窍不通。”

    杨五妮儿微微的感到失望,垂下眼眸。却听男人问道:“你多大了?”

    她轻声答道:“八岁。”说完,抬头看着他。

    这个男人杀死了一只对她来说有着致命危险的凶猛动物,显然有着强大的武力,但却并不令人害怕。正相反,他听到杨五妮儿的回答,表情十分精彩。要让杨五妮儿找个什么词来形容一下,大约就是“蛋疼的纠结”。

    杨五妮儿不知道他这种纠结从何而来。

    袍袖飘飘的男人面色变幻半晌,终是无奈的认了。

    一窍不通之人本就少见,万中不过一二。纯阴之体亦是稀有,和一窍不通的概率不相上下。要纯阴之体还要一窍不通,真是难上加难。他奔波了两年,按照山河盘的指引,找到了两个纯阴之体的女子,可她们都不是一窍不通。

    二者兼有的女子,能真的找到,本身就已经是气运。要错过这个,下一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到,或者,能不能遇到都是问题。更何况,每多等一天,小师弟便多遭一天的罪,经脉灵窍便多受损一分。他们不能再等了。

    “你可有父母家人?”他开口问道。

    杨五妮儿看了他片刻,答道:“有。”

    “带我去见你父母。”男人说完,伸手想要拉她,却看到她眼眶破裂,一只眼睛都被血糊了,脸上也有几道划痕。身上的衣衫不但勾破了几处,裸/露的部分磨破了皮肉,血糊糊的,还沾了许多草屑、泥巴。

    男人的手便顿了下,手掌一翻,凭空多出了一只玉瓶。瓶塞拔开,便有一股难言的清香散出。男人倒出一颗药丸在手心,道:“把这个吃了。”

    杨五妮儿沉默了一下,伸出了手。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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