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是什么病
王崇基一闻次言, 脸上顿时像被抽空了血色似的惨白。 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的亲侄儿居然出了痘,而照沈、张二位的话看, 此时出痘疹的,十分可能就是天花。 若王焘做了十个里面活下来的那一个, 那就也就罢了,顶多留点麻斑坏了长相, 也强过被夺走一条性命。 可若他就这么没了…… 王焘是他亲侄儿, 他兄长王敬直的的幼子。昔年李承乾谋反事败,身为当朝驸马的王敬直也祸及自身, 不仅被迫与南平公主绝婚, 还被流往岭南, 至今不得归家。 而这个才一岁的孩子, 是他长兄的心头至宝, 巴巴地送到永宁郡府养着, 不过是希望就是他过得富贵安乐。 若他连这点最基本的保护都没有做到,还有什么颜面去面对自己唯一的兄长? 正当他兀自陷入懊恼之时,张起仁已经拄杖而起,笃一声敲在平滑的地面上, 把他从沉思中敲醒回来。 “王陵一时半刻也是来不了的,我们先去看看你侄儿。” 张起仁一句话倒是点醒了王崇基, 几位长安来的名流圣手就摆在眼前, 何不请他们先诊断一番? 他忙收起胸中的千万愁绪, 朝李弘恭恭敬敬一稽首:“殿下……” 话没出口, 李弘已经微微颔首:“请二位博士先去看看那孩子的病情。” —— “妈妈……” “生死未卜”的小屁孩正霸占着张不算宽敞的木床,企图翻身的姿态因手脚太短终于宣告失败,明润如珠的眼眸眨巴眨巴,无辜地瞪着几个匆匆赶来的大人。 圆溜溜的眼珠子天生一股灵气,粉雕玉琢的小脸鼓着气,像是有许多的话要说,又偏偏只能干着急地发出单一的声音。 两双探寻的眼眸在看似天真无邪的面庞上扫过,心底多少有了个分晓,也都收起了紧张沉重的神色。 王崇基虽然不通医术,但见两个太医博士脸色平静无澜,也就把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暂时塞回了胸口。 “你们来瞧瞧,都说说,这是什么病。”张起仁反把拐杖一抬,指向三个凑在后面的年轻人。 吴栩、吴议和徐子文皆是微微一愣,没想到这么紧要的关头,老先生还要先考察学生。 到底徐子文是最滑头的,既然张起仁能分出闲暇指教学生,就说明王焘病情不重,指不定什么事也没有。 打眼看去,这孩子也不过几颗水泡挂在脸上,想来是郡府的人关心则乱,把小化大,反添出一桩乱子。 他装模作样地拨开拢在一堆的人群,下手把了把王焘的脉搏,自然是什么也没有摸出来的,但面上依旧装出一副沉稳淡定的模样。 “依学生看,小公子脉象洪大,此为热症,痘子多发于身上而少发于面部,想来是襁褓过热,捂出来的褥病。” 话音未落,沈寒山便已嗤笑出口,笑眼眯眯地望着张起仁,却又一个字也不肯说。 张起仁倒照旧不露喜怒,又点到吴栩:“你说。” 吴栩也不是个傻子,见沈寒山颇有嘲弄之意,就知道此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徐子文一定说错了。 他也照着徐子文的样子做了番虚态,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向张起仁。 “小公子发疮头面及身,须臾周匝,状如火疮,皆戴白浆1,想来是天花无疑了。” “你倒比他强点。”沈寒山在张起仁面前也不客气,直接指点他的学生,“葛公的《肘后备急方》是本好书,你既然这么喜欢,不如回去好好抄几遍。” 这话是揶揄他照章背书,说出来的症状和病人实际的情况相差万里了。 张起仁只是微微摇头,眼中连失望都没有一丝,仿佛早已料定他们二人的水准。 “老夫早就教过你们,读书背经都是次一等的事情,通达意思、领会精神才是第一要紧事。你们在长安虚读了一年的书,还是没有一点长进。” 吴栩、徐子文心中自然忿忿不已,他们不过是入学一年多的生徒,连此行的门都不算跨进去了,两位博士就这样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让他们在诸人面前丢脸出丑。 面上自然是恭恭敬敬地俯首称是,不露一丝怨愤之意。 最后轮到的自然就是吴议。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王焘身上的痘疹多散布于躯干,而头面四肢少有,隔着一方白巾摸到额头上,便觉灼烫,再放下手去切脉,的确是脉洪如钟,徐子文的话倒不掺假。 他细细思忖一番,问那回报的下人:“小公子昨日是否有发热或者吐奶,或者烦躁不安,手脚不定?” 那下人捣蒜似的点头:“先生真神人,都叫您说全了。” 吴栩忍不住冷笑一声:“今天发热,总不见得昨天就好好的,这谁不知道?” 吴议并不理会他,反而接着问下去:“但是两三天前,小公子尚无此症,所以你们未曾在意,是不是?” 这回答话的是王崇章:“你说的不错,老夫闲来无事,只喜欢弄儿为乐,唯有昨天恭迎太子殿下,才没抽出时间,往日都是好好的。” 两个问题问完,张起仁冷肃的脸上已浮出了一丝笑意。 沈寒山亦哈哈一笑,拍了拍张起仁的肩膀:“看来还是我的学生技高一筹啊。” 吴栩和徐子文尚云里雾里,就已经被吴议压了一头,心中自然丛生不满,连一贯猴精讨巧的徐子文都按捺不住了。 “贤弟说了这么多,倒是说说是个什么病症,也好叫咱们师兄两个服气啊。” 吴议淡淡扫他一眼,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还听不出来王焘的病,也难怪张起仁连气都懒得生了。 “是水痘。”他这话是说给王崇章听的,“天花和水痘看似相似,但二者完全是两种疫病。水痘的痘子往往起于躯干,发向四肢及颜面,而天花则截然相反。天花往往在出疹三天前便有高热和疲倦的症状,而水痘则发病更急,常常是热症同痘疹一起出来。”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王焘咧嘴笑着的小脸上:“并且小公子精神很好,病势虽来如山倒,但尚且留在腠理,所以您也不必多加担心,小公子绝非天花之疫。” 王崇基刚开始时并看不起这些初出茅庐的小生徒,尤其是发觉徐子文和吴栩其实只有虚张声势、空空响起的半桶墨水在腹中,更觉得这些年轻人不太可靠。 直到吴议一条一款清晰地把王焘的病情剖析出来,并且字字句句都言之有理,他心中才闪过一分信服。 “既然如此,那水痘又该怎么治疗呢?” 吴议还没开口,早有下人摊开纸笔,请他提笔落方。 他悄悄敲了敲沈寒山和张起仁的脸色,见二位师长都没有被僭越冒犯的不悦,才放心提笔,写下一个端端正正的大字—— “养”。 王崇基掩不住惊讶之色:“难道不用药吗?” 水痘是自愈性疾病,就算是放在医疗技术发达的现代,也不过是采取一些简单的对症治疗而已。 吴议笑道:“如果您实在放心不下,就叫乳娘天天喝了银翘煎出来的水,再哺乳给小公子,如此便可有清热之效。小公子年纪尚小,如果用药过当,反而是揠苗助长,得不偿失了。” 王崇基半信半疑地瞧向张起仁,用眼神征询着这位老博士的见解。 张起仁揭起桌上墨迹未干的一张“方子”,递到王崇基的手上:“这就是最好的方子了。” 张起仁此话一出,王崇基总算是由悲转喜,凉透的血脉里奔起一股热流。 “还好,还好……”他抚着心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口重重压在胸口的气一呼出口,他才总算觉得心里安定了许多,还没来得及道谢,便见另一个仆子匆匆地撵过来,附在他耳边,如此这般说道了一通。 原来是王陵已经从府中赶来,眼下就在厅堂中,和太子殿下吃茶论事呢! —— 王陵一见着郡王府打发来的仆子,就知道大事不妙,太子本来就对他有三分成见,无事尚且不见,要见又哪有什么好事! 他也顾不得讲究素日的排场了,忙乘了记四人抬的小轿,领了手下两个得意的人才,一路匆忙地赶到郡府里头。 一入郡府,便见太子端坐其上,左右各侍立一位身带佩剑的青年武官,一个是他见过的裴源,面冷如冰,另一个倒是从没见过的,长得却过分平凡了。 李弘见到他匆匆赶来,也只是淡静地一笑,并不言语。 王陵揣着一肚子颤巍巍的肥肉和心虚,在寒春二月愣是扪出一手心的汗。 太子不说话,他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横竖只能跪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词。 “臣未能恭迎太子殿下,实在有愧,太子殿下所赠玉佩,臣已供奉在公堂之上,以昭后人……”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无非就是害怕这位看上去面色平和的贵客随口插一句问责的话——那他这一州太守可就别想当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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