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廿五
韩水不愿承认自己患了癔症,听起来,似个疯子。但他又不得不认,自那次犯病之后,齐林夜夜相伴,再没有离开过他的床,似个男宠。
男宠,就该暖床,无甚不妥。沐浴之后,韩水独自走进熏着白云香的暖房,撩开帘帐,唤了一声:“爷。”
爷成天闷在床帏里,没做什么苦活,几日不见,竟是,韩水眉间一皱,竟是白净了不少?
齐林穿一件丝绸里衣,笑容落落大方:“大人打完仗,解甲归田了。”见如此风情,韩水脸一红,几乎忘了还有正经事要谈。
“廿五小朝,议玉石献瑞之事,关乎元旦诗会章程,兵部到底怎么个情况?立不立太子?”
齐林的神情,就像吃鱼卡到骨头,而韩水淡淡一笑,吹灭蜡烛,爬上了床。
私见九皇之前,他稍稍试探了一番,发觉齐将军非但不恼,还挺乐意为其效劳。于是,他得寸进尺,有些放肆。
床帏里安静了,许久没有听见回话,接着,就连身后枕着的臂弯,都变得有些僵硬冰冷。韩水:“你怎么了,爷?”齐林笑了笑,暗里未见其神色。
如阿瑞所说,一罐樱花脯,寻遍天涯海角,期间,齐林应阅天营主将晋瑜之邀,去了趟银州。
银州无银矿,只因其山脊荒芜,月色下呈现一片白茫茫景色,让当地贫穷百姓不自禁想到了白银。
每年,阅天营的兄弟们都会至此一聚,叙叙旧情,谈谈家常,共勉英雄热血。只可惜,朝廷新政削兵,习惯没变,人心变了。
头一年,州府衙门设宴接待,席间摆三十年南池汾酒,齐林一身布衣,携众将与州吏相谈甚欢。
头二年,驿馆设宴,摆的是青酒。新任州官姗姗来迟,喝了两三杯,推脱公事缠身,走了。
头三年,也就是这年,无人相迎,无人接待,最后,老州官搁不下面子,把将军们请到自己府中,花生配土酒,图个乐。
都说,朝廷新政之后,银州面貌一新,民生大善,只是,阅天营的兄弟们心有不甘,抑郁难平。
夜里,众人饮酒醉,齐林去小解之时,蓝华抱怨道:“若非韩水背信弃义,我等早就摄政为王,哪里还要受这口窝囊气。”
晋瑜清醒着,厉声一句呵斥,休得胡言。底下人却不服:“怎么?齐大将军都跑到韩水府上做男宠了,还不许多说两句?!”
齐林回来时,正巧就撞见晋将军拔剑出鞘,当堂把蓝华的拇指剁断在桌案之上,平了众怒。
“南征北战,数十年袍泽兄弟,啊?!”晋瑜泪目,“如今阅天营主将是我,有什么话,来,冲我说。”
语罢,晋瑜咬牙,挥起那柄沾血的剑,眼都不眨,把自己左手拇指也斩断,断得一干二净。
后半夜,腥气弥漫,大家心事重重,各自散去。晋瑜转头看见齐林,吐了口唾沫,把血淋淋的拳头一握。
“阅天营因为你一人放弃了天下,之后如何?韩水比方拓,那是有过之无不及,迫害了咱们多少人?”
“我做主将,自然不怪你,可人心功利,岁月无情,那些至今还被流放在外的兄弟们,他们能不抱怨?”
“你也就剩下一点英雄名声了,却跑到人家府上做什么?男宠?!齐林,我之前不说,那是碍于兄弟情面,而不是眼瞎!”
面前那只拳头滴着鲜血,齐林沉默片刻,道:“晋兄,他骨子里坚韧,哪怕要断自己后路,也见不得江山生乱。”
晋瑜:“所以你就去做男宠?”齐林:“所以,我想成全他。”晋瑜叹了口气,将腰间匕首扯下,一刀一刀,刮去断指碎肉。
齐林视之若素,言道:“不乱江山,不起战事,不负阅天营,不负他,那便只有一条路。”
听完之后,晋瑜摇头:“削兵三年,我怕阅天营撑不住……”齐林抓住他的手,目光如炬:“你肯断指,便是不怕。”晋瑜咬咬牙,血性一笑。
兄弟之间,有所不言。
半月之后,齐林抱着一罐樱花脯,回到韩府,却听闻,韩大人染了癔症,看什么都是一片血红。
“青颜,别人替你卖命,总是要收好处,不然大家秉公办事,谁理你?”回过神,齐林笑了笑,把韩水从床边拖到自己怀里,紧紧地抱着。
韩水:“怎么到头来,连你都问我要好处?”烛盏已灭,他看不清齐林的面容,只感到身子被箍得越来越紧。
韩水:“骨头都快散了,爷。”齐林抚他的云发,吻他的脖颈,伸手往他衣服里探去:“爷这不是在要好处么?”韩水一笑:“青颜这身子,早就是爷的,馋什么。”
若非心里后怕,他永远不会张口问齐林要兵。可这一问,他又后悔了。
廿五,朝晖如剑刃,无情刺过宫门,劈在雄楚汉白玉大道之上。钟鼓声中,两列人影,踩着刃尖,从容向景恒殿行进。
小朝,规制不紧,所重者,无非寥寥几张熟脸。皇室宗伯西邕王云安、影部总旗韩水、中书令楚容、尚书右丞南正、户部尚书林昀……
众臣行叩拜大礼,大内总管金年宣平身。女帝望了望殿前:“萧国舅今日没来?”金年:“陛下,国舅爷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女帝:“哦。”
镶金雕龙青铜案上,摆着三叠奏折,全是刚从中书省搬过来的。女帝拍了拍中间的一叠:“这些,无伤大雅,先议。”
韩水抬眸,看了看云冰的气色,果然……北地上乘胭脂,难掩几夜风雨无眠。
议事时,众臣心平气和,言辞得体,对女帝礼敬有加,直到中间那叠奏折一封封抽尽,见了底。
金年轻轻咳嗽,小太监端上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云冰笑了笑:“韩卿可知这是什么药?”韩水:“不知。”云冰道:“这是千年人参汤,提补元神用。”
玉石献瑞之事,开议。云冰饮下一口参汤,徐徐道:“左边这叠,主阴阳相合,言联姻之事。右边这叠,主瑞星东升,言立储之事,众卿说,朕该……”
“陛下,玉石献瑞,主瑞星东升。”云安直截了当,“元旦诗会,宜定册立东宫之事。”
附议者,无数,云冰没忍住,还是默默地数了一数:云安、南正、冬青、于贤、苏木、景兰、泽漆……“陛下,臣主联姻。”众目睽睽之下,林尚书笑道。
那一瞬,殿前烛火纷飞,仿佛整座大殿中刮过的不是冰霜,而是春风。云梦女帝望着前方敞亮宫门,欣然一笑,落了泪。
抗议之浪潮,狂涌而来,淹没昔年情愫。云冰饮一匙参汤,肃清群鸦:“韩卿在不在?”韩水不惊:“臣在。”
云冰:“云梦为何不能与九界联姻?”韩水绕开话锋:“九皇此来,为借兵复国,平诸侯之乱,救九界苍生于水火。”云冰:“恩?”
韩水:“臣之见,陛下应当把握此次良机,扶立九皇,掌控九界残土。”云冰闭上眼想了想:“这话,朕听着很熟悉。”
楚容叹了口气:“陛下,那日在梅园,臣提起过此事。臣附议。”他身上那一袭一品官袍,秋毫不染,平如早春湖面。
喝了参汤,云冰似是缓过一口气,语气温柔:“所以说,你们二位是商量好了?”韩水与楚容相望一眼,异口同声:“臣不敢。”
云冰似是无心道:“韩大人,私见九皇,暗桩交易你都敢,还有什么你不敢?”
霎时,风云骤变,龙颜晦暗。
韩水手心一紧,先不说话。
“陛下,此事若没有证据,不可妄言。”先破沉默者,刑部尚书,冬青。随后,礼部尚书道:“这个,据臣所知,韩大人从未踏入过六方驿馆。”底下几人见状,亦纷纷出列辩白。
于是,林昀笑了笑:“陛下,或许是小人作祟,诬陷……”话还没说完,云冰来了兴致:“林尚书,朕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林昀笑意顿僵。
云冰道:“比方说前几日,朕密令韩卿去见九皇,不过带几句话而已,却总有那么些个小人,见不得朝堂清静,欲行挑拨之事。”
群臣大惊,戏里人扯戏外人,戏外人瞧戏里人,乱作一团。紧张之下,林昀竟错把手中芴板当成羽扇,摇了两个来回。唯韩水不动声色,冷冷地盯着云冰。
云冰心酸一笑:“诸位爱卿,别再算计朕了,行也不行?朕……”云安咳嗽了声,巍然道:“陛下,若圣意已决,请宣旨。”云冰咬咬牙,一把抓起杯盏,当着满朝臣子的面,摔在了云安跟前。
一地参汤尚且冒着热气,小太监速速上前收拾。金年公公清了清嗓子,尖细二字:“圣谕。”众臣跪于地,聆听圣旨。
圣旨简之:“扶立靖轩,伐九界;册立云翎,定东宫。”“陛下圣明!!!”一片呐喊,排山倒海。群臣叩拜,起身,鞠腰碎步,倒而退散。殿上唯剩韩水一人,孑然而立。
君臣,隔着十八排烛火,甚远。云冰叹气:“元旦诗会,国之大典,朕为大局计,不会怪罪。”韩水:“陛下圣明。”
火光摇曳中,云冰悠然步下玉阶,身后拖着玄色长袍。她走到韩水面前,轻声问道:“朕就想听一句实话,卿究竟,见没见九皇?”
韩水平视前方,镇静地答了二字:“没有。”云冰笑了,背过身,良久不语。韩水瞥了一眼金公公,见其气定神闲,不似往常惊乍,已知帝心。
“青楼小倌之子,入我云梦东宫为主,且不论一路风雨坎坷,韩卿终于还是赢了。”云冰笑道,“卿让朕无法挑剔。”
是日,韩水乘一品椿木马车,去了一趟江北。江北烂锣街,早已不复存在,现如今是几百亩齐整的耕地。
地里覆满霜雪,亮莹莹,与锦江连成一片,韩水踩在冰冷的泥中,任土渍蹭脏衣袍,跪下了。
“儿不孝,未尽赡养之义,未续香火之弦,儿,愧对父母血肉恩情。”洒酒归田,“然,儿所能及者,护天下无父之子,勿再受人间疾苦。”
作者有话要说:
单机了这么久,看到一两个小天使真的很开心呀~
萧国舅还在病痛中苦苦挣扎,他下线之后,剧情会有较大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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