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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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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拢之前,他侧首朝中宫的方向望去,目中泪光一点,意态苍凉。    我一怔,隐隐觉得此中有何不妥,却又说不上来具体是何感觉。最后还是转身,慢慢走了出去。    行至内东门下时,上方忽有什么东西坠了下来,打中我的幞头之后滚落于地。我垂视地面,看见一小块泥状物,再抬头观望,发现那是门廊梁上旧年燕巢散落的燕泥。    就在这刹那间,我悚然一惊,立即掉头,飞速朝张先生居住跑去。    他房门紧闭,我高声呼唤而不见他应声,于是更不敢耽搁,退后两步,纵身一踢,破门而入。    奔至内室,果然见到了我猜想的结果:梁垂白练,而张先生头颈入环,已悬于梁下。    我当即上前,一面托抱住他双足一面扬声唤人来。周围内侍顷刻而止,见此情景皆是大惊,忙七手八脚地把张先生解下,扶到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胸口,须臾,见张先生咳嗽出声,大家才松了口气。待回过神来,又有人跑出去找太医和通知在内东门小殿的宰执。    太医很快赶到,救治一番后宣布张先生已无大碍,开了方子,又嘱咐了这几日照顾他的细则,再收拾医具,回去向宰执通报详情。    张先生苏醒后,平日服侍他的小黄门皆泪落涟涟,问他为何出此下策。而他黯然闭目,侧首向内,并不说任何话。    少顷,有立侍于内东门小殿的宦者来,传讯道:“文相公请张先生至中书一叙。”    我与此前闻讯赶到的邓保吉扶张先生起身,左右扶持,引他至中书省。这时其余两府官员大概还在内东门小殿中,中书内惟文彦博一人,一见张先生,他即出言问:“你做过主上所指的谋逆之事么?”    张先生摇了摇头。    文彦博又再质问:“既未做过,你为何在此非常时期行这等糊涂事,让人以为你畏罪自裁?”    张先生垂目而不答,邓保吉见状,遂代为解释:“因为官家语及皇后,平甫或许是自觉连累了中宫,所以……”    文彦博摆首,对张先生道:“天子有疾,所说的不过是病中谵言,你何至如是?”    见张先生仍不语,文彦博容色一肃,振袖指他,厉声道:“你若死了,将使中宫何所自容?”    张先生立时抬首,似有所动。与文彦博默默对视片刻后,他向面前的宰相深深一揖,适才被损伤的咽喉发出残破低哑的声音:“茂则谢相公教诲。”    文彦博点点头,唤过门外侍者,命道:“去请宫中众位都知、副都知过来。”    很快地,众大珰接踵而止。文彦博目示张茂则,当众说:“今日之事已查清,所谓谋逆,是天子病中谵言,并非实情,茂则无罪。请都知告诫左右,勿妄作议论,日后若有流言传出,定斩不贷!”    他神情严肃,顾眄有威,众大珰不敢有违,皆伏首听命。    文彦博再看张先生,面色缓和了许多,和言叮嘱他道:“以后你还是去主上身边伺候,务必尽心尽力,毋得辄离。”    张先生颔首答应。文彦博又召史志聪至面前,道:“请都知禀告皇后,两府宰执想设醮于大庆殿,昼夜焚香,为君祈福。望皇后许可,于殿之西庑设幄榻,以备两府留宿。”    设醮祈福应该只是个借口,文相公必是见上躬不宁,故欲借此留宿宫中,以待非常。    面对这个要求,史志聪迟疑着应道:“国朝故事,两府无留宿殿中者……”    文彦博便又横眉,朗声道:“如今事态不同寻常,岂能再论故事!”    史志聪大惊,忙唯唯诺诺地答应了,领命而去。    文彦博这才挥手,让众人退去。    素心    8.素心    皇后教旨很快下达,同意两府于大庆殿中设醮祈福。于是文彦博立即调度指挥,设下道场,备好幄榻,与几位宰执宿于大殿西庑。在与文彦博独对深谈后,富弼称病告假出宫,表明不预此间政事。    他此举自然是为避嫌。今上提及皇后与大臣密谋,旁观者恐怕都会猜到这“大臣”是谁。皇后倾向于新政大臣,这是朝廷宫中之人多少都可感知的,即便今上说那句话时没看富弼,大家联系前后因果,亦能想到是他。    对张先生,我始终有些放心不下,怕他此后还会再寻短见,因此次日一大早,我就去他居处看他。而我到达时,他已不在房中,只有一位小黄门在内为他打扫房间。    “梁先生早!”大概是因我昨日行为,他对我十分友好,一见我就微笑行礼,不待我询问,便告诉我:“天还没亮,张先生就已去福宁殿伺候官家了,现在不在这里。”    我仍有点担忧,问:“昨晚,没再出什么事罢?”    “张先生很好,昨晚遵医嘱饮粥服药,并无异状。我不放心,通宵守着他,也没见他有何不妥。”他说,然后看着我,顿了顿,似乎在思忖什么,终于还是决定告诉我:“但如果说不寻常的事,那还是有的……夜间,皇后曾过来看他,带着邓都知。那时张先生已经闭门安歇,邓都知陪皇后站在院内,开口通报,要他出来接驾。可张先生并不开门,穿戴整齐后在门后跪下,说自己已无大碍,不敢有劳皇后垂顾,请皇后回去。皇后走近一些,说:‘你且开门,让我看看,我便回去。’张先生却不答应,只顿首再拜,扬声说:‘皇后教诲,臣已铭记于心,往后必尽力服侍官家,绝不会有一丝懈怠。’皇后听了,不再说话。然后张先生又说了句:‘臣恭送皇后。’便伏拜于地,久久不抬头,直到我告诉他窗棂上已不见皇后影子,他才缓缓起身。”    我听后,不知说什么好,一时只是沉默,目光漫无目的地飘游于室内。最后,案上供着的一枝腊梅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腊梅素黄粉妆,晶莹剔透,色如蜜蜡,呈半透明状,而花心又是洁白的。虽不若红梅艳美,但清芬馥郁,尤过梅香。这时房中已被那小黄门拭擦得窗明几净,花香与未干的水汽相融,越发显得幽雅清新。    见我关注腊梅,小黄门随即解释:“这花是今晨皇后命人送来的……这种腊梅是张先生最喜欢的花。”    我点点头,再问他:“这种腊梅叫什么名字?”    他回答说:“素心。”    张先生闭门不见皇后的原因可能很复杂,而我只能猜到最浅显的一层:避嫌,不让窥探他们言行的人找到他们私下“密谋”的证据。    所以我很佩服皇后,在这样情形下去探望张先生,是需要勇气的。同时我也感慨于张先生闭门不出的决心,拒绝他素心维系的人的探视,需要另外一种勇气。    显然有人一直在紧盯着他们,否则张先生去找十三团练与富弼的事今上也不会知道。因此,虽然张先生与皇后并未见面,但我还是担心此事被跟踪窥视他们的人看到,并借题发挥。    确实有人这样做了,但结局很悲惨,弄巧成拙,丢了性命。    这日上午,关于文相公开了杀戒,下令处斩一位告密者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城。    那人深夜求见宿于大庆殿西庑的宰执,举报“谋逆”之事。文彦博一听,即命人磨浓墨于盆,再呼那人过来,亲自执笔浓涂其面目,让人看不出他本来的容貌,待到禁门开启后,唤来侍卫,命将此人押至东华门外处斩。    故此,无人知道告密者是谁。两天后,有人悄悄说,石都知手下的小黄门好像有一个不见了。我不认识那据传失踪的人,不知是真是假,但无论如何,以后宫禁肃然,再无关于“谋逆”的言论流传。    自公主病后,我每日皆会随苗淑仪入省中宫,向皇后禀报公主病情。但有一日,我与苗淑仪正欲出门,却见中宫遣人来传讯:“皇后决定闭阁吃斋写经,为官家祈福,直到官家痊愈视朝。这期间免去宫中诸人定省问安,自今日起,苗娘子暂时不必去柔仪殿了。”    苗淑仪诧异道:“吃斋写经,为官家祈福也不必不见其他人罢?皇后这决定却是为何?”    来者并不敢回答,匆匆告辞而去。但官家违豫,宫中的娘子们忧虑之下越发竖起了耳朵,对一点点风吹草动都是极为敏感的。随后而至的俞充仪告诉了苗淑仪她打听到的消息:“有两名司天官当众说,夜观星象,看出天子违豫,国家将有异变,若皇后效章献故事,垂帘听政,便可保国泰民安。他们还拟了状子交给史都知,要他转交文相公。”    苗淑仪听后微有一惊:“朝中那些大臣最厌烦人提起章献太后当年垂帘听政的事呢。皇后听政,他们能答应么?”    俞充仪道:“现在还不知道文相公是何态度。听说他对史都知笑了笑,然后把状子收了,没多说什么。”    苗淑仪低声问:“这两个司天官是什么来头?以前跟皇后可有接触?”    俞充仪摆首道:“谁知道呢?但前两天,这两人请武都知带他们进大庆殿,候在两府聚集的地方,举着状子对宰执说,国家不应该在北方凿河道,改变黄河流向,以致天子圣体不安。这矛头明显是指向富相公,因为那条河道是富相公决定开的……如此看来,他们应该不是亲中宫的人罢。今天听见他们建议皇后听政的事,我还道是他们忽然转性了,又想讨好皇后了呢……”    苗淑仪再问:“那皇后宣布闭阁不出,不见宫中人,就是因为这个?”    俞充仪道:“没错。听说今晨邓都知挺高兴地告诉她此事,没想到她那时脸色就变了,立即让人传令,说闭阁吃素写经,既不出去也不见闲人,摆明了不想涉政。”    苗淑仪似乎有点明白了:“这两人莫不是想在这节骨眼上火上浇油,引起大臣对皇后的反感罢?”    俞充仪微微一笑,讳莫如深。    苗淑仪尚有个疑问:“但司天官应与皇后没什么见面的机会罢?为何要这样针对皇后?难道是有人指使?”    这也是我想问的,但俞充仪没能回答她的问题,最后作出合理解释的人是张先生。    当我把司天官请皇后听政的事告诉从福宁殿回来的他时,他讶异之下略有些不安,忙问我:“皇后是何反应?”    我据实告知,他才松了口气,道:“若她露出半点喜色,便中小人奸计了。”    他随即告诉我,现任北京留守的贾昌朝素来厌恶富弼,又与武继隆有来往,此前司天官就运河之事抗言,应是贾昌朝假武继隆之手安排的。因此,他们再请皇后听政绝非出于好心,若皇后流露出垂帘之意,一则会引起宰执警惕,二则,若今上痊愈,得知此事,对皇后必会更加防备忌惮,甚至会有更严重的后果。    康复    9.康复    次日,文彦博召那两名司天官入大庆殿西庑问话,不知他与二人说了什么,最后二人出来之时,殿外宫人发现他们满脸惊惧,几乎是抱头鼠窜而归。    之后,文彦博又聚两府官员于大殿内,将二人状子示众,同列官员一见即大怒,高声质问,声彻内外:“这等鼠辈竟敢妄言国家大事,其罪当诛,何不斩之?”    而文彦博则应道:“斩了他们会令此事彰灼,内外议论的人多了,徒使中宫不安。”    这时众宰执已知中宫态度,想必对她亦有好感,于是皆点头称是。    此番议论不避殿内侍者,因此很快传至后宫,当然,这种情况很可能也是宰执有意为之。随后他们更召司天官入殿,文彦博当着众都知及内外侍者的面,公开宣布了对二人的处罚决定:“此前朝廷凿河道,使河水自澶州商胡河穿六漯渠,入横陇故道。你们说这是穿河于正北方,使圣体不安,那如今就烦劳你二人前去测量,看六漯于京师方位是否真是正北。”    这是借测量方位之名将二人贬放了。司天官闻之色变,频频转顾武继隆,望他能代为求情。武继隆也以宫中天文事尚须这两位司天官主持为由,恳请文彦博留下他们。    文彦博诘道:“他们欲染指的,恐怕不仅仅是天文事罢?此二人官小职微,本不敢辄预国事,如今这般僭越言事,必是有人教唆的。”    武继隆默然不敢对。于是那两名司天官便被逐出京师,送去测量六漯渠了。    文彦博对“谋逆”及司天官之事的处理令宫中人啧啧称奇。本来有灯笼锦的事在先,众人皆以为他是温成一派的人,却没料到他会如此维护中宫。    “你说,文相公会不会知道了皇后禁止宫人唱‘红粉宫中忆佞臣’的歌,所以才投桃报李?”张承照问我。    我不认为这是主要的原因。其实文彦博的才能与行事作风与皇后倒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以我的理解,他以前与张贵妃往来,是张氏主动示好,何况有层世交的因素在内,他亦不便拒绝,但就这二位后妃本身而言,应该是大度睿智的皇后更易获他的欣赏与尊重。两个智慧秉性相近的人常会惺惺相惜罢,尤其是不同的性别抹去或淡化了竞争关系的时候。    另外,他一开始就不把皇后联络未来储君的事当谋逆看待,可能是因为他亦觉得此时考虑储君问题是适当的,皇后并没做错。后来,宫中有传闻说,其实文相公也在暗中准备,起初便已与富相公议妥,今上若有不测,就让十三团练即位,甚至,他让翰林学士把即位诏书都拟好了,自己随身携带,以待非常。    这个传闻后来也无法证实,因为今上的病终于有了起色。    公主自肯进食后,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不久即能下床走动。有一次,她犹豫再三,然后忐忑地问苗淑仪,如果她现在去向父亲请安,他会不会不理她。    一直没人告诉她今上病情,因为众人既要遵皇帝命令,也要顾及今上违豫的消息会对公主造成的影响。那时公主自己也景况不佳,而且今上的病说起来跟她也有一点关系。    如今见公主精神渐好,苗淑仪蓄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啜泣着告诉了女儿今上的情形。    公主听后既震惊又伤心,立即赶去福宁殿见父亲。那时今上仍在闭目睡着,公主跪在他病榻前,轻轻唤他:“爹爹。”    今上徐徐睁开眼,迷茫地盯着女儿看了半晌才认出来,向她伸出一只手,喃喃唤道:“徽柔……”    公主双手握住他的手,温言应道:“爹爹,徽柔在这里。”    今上反握女儿的手,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凸现,那么用力,像是欲抓住唯一可维系生命的东西。青白干裂的嘴唇缓缓颤动,他看公主的眼神空濛而悲伤:“徽柔,爹爹只有你了……”    公主微微仰首,好似要让眼泪倒流入心,再压抑着哭音,尽量对父亲微笑:“爹爹,琼林苑、宜春苑的花儿又开了,你快好起来,带女儿去看。”    从此公主每日大部分时间皆在父亲身边度过,与众嫔御及秋和一起精心侍奉他饮食起居,后来今上情绪渐趋稳定,但精神始终不佳,且不时有晕厥状况发生。    文彦博与几位执政每日入省福宁殿,在今上神思清宁时于病榻前奏事,今上说话很困难,大抵只是首肯而已。    文彦博见太医疗法收效甚微,便亲自过问治疗细节,多次与太医及御药院宦者研究方剂疗法。有一次,他忽然想起张先生针灸之事,在细问张先生针灸详情及对今上病情的看法后,他又召来众太医,与他们商讨继续用针灸术为今上治疗的可行性。    众太医谨小慎微地表示,针灸理应有效,但穴位微细,一丝错不得,须精于此术者施针方可。他们相互推辞,都不愿意出面主治,最后张先生第二次主动请缨:“若相公信任茂则,茂则必将尽力而为,以求主上早日康复视朝。”    在慎重考虑后,文彦博答应了他的请求,但此刻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今上是否愿意配合。    为此张先生求见公主,将情况一一告之,恳请她说服今上同意治疗。    公主这时已知今上指皇后与张茂则“谋逆”之事,便很踟躇,对说服今上这点并无把握。我明白她的顾虑,遂建议道:“每日黄昏后,官家都昏昏欲睡,神思恍惚,不怎么认得人。若张先生此时蒙面入内为他施针,他未必会知道是谁。这期间公主守护在官家身边,不时安慰,或可令他接受治疗。”    这事便如此进行了。在张先生进今上寝阁之前,公主已轻言细语地劝过父亲接受她寻来的民间良医治疗,说那人行的是灼艾法,但须在脑后轻刺两下,就像蚊虫叮咬一般,有些肿胀,却不会太疼。今上迷迷糊糊地,随口答应了,公主遂让张先生入内。    张先生蒙着脸,跪下请安。自缢之后,他声音尚未复原,很低沉沙哑,今上应该没听出是他,但看了看他蒙住的脸,显得有些困惑。    公主立即向他解释:“爹爹,此人多年前在军营中犯过点小事,受了黥刑,脸上有疤,为免爹爹见了不安,所以女儿让他蒙面进来。”    今上点点头,按公主的请求,俯身躺下,闭目。    当张先生的金针刺入他脑后时,今上忽然一震,睁大的双目中有惊惧之色,动了动,似想翻身而起。    公主及时按住了他,一手抚他背,一手握他手,和颜安慰他:“爹爹,女儿在这里,女儿在这里……”    今上的呼吸在她的温言安抚下逐渐平缓下来,公主继续轻声说:“没事的,再过一会儿就好了,爹爹马上会好起来……”    在公主语音构筑的宁和氛围中,今上又闭上了眼睛,静静俯卧着,以一位病人所能呈现出的最佳状态去配合张先生的治疗。    然后,寝阁内的时光仿佛凝固了,几乎所有人都保持着静止的姿势,包括病榻中的皇帝和他身边的侍者,以及坐在不远处珠帘外的宰执与皇后。旁观者连眼波都锁定在今上一人身上,只有张先生针尖的微光、起伏的手势,尚在这无声空间中流动。    当最后一针拔出后,张先生退后,示意公主扶今上翻身仰卧,今上却瞬间睁开了眼睛,自己撑坐起来。    起初眼中阴翳已消散,他看上去双目清明,颇有神采。环顾室内事物后,他微笑对公主说:“好惺惺。”    这话是指耳目明晰,头脑清醒。珠帘内外的人闻言都喜形于色,纷纷下拜祝贺,惟张先生一言不发,趁众人笑语间悄悄退了出去。    翌日,今上圣体康宁,起身行动,甚至不须人搀扶。宰执入见,他亦能从容出言应对,连日重病竟似减去了大半。    往后几日,公主仍旧侍奉于父亲身侧。一日清晨,今上饮下公主奉上的汤药后,忽然问她:“那天为我治病的黥卒在何处?不妨召来,我要赏他些东西。”    公主迟疑,道:“他现已不在宫中……”    “哦,那他在哪里?”今上追问,又道:“无论他身在何处,都要把他找来。既立下如此大功,不能慢怠了他。”    “是……”公主答应着,但也许是在想如何应付父亲这要求,她脸上神情颇不自然。    今上一直观察着她,不由一哂:“那人,是茂则罢?”    公主愕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好。而今上并非真是在等她答案,自己说了下去:“当他用针刺入我脑后时,我立即意识到施针的人是他,因为针刺那同一个穴位的感觉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很害怕,差点又想起来抗拒,但是,徽柔,你告诉我你在我身边……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你一定不会害你爹爹……想到这里,我略感安心……”    说到这里,他又自嘲般地笑笑,道:“其实,那时我也有个现在想起来很可笑的疑问:万一你是在跟着张茂则害我呢?后来转念再想,如果你都在琢磨着害我了,那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是好是歹何必再管,不如就任你们摆布了罢。所以,我最后完全没反抗……”    这些话,他一直在笑着说,却听得公主很难过,此时不禁唤了声“爹爹”,似想解释什么,今上却以指点唇,示意她勿言,再微笑道:“什么都不必说,你想说的,爹爹全知道。”    公主挨近父亲,抱住他右手臂,带着一抹恬静笑意,将头倚在了他肩上。    今上亦衔笑安享着这一刻宁和时光,须臾,侧首顾我,温言吩咐:“怀吉,你去请茂则过来。”    待张先生入内,今上对他道:“彦博向朕夸赞你在朕寝疾之时扶卫侍奉之事,且你又以金针治好朕此番重疾,朕理应论功行赏。今迁你为入内内侍省押班,往后皇帝殿阁百官进见,常侍于朕左右,所辖事务,可上殿进奏……”    他话音未落,张先生已顿首再拜,道:“陛下,扶卫侍奉,乃臣分内事,未获陛下许可便施针灸,更是犯上重罪,陛下宽仁,未追究臣罪责,臣已感激涕零,岂敢再邀功请赏,安处要近!臣入侍天家三十多年,一事无成,反受国厚恩,屡获升迁,实在惭愧。因此,臣恳请陛下,以臣补外,授臣外官末职,放出京师。臣伏蒙圣恩,必将恪忠职守于外郡,力求略为君父分忧。”    折翼    10.折翼    今上不是没有出言挽留,但张先生一再坚持,考虑两日后,今上从其所请,传诏:内西头供奉官、勾当御药院张茂则转宫苑使、果州团练使,为永兴路兵马钤辖。    “先生此去,几时归来?”我私下问他。    他惟一笑,并未回答。    然而他表现得像是不打算回来了。他取出所有积累未用的俸禄分给下属,那是很大一笔钱,但多年来只被他堆在角落里,成千上万缗,竟似从未蒙他细看,大多连包装上的封条都没拆开过。    与钱一起被他馈赠予人的,还有许多帝后赏赐的布帛珠宝古玩,最后他房中变得空空荡荡,连好点的家具什物也都被人取去了,而他要带走的行囊中,除了公务文件,便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几缗必要的路费。    他没有忘记我,启程前一天特意请我过去,精选了几块上等古墨、端溪砚,以及他珍藏的龙凤团茶给我。我谢而不受,看看他内室尚保留着的那三口大箱子,道:“这些箱子,先生也带走么?若要留于宫中,便交予怀吉暂时保存罢。”    他明白我的意思,道:“怀吉,谢谢你。我也想把这些箱子托付于你,但不是请你保存,而是想请你代我把它送给一个人。”    我颔首,请他明示:“送给谁呢?”    “官家。”他说,又补充道:“等我走后再送去。”    我回阁中时他送我至门边,我问他翌日何时出宫,他浅笑道:“很早,你这些日子也累坏了,多歇歇,别来送我。”    我没有坚持说要去送他,并非真想偷懒或心态凉薄,而是很害怕又经历那种离别场面——宫墙禁门两相隔,故人天涯远。    此刻想到他即将远行,且前途茫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我已异常难受,随即朝他屈膝,含泪行庄重的四拜礼以告别。    他以手相扶,和言嘱道:“你也多保重。”    当我转身欲离去时,他忽然唤住了我,垂目思量须臾,再注视我,道:“你少年时,曾问我,我的乐趣在哪里,最大的心愿是什么。现在,我可以回答你。”    “我最大的心愿,是做个正常的男人……但此生注定是无法实现了。我们这样的宦者,所能拥有的理想和身体一样,是残缺的。”他平静地说,徐徐侧首顾室内——案上花瓶中仍供着那枝现已枯萎的素心腊梅,“不过,我找到了一个值得的人,她近乎完美无缺,应该拥有圆满的人生。我希望助她实现她所有的心愿,乃至为她死,为她生……如果说我的生涯尚有乐趣的话,那这就是了。”    为她死,为她生……我琢磨着这句话,黯然想,他确实是做到了。    “可是,”我对他如今的决定仍感不解,“既如此,先生又何苦自请补外?远离她身侧,将来如何再助她实现心愿?”    “现在,我必须离开。”他未尝讳言,“我离她越近,她最珍视的那人就离她越远。”    ****************************    次日晨,我照常随公主定省中宫,着意观察皇后表情,并未找到一丝特别的情绪,例如忧郁哀伤之类。    她沉静依旧,显然不曾出去送别张先生,甚至在与我们的言谈中也没提到他一句,只是和颜说着常说的话,细论今上日常喜好,叮嘱我们照顾好他。    不过这一天,她的殿阁中飘满了素心腊梅香。    ****************************    当我把那几个装满飞白故纸的箱子送到福宁殿时,殿前桃李花次第新开,已是春意盎然。    我带着运送箱子的几名小黄门轻轻走近,透过那红红白白的深浅花枝,见今上倚坐于廊下临时设的软榻上赏花,着纶巾,披鹤氅,虽形容清减,但神情清朗,意态闲适,已不见病颓之状。    而秋和此刻伴于他身边,想是今上要查看她手心伤势,她侧跪于软榻旁,将手伸至他膝上,今上托了,以指轻抚那些伤痕,不胜怜惜。    有风乍起,秋和的绫纱长裙与轻罗对襟旋袄较为单薄,受凉之下,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未及告罪,今上已展开鹤氅,揽她入怀,为她蔽风。    这情景令我放缓了步伐,略为延迟,才走了过去。    秋和一见我,立即站起,退至今上斜后方,绯色满面。    我向今上施礼如仪,然后转朝秋和一揖:“董娘子……”    自皇后呼她为“董娘子”之后,所有宫人都明白了此中深意。在今上违豫、皇后闭阁期间,秋和便以嫔御身份侍奉于今上病榻前。如今,今上已改她为御侍,封号是“闻喜县君”,她宫籍上的名分已正式从女官转为了天子嫔御。    看来她始终未适应这新身份,见我施礼,她下意识地裣衽还礼,浑然忘记她现在也是我的主子了。    为免秋和尴尬,我没有多看她,旋即命小黄门搁下箱子,向今上说明了张先生献礼之意。    “这其中,是何物?”今上不解地问。    我托辞说不知,今上遂命人打开了箱子。    那千百卷飞白残篇被取出,相继展现于今上眼前。细看数十卷后,他的表情亦从起初的迷惘、随后的惊讶,逐渐转化为最终的黯然神伤。    这也证实了我心底的猜测,关于这些墨迹出自谁笔下。    在十几二十年的漫长岁月里,她躲在他看不见的殿阁中,一笔笔地写,而另一个他,悄然立于她身后,一卷卷地收……此间隐事,欲说还休,倒是这一堆故纸,虽然永远保持着沉默的姿态,但却可被视为最值得信任的知情者,铁证如山,胜过旁人千言万语。    “守忠,”今上后来开言,唤过殿前侍立的任守忠,“你折些花枝给皇后送去,为我传几句话:今日风和日丽,玉宇清澄,想必晚间夜色亦好,何不同往后苑水殿,共赏松间明月?”    这是个完美的结局,我庆幸未负张先生所托,遂告退离开,多日来暗淡的心情终于因此蒙上了一抹亮色。    出了福宁殿宫门,忽听见秋和唤我。讶然回首,见她已跟了过来。    “我送送你。”她轻声说。    我忙应道:“不敢烦劳董娘子。”    她低首,道:“私下听你这样唤我,我真难受。”    我无语。好半天,才问她:“秋和,你快乐么?”    她踟躇良久,这样回答:“官家对我很好。”    我点点头,目光落到她袖下半掩着的手上:“你的伤好了么?”    她徐徐伸出受伤的左手,掌心向上,朝我展开:“你是说这个么?”    她莹洁如玉的手心和指腹上多了两道丑陋的伤痕,虽已结疤,但疤痕翻卷突出,触目惊心。但这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当日看她伤势,很多人都以为她会断指。    面对她的问题,我颔首称是。    她淡淡一笑:“这,是折断的翅膀,好不了了。”    我一怔,没立即明白她的意思。    她举目追寻天边雁字,怅然道:“怀吉,我被困在这里,再也飞不出去了。”    繁塔    11.繁塔    违豫风波平息后,李国舅夫人入宫,向今上暗示李玮及公主年岁渐长,到了该完婚的时候。今上遂下令拨资修建公主宅第,交由李玮监工,稍后再议婚期。    不久后,一些惟恐天下不乱之人把一份朝报刻意“遗失”在仪凤阁门前,上面载有谏官范镇弹劾驸马李玮的章疏内容:“驸马都尉李玮家指使小底,已至四五十人,门下出入举人,皆豪室子弟侥幸无赖者。又修建主第,功役过甚……李玮年少,正当向学,而多使侥幸无赖之人在其左右,修建居室,复大僭奢,非所谓纳之于善也……”    这份朝报后来被送到我手中,当时张承照在我身边,凑头过来看了,笑道:“这些事其实是驸马的娘上次入宫时显摆出来的。听说她向官家夸她儿子,说他往来无白丁,朋友都是豪门世家子弟,李玮跟他们交际,服饰用度都不输给他们,出入有好几十人前呼后拥,俨然也是个翩翩贵公子……她还特意向官家多讨了块地,说是驸马想在公主宅里建个击丸场,官家也还真答应了。”    我问张承照:“这些事,宫中人常议论么?”    “可不是么,”他说,“国舅夫人刚走,官家身边的人就暗暗笑开了,说她家凿的纸钱变成了真银子,就不知道该怎么花了,恨不得贴在脸上,堆到身上,让所有人都看见。”    我点火焚烧这份朝报,再告诫他:“别在公主跟前议论这事,不能让她听见。”    他连声答应。但知道此事的人不少,想必也有几个长舌的对公主透露了一些消息,往后几天,公主明显比以前抑郁,除定省帝后之外皆闭门不出,经常怔忡不语,有时抚擘箜篌,弹着弹着就有泪珠零落。    官家康复后,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再提公主拒婚及曹评之事,就像这事从未发生过,包括公主自己,所以她对那桩婚姻的不满只能转化为沉默的悲伤,蚕食着她的快乐与健康,让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    苗淑仪看在眼里,很是心疼,却也无计可施,只能终日求神拜佛,烧香祷告,每次口中念念有词,却听不清她具体是在说些什么。    有一天,她对公主说,今上和公主卧病期间她曾去天清寺,在定光佛舍利前许愿,祈祷夫君女儿早日痊愈。如今心愿实现,应该前去还愿,公主亦应跟她同去,以示虔诚感恩之心。    公主对此事毫无兴致,但架不住母亲劝说,终于同意随她前往。    天清寺建于后周世宗时期,中有一名为兴慈塔的寺塔,供奉定光佛舍利,但都人俗称其为繁塔。塔身甚高,东京有民谣曰:“铁塔高,铁塔高,铁塔只打繁塔腰。”    我与几名内侍、内人随苗淑仪及公主沿着繁塔内道盘旋而上,上攀许久才至佛龛前,此时透窗俯瞰,所见景象真如苏舜钦咏繁塔诗中所说:“车马尽蝼蚁,大河乃污渠。”    参拜舍利之后,公主转顾四周,发现内壁镶有彩绘佛像砖,其中有一组帝释乐人砖,描绘乐伎演奏琵琶、法螺、羯鼓、铜钹、排箫、横笛等乐器的场景,皆线条流畅,意态灵动,栩栩如生。    公主渐被吸引,逐一细看,而苗淑仪则道:“这里太高,风又大,我有点犯晕,先下去了。”    公主闻言想跟她走,苗淑仪却又摆首,道:“你既爱看这些砖画,就稍留片刻,看个清楚罢。我先去寺中大殿烧香,你一会儿跟怀吉下来就是了。”    言罢她带着其余侍从及作陪的方丈僧人离去,临行前暗暗朝我使了个眼色,目指公主,似有所嘱托。我想总不过是要我照料好公主,遂欠身颔首,示意遵命。    公主继续看乐伎砖画,最后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画着吹横笛乐伎的那块上面,大概想起以往故事,她幽思恍惚,没有在意后来塔中木道上又响起的脚步声,直到有一人走到她身后,开口唤她“公主”时,她才蓦然惊觉。    转首那一瞬,她不知是悲是喜,脸上的笑容绽现之后又隐去,一把抓住来者的手腕,像是想确认他的存在,又像是怕他突然消失。双目含泪盯牢他,她哽咽着轻声道:“曹哥哥……你好不好?”    曹评微牵唇角,却是笑意惨淡。许久不见,他瘦了许多,眼周发黑,目光无神,远非以前那意气风发的模样。    此刻他轻轻抽手,避开公主的碰触,再退后两步,欠身道:“托公主福,臣很好,谢公主挂念。”    他的举止和语气带有明显的疏离感,不由令公主愣了一下。我疑心这是因我在场,他有顾虑,遂避至门外,但也不敢走远,便在门边侍立等候。    因距离尚近,他们此后的对话仍能听见。随后先开口的仍是曹评,他礼貌而平静地跟公主说:“公主,臣此次是来向你辞行的。臣将前往汜水,为曾祖守墓,以后恐再无拜谒公主的机会,故今日前来道别,望公主多珍重……”    他尚未说完,公主已十分震惊,颤声问:“你要离开京师?为什么?是谁让你去的?爹爹么?还是孃孃?”    曹评道:“公主别猜了,臣是心甘情愿去的,并非为人所迫。”    公主并不相信,声音里已带了哭音:“你为什么要走?再等等,我会想办法的……等爹爹身体再好些,我会求他成全我们……他对我很好,一定会答应的……”    “公主,”曹评打断她,反问道:“你能确定姑父会同意你的请求么?你能保证此前发生的那些不好的事不会重演么?”    公主无言以对。曹评叹了叹气,继续说:“臣以前也曾像公主一样,以为姑父宠爱公主,姑母又是皇后,若我们争取,姑母从旁相劝,姑父一定会答应我们的请求。可是,如今再看,是我们把此事想得太单纯了。”    公主还是沉默着,曹评又道:“那天从国子监回去,我把我们的事告诉了父母。我母亲大惊失色,哭着直骂我不懂事,我父亲倒没惩罚我,只说了一句:‘如果官家肯把公主许给你,十年前他就已这样做了。’然后,他转身去书房,写下了请求解官待罪的章疏……此后我家就被皇城司的人监视着了,出入的每一个人都会遭到盘查……姑父不豫,乃至说出‘皇后谋逆’之语,我们族人得讯,上下惶恐不安。在族长询问之下,父亲说出我的事,族长又悲又怒,不顾重疾在身,亲自拄着拐杖走到我面前,说:‘此番若有差池,且不说你曾祖戎马一生换来的曹氏百年尊荣将毁于你手,连曹氏上上下下数百条人命是否能保全都还不知呢!’”    “爹爹不会那样做的!”公主驳道,“他那次说的只是病中谵言……”    “病中谵言其实跟酒后醉话一样,多多少少都能流露一些内心的想法罢。”曹评道。他的语调一直是波澜不兴的,应是这些天想了很多,此时对公主说的只是心下得出的定论,“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姑母并不似我曾经以为的那样,深得姑父信赖,稳坐中宫,不可动摇。而我的孟浪行为更加深了姑父对姑母的误解,说不定,他会认为是姑母让我来引诱公主的罢……”    公主连声否认:“不,爹爹不会有这种想法……”然而,她那不假思索的话语却显得十分虚弱无力。    “你听我说完,公主。”曹评止住她,此时声音很柔和,相较之前的客气疏离,多了几分温度,“我从未想到,我的家族会因我的行为受到如此大的影响……家中长辈焦虑愤怒,父亲愁眉不展,母亲终日哭泣,兄弟被禁足于家中,而曾帮我送伞给公主的妹妹被仓促地许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因为我父母认为,异日若有不测,那人的家族可以保全妹妹的性命……但是最难过的人,应该还是姑母,我无法想象面对姑父‘谋逆’的指责,她在宫中会是怎样一种艰难处境。”    在停顿片刻之后,他又说:“我想,公主这期间的感受,只会比我更差罢。所以,公主,现在一切已经过去了,那就保持现状,我们别再错下去,不要再影响到那些我们所爱的人。”    “那么你所爱的人,包括我么?如果保持现状,我就要嫁给那个愚笨恶俗的李玮了,届时我又该怎样活下去?”公主当即问他。    曹评不语。而此时公主情绪驿动,忽然满怀希望地说:“或者我们逃走,我们从这里逃走,到没有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去……”    “公主!”曹评朗声唤了她一声,以提高少许的音调暗示她冷静。然后,他说了一句令公主彻底沉默的话:“我很喜欢公主,但是,我更爱我的家人。”    语音由此而尽,塔内青烟幽浮,槛外云水空流,我凝神倾听,却只闻见一些被剪碎的风声断断续续地穿过了佛龛前的静穆时光。    后来响起的,是一声膝盖点地的声音,曹评朝公主下拜:“臣祝公主平安康乐,寿考绵鸿,永享遐福。”    礼毕,他阔步出门,在下楼之前,他朝我深深一揖,道:“梁先生,以后请多费心,照顾好公主。”    取暖    12.取暖    再见到公主的时候,她已走至塔外危栏边,立于猎猎风中,垂目视下方万丈红尘,衣袂翻飞,摇摇欲坠。    我立即过去,一把握住她手臂,拉她转身。    她无神的眸子似乎在看我,但眼神空茫,分明视若无睹。    “公主,该回去了。”我轻声对她说。    她点点头,很安静地任我扶着她下楼。    回宫的路上,她依然很安静,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流一滴泪,回到阁中便径直去房中睡下,仿佛只是累了,需要稍加休息而已。    苗淑仪见她睡了,才悄悄问我繁塔中之事,显然她是知情的。我把二人对话粗略说了,她叹道:“这样也好。须曹评亲自跟她说才能让她死心,否则,指不定什么时候她又要跟她爹爹闹去。”    “曹公子这次去,是皇后安排的么?”我问苗淑仪。    她说:“是皇后与官家商议决定的。此前曹评向他们请罪,官家见他醒过神来了,便同意他再见公主一面,跟她说清楚。”    说到这里,苗淑仪又拍着心口道:“谢天谢地!公主好歹是懂事了,听了曹评的话也没哭没闹。本来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就怕她一时受不了又闹出什么事来……这事就这样过去了,真是佛祖显灵,阿弥陀佛!”    但我却不这样认为。我知道公主对曹评的感情,也就明白曹评的话伤她有多深。而她平静到连泪都未落一滴,实在太不寻常,倒让我很是担忧。    因此,我特意叮嘱夜间在公主房中服侍的嘉庆子和笑靥儿,一定要多留意公主举止,切勿松懈。    她们答应得好好的,但后来,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半夜里,那两位侍女来敲我的门,带着哭音说:“我们一不留神睡着了,然后,然后……”    那一刻,仿佛心跳瞬间停止,我问她们:“公主怎样?”    她们说:“不知道……不在房中,也不在阁内院中……不见了……”    我立即开了阁门,冲入无边的夜色中去寻找她。    夜间通往外宫城及几处大殿的宫门已关闭,所以搜寻的范围缩小了许多,未过许久,我在瑶津池边找到了她。    她浑身湿漉漉地,抱膝坐在池边岸上,埋首于臂弯中,长发逶迤于地,在幽凉夜风中瑟瑟发颤。    有人简略地跟我说了此中情况:她投水,好在被夜巡的内侍看见,立即救了上来。此后不断有听见动静的内侍和宫人过来,又是扶她又是给她披衣物,但她激烈地挣扎着,拒绝任何人靠近,就那样坐着,连内侍送上的衣袍也被她远远抛开。    我走过去,伸手扶她,她感觉到,看也不看即扬手朝我脸上批来。    我未躲闪,生生受了这一耳光。她这才抬眼看我,旋即怔住。    “怀吉……”她呜咽着唤,双睫下泪光漾动,像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家人。    我朝她微笑,俯身,和言道:“公主,我们回去罢。”    她哀伤地低下头,不说话,但也没有流露反对的意思。    我伸出双臂托抱起她,向仪凤阁走去。她依偎在我怀中,埋首于我胸前,身上那冰冷湿意透过我干爽衣裳蔓延至我肌肤,我不动声色,搂紧了她,此刻心情也跟她犹在滴水的长发一样,沉重而潮湿。    忽然,两滴有热度的液体渗入我胸前衣襟,正好是心脏的位置,我不由一颤,像是被灼了一下。    其实那两滴水珠所带的,只是一种正常的温热。    ***************************    今上得知此事,未及天亮便已赶来。    那时公主已换了衣裳,躺在床上,无论苗淑仪如何询问劝解含泪抚慰,仍是一言不发,听见父亲来了亦未起身,而是转侧朝内,闭目做熟睡状。    “徽柔……”今上轻声唤公主,未等到公主回答,他亦未再唤,在她床边坐下,他对沉默的女儿说:“你一定在怨我,为何要拆散你和曹评,让你嫁给李玮罢……记得很多年前,我曾告诉你,我们越喜欢一个人,就越不能让别人看出我们喜欢他。将对他的喜爱形之于色,就等于把他置于风口浪尖上,终将害了他。如今对曹评,何尝不是如此呢?他聪明、多才、善射,还懂契丹语,将来可以做个优秀的大宋使臣,在必要的时候出使契丹。但是,如果你流露对他的感情,要求取消婚约嫁给他,他立即会沦为台谏诸臣口诛笔伐的对象,大臣们会说他是个罔顾道义国法与君国尊严的轻薄狂徒,要求爹爹严惩他,他的前程和你的清誉一样,都会因此尽毁……就算爹爹不顾一切,保他周全,且把你嫁给他,难道又会是个好结局么?本来他身为后族中人,发挥才能的空间就有限,不能领文资职位参议政事,也不能领军挂帅掌兵权。出任使节是曹氏男子所能做的最重要的事,但如果曹评成了驸马都尉,皇帝女婿身份特殊,连出使这种事也不便做了。而且,满朝臣子都会紧盯着他,如果他对朝政多议论一句,在家多见两名朝士,都会遭到台谏弹劾。好男儿难免有大志,不会长期耽于闺房之乐,曹评若娶了你,日子长了,只怕也会为无法施展满腔抱负而感到惆怅遗憾罢?与其将来因此生怨,何不现在放弃,给爹爹留个可用之材?”    一语及此,他不禁叹息:“国朝的驸马都尉,本不是给才士做的。做公主夫婿的人,不需要有经天纬国的才能,更不需要有治国平天下的雄心,你真要嫁个栋梁之材,反倒是毁了人家前程。驸马都尉只要能一心一意待你,伴你无忧无虑、平安喜乐地共度此生,便已很好了。所以,一个善良、稳重、待人诚恳的驸马会比胸怀大志的才子更适合你……至于为什么选李玮……爹爹曾经告诉过你,爹爹是不孝的,章懿太后生前,爹爹见过她多次,但未有一次把她当作母亲看待,反而每每端然稳坐,受她所行的大礼……那时,我以为,她不过是父亲的众多嫔御之一……她是那么善良,从来没有提醒或暗示我什么,每次见我总是低着头,除了行礼时说的套话,并不会再多说什么。只是在她离宫为先帝守陵那天,拜别之后,她才抬起头深看我一眼,神态温柔,目中也没有眼泪,但是那一刻,她那十几年深锁的悲伤像一阵微风,随着她的眸光一下子拂上我心头……我有这样奇怪的感觉,但还是让她离去了,后来才知道,我当时所犯的,是一个天大的错误……而今的李玮,有与章懿太后一般的性情,虽然相貌并不相似,但他那双眼睛却和太后一样,会在沉默中向人流露他的善意……他是个善良的人,一定会对你好的,徽柔,他会全心待你,尽他所能照顾你,让你拥有平静安宁的生活。”    他停下来,着意看公主,但公主还是纹丝不动,没有一点回应之意,今上垂目,黯然又道:“你不喜欢他,是嫌他愚笨罢?可是适当的愚笨对做皇帝女婿的人来说,未必是坏事……当年我还跟你说过,真的喜欢一个人,甚至也不要让他自己觉察到你有多喜欢他。你问为什么,我那时没告诉你,现在,就一并说了罢……天家儿女,离权柄太近,所以,如果有人接近你,讨好你,你要先想想,他们这样做,究竟是因为喜欢你本人还是喜欢你身后的权柄……那些长伴你身侧的人,愚笨一些倒也罢了,没有玩弄权术的能力,便不会影响到国家,即便他偶尔动点小脑筋,你也可一眼窥破,任他小打小闹,你只当是看戏。但若你亲近的是个有七窍玲珑心的聪明人,便要随时打起十二分精神,稍有不慎,天知道他会利用你的爱恋做出什么事来……因此,你越喜欢他,就越不能让他发现……你并不太会控制自己的感情,那不如一开始就找个愚笨的人罢……”    最后这几句,他说得颇感伤,越说声音越低,几至不闻,神思也渐趋恍惚,不再等公主反应,他徐徐站起,摇摇晃晃地朝外走。    我忙上前扶他,搀着他一路送出仪凤阁。    “明日,你遣个车去瑶华宫,把韵果儿和香橼子接回来。”出了阁门后,他如此吩咐我。    我忙谢恩。他漫视着我,微微笑。    他和善的态度令我忽然有了请他释疑的勇气:“臣也是近身随侍公主的人,公主有过,臣难辞其咎。当初,官家为何没像处罚韵果儿和香橼子那样,把臣调离公主身侧?”    “如果你都离开她了,她会更难过罢。”今上这样说。然后,在我怔忡凝视下,他拒绝了两侧内侍的搀扶,也不愿上步辇,执意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朝福宁殿走去。    ***************************    今上走后,苗淑仪又在公主房中守了会儿。折腾了大半宿,她也两眼红肿,十分疲惫憔悴,而今见公主始终不动,也道她是睡着了,反复嘱咐侍女守护好公主后,这才在韩氏搀扶下回房休息。    我不敢辄离,与嘉庆子和笑靥儿守在公主卧室外间。她们也劳动半晌了,又担惊受怕这许久,现在才安静下来,闷坐片刻后,嘉庆子垂下眼睑,头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而笑靥儿也禁不住打起了呵欠,但甫一张嘴便已惊觉,忙向我告罪。    我让她们先去睡,说我一人守着便好。她们迟疑,但在我坚持下,还是去一侧的隔间睡了。    这时,外面开始下雨,我步入里间,检查纱窗是否关好。窗棂开阖间,风露沾衣,寒意浸骨,我寻思着公主罗衾是否足以御寒,便上前探视,却见她双肩轻轻颤动,虽仍朝内,不让人看见她表情,但有压抑过的啜泣声传出,应是在暗自落泪。    我微微弯腰,伸出右臂,把袖子引至她面前。    回来后,我换过衣裳,这袍袖相当干净,还熏有一层衣香。    她感觉到,睁眼看了看,旋即又闭上了双目。    “公主不用么?”我含笑道,“不能再用枕头被子拭鼻涕了——全湿了。”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她大概在思考是继续忧伤的哭泣还是还我以颜色,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给了我一个带哭音的“呸”。    我再次递上衣袖,她亦不再拒绝,拉过去擤了擤鼻子。然后,她转头看我:“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回答:“守着你。”    “谁要你守着!”她蹙眉道,“有什么好守的?”    我想了想,决定跟她说实话:“臣怕公主再寻短见。”    “我死不死,跟你有什么关系?”她没好气地说,“我死了,不会对你有什么坏处。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服侍姐姐,也可以调去别的阁分服侍别的娘子,再或者,申请去秘阁管理你喜欢的书画……好的去处多了,不会妨碍你高升。”    “公主说的没错,”我应道,“可是,若公主没了,臣上哪儿再去找个会写千疮百孔诗词的主子,以改她作品为乐呢?”    公主啼笑皆非,最后选择拍了我一下表达她的恼怒:“大胆,你敢嘲笑公主!”    这句熟悉的话令我们立即回忆起年少时的游戏场景,我们两厢对视,我见她目光渐渐变得柔和,想必我也是。    “我是说真的。”我在她床头坐下,看着侧卧于我身边的她,探寻映在她眸心的我的影子,缓缓道:“给你改诗词,是件很愉快的事……不仅是改诗词,教你读书,回答你的问题,乃至为你捉刀代笔写字作文,都是愉快的……当然,以前做得多了,偶尔会觉得有些烦,但现在想来,连那种不堪其烦的感觉都是快乐的……我想一直守在你身边,为你做所有你想让我做的事。下雨了,为你撑伞,起风了,为你添衣;你读书时,我为你点茶,你弹箜篌,我就为你吹笛;你笑,我就在你身后陪着你笑,若你哭了,我可以随时为你递上一段干净的衣袖……这些事中的每一件,于我而言都是快乐的,所以我很害怕有一天会看不见你,因为届时你带走的,会是我所有的快乐。”    她怔怔地听我说完,顷刻间已泪如雨下。    她这时的眼泪令我手足无措,想自己为她拭泪又怕唐突了她,惶惶然站起,问:“公主,臣说错了话么?”    “哦,没有。”她哽咽着说,“我只是有点冷……”    “臣去取被子来。”我马上说,转身欲走。    “怀吉!”公主忽然唤我,当我回顾她时,她撑坐起来,含泪的眼睛幽幽凝视着我,向我伸出一只手,“哥哥,抱抱我……”    短暂的犹豫后,我复又在她身边坐下。她倾身过来,环抱住我,将一侧脸庞依偎在我胸前,聆听着我的心跳声,安宁地闭上了眼睛。    我亦渐渐拥紧了她,前所未有地觉得安稳和悦,仿佛她终于填补了我残缺的生命,半世虚空,终于在这种两人相依的温暖里找到了意义。窗外风雨如晦,但就在这幽暗光影中,我心里那双迷茫多年的眼却开始变得通透明净。    新娘    番外 冯京篇?醉花阴    1.新娘    隔着一重红绡纱幕,他看见她坐在妆台前,十七八女儿,长裙曳地,背对着他,正伸手去摘头上的珠翠团冠。    所着的红素罗大袖衣右侧袖口因此滑落至手肘处,她露出一段戴着细缕金素钏的皓腕。那钏儿约有八九只,每一只都很纤细,随着她取发簪的动作悠悠地晃,发出细细碎碎的清亮响声,而她引臂的姿势异常柔软优美,纤长的手指轻点头上珠翠,仿若天鹅回颈梳羽。    终于摘下那隆重的头冠,透过面前铜镜,她看见他身影,于是回眸,静静地注视着他。    纱幕把她身边龙凤香烛的焰影晕开,使之幻发出七彩的光,映亮了她已洗却铅华的素颜。她目若寒星,下颌微扬,没有盛大发饰的拥簇,光洁的脖颈显得格外细长美好。这种回顾的姿态亦强调了她清晰的五官侧面,清绝秀雅,未及走近,仿佛已可闻见她袖底发际飘散的芝兰芬芳。    后来他回想平生所见的新娘,其实她并非最美的那个,偏偏这一回首,那足以堪破世道人心的清澈眼波在他身上一旋,便成了他毕生难以忘却的记忆。    他完全没料到所见的景象会是这样。片刻之前,他先是听见表哥一声惊呼,然后看见那位新郎自洞房中狂奔而出,逾墙逃走,因此他本以为,房中端坐的,若非妖魔鬼怪,至少也是个无盐嫫母。    彼时他十一岁,父亲去世,母亲的表姐把他们接到京师小住,多赠财物,有接济之意。其间表哥李植娶亲,母亲因他尚处于行服期,不便观礼,便让他在后院回避了一日。晚间新人入洞房,宾客大多散去后,他才敢出来,在园中月下透透气。    然后,便听见了不远处表哥的惊叫。    这真是件怪异的事。他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移步朝新房内探去,边走边想,表哥出身于官宦世家,现在是宫中侍禁,见过世面,亦有胆识,却不知这新娘有何等异状,竟令他惊吓至此。    但竟然是这样。    那优雅的新娘端详他须臾,随即起身,款款朝他走来,一褰纱幕,毫无阻隔地出现在他面前。    “小弟弟,你也是李家的公子么?”她很温和地问,看他的眼神是极友善的。    他摇头,垂目看她黄罗销金裙上绣着的瑞云芝草,说:“我姓冯。”    “那么,”她微笑着,很礼貌地询问,“你可以带我出去么,冯小弟?”    “你要去哪里?”他问。    “回家。”她明确作答,解释道:“先前有盖头遮面,我不识路。你带我至门边就好。”    她是要逃回娘家么?他想,于是迟疑着问:“是后门么?”    “哦,不。”她笑而摆首,“是大门。”    新郎逾墙逃走,新娘要公开地从大门回娘家,大概没有人想到这场婚事会是这般结果罢?他前一日还亲眼看着家中长辈热火朝天地筹备婚礼,且听见李植父母在向母亲憧憬将来含饴弄孙的情景。    隐隐觉得向表哥的新娘指引回娘家的路有些不妥,可是,当目光触上她那双剪水双眸,他便觉得她一切要求都是合理的。    带她至正厅堂前时,遇见了李植的父母及喜宴上几位未散的宾客。她不紧不迫,从容举手加额,拜别这对仅做了半日的舅姑,道:“阿翁,阿姑,李郎自云少年好道,不乐婚宦,希望退婚,现已舍新妇而去。新妇不敢有碍李郎修道,就此归家侍奉父母,望翁姑应允谅解。”    言讫,她不待舅姑回答即已平身,裙裾一旋,在满座惊愕目光注视下朝正门走去。    他快行数步,跟着她出门。    此刻门外已停着一辆都中仕女常乘的牛车,驭车的是位翩翩少年,肤白貌美,头发是奇异的绀青色,表情恬淡宁和。见到新娘,少年双目微微一亮,当即下车前来相扶。    而车上有人褰帘,一位俏丽的小姑娘探首出来,十五六光景,眉眼盈盈,顾盼神飞。    “曹姐姐!”她带笑唤新娘,连连招手示意新娘上车。    新娘答应了一声,却未立即过去。伸手于袖中,她取下一只金钏,再递给身边的孩子:“给你的,冯小弟。”    他摆首,略略退后:“我不要。”    她并不收回手中的礼品:“可是你帮了我,我想谢谢你。”    他想想,道:“那么,你记住我的名字罢。”    “好。”她浅笑应承,和言道:“敢问公子尊讳?”    “我姓冯名京。”他回答,还稍微提高了声音,“京畿的京。”    “嗯,幸会。”见他答得如此认真,她不由莞尔,而在他凝视她笑颜时,她悄然拉过他一只手,把那金钏套上他手腕,然后轻移莲步,在那少年扶持下上车,适才被小姑娘褰开的帘幕复又垂下,少年御车扬鞭,牛车启行,渐渐远去。    此刻府中有人追出来,凝望她车后烟尘,欲言又止,惟有叹息:“这般性情……毕竟是将门虎女。”    他听说过,新娘系出名门,是大宋开国元勋曹彬的孙女。    在周遭一片叹息声中,他垂下衣袖,蔽住了手腕上的金钏。    指尖回探,他悄无声息地轻触着那一圈陌生的金属品——那里似乎还残存着她手中余温——竟有点庆幸她今晚没有成为表哥的新娘。    幽影    2.幽影    画船载绮罗,春水碧于天,冯京穿着州学生的白襕春衫,步履轻缓地走过暖风十里江南路。    有一小小的白色球状物自旁边绣楼上坠下,不轻不重地打在他幞头上。他凝眸看,发现是一枚这季节少见的、早熟的荔枝,被精心地剥去了果壳,滚落在地上,兀自闪动着晶莹水色。    举目朝上方望去,见楼上栏杆后倚着一位螓首娥眉的美人,四目相触,她盈盈一笑,引纨扇蔽面,略略退了开去。    面前小桥流水,耳畔弦管笙歌,他这才想到,今日路过的又是一径章台路。他亦不躲避,微挑眉角,朝那秦楼楚馆中的行首呈出了一抹温情款款的笑容。    这时他年方弱冠,暂别居于江夏的母亲,游学余杭。在这被文人墨客反复讴歌的烟雨江南,诗书孔孟不会是生活的全部,除了郡亭枕上看潮头,更有吴娃双舞醉芙蓉,若不随同舍去薄游里巷,访云寻雨,倒会落得为人耻笑。似这般神女有心,含情掷果的事亦常有发生,他也是从那些足可满载而归的水果中意识到,原来自己有副得天独厚的好皮相。    情爱之事上,他也算是略有天赋,很快学会用眼神作俘虏芳心的利器,也明白什么样的微笑才是恰到好处,威力无穷。因此,在这风月情场,倒是频频告捷,与他有过巫山之约的烟花女子不算多,但每位皆是个中翘楚。    他是个靠领州县学钱粮度日的学生,平日尚须卖些字画贴补用度,因此那些名妓不肯收他银钱,只请他为她们作诗填词为谢。    如今这位“铜雀春”的行首乔韵奴也是这样,先就与他声明,只求诗一首为缠头之资。但枕席之间,他随身携带的金钏被她窥见,她拈起仔细打量,笑道:“冯郎这个金钏儿就赐与奴家罢。”    他当即从她手里夺回,直言道:“不可!”    乔韵奴一怔,复又笑开:“奴家只是想取个冯郎身边物,留作念想,却不知那是个多贵重的宝贝,冯郎这般珍视,不愿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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