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那之后又有了动力, 跛着脚跟随蒋毅走出树林。
九河乡多纳西族,林外有块水田,田边簇集圆木搭建的二层小楼房。住户半夜全睡了, 静悄悄一片。
蒋毅扶着老杜敲响就近的一户, 开门的是位青年人,上披一条羊毛毡, 下穿一条麻布裤,脚上一双黑布鞋。初见二人时颇不耐烦,又见老杜腿受伤,便引二人进屋。
内里是口天井,其间三面环房, 那青年人引老杜去正屋门前的躺椅躺下,开灯检查半天不知如何下手。其小腿肚汩汩下流的鲜血打湿了鞋袜,细瞧伤口呈凹陷状。蒋毅知那是发散角度射出的铅弹丸造成的, 密集子弹已将肌肉烧伤,随着时间推移会进入体内更深,且不易清理,是典型的□□伤口。
“怎么办?”
“不知道。”
从队友手中救他出来已是极限,面对枪伤蒋毅不敢多管, 怕暴露身份。
但这一枪是老杜替他挨的,又不能不管。
“附近有医院吗, 麻烦你带个路。”
“不去医院。”老杜说, “用镊子挑出弹头,死不了。”
青年人不敢应:“你出这么多血,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担不起责任,我们这里没有医院只有卫生所,我送你们去。”
“小兄弟,我只是借你的地方用用,动手的事情交给我这位兄弟来,就算出了什么事也和你们没关系。”
那青年人看看他二人,叹了口气,跑去二楼找工具。再回来时非但带来简单药品还带来一位蓄须老人,消瘦的身体明亮的眼。
“这是我爷爷,懂点医术,不过是中医,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们。”
老爷子细细看了看伤口,二话不说开始上手。没有麻药,老杜被痛感逼得冒冷汗,却也仅是皱着一双眉,哼也不哼一声。后来进入尾声时老人也劝他们去卫生所。
“我没有全部取出来,怕时间太久失血过多。你们还是走,卫生所条件比我这里好。”
老杜一双眼睛已半睁半闭,分不出太多力气说话。
蒋毅看了看他:“……算了,能取多少算多少。”
老人叹了口气,草草捣碎两片草叶敷住他的伤口,转身又回楼上去。
霎时,寂静的小院只剩他二人。
蒋毅抻开双腿坐在门槛上,手伸进裤袋摸了摸,没摸着,许是刚才奔跑的途中掉落了,又浑身上下摸索一遍,终于从上衣口袋摸出支烟。他点燃后抽了几口,递给半躺的老杜,老杜接烟时手指不受制的颤抖。
“刚才能跑不跑,留下来干什么。”
老杜狠狠吸着烟,火芒一闪闪的亮,再狠狠吐出去,颇有大松一口气的架势,看上去似乎减轻不少疼痛。
“我老杜不是只顾自己的人。”
他又把烟递回去,蒋毅不接,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抽,他便接着抽。
“……不如别干了,太危险,你做个正经生意,我照样跟你。”
他笑:“除了这个我一窍不通,不干这个干什么?”狠皱着眉再抽一口,“妈的,刚才死了就死了,老天不让我死,说什么也要干到底。你如果想走就走,我不拦你。”
“……我能走去哪儿,我也除了这个别的一窍不通,不干这个干什么。”
“那你刚才说那话?”
“毕竟差点儿死掉,害怕。”
老杜再笑:“刚才你和那些人抢枪,可看不出你害怕。”
“那会儿着急,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不是有句话叫兔子急了跳墙么,大概就是那样。”
老杜笑意不减:“狗日的,兔子怎么跳墙,是狗急了跳墙。”
他摸一把后脑勺:“妈的,我说怎么说起来不顺口。”
老杜面带笑意抹了把汗,抽完那支烟后靠着躺椅睡着了。
蒋毅看着院中间的天井,眉宇间萦绕难解的情绪。
两小时后青年下来察看,见昏睡的老杜脸色不对,伸手一探,发烧了。霎时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再次叫嚷着要送二人去卫生所。
蒋毅自始至终坐在门槛上没动过:“有消炎药吗?”
“你们走,我是好心救你们,怎么还赖上了?”
“刚才你爷爷帮忙取出弹头已经算救过他了,再借你家消炎药用用,出任何事我负责。”
青年满腹牢骚,却也前去拿药。
吃过药后没一会儿,天亮了。这家人招呼蒋毅吃早饭,他没什么胃口,拒绝了。
片刻后老人家拿给他一块玉米饼:“他退烧了,等他醒来你们就走。”
他接过那块玉米饼,瓷实的分量,还热乎着。
老人略作停留,看一眼熟睡的老杜,悄声道:“干什么不好干那个,既然捡回一条命,以后就别干了。”
蒋毅看着他,苍老的面孔爬满皱纹,因为过瘦,下巴缩成一张松垮的皮,言语间来回晃动。
“既然知道我们不是好人,为什么救我们?”
“我是医生,医生眼里只有病人,没有好人坏人。”
说完便走了,和孙子一起去院外劳作。
老杜醒来时他不在门槛坐着,蹲在石头砌的阶梯上。旁边是开了花的各式盆栽,盆栽尽头有一口大缸,朱红的旧色圆形的口,盛满了雨水,水中飘着绿色浮萍。
“几点了?”
他看了看表,转头:“八点半。”
老杜朝他旁边的蓝布包裹物扬扬下巴:“那是什么?”
“玉米饼,老头给的,吃吗?”伸手一探,“凉了。”
“算了。”他掀开毯子下地,“逗留得时间太长,我们走。”
“你能走吗?”
“走走看。先给小金刚他们打个电话,昨天晚上不敢联系,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蒋毅于是掏出手机打电话,粗略沟通一番,挂了电话。
“小金刚没事,正安排车来接我们。”
想了想,又打给哑巴,叫他和小金刚一起过来。
那会儿的哑巴已在北三环的老房里守了一夜,同守的还有一夜未眠的秦淮,甚至包括窗户上跳来跳去的小安。
出这趟任务之前,蒋毅特地安排哑巴守在家里,面上和老杜说的是安排他原地留意警方动静,实际的打算是二人于家收拾包袱,随时准备撤离。
经过一夜的整理,秦淮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正打算给秦峰留下一封信时,哑巴的手机突然响了。她紧张不已,以为终于等来好消息,却见哑巴挂了电话后跟她来回比划着手势,怕表达不清,又执笔画画,画出北三环的家,又画出一条路,路的终点画出颗代表蒋毅的人头。
末了,从起点比划至终点,敲了敲那颗人头。
“行了,你去。”
她的表情虽说不上失望,却也失去前一刻的期待。
茶几上有具小茶壶,茶壶里盛着凉水,她口渴许久也未曾喝过一口。这会儿也不管哑巴,拎了茶壶走进厨房,插上电后开始烧水,电流接通嗡一声响,在安静的清晨格外突兀。
她看了看橱柜里放置整齐的碗筷,灶上还有头天没吃完的水果,是蒋毅出发前买的,半掩在透明塑料袋里,黄橙橙的颜色,凹凸平铺的形状,散着淡淡的清甜味儿。
许是太渴等不及水开,她伸手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却不如闻上去甜,也不解渴,只是些许发涩。
期望总是在要紧的关头落空,一次又一次,还不能追根溯源。人们总是轻易说理解,却不知真正的理解其实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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