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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分为他,一部分为己。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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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心翼翼的, 一不注意就会踩到睡在旁边的女生。    虽然那里缺点和不便有很多, 但是租金便宜。    餐馆工做了几周,同住的女生介绍她去帮忙串珠子。    耳环、手链、脚链、项链, 形形色色的手工饰品, 陆苗刚开始做的时候做得慢, 几天就熟练了。串珠子是按量算钱, 相比于餐馆, 不需要跑来跑去或者和顾客交流。    这个活陆苗只做了一周,主要是身体没法适应,她眼睛不舒服,手指节硬得弯曲都会疼痛。    后来她换了个住的地方,照样是合住。一个废旧车库改造的地下室,比起单人公寓好的地方是,有床可睡。    冬天的时候,又潮又冷,棉被硬得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屋子里常年有一股发霉的青苔的气味,上铺的女人抽烟,问陆苗要不要来一根。    即便是每个人都不容易的地方,仍旧存在鄙视链,床位在她对面的女生给陆苗使了个眼色。她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女人在不正经的场合上班。    “谁知道她有没有病啊……”女人不在屋子的时候,她们背后议论:“整天穿得那么暴露,吞云吐雾的,她抽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能是什么,不过是寻常的廉价香烟。    陆苗接过了她递来的烟,她没抽过这种东西,吸一口就猛烈地咳了起来。    烟掐了喉咙还是不舒服,她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完全无法理解这种东西如何能替人排忧解难。    倒是因为这个契机,她跟女人相熟。    她介绍陆苗和她朋友一起摆摊卖衣服。    工作这件事大约是各有各的辛苦,没有一行是容易的。遇到城管是常有的事,几次锻炼之后,看着风声不对,陆苗便扛起沉重的编织袋,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路;挑三拣四的客人更是家常便饭,她和他费尽口舌,讲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他什么也没买。    做生意必然要笑脸迎人,陆苗讲得嗓子沙哑,笑到脸僵。    收获是,她终于攒下一点钱。    ……    江皓月在X市的海边夜市找到陆苗。    她穿了一件有毛绒绒帽子的军绿色羽绒服,晒黑了很多,看上去健康又有活力。    她的小推车很新,塑料板用红色贴纸歪歪扭扭贴了四个大字“铁板豆腐”,旁边用黑色油性笔写着“和烤肠”。    卖小吃的铁板上,一半放烤肠,一半放豆腐。    铁板豆腐的生意比较好,烤肠好像已经烤了很久,直至外皮烤焦,始终无人问津。    蹭着一盏昏黄的路灯,她低头专心致志地料理食物,翻面的动作流畅,撒完孜然撒辣椒粉,一看食物的卖相就知道会十分入味。    有人路过,眼神扫过她的摊位,她会高声招呼生意:“你好,铁板豆腐三元,烤肠两元。”    小姑娘有一双大眼睛,笑盈盈的,跟她对上眼神,路人也情不自禁地回以一个微笑。    “给我打包一份豆腐。”    她从货篮中麻利地翻出打包盒:“要放辣椒、番茄酱,或者葱花吗?”    “嗯,多放点辣。”    “好咧,”打包好之后,又是一个笑脸:“你拿好啊。”    忙过生意好的那阵,陆苗搬了张塑料椅坐在摊位的后面。    她身后是X市的大海,眼前一条街,人来人往。摊贩们为了吸引眼球使劲浑身解数,一条街闪耀着五色的霓虹。    这时候她是不笑的。    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江皓月注视着她。    他猜测她在想些什么,没有结论。    卖小吃的摊位好像并不是她一个人的,最忙的那阵子过了,九点出头,一个老妇人接替了摊位。    她和陆苗笑着说了些什么,铁板上烤焦没人买的烤肠,陆苗拿了个打包盒装走。    他一连看了她三天。    第四天的晚上,陆苗沿着海滩往回走。    走到一块相对僻静的地方,她停下了脚步。    江皓月以为她要买些什么,却不是的,她看到了一个乞丐。    而后她开始翻自己的裤兜,先是翻出一张一百块钱,放进他跟前的铁碗里。    那乞丐连声道谢,她还在翻自己的兜,又翻出一张一百元,同样给了他。    两百元,大概是她身上所有的钱。    比她一晚上辛辛苦苦在那里卖吃的赚的钱,还要多。    等陆苗走远,江皓月走近那个乞丐。    ……是一个残疾人。    他面前摆了张纸,讲述自己因为意外失去了双手、双目失明,他无法工作,每天吃不饱穿不暖,家里的孩子病重,恳求好心人帮帮忙。    江皓月亲眼看着,在陆苗走后,失明的乞丐左顾右盼,大约是认为没人注意到他了,从他“失去双手”的空袖子处,突兀地伸出一只手。    他将铁碗里的两百大洋,急急地塞进自己的衣服口袋。    今晚的钱赚够,做完这件事,他也准备“收摊”了。    躲在附近的乞丐的同伙,骑着电瓶车来载他回去。    江皓月脸色阴沉地跟过去。    在乞丐笑嘻嘻地收拾着用于乞讨的道具时,他猛地抓住他的衣领,将他往灯柱上推。    那人没想到黑暗中突然冲出来一个人,被他一拳揍了个正着。    “喂!你干嘛啊!”同伙反应过来,立刻动手帮忙。    “你不配拿到她的钱。”他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眼眸黑漆漆的,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疯癫。    说完话,开始动手去扯乞丐的衣服。    “妈的。”乞丐本来就不是残疾,两人合力,迅速地将形势逆转。    江皓月被揍倒在地。    同伙重重地朝他的腿踢了几脚,他们想要尽快脱身,可他紧紧抓着乞丐的衣服不肯松手。    他们骂了几句,踢他踢得更重。    “这个人的腿怪怪的。”乞丐眼尖地察觉江皓月身上的异样。    “靠,他戴的假肢啊。”他们发现以后,下手更重。    同伙踩着他的手,在水泥地上碾,有几脚甚至踹到了他的脑袋。    没见过被打的人是这样的……他一点儿没躲,跟不痛似的。他们打差不多了,准备放过他,他又一次地扑上来,要夺乞丐衣服里的钱。    “你他妈还敢过来,”乞丐骂骂咧咧地冲着他的腿踹:“妈的、妈的,我们碍着你本行生意了是?”    江皓月已经站不起来了。    他的骨架仿佛裹着碎掉的血肉,在一寸一寸地坍塌。    可是,他不肯放手,哪怕爬着都要跟过去。    “这个残废脑子有病!”    他们看着他在流血的半边脸,像在看一条疯狗。    “太他妈渗人了。”    最后,他们认了倒霉,丢下那两百元,摆脱他的纠缠。    江皓月脱力地倒在地上。    他握着两百元,奄奄一息地看向天空中惨白的月光。    胸口很疼,身上哪里都疼,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铺天盖地的疼痛。    可能他是真的疯了。    江皓月低低地笑起来。    先是,一两声弱得几乎听不见的笑。    笑着笑着,他的笑声越来越大,笑得浑身都在抖。    他按紧那两百元,用着要把它们按进胸腔的力道。    “抢回来了。”他对自己说。    ☆、67.前路    跨年那天,陆苗给家里打了电话。    不论是她爸还是她妈, 说的最多的话, 就是让她回来。    从最初的骂她, 到后来的跟她讲道理,最后化成一句无可奈何的逼问:“你到底折腾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回来?”    她应:“快啦。”    通话的最后, 林文方问她:“你是不是怨我拆散你们?”    陆苗想了很久,对她说:“没有。他不喜欢我, 不算拆散。”    离开X市的前一天, 陆苗又去吃了一次芒果冰。    那片绿绿的大海,被来往的游客和卖小商品的摊贩占满。陆苗坐的位置只能看见海的一小角, 她一勺一勺地把芒果冰吃完。    或许不是对的时节, 芒果很酸, 为了掩盖这个缺点,水果的表面加了大量的炼乳。    芒果冰尝起来酸得发涩, 又甜得发腻。    店里有一块留言的区域, 牵了几根长绳,顾客写下纸条、留下合照, 将它们夹在绳上。    陆苗在这儿留了言, 随身带着的那本大头贴被一同夹在纸条的后面。    她决定不再把它们带走。    店门打开,外面的海风吹动长绳上的字条。    纸上写道:    【我自己来了这儿。    之前约定老了要一起去,我等不及先去了。    我梦见过这里很多次,都是美梦, 忍不住想来看看。    我看了大海, 吃了芒果冰。    我总梦见我跟你一起来的, 我把我们的照片留下了。    江皓月,你今晚会梦见大海吗?】    被假乞丐团伙殴打的那晚,江皓月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    他满身是伤,晕倒在街头。    好心人帮他打了急救电话,在医院,除身上的伤和脑震荡外,江皓月被诊断出滑囊炎。    接着是做手术,和漫长的康复期。    他没把这件事告诉陆苗父母。    后来跟他们通电话,他得知了陆苗平安回去的消息。    ……    施澈再见到陆苗,她的状态和几个月前的大不一样。    小脸蛋还是一样的漂亮,主要是精神好了,那股子他最看好的快快乐乐、疯疯癫癫,啥都没有还敢勇闯天涯的活泼劲,回来了。    他好奇地问她这段时间的打工经历,陆苗简单地跟他说了说。    “你这么能干吗?”施澈听得惊叹连连:“居然可以自己摆摊卖吃的!”    “别提了,有什么能干的,”她一脸尴尬:“之前打工赚的钱,卖烤肠赔了大半,我的厨艺只能用平平无奇四个字来形容啊。”    他却还是觉得她了不起:“要我是你的话,回来绝对是身上的钱用光了,混不下去了。你除了离家出走带的钱,还能再带回来一笔钱。”    被他一说,陆苗愈发尴尬:“唉,就那么点钱,亏你夸得下嘴。”    这一年她做的事,被家里视作一段黑历史,要多愚蠢有多愚蠢。被八卦的亲戚提及,林文芳和陆永飞都深感羞耻。    也就施澈是个异类,逮着她,嘴不停地一顿夸——光是“你太酷了”这句,他就用了不下十遍。    问及之后的打算,陆苗说:她准备复读,考大学。    对于复读,她家里的长辈是反对的,陆苗不会读书这件事他们心里有数,复读的风险很大。    已经蹉跎了一年光阴,再复读一年,按林文芳的原话说:“你现在慢了别人一大截。复读也不能保证你能考好,说不定考得还不如上一次。等上完一个三流大学再出来,你就是个老姑娘了,到时候学历一般,又不年轻,条件好的小伙子全被人挑走了”。    她为陆苗做的打算是,既然她愿意打工,不想读书,陆永飞那边可以把她介绍到熟人的小公司做前台。    她问陆苗:“要真有心思读书,你早干什么去了?”    陆苗没有跟她的家长多费口舌,她的态度鲜明:复读这件事是决定了的,拿出来讲,只是通知她父母一声。    她出走一次回来,父母更觉得她是不清醒、不理智的,她需要他们的管控。    他们仍旧不懂得尊重她的选择。在他们看来,她没有能力选择出“对的”路。    而陆苗也用她逃家的“前科”告诉父母,她选择要做什么,是他们管不住的。    在陆苗的成长过程中,她的情绪和意志,向来被视为无关紧要的东西。    恰如初中,被杀死的那只叫聪聪的老母鸡,恰如十八岁,她被扼杀的一腔孤勇。    他们告诉她“要懂事”,掏出鸡毛掸子,逼她跟不想与她做朋友的江皓月道歉;他们告诉她“要读书”,将学习成绩好的人作为她的榜样,考试不好就要挨骂;他们告诉她“要成长”,然后直截了当地冷漠处理她的心碎。    他们还告诉她“这个人不适合你”、“念这个专业以后好找工作”、“兴趣没用赚钱最实际”,“追逐爱情倒贴男人的行为是低贱的”……接下来,他们会告诉她在什么时间点应该去谈恋爱,应该结婚,应该有小孩。    成长的道路,他们矢志不渝地要把陆苗往一条正途上赶。这条路人人在走,无风无雨,看上去一片光明。    可是走在那条路上,她时常感到迷失,感到无力。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那儿,她在那儿,即便是她一点儿都不快乐。    一旦偏离轨道,便是错的。    学习是一件陆苗从小就不擅长的事,它让她头疼,让她倍感压力。    高三,她被关在寄宿的补习学校里,以江皓月作为自己的目标。她仰望着他,追逐着他走过的那条道路,竭尽全力地想要接近他。    她为他可以在第一志愿填“服从调剂”,因为他就是,她想要的全部。    但陆苗发现,自己无法做到,她拼命踮起脚尖,始终触及不到他在的高度。    江皓月生来就是月亮啊。    当她没有考上第一志愿,当她被江皓月明确地拒绝,他以她最不忍见到的卑微的姿态,告诉她,他对她的感情并非爱情……当这一切发生了,冷静下来的陆苗放过了江皓月。    她不想成为他的负担,他没有义务肩负她的期望。他是自由的、有得选的,正如小时候,他可以选择不跟自己做朋友,现在的他,可以做同样的选择。    她的感情、她家的恩情、他们一起长大的岁月、他身体的残疾,她不希望这些成为束缚他的东西。    他该是自由的,可以展翅去任何一片他向往的天空。    所以,陆苗不再将江皓月当成自己的目的地了。    眼见他们的人生轨迹渐行渐远,她停下脚步,陷在原地,像一滩烂掉的泥。    ——那么为什么,要继续在这条不喜欢的道路上前行呢?    陆苗逐渐失去了前行的理由。    通过数月辛苦的打工经历,陆苗终于认清了自己,说服了自己。    读书对她来说依旧不是一件容易的、她想做的事,可它是一件她不得不做的事。    为了自己,她要读书。    只有受到高等教育后,她才能有专业领域的知识,以后能从事不那么费劲的工作。    陆苗曾经以为,诸如摆摊和清洁,是不费劲的。她是一个没有远大志向的人,比起“赚大钱”的吃力人生,她更想选择“快乐”的普通生活。等她真正经历了才知道,那些她认为简单的职业,远远没有想象得容易。它们是很累的,她做得很吃力,并且一点儿也不快乐。    就连陆苗自以为擅长的厨艺,也如江皓月所言,它不足以成为她赖以生存的技能,她的料理水平很普通。    绕了一圈,脑子不够聪明的陆苗,身体力行明白了这些浅薄的道理,了解了自己不足的能力。    ——她需要读书。    之后的一年,有了复读的动力,陆苗回归到校园。    高四甚至比陆苗的高三过得轻松。    她的高三每天都在熬,死死追着那唯一的盼头,江皓月打来的电话是救命的稻草。    她的高四,静静守着一张堆满试卷和课本的课桌,日子过得很充实。不知怎么的,时间一天天地就过去了。    来年的高考,陆苗超常发挥,成绩过了一本线。    她的第一志愿填了她们省最好的一所大学,专业选了冷门的兽医学。    家里反对的声音她已然司空见惯,他们说他们的,总归没有绑住她的手脚,她该怎么选还是怎么选。    陆苗一直喜欢小动物。    虽然聪聪以后就没有养过任何宠物,但她觉得能够救助小动物的工作,是她未来向往的工作。    七月,录取结果出来,她被第一志愿录取了。    林文芳和陆永飞对她报的专业不满意,但总体来说,他们家不成器的女儿能上一个好大学,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好事。    “上大学允许你谈男朋友”林文芳对陆苗这样说。    她听出她妈妈的潜台词,如果她自己不谈,年龄到了,她会帮忙安排相亲。    再入大学校园,是陆苗的二十岁。    她是一只爬得很慢的乌龟,跟同伴赛跑,本来就爬得慢,还爬去了别的路。    所幸,陆苗爬着爬着又爬回来了。她明确了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兴许这能够帮助她,往后能爬得顺利一些。    而关于那段走错的路,陆苗并非是一无所获的。    她证明自己能够独立生活,证明凭她的努力能够考上理想的学校……证明了这些,说明她同样是有能力的,她和江皓月之间并非隔着一道长长的、宽宽的,用尽一生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除非他不爱自己。    耗时两年,撞倒南墙,陆苗最终坦荡接受江皓月不爱自己这件事。    她与自己的意难平和解了。    ☆、68.更迭    施澈怎么也没想到, 陆苗会去兼职做家教,每个周末教一个初一的女生数学。    “你初中学习多差啊, 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是个大学生,教初中数学绰绰有余好吗?”    话虽这么说, 但陆苗每周没少花心思备课。    在此之前,她没有教过别人功课。    很偶尔的时候, 她在纸上一步一步给学生讲解,会想起自己在她那个年纪, 那个教她功课的人……他总是话很少,简单地审题后,工工整整在草稿纸上写下解题步骤。    她看完草稿纸, 还是不懂, 问他能不能讲得更清楚一点。他停笔望向她,抽走她手中的纸, 平静的灰眸像潭水。    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    更让施澈没想到的是, 陆苗恋爱了。    那男的叫李子羡, 学艺术的, 跟陆苗同岁,长相风度翩翩,弹得一手好钢琴。    施澈问陆苗为什么答应人家的告白, 她道:“他追我追得很认真啊。”    施澈不信。    “你一直不缺追你的人, 认真就能打动你了?”    “嗯, ”陆苗一件件掰着指头算:“他帮我们宿舍打水、送我好吃的、每天对我嘘寒问暖, 表白时用我的名字编曲,唱了一宿的情歌。”    施澈挑眉:“就这?”    “是啊,”她笑:“他是个有才华的人,对我也是足够的细心和用心啦,不然还要什么样呢?”    其实陆苗说的没错,不然还要怎么样呢?    一段感情的开头,向自己感兴趣的对象示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足够有诚意。    又过了一阵儿,陆苗和她男友约施澈出来吃饭。    施澈先前看过他照片,不过见到真人的感觉还是不一样。    金丝边眼镜,蓝条纹衬衫,青年嘴角含笑,五官端正。    倒是跟他先前想象的忧郁气质不同,李子羡颇为开朗,甚至称得上健谈。    刚来一会儿,板凳还没坐热,他已经开始着手帮陆苗消毒碗筷,点的菜也处处考虑到她的口味。    他管陆苗叫:喵喵。    “我家喵喵爱吃辣,这个毛血旺一定要点。不过光吃辣会上火,给你加个娃娃菜好吗?”    施澈在旁边听得直起鸡皮疙瘩。    所幸陆苗管李子羡还叫“李子羡”,不然他这顿饭可能一口都咽不下去。    原以为江皓月已是自己最讨厌的类型,施澈没想到比起江皓月,这个李子羡更不对盘。    归根结底,让他最不舒服的东西,不来自于李子羡本身,源于陆苗对李子羡的态度——面对他亲昵的称呼,她没有任何的勉强与抵触,她的笑容是真实的。    施澈从前喜欢过陆苗,后来他放弃了。    这事也没什么遗憾的,他欣赏陆苗,跟她做好朋友一样很快乐,不一定非要追到她……他的放弃,是知难而退。    就好比药难喝,他有选择时,不会喝;像打架,对手人多又很强,他上去打,八成会被打残,那他不会去打。    只是,他清楚知道陆苗曾经多喜欢江皓月。    而关于江皓月,高中时江皓月怀疑陆苗早恋,来找他,自己当时开着玩笑对他说“陆苗的幸福就交给我了”。    江皓月的眼神,施澈至今记忆犹新。    陆苗确实地,要放下江皓月,开始一段恋情。    这对于她,应该算是一件好事……但施澈不确定。    ☆、69.再见    从失去一条腿开始, 江皓月的人生似乎就与“勇敢”这个词再无关系。    他小心翼翼不使自己看上去狼狈, 装出一张不在乎的脸,每一步走得慎之又慎。为了夺回陆苗的钱打得那场必输的架,让他在医院躺了数月。    做傻事的那天晚上,江皓月最开心。    他满脸是血, 狼狈地倒在地上, 看着天上月亮。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垃圾角,他被霸凌,无法站立,满心绝望时陆苗来了。    她要拖着他走出那里,但她没有力气, 他对她说“松开我”, 陆苗回答“不要”。    时至今日, 陆苗仍旧没有松开他。    她来了X市, 她给了残疾的乞讨者自己打工的钱。    身体哪里都疼, 可是比痛更强烈的是兴奋,江皓月告诉自己:我在渐渐地成为足以和陆苗相配的人。    他怀抱着希望, 并且心存侥幸, 她也是一样的。    每当江皓月开始害怕的时候, 他就一遍一遍地跟自己说:他和他的苗苗,哪有隔夜仇啊。    只他振臂一呼, 她立马傻不愣登地抄起家伙, 跟在后面。谁不同意, 她人挡杀人, 佛挡杀佛。而他也怕的,怕她那种不管不顾要跟他走的劲,这个傻乎乎的小姑娘,不怕苦不怕累,不知世事的艰辛。    下一次见面,由他向她跑去。    江皓月用信封装起抢回来的那两百块钱,时不时拿出来看一下。    他经常跟陆苗父母通电话,他知道她回去后选择了复读,高四读书很努力,他知道她上了第一志愿,专业选了兽医学,知道她在兼职做家教,大学参加了音乐社团……    而他也跟陆苗的父母说自己的近况,他获的奖、拿的奖学金,他在大三还清了他父亲欠下的债务。大四上学期,他被航天工程研究院提前录取,未来将从事航天技术研发的工作。    江皓月大四的寒假,陆苗大一。    他订了机票,准备回去跟她一起过年。    这事是陆永飞和林文芳答应了的。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往一个好的方向发展。    时隔四年,江皓月回到这个他长大的城市。    陆苗的学校放寒假时间比他的晚,江皓月打算接她回去,在他见到她父母之前,先见她一面……如果他们在过年的聚会场合见到对方,未免有些太生分了。    因为没有陆苗的手机号,他直接去了她的学校。    陆苗不在寝室,她的舍友对他说:“吃晚饭的时间点,陆苗应该会在李子羡那边。”    江皓月问:“李子羡是谁?”    舍友看他的目光有点奇怪,大概是因为他自称陆苗从小的挚友,却连这个都不知道。    “李子羡是陆苗男朋友啊。”她答得理所当然。    然后,江皓月浑浑噩噩从大学校园里出来。    他沿着纸条上的地址,找到眼前的住所。    他不太懂自己在干什么,忽然没了目的地似的,满目茫然……脑海中唯一清醒的事是,快点见到她。    陈旧的居民楼,二楼有户人家开着窗子做饭。    起初江皓月没意识到那是陆苗。他沿着楼梯往上走,听到有人在笑,她往铁锅里撒葱花,锅铲颠得风生水起。    他在二楼站定,隔着一扇大开的窗,与正好看过来的她对视。    陆苗长大了。    江皓月想象过很多次,她为自己洗手作羹汤的样子。    更早一些的时候,他们挤在小小的旅馆,她围着一个小电磁炉,给他煮面。    从那时候起就特别想娶她了。    随意挽起的长发,未施粉黛的脸,陆苗系着围裙,眉眼间一派幸福的笑意。    江皓月忍不住也朝她笑。    她的表情,却在分辨出眼前人是谁时,冷不丁地冻住。    “江……”    无意识地呢喃出他的姓氏,余下两个字消失在唇舌间。    静默数秒,陆苗重新扬起笑脸。    她管他叫了声:“哥。”    一念之间,沧海桑田。    “谁啊?”身后的小伙子听到动静,凑到窗边。    陆苗转过头,跟男生解释。    “我跟你说过的,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我哥,江皓月。”    “哦!”小伙马上反应过来。    他冲站在外面的江皓月露出一个大大的笑,立刻拉着陆苗一起过去开门迎接。    陆苗和江皓月不像是久别重逢的旧友,面对彼此,气氛尴尬得难以掩饰。    “好久不见。”他说。    “好久不见。”她应。    幸好陆苗的男友是个自来熟。    他老老实实跟着陆苗叫了声“哥”,主动走上前,跟江皓月自我介绍。    “我听说过你好几次,终于有机会见到了。你好,我叫李子羡。”    江皓月垂眸,看了眼他伸过来的手。    那男的手上戴着一条平安绳,红色很新,很亮。    他扯起嘴角,礼貌地对他微笑。    江皓月庆幸这是冬天。    背在身后的手局促地扯了扯袖子,他藏起自己手腕上陈旧的绳结。    这么多年过去,陆苗喜欢上谁的表现,一点儿没变。    天不怕地不怕的陆战士,有一颗棉花糖做成的,柔软的少女心。她会相信“保平安”那种鬼话,认认真真为她所爱的人编平安绳。    这点心意,如此微小,又如此温柔。    江皓月有些恍神。    反应过来的时候,李子羡在邀请他进房子,留下来跟他们吃顿饭。    “今天饭正好有多煮,等大厨喵喵炒完青菜就能吃。”    他对陆苗的昵称让江皓月皱起眉头。    被李子羡一提醒,陆苗才想起自己青菜还没炒完。    见到江皓月犹豫的神情,她猝不及防想起他之前说过的一些话,于是轻咳一声。    “出去吃,他吃不太惯我做的东西。”    她的话让他僵了片刻。    “是啊,”江皓月随即笑道:“她的厨艺很一般,难为你了,要吃她做的饭。”    “怎么会!”李子羡瞪大眼睛。    他一字一句,大着嗓门维护她:“我觉得超级好吃啊!我天天吃都吃不够呢!”    陆苗偷偷掐他,让他停下这不分场合的拍马屁。    江皓月看着小情侣打闹的这一幕。    他最是知道,陆苗喜欢一个人的眼神了,他曾在那里面住了好久。    现在,那儿换了别人。    嗓子干涩难当,身为一个局外人,江皓月已经没有继续呆在这里的必要。    “不打扰了。我先走了,你们吃饭。”    语罢,他转身要走。    “等等,”陆苗叫住他:“你是来找我的吗?”    江皓月的语气平淡:“回家乡办点事,顺道来看看你。”    “嗯。”    听他这么说,陆苗安了心。    “那你忙,下次有空一起吃饭。”    他点头。    陆苗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人已经没影了,她还站在门边看。    “还看呢?大冬天的不嫌冷?”    李子羡搭着她的肩,建议道:“不然还是留你哥吃饭,我下楼喊他回来。”    “不啦,”她回过神,退回屋内:“我们自己吃。”    两人走回厨房,回想跟江皓月那番对话,李子羡余韵未消。    “我最喜欢吃你做的东西,你哥不喜欢你做的菜,一定是他的口味奇怪,你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陆苗失笑。    这是新一年的二月,江皓月和陆苗再相见。    这一面见了不过十分钟。    街头挂起红灯笼,准备着欢度阖家团圆的春节。    江皓月漫无目的地走在马路上。    放眼世界,他感到自己无家可归。    在他小的时候,江义说江皓月像他妈妈,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其实随着年岁增长,江皓月倒觉得自己更像江义。    江义口口声声他爱陈露,为了换回她,他借高利贷豪赌,以为有钱了她就会回来。可陈露要的从来就不是钱,他始终不明白,她不是因为钱离开他的。    恰如,江皓月赌上陆苗和自己的青春、赌上陆苗对他的爱,去换一个光明的、被他人祝福的未来,去成为一个陆苗需要的人。    他做错的第一件事,是拿爱情和时间做赌注。    爱情是脆弱易碎的东西,而不定的归期让心意瞬息万变。    他做错的第二件事是,他想给陆苗的,到头来,不是陆苗要的。    她不要他的功成名就,她没有在意过他的残缺,别人不祝福他们也没关系……介怀的人,是他自己。    江皓月一开始就知道,他为了彼此前行狠下心推开她,会伤透她的心。    他以为即便是,最终他们没法在一起,陆苗能过得好就足够了,那样他会为她高兴。    他以为自己输得起。    倘若真的输得起,此刻应该诚心祝福,应该毫无怨言地埋葬掉自己迟来的在意。而不是见到她和别人幸福的模样,说出阴阳怪气的话,狼狈地落荒而逃,手忙脚乱拾起自己得体的面具。    江皓月坐了当晚的飞机,离开自己的家乡。    至始至终,他是个懦弱的逃兵。那时跟别人打了次架,他以为自己找回了出走多年的勇气,他妄想着能与她成为并肩作战的人,不再瞻前顾后,苦口婆心劝她不要弄伤自己。    不想见了她一面,他刹那间被打回原形,乱得溃不成军。    从此,她的名字是心尖尖上溃烂的伤。    江皓月隔着厚厚的衣服,死死地捂着那儿,想也不敢想,提也不敢提。    谈什么勇气,他就这么点出息。    ☆、70.荏苒    李子羡和陆苗是很被看好的一对。    李子羡的舍友常常感慨“你女朋友对你真好”, 而陆苗身边的朋友也皆对李子羡赞不绝口。他们交往到一年的时候, 连施澈都忍不住问陆苗——“你男友是不是个受虐狂?我觉得他完全在把你当主子伺候”。    可惜后来, 陆苗还是跟他分了手。    分手是李子羡先提的。    日常生活中, 陆苗是个方方面面挑不出错处的完美女友,除了她不肯跟他同床。    这个问题在他们交往的第一个星期便有了端倪。    那时李子羡约陆苗一起看电影,电影院黑灯瞎火的,气氛很好。他牵起陆苗的手,在她看向他时托起她的下巴,准备缓缓地吻上去……陆苗的手掌挡住了他的嘴。    他只当她是没有经验,不懂个中滋味, 害羞矜持。    于是李子羡耐心地慢慢引导她——“和自己喜欢的人亲密, 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就好比呼吸是人的本能,欲望和呼吸一样的自然。”    陆苗告诉他, 自己明白他的意思, 但希望他给她时间适应。    当李子羡过于急切地表现出跟她亲密的意愿, 她的身体在抵触, 她觉得不舒服。    耐心总有用完的一天,李子羡不理解为什么陆苗会有这样的反应。    “你是不是性观念比较保守?”    他试图说服她, 与此同时触碰她。    “你要试着放松、享受,这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李子羡想让陆苗感受到他对她的渴望,在他看来,那是他对她爱的证明。    陆苗不自觉地打断了他。    “我不想。”她说。    这件事, 从最初一个小小的问题, 逐渐上升到“你是不是不爱我”的高度。    陆苗大二时, 李子羡大四。他即将面临要不要回家乡工作的选择,这其中,他和陆苗的恋情发展,会影响到他未来的人生规划。    如果是为了陆苗留下来,他更想在她这里“获得”点什么,以换取自己心中的踏实。    而后,又一次在这件事上,陆苗扫了他的兴。    李子羡不甘心,不依不饶地要过来亲她抱她。    陆苗冷着脸,直言道:“你真的这么忍不住自己的生理需求的话,我给你钱,你去嫖。”    他被她气得大哭。    李子羡没去嫖,那次他们吵架后,他跟一个追他的学妹发生了关系。    陆苗并没有发觉他的这次肉体出轨,是李子羡主动向她坦白的。    他的原话是:“出轨后还愿意回到你身边,说明我是真心地爱你。”    李子羡让陆苗想起她的父亲。    两人最后算是和平分手,没有纠缠难舍,没有任何的激烈争执,他们甚至诚心地祝福对方能找到更适合的人。    李子羡的新女友是那个学妹。    他对待她,仿佛之前对待陆苗,无微不至,百依百顺。    直到大学毕业,陆苗没再谈过恋爱。    朋友们和她的家长,只当她是被李子羡伤了心,对男人失望了。    二十四岁,陆苗正式开始工作。    她就职于他们市的一家大型宠物医院,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理想职业。    工作是个薪水可观的好工作,只是林文芳已然为她的婚姻大事感到忧心。    “整天对着那些猫猫狗狗的,你能找到什么好对象啊?”    陆苗气定神闲的回答更是令她不满意。    “妈,人生不止有感情,还有很多值得耗费精力,耗费时间的事。”    话虽这么说,但身为一个平凡的母亲,林文芳对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尚能插得上手的事,也只有她的感情。    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她时常提醒陆苗——“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不过讲着讲着,她又会问她:“你到底什么时候打算交男朋友?”    有一次,林文芳说到激动处,她谈起他们家讳莫如深的那个雷区。    “其实,小江是个好孩子,家庭不好、身体不好,可他的人是正的。”    她不住地叹气。    “前些年跟他联系得频繁些,他好像被保研了又去别的地方深造了,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他跟我说过,我听得模模糊糊。现在,他在国家航天研究院上班,开发航天技术那种,能赚好多钱……唉,当初你和他很好的呢,不知道他谈女朋友了没有。”    陆苗出声掐断关于江皓月的话题。    “妈,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意思吗?我和他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    林文芳想要驳她,被她一句话堵住:“好了,少胡思乱想,别打人家的主意。”    陆苗的前半生,基本上可以归纳为一部《反抗家长纪实》。从前的反抗在明面,轰轰烈烈;现下的反抗,她学会了用巧劲。    二十五岁起,林文芳开始给陆苗安排相亲,虽然她一次也没答应过。    “你长得好看,工作也好,趁现在赶紧多挑一挑。我不是要你相完亲就得结婚,双方认识一下,看一看、处一处、约约会,你又不会缺斤少两。”    陆苗打着哈哈,意思绕来绕去,结论是不去。    林文芳气她不懂事。    “过了二十五,你就是奔三啦,你以为自己很年轻吗?现在不急,过几年急死你,晚结婚到时候连孩子都生不出来。”    陆苗听她说这些话,听得耳朵生茧。    她嘴上敷衍她妈几句,实际上那些话是左耳进右耳出。    林文芳再三交代,让她记住约定的时间,调个班去见一见张阿姨家那个有四套房的工程师儿子。陆苗工作一忙,完全忘了这件事。    等她下班,看见自己的手机有五十几条未接来电,再打过去,林文芳直接不接她电话了。    据说张阿姨的儿子在餐厅等了她两个小时。陆苗的爽约,让林文芳在她朋友那边颜面尽失。    她妈跟她生了一晚上的气。    陆苗下班后,特意开车绕到市中心打包的一盘红焖大虾,她一筷子都没碰。    洗完碗,把虾放到冰箱,陆苗出门倒垃圾。    回来时,她去水果摊买了颗大西瓜。    西瓜是她妈最爱吃的水果,陆苗切了个水果拼盘,端到房间里。    林文芳坐在床上看电视,余光瞥见她进屋,刻意地侧了侧身,不用正脸朝她。    陆苗将果盘放到她妈面前的凉席上,跟她搭话。    “妈,我买西瓜的时候,想起上学那会儿,你给我买泡椒凤爪。”    这事她有几分印象,林文芳挑了挑眉,听她要说什么。    “我生病了,吵着闹着想吃泡椒凤爪,你不让。结果当天我放学回家,你给我买了一整罐,让我吃前要冲冲水,一天不能吃太多。”    她问陆苗:“忽然说这个做什么?”    “想起我妈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啊。”陆苗讨好地把果盘往她的手边推了推。    林文芳冷哼一声。    “好啦……不气了。”    她手按在她的肩上,帮她按摩。    “我知道我妈关心我,怕我以后不嫁人,没着落。但是,比起把我的幸福寄托在一个未知的男人身上,还不如去相信我自己。那个男人可能靠不住,但我赚的钱,攥在我手里,它能确定地保障我衣食无忧。”    林文芳若有所思。    陆苗继续乐呵呵地跟她倾诉她的想法。    “妈,我已经大啦,你别为我操心。我能凭自己的力量保护我,以及保护你。我的幸福我自己来创造,不用期盼别人给我,不是更牢靠吗?”    她反问她妈:“妈妈,你为什么不安心呢?”    陆苗是有道理的,林文芳说不出自己不安心的原因。    大概是因为,陆苗是她的孩子,她的宝贝,所以看着她一天,她就不安心一天。    这种不安,是母亲的天性。    她失败的婚姻,让陆苗成为了单亲家庭的小孩。林文芳唯恐她遇人不淑,步了自己的后尘;却也怕她像自己,孤孤单单,什么事都要自己扛在肩上。    这些不安,和陆苗本身的能力没有关系,和她是不是结婚没有关系。    就算是她遇到了适合的结婚对象,林文芳也不可能像完成一个任务似的,永久安心。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强求陆苗,一定要在规定的时间找到她一生的归宿。    就像是陆苗所言,那个所谓的“归宿”是未知的,可能靠不住的。    谁知道,她的一再催促,会不会是在将陆苗往一个火坑里推。    “算了。”    林文芳想通后,心头开阔,端起了果盘。    “你这孩子从小就不让我省心。你被架在烧烤架上烤,不肯的,任你被烤成了碳都不会松口,脾气倔的跟头驴似的。我跟你计较,就属于吃饱撑的。”    估摸着这篇已经成功翻过,陆苗笑嘻嘻地凑到她旁边吃水果。    “西瓜甜吗?”    “甜,你多少钱一斤买的呀?”    “没注意,门口水果摊买的。”    “哎,老吴家的?”林文芳敲陆苗脑壳:“他们卖得贵啊,你这个败家子。”    陆苗摇头晃脑道:“我妈爱吃就行,多少钱都买。”    西瓜哪及她的嘴甜呀,她多会哄她妈妈开心。    母女一路相伴,一路吵吵闹闹,最后总归找到微妙的平衡,解决了矛盾。    那天之后,林文芳再没提过让陆苗相亲的事。    ☆、71.圆月    陆苗的二十六岁。    十一月份的月初和月末, 有两场邀请她参加的婚礼。    月初是施澈结婚, 月末是她爸爸二婚。    施澈一贯喜欢热闹, 结婚前也不消停,叫上了一帮旧友庆祝他最后的“单身之夜”。    那帮施澈的朋友,搁以前上学那会儿, 全是些社会小伙、不良少女,有几个是篮球社的, 不过也全不是读书的料。    狐朋狗友凑一块,源源不绝的坏主意。他们打定主意,要让喜事临门的施澈今晚出出糗, 疯一疯。    几杯酒下肚, 最开始玩的就是真心话大冒险。    其他人是配角,主要火力是冲着施澈去的, 转盘一连好几次转到他。    施澈选的无一例外全是真心话,他自称是“没有秘密的男人”,面对任何问题都能坦诚。    “在场有没有你暗恋过的人?”    读出真心话的问题, 施澈撇撇嘴:“又是一道无聊的题。”    他丢下纸条, 看向陆苗。    “这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吗?我以前喜欢过我猛弟啊。”    “噫, 这个好无聊的,我们都知道。”    大伙一起起哄:“换一道换一道!”    全场唯一不知道这件事的当事人陆苗:“???”    “哦对,陆猛不知道。”    施澈这才想起来:“扑哧,你蠢死了, 我高中喜欢你非常明显。”    “有吗?”陆苗表情惊奇得像看见外星人。    “天天追着你, 邀请你加入叛逆部落、加入篮球社, 午休送你去一中,哭着求着让你做篮球社的社长……简直明显到,就差写在我脑门上了。”    施澈掰着指头一件件地数,数到一半不禁感慨:“猛弟,你蠢得叫人惊叹啊。”    “你才蠢!”陆苗难以置信:“居然搞暗恋这种事,这么纯情这么青涩……完全不是你的风格好吗?”    施澈被她说得也稍稍地感到尴尬。    “当时我有要表白啊,好像放寒假还是暑假前,我送了你一本星座书来着。送的时候,我叫你看我和你的星座配对。那本书我挑了很久呢,写的全是好话,我和你的配对指数是百分百,那你读完那本书不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回忆后续,他打了个寒颤。    “我期待你读完的反应,结果放假回来,你二话不说先把我揍了一顿。”    讲起这件事,陆苗是有印象的:“哦,你说那本送我的星座书啊。上面匹配度故意用笔改成了‘-100%’,我以为你故意在对我挑衅呢,所以就揍你啦。”    “不可能,”施澈斩钉截铁道:“是100%,我那时喜欢你呀,怎么会改成负数呢?我用我当初那颗纯情的少男心保证,你肯定记错了。”    陆苗不信他的鬼话:“呵呵,不是你改的,那是谁干的?”    这个话题最终在争论那个“-100%”是否存在中不了了之,施澈坚持他没改,陆苗坚持她清楚记得他改了。    朋友们听得没劲,催他们进行下一轮真心话大冒险。    “提前患上老年痴呆的两位青年,禁止你们再继续回忆过去,翻篇,让我们进入新的冒险。”    那晚,施澈被灌醉,陆苗也喝高了。    她回到家,没来得及卸妆洗澡,挨着床就昏昏沉沉地倒了。    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    陆苗梦见自己在看那本星座书,江皓月坐在她的旁边。    指尖点在书页上,她按照那串文字,一字一句地念:“你们是需要奇迹的一对,性格、思维,及行为模式完全相反……你们的配对指数是100%。”    “好奇怪,”少女陆苗喝醉酒似的,脑筋钝钝的,无法思考:“施澈跟我说,他跟我的配对指数是百分百啊,他特意挑的。可这个百分百,是我和你的星座配对,为什么?”    江皓月用他那双沉静的眼眸望着她,默默无言。    一觉醒来,陆苗能记起的梦境只剩这段。    她一边刷牙,一边回忆着梦的内容,忽然心血来潮,想去找找那本星座书。    这不是件易事,从民房搬出来后,她和她妈一起搬了三次家。    上学时看的书在未来没有使用的可能,大多已经当作废品卖掉。剩下的一部分,跟她的书籍杂物放在一起,堆进大大的塑料收纳箱。    陆苗没抱太大希望,进到杂物间里随便翻翻。    找了半小时,没看见那本施澈送的星座书,倒是被她发现另一样东西。    ——江皓月送她的糖果屋本子。    “好怀念啊。”    她的手指摸索着本子的封面,华丽的颜色,古旧的画风,卡通小男孩给小女孩撑伞。    粉色的雨伞伞沿,那串“3344520”褪了颜色……等等,褪色?    陆苗忍不住诧异:那不是印刷上去的吗?怎么会呈现出这样的褪色?    她重重地咽了咽口水,手指细细在字上摸了摸。    ——不是印上去的,是写上去的。    手中触感给出了判断。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在她脑中闪过。    两件事被连起来了……这行字迹,还有那本星座书。    或许,施澈和她都没有记错。    他买来的时候,配对值百分百的是他和她的星座,后来被人用笔改掉了。    唯一有可能做这件事的人,名字呼之欲出。    陆苗很快否定了自己: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没有理由。    翻箱倒柜,那本星座书始终找不到,只好放弃。她把糖果屋本子从杂物间拿出来,放到书房的桌上。    盯着那串“3344520”,陆苗咬着手指,皱紧眉头。    ……    月底是陆永飞的婚礼。    新娘叫柳雯雯,是一个身材和长相都普普通通的女人。    林文芳受邀了,但她没去。    这么大的岁数二婚,他们没有大肆操办,只在一家精品酒楼开了一个大包厢,请最亲近的几个亲友吃顿午饭。    没有婚纱、没有捧花、没有热烈的掌声,陆永飞和柳雯雯穿着比寻常更整洁鲜亮的衣服,胸口戴了朵花。    陆苗也分到一朵小花,她把它好好地别在自己的裙子外面。    她是祝福他们的。    好几个陆永飞那边的亲戚,他们已经好些年没见到陆苗,这会儿突然一见,发现从前那个皮孩子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哎哟,苗苗年纪也差不多了,虚岁二十七。下次见面,说不定就是喝你的喜酒了。”    为了避免接下去一系列关于她为什么选择单身的问答,她流畅地回答他们:“是呀,有可能呢。”    所幸没有空余出太多的寒暄时间,身为陆永飞的女儿,陆苗的身份算是这场婚礼的主人,她要跟着她爸和柳雯雯给客人敬酒。    敬完主桌的客人,她旁边移动。这时,陆苗意外发现一个她没有料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江皓月的父亲,江义。    他发福严重,整个人胖了一圈,身穿一件土黄色的羽绒服,显得异常臃肿。    大家来参加婚礼,到餐桌上主要是吃菜的,而江义主要是来喝酒的。他霸占了桌上的红酒,一杯一杯地豪饮。    陆永飞看到陆苗在盯着他发愣,跟她解释道:“他替小江送礼金来的,小江包了一个特别大的红包。”    陆苗点点头。    婚宴结束,江义的伴手礼没拿,她替他拎上追了出去。    江义坐在酒楼外的树下,手里拎着一瓶白酒。    “江叔叔?”靠近闻到浓重的酒气,陆苗试探性地喊了他一声。    他醉眼朦胧,她跟他说自己是陆苗,也不知道他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陆苗不太放心他这样在马路上,于是拿手机给她爸爸打了个电话。    她爸听说她这儿的情况,让大伯过来帮忙她,陆苗喝了点酒没法开车,大伯负责开车。    “江叔叔,我们送你回住的地方。”    他们去扶他的时候,江义停在半路吐了一次,吐过之后好像稍稍清醒了一点,至少报出了他住的地址。    他搬回了以前租住的那栋破民房。    陆苗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一点点变得眼熟。这块区域听说快拆迁了,她自从搬走后再没回来过。    大伯是个爱聊天的,江义已经醉得神智不清了,他还在东一扯西一扯地跟他聊天。    她回过神时,正好听到他们在聊江皓月。    “你儿子是我们当时的省状元。”    “嗯。”    “我听我弟说过,在国家航天局那种地方上班?”    “嗯。”    “啧啧,他可真有出息,交女朋友了吗?”    陆苗看向江义,他摇头,大着舌头说:“他一直喜欢上学时一个女的。”    ——上学时的女生?    说者无意,听者开始思考分析那人是谁。    ——苏黛菲?彭雪漾?    可惜江义没有再说更多的话,陆苗脑海中浮现出了几个名字,没法得到进一步的证实。    车开进小区,破败的四层民房,陌生又熟悉。    灰色的房屋,红砖砌成的围栏。    仿佛再一抬眼,就能见到那人正站在二楼的露台上,望着远方发呆。    大伯让陆苗呆在原地,他一个人扶着江义上去就够了。    她应好,在楼道旁等他。    这边的租户这些年换了不少,正值下班的高峰期,妇女们拎着菜回家,在楼下碰见,聚在一起碎了几句嘴。    陆苗粗略扫了一眼,没有她以前认识的熟面孔,于是没有过去打招呼,继续低头玩手机。    “门口那车载进来的谁啊?”    一辆大车停在窄小的出入口着实扎眼,她们刚才都注意到了。    “还能有谁,二楼那个醉鬼呗。”    谈起江义,大妈们脸上的表情皆是厌恶。    “他不是有个飞黄腾达的儿子吗?怎么也不管管他,成天喝成烂醉那个样。”    “有本事会赚钱有什么用,不孝啊,”妇女冷笑:“兜里有钱,那钱花不到你身上。”    知道消息更多点的大妈不同意她的说法:“听说他儿子是个残废,断条腿的,可能自己生活也困难。”    陆苗抬头看了看那个大妈,她们聊天用的本地话,她用的“残废”这个词,在她们方言里表达的是一种很难听的意思。    “困难?有什么困难的?”妇女反问她。    “只要有钱,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还不是不肯在他爹身上花心思。”    大约是“不孝”的形象盖棺定论,她们越说越离谱:“那家儿子快三十了,那么好的工作又有钱,但听说啊人怪怪的,讨不到老婆。”    大妈感叹:“人还是身体健康最重要啊,身体不健康了,别的方面也跟着扭曲。”    陆苗把手机放进兜里。    她对自己说:我是一个虚岁二十七岁的大人,我应该成熟稳重……    大伯将江义送到他家,一出门就听到外面有奇怪的动静。    走到楼下,他听见几个大妈围成一团,哇啦哇啦地叫唤:“打人啦,打人啦。”    定睛一看,在人群中心有个年轻女孩,她一手抓着一个大妈的头发,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些什么。    ……俨然是他的侄女陆苗。    “你可真是太不像话了。”    车刚开出小区没一会儿,大伯已经将这句话重复了数遍。    陆苗支着脑袋,看着车窗外,双眸黑洞洞的。    她的嘴角有伤,眼睛那儿红了一块,白皙漂亮的脸蛋因伤势减掉了几分美感。    大伯说大伯的,她没有应他。    “陆苗你几岁啊?你自己说说,竟然跟大妈打架,你像话吗?”    她不是他的女儿,他对她说话也不好说得过重。    不知哪个字眼戳中了她的笑点,听完大伯的话,陆苗捂着嘴,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大伯本来很严肃地教育她,听见她憋不住的笑声,也被弄笑了。    主要是,他怎么想,都觉得他这个侄女太荒唐了。    “你还敢笑啊?我真是服了你,你这是当自己是中年妇女,还是当自己是叛逆少女?你说实话是为什么跟人打架,我不信你说的,你因为人家的方言用词不雅要去纠正人家,这不是纯属鬼扯吗?”    “好了大伯,你别逗我笑,我笑得嘴疼。”    陆苗岔开话题,用手指捂住自己的嘴角,总归她已经没什么形象了,疼就捂一捂。    大伯仔细一想,察觉他们那时发挥得不够好。    “唉,你也受了伤,我们刚才是不是跑得太快了?那个大妈手上擦破点皮,竟然讹了我们三百块医药费。我一慌,匆忙催你给了。”    “就是就是,”陆苗笑着附和他:“再把车开回去,我打到她吐出那三百块钱。”    “你可消停消停。”大伯不敢搭她的腔,他车里坐着的是个疯丫头。    为了让她冷静下来,他开了车上的广播。    电台里在放一首曲调优美的抒情音乐,陈奕迅的《富士山下》。    醇厚的男声用粤语,深情地唱:“原谅我不再送花,伤口应要结疤,花瓣铺满心里坟场才害怕。如若你非我不嫁,彼此终必火化,一生一世等一天需要代价。”    陆苗倚着车窗,看向天空中那一轮皎皎的远月。    他研究的是航天技术,她每一次仰望天空,会感到那里跟他是有关联的。    在陆苗心里,江皓月已经成为,像月亮那样散发光芒又遥不可及的人。    “曾沿着雪路浪游,为何为好事泪流,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曾经一同经历过,欣赏过那片美景,已是再好不过的事啦,为什么要为那些曾经快乐的往事流眼泪呢?    她在心中对自己说:“谁能凭爱意将月亮私有。”    虽然没能成为江皓月心上的人,但爱情本身就不是谁付出得多,谁就能获胜的。    虽然没成为他心上的人,但陆苗依旧感谢着,那些灰暗的日子洒向她生命中,照拂她,给她以力量的冷清月光。    “谁能凭爱意将月亮私有?”    陆苗叹了口气:好,她还是有一点点的好奇啦……谁是他的心上人?    那该是一个怎么样的女孩,能让月亮上的小王子动情。    真的有那个人吗?他从上学起一直喜欢她,然后他没能和她在一起。    她有一点点的在意,即便是,那一串小小的“3344520”简直算不上一件事。    可她又开始在意。    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就像野草,一把火烧尽后,春风吹又生。    “我想去问问他。”    这个念头猝然冒出来,在胸腔里化作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陆苗决定去见江皓月一面。    那是十二月的伊始。    二十六岁的陆苗来到首都,离十八岁的那个夏天过去了八年。    她人生,第一次看到雪。    世界仿佛盖着一块雪白的巨大的羊毛毯子,路灯的光线下,飘扬着闪闪发光的银色星子。    陆苗围着毛绒绒的围巾,将自己裹成一个厚厚的球,只露出一双眼睛。    到处都是纯白色的。    纯白的房屋,纯白的大树,纯白的湖面,纯白的长街。    江皓月站在道路的尽头。    恰如初见,未曾相识,她穿黄裙子扎羊角辫,笑容灿如春花。    小男孩有着一双雾蒙蒙的灰眸,如远山般寂寥;只望向她时,装进了温软人间。    漫天大雪,天空中流淌着月,一千只绵羊散成星星。    小男孩用力地朝小女孩挥挥手,扬起笑脸。    这一次,他们隔着汹涌的人群,一眼便望见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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