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明镜亦非台 三

    “大师又寻到了什么？”楚留香看到肖涯驻足，顿时来了兴致。

    肖涯轻笑着蹲下身, 拨开草丛, 微微侧身, 楚留香这才看到原来是一只鸟窝，而窝中还有着两只还未长全毛的小鸟。看到可怜兮兮地缩在一起的小鸟, 楚留香也不由一愣，不得不说，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类, 幼崽总是最能激发人们的保护欲的。更何况, 楚留香本来就是个心软的人。

    楚留香不由抬头望了望一旁枝繁叶茂的树梢, 再看看已经捧起了鸟窝的肖涯，立刻主动询问道：“大师可是要把它们送回去？这树这么高, 不如由我来代劳？”

    肖涯也不推拒, 点了点头, 便轻轻地将手中的鸟窝交到了楚留香手上, “如此便麻烦香帅了。”

    “不麻烦不麻烦。”楚留香笑着接过鸟窝，扭身便跃上了枝头, 俯身将鸟窝重新安安稳稳地安放在了树杈上。安置妥帖后他方才满意地笑着拍了拍手, 纵身跃下。不过刚一落地, 他便再次向肖涯抱怨道：“我都说过多少遍了，大师唤我楚留香便是，香帅什么的, 不过是朋友们抬举给我取的诨号罢了。我可当不起大师如此称呼。”

    肖涯微微摇头，毫不示弱地回道：“贫僧也担不起大师之称, 香帅还是莫要再如此称呼了。”

    楚留香被怼得不由摸了摸鼻子，但是却也不觉得被冒犯了。这是楚留香将肖涯从少林寺中“偷”出来的第三日。而此时他们才刚刚离了嵩山地界，向着长江而去。

    若是楚留香自己，此时恐怕早已经到了长江，回了家了，嗯，就是他的船。楚留香虽是浪子却也是有家的，就像陆小凤会把花满楼在的地方当作家一样，楚留香也将他那有着他的三位红颜知己的船当做了自己的家。而他现在就是要带着肖涯回他的家。

    能被楚留香邀请上他的船的人少之甚少，然而，虽然他才和肖涯相识不到三天，他却毫不犹豫地邀请他到他的家中做客。因为，楚留香觉得，肖涯是一个值得交心的朋友。

    是的，仅仅三天，楚留香便将肖涯在他心中的标签改了又改，从名不虚传的佛子，到值得尊敬的大师，再到值得交心的朋友，这一连串的过程几乎是在一天之内连续完成的。而现在，肖涯在楚留香心目中的地位早已经连连晋升，成为了与他那三位红颜知己同等，仅次于从小与他一同长大的胡铁花与姬冰雁的存在了。

    若是往日，有人告诉楚留香他会对一个人那么快的消除掉所有的戒心，楚留香是决计不信的，他虽然待人以诚，但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可不想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死的不明不白，毕竟，他虽然不杀人，但是，想杀他的人可也是不少呢！

    可是，经过了这三日的相处，便是此时楚留香中了毒，然后有人告诉他害他的人是肖涯，恐怕楚留香也是不会相信的，因为……谁能相信一个连采摘草药时都会注意不尽不伤的人，会去伤害一条人命呢？反正，楚留香是不相信的。说实话，在遇到肖涯之前，楚留香也是不相信世界上竟然有一个这么敬爱着生命的人的。

    他尊重着每一个生灵，小到一株青草，大到世间芸芸众生，他无时无刻不在以一种广博与包容在对待着他所遇到的每一个生灵。

    虽然只有三天，但是，这三天里，楚留香就觉得自己的心灵仿佛产生了一种升华，万物皆美，大爱无疆。楚留香自认这辈子恐怕都做不到这种境界了，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尊敬一个这样的肖涯。

    这三天里，楚留香觉得他仿佛就像是活在梦里，毕竟……一人诵经而百兽朝首，闭目参禅而百鸟无啼，路伸援手而衔果报恩……楚留香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些动物也是那么的有灵性。纵然因为肖涯没有武功，而不得不在这野外露宿了三天，但是楚留香却分毫也不觉得无趣。因为，有肖涯在，他第一次认识到这些口不能言的小生灵，到底是多么的有趣。

    不过，楚留香也渐渐了解到，这个身着简朴的僧衣，身上缠着繁重的佛珠的青年虽然心怀万物，但是，其内里却也是有着强硬的一面的，就比如说……他的称呼。楚留香想着不由又摸了摸鼻子，说实话，他真的没想到肖涯竟然会选择这种方式来反击。他一直心怀敬畏称他大师，所以他也就一直尊称他为香帅。

    说真的，他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这个称号有多么的羞耻，可是，每当这个诨号从那张唇色浅淡的薄唇中吐出的时候，他就莫名得觉得面红耳赤。别认为他不知道他虽然唤他香帅，但是对于他偷盗的行为他是绝对不认可的。好，虽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职业并不怎么上的了台面，但是自从他名满江湖以来，肖涯是第一个当着他的面跟他讲你这样做是不对的的人。

    虽然说他避而不谈了一次之后，肖涯就再也没有提起过，但是……楚留香觉得，他最近大概是没有办法再去给哪家哪户送帖子了，实在是因为……身边有这么一位性端坐正、品性高洁的高僧，他完全不好意思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去做不好的事情啊！虽然说，肖涯从来没有要求过他不要去做，但是……被那双古井无波、澄澈干净的眼睛盯着，你无论做了什么亏心事，都良心难安啊！

    楚留香心中莫名的为自己的手艺担忧了一秒，随即又把这一切抛到了脑后，不偷就不偷，反正他的钱财也不是靠偷出来的，他盗宝比之需求，更多的不过是一种兴趣与挑战罢了，不然他也不会时而再把东西偷出来之后又随随便便地送出去。而现在，他身边跟了一位这么神异的佛子，他上哪还用的着到处去偷东西寻刺激去？这位不比什么所谓的珍宝珍贵一万倍吗？

    楚留香觉得，肖涯就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宝藏，无论是他在路边的野草丛中就能一眼分辨出各种各样的草药、还是他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神话志异都能信手拈来的博学、再或是他随口道出的佛理经义都令楚留香为之神魂颠倒。说实话，楚留香一直认为，李红袖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博闻强识的人了，但是，当他与肖涯攀谈过之后，他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唉，大师你为何不曾学过少林的武功？否则，少林必然再添一位宗师。”楚留香终于忍不住如是感叹道。

    肖涯听到不由失笑，他不是不曾学过，只是现在已经忘了罢了。不过，这种话肖涯自是不会说出来的，他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轻声细语地反问道：“我为何非要去学武功？我是和尚，自然最重要的是学习佛法，放着最本质的道理不去参悟，反倒去注重什么武功秘籍，这不是舍本逐末吗？”

    楚留香不由苦笑：“是啊，你是和尚啊……只恨我不通佛理，无法与大师坐而论佛，实在是可惜啊！”楚留香终是忍不住叹息道，他这三天来每与肖涯多说一句话，就心痒一分，如今早已是心中如有千百只猫儿在挠搔一样，心痒难耐，可是，他是个和尚啊！而他只是个武林人士，他又不通佛理，又如何能与他交心呢？

    楚留香觉得，守着这么一座巨大的宝藏，而他却永远无法知道肖涯内心中真正的美好，这让他如何不叹息悔恨，只恨自己不是一个通晓佛经的沙弥，那样就不至于肖涯有着千般万般的至理，而他却难以体悟百分之一了。

    看到楚留香扼腕叹息的样子，原本与他漫步而行的肖涯却是不由愣了一下，他真的没有想到楚留香竟然是在为这种事情烦心，他这个世界之所以放弃任务不就是为了追寻那虚无缥缈的道理吗？他是经历过华山论剑时那种如痴如醉的感觉的，自是知道那种明知宝山在前，却苦无门得入的感觉。

    此时，肖涯才终于放下了心中那份伪装的紧张感，真正的对于楚留香产生了一种认同感。肖涯不由轻笑：“谁说不可以的？”

    楚留香闻言不由望向肖涯，当看到肖涯脸上那种灿烂的笑容时，楚留香也不由一时失神，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一直淡淡的人露出这么明艳的、炽烈的感情。

    肖涯的笑令楚留香失神，而他说出的话更是让他呆若木鸡：“谁说必须精通佛经才能论佛的？楚施主，你着相了。万物有道，万事有法，天下万事万物，殊途同归，武道、佛道，如何就不能相通相辅了？楚施主亦是江湖中的高手，你可知少林如今，为何没有宗师吗？”

    “舍本逐末！”还记得肖涯刚刚的话的楚留香几乎脱口而出道，话一出口楚留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舍本逐末？舍本逐末！是了！天下人皆知天下武功出少林，可是少林如今却没有一位宗师！为什么？因为少林武功的根基在佛法！而不在武功！佛法高深自可得秘籍真意，从而步入宗师，可若是佛法不精，他们便是再苦练上上百年，也出不了宗师！因为他们努力的方向从根本上就错了！

    殊途同归，殊途同归……果然是殊途同归啊！楚留香深吸了一口气，退开一步，向肖涯深鞠一躬，诚挚道：“谢明虚大师点化之恩！”

    肖涯并未躲闪，完完整整好不心虚地受了楚留香一礼，原本张扬的笑容方才渐渐浅淡道：“楚施主不必多礼，道理所有人都懂，但，能够真正理解的又有几人呢？楚施主既然能够想到这一层，本就是你的慧根，谢就不必了，若是楚施主不弃，日后不若与小僧论上一论，不拘武道、佛道，再或是其他道理。”

    楚留香闻言不由心中感激更甚，他又如何不知肖涯这是有意想要点拨他呢？既然是他的好意，又对他们二人都有所裨益，楚留香自然不会不知好歹的拒绝，当即便应了下来：“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肖涯满意地点了点头，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之后，方才催促道：“楚施主莫要激动，此刻，我们还是先赶路。”

    “啊？是！”楚留香这才堪堪回过神来，平复下了激荡的心情，再次跟着肖涯的脚步，向着山下行去。

    不知怎的，受了肖涯的点拨，楚留香本来应该更加敬重肖涯才是，可是，敬重是更深了，但是，他却也莫名觉得，他与肖涯之间的那种距离感也突然少了许多。或许，是因为方才那个感情外露的笑容？楚留香不确定地想着，毕竟，只有刚才的那个笑容才让他觉得，这个人比起在世间行走的佛陀，更像是一个努力在路上求索的高僧。

    唔……虽然说依旧高大上，但是，比起高高在上、怜悯世人的佛陀，楚留香觉得，还是不断探求着最本质的道理的肖涯更让人亲近一些，尤其是，刚刚的那种笑容，就好像是实现了自己的愿望的孩童一样，那种质朴、单纯，让人忍不住想去接近、保护。

    一下子觉得自己与肖涯亲近了许多的楚留香，突然胆子变得大了许多，最直观的表现就是……以前本来不敢问的话，他现在一下子就秃噜出了口：“那你又为何不修炼少林的武功呢？以你的佛法造诣与聪慧，只要你想你肯定能成为一代宗师？”

    肖涯没想到这几日一直显得有些拘束的楚留香竟然突然放开了，听到这个问题他也不由愣了一秒。

    楚留香看到那张宝相庄严的脸上鲜少的露出那么人性化的表情，顿时不由露出了笑容。看到楚留香这副表情，肖涯又怎会不知他是知道他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高不可攀了，不过对于这种情况，肖涯还是十分乐见其成的。肖涯轻笑道：“不想学便不学了，我也是人啊，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想专研佛法，自然便不愿研习武功了。毕竟……学生总是有偏科的情况嘛。”

    既然楚留香认识到，肖涯自然也乐得和他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只要不崩他高僧的人设，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还是可以开的，毕竟他是佛子又不是真佛，他是还要靠楚留香来刷威望，自然是要和他搞好关系的啦~

    楚留香也被肖涯突如其来的小童心弄得一愣，不过随即又笑了起来，这样很好呀！这样的肖涯才让他觉得更真实一些呢！

    “咕噜——”一声怪响猛然打断了他们之间那种和谐的氛围，二人同时一愣，转瞬肖涯的脸上便蒙上了一抹绯红，啊啊啊！他忘了他这几天都只能靠野果充饥很容易饿的，刚刚光顾着和楚留香说话都忘了时间，这下可真是把形象都毁完了啊！

    楚留香也立刻反应了过来，他们这几日在野外行走，肖涯又不能吃荤腥，会这样也不足为奇，而且……看到面色绯红宛若白玉染霞的肖涯，楚留香顿时不由笑开了怀：“哈哈哈哈，明虚莫慌，此处离城镇已经不远了，不妨我带你一程，我们到城中正好饱餐一顿。”说着，也不待肖涯回答，他便揽过肖涯的肩，脚尖一点，便揽着肖涯从空中急掠而过，向着不远处，山林外的城镇奔去。

    猛地被灌了一嘴风的肖涯也是哭笑不得，得，这下可好，他在楚留香这的光环效果，大概十不存一了？不过，索性第一印象已经打好了，日后注意不要崩人设了就好，反正，楚留香酷爱脑补，大概，不需要光环也没有问题？嗯，考验他演技的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