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云吞兽
书晋疯疯癫癫,似哭似笑,偶尔还能听见一声“阿娘”的哭音。 唯有这人,连伤心都是安静的。 郑菀往书晋身上贴了张冰心符,便往黑衣人走去。 他直挺挺地站着,风撩起他的斗篷,整个人都显得削瘦枯黄,唯有流过泪的那只眸子水洗过一般,郑菀这才发觉,他竟有一双极美的眼睛,浑浊退了些,竟显出美玉蒙尘、明珠微瑕的质感来。 郑菀压下心头泛起的异样,想要将手中的冰心符贴上去。 便在这时,黑衣人醒了过来。 他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会,在她一声“真人”的招呼下,才怔然开口:“郑真人。” “真人醒了便好。” 郑菀也不知,这传说中极其强悍的伤阵为何对自己效用寥寥,不过想来也跟自己修习幻术有关。 玄冰焰传说有“破妄”之效,应当也有些帮助。 只是…… 她看向一旁,后心贴着冰心符的书晋不疯癫了,却改成抱膝而坐,安静地流泪。 “这可如何是好?” 黑衣人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以一股不甚温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粗暴的力量将书晋提了起来,在半空抖了抖。 书晋打了个激灵,醒了过来。 这一醒,便吓了一跳: “玉美人儿,我这、我这……” 黑衣人张开了手。 书晋“噗”地落了下来,眼看便要着地,却在即将接触到汉白玉台阶时,利索地打了滚,站了起来。 他奔到郑菀面前,指着黑衣人告状: “玉美人儿,这厮想要谋财害命。” “快,擦擦脸。” 郑菀怜悯地看着小傻子哭得泛红的白皮脸儿,也只有这脸能看了。 “……哦。” 书晋胡乱用袖子揩了把脸,黑衣人趁他们说话的间隙,抬脚上了高台,径自来到了光团前。 郑菀也随后站了上去。 与遥遥看着的不同,包裹着银铃草的光团不止一个,粗粗数去,约莫有七八个,每个里面有两三株银铃草不等。 郑菀也不贪心,取了三株银铃草,便退到一旁。 书晋也要取,却被她抬手阻了: “不成,说好剩下的给他。” “玉美人儿你要给我当家做主?” 书晋笑嘻嘻地道,“天底下,只有我媳妇能做我的主——” 便在这时,一个光团往他身前弹去,堵住了他的嘴,黑衣人拂袖将剩余的光团一扫而空: “聒噪。” “嘿,哪来的乡下小子?你知道我谁么我?说出来,吓死你!” 书晋气哼哼地插着腰,正欲说出那套经典的纨绔语录,比如“我爹是谁、我娘是谁”,谁知郑菀抬脚便踹了他一记: “行了啊,嘚瑟什么,一会还得想法子出去。” 话虽是斥责,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三人里,谁与谁更亲近。 书晋一下子便眉开眼笑了,他将光团收了,示威一般朝黑衣人挺了挺胸膛,想奚落对方几句,他可还记得,这人拿了他送玉美人的簪子。 谁知这人竟冷冷地转过头去,“你——” “嘘——” 郑菀打断他,“莫出声。” 脚下的白玉高台一阵抖动,如出现时那般突兀,又陷进了地里。 三人面前出现了一个斜向下的洞口,洞口往下接着一条狭而长的阶梯,黑黢黢一眼看不到底。 郑菀以魂识探了探,发觉只能往下三丈便停了。 “玉美人儿,我们……要不要下去?” 书晋一脸跃跃欲试,大有她去他便跟着去的架势。 第一关已是危险重重,更别提第二关了。 郑菀略作犹豫,便决定打道回府,毕竟……收了三株银铃草已是不虚此行。转身欲走时,却感觉手腕处一阵发烫。 是白掌柜送她的手环。 郑菀脚步顿了顿,书晋奇怪: “怎么了?” “千丝环。”黑衣人瞥了她一眼,“寻人?” 郑菀抚摸着左手腕发烫的手环,眼前却浮现出白掌柜那张沟壑纵横灰斑满布的脸。这位老人在大多数时候都显得强硬而无谓,却在那时对她殷殷嘱托。 “是,寻人。” 郑菀幽幽叹了口气,她发现,自己对老人总要更容易心软一些。 “真人可欲去地道一探?” 邀请还未说完,黑衣散修却已经掀袍当先跨了出去,小半截身子消失在了台阶之下。 郑菀明白,这是要一块合作的意思了。 许是与崔望处久了,这些闷葫芦的意思,她发现自己居然一眼能看得明白,她忙忙跟上去, “既是要合作,真人如何称呼?” “真人?” “无名。” “等等我啊,美人儿。” 书晋从后急急忙忙追来,书生袍刮过狭窄的阶梯,发出“窣窣”的响动,郑菀果然停了停脚步,待人跟上来,才重新走。 一个晃眼的功夫,黑衣人已经走到了石梯转角,他未再迈步,倒像是被什么阻碍了脚步。 郑菀跟着上前,发现前方空无一物。 “啪——”一声,一盏琉璃灯被黑衣人以元力点亮,漂浮在三人面前。 那灯似重瓣冰莲,幽幽烛火透过一瓣一瓣精雕细琢的花叶,落在地面,倒将这破落地照成了蜃楼一景。 这枯人竟有此等情趣,甚是雅致。 郑菀心想着,魂识只能离周身三丈,可被琉璃灯照亮之处,肉眼却能望出老远。 石梯往前一步便断了,底下是蒸腾的墨色云雾,若是不知情一脚踏下去,怕不是跌成肉泥,便是被这云雾吞了。 而云雾往前,遥遥能见一处铁索高台,圆形高台半浮于空,中间矗立着一座与无涯榜相似的白壁牌榜。 台上卧倒着一个黑黢黢的影子。 “尸骸,六指。” 黑衣人话落同时,郑菀左手手环突地光芒大作,脱离她的手腕,飞向对面高台。 云雾一阵翻滚,露出一双双黑黝黝的眼珠子,这些眼珠密密麻麻,一同瞪着手环,最终什么都没做,又沉入了云雾。 手环落到了铁索高台,确切的说,是那团黑影子旁,化成一道血色的光影,将其笼罩在其中。 不必说,那必是白掌柜女儿的尸身了。 只是…… 郑菀看着前方蒸腾的云雾: “这些云吞兽,年岁不小了。” 云吞兽群居,攻击方法极其单一,只会简单地撕咬,从来都以量取胜,可此地的云吞兽,因存活太久,有些甚至长了黑色的小角,怕是有万年了。 万年云吞兽,有瞬空之能,咬合力亦是惊人。 若说幼年云吞兽撕咬的力道是一只兔子,那万年云吞兽,便是成年的长满锯齿的鳄兽。 不但有量,还有质。 仅仅三位玉成境修士,基本上过不去。 “云吞兽份属阴,惧火、惧雷,惧刚猛之气。” 突然响起的一道粗噶嗓音缓缓地刮过人的耳朵,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不过郑菀却觉得这声音宛如天籁: “若是以火迅速烧出一条道通过,此法可行?” 黑衣人沉吟半晌,道: “可。” 在郑菀欣喜里,又慢吞吞道: “凡火、阴火无用。” 书晋推开郑菀,当先一步站到最前,在蒸腾的云雾前,一脸的艳光四射:“玉美人儿别怕,我前些日子刚熔炼了崇阳火。” 崇阳火性阳,在十大奇火里排第八,虽说逊于紫罡火和玄冰焰,可亦是极其难得的奇火,对付云吞兽…… 小心些,还是有胜算的。 怪道这哭包实力一下子冲上了无涯榜,郑菀点头: “你开道,我二人在左右为你掩护。” 黑衣人不做声,显然也默认了这一提议。 不过—— 他直接拿出了一块云毯,纯白棉织银丝九蕊花毯,展开时如云蒸霞蔚,美不胜收。 “都上来,莫要分开了。” 郑菀默默地看了眼他发黄发枯还发黑的脸,又看了眼那纯白似雪飘飘欲仙的云毯,安慰自己莫要见怪,莫要见怪。 书晋大咧咧地上毯子,走了两步,踏了踏,还招呼郑菀: “玉美人儿,快上来!像棉花团,可舒服了。” 郑菀上去时,细细瞧,越发被这云毯吸引住了。 绵软似云,洁白无瑕,唯有淡淡的水银色点缀其间,雅而不俗,乍一眼看起来,倒跟她在凡间时十分欢喜的一条大食国进贡的织毯十分相似,只可惜,那织毯存不久,用了一两年便褪色,后来与崔望说起来还甚是遗憾…… 郑菀发觉,自来这黑水秘境后,她想起这人的次数,竟然又多了起来。 明明近两年,她已经极少会想起这人了。 “走罢。” 郑菀抬起头,只看见那黑衣人露出黑色衣领的一截下颔,枯瘦黑黄,可那弧度……却分明熟悉的很。 只是,到底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云毯在黑衣人的指挥下迅速往前冲。 书晋指尖一点,豆子大的火焰倏地窜出三丈,熊熊向前烧去。云吞兽叽叽喳喳一阵乱叫,挤挤挨挨地往旁边蹿,有些来不及的,便被这崇阳火燎成黑灰,消失在天地间。 郑菀唤出凤珑,以乱叶飞花之术,将云毯的左右后方以冰莲裹住,几乎在瞬息间,便冲出一条道来! 便在这时,一道黑雾压了过来,生出羚羊般长角的云吞兽蓦地从上方压来! 六阶云吞兽,五万岁寿,相当于无妄境大圆满修士—— 它瞬息之间便突破了郑菀的屏障,落于云毯之上,云雾大嘴一张,便要连人将摊“嘎嘣”一记咬碎。 威压四临,郑菀被压得动弹不能,书晋额头青筋暴跳,咬牙便要将崇阳火往那巨影上丢。 四方屏障一散,无数小吞云兽蜂拥涌来,它们叽叽喳喳,带着无比的愤怒要将这突兀闯入之人撕得粉碎。 郑菀只能奋力一搏,仉魂诀二层有以魂识对敌之术,六阶云吞兽已经有普通的智慧了,她将魂识聚拢为一把突刺,轻轻往前放的雾兽一刺—— 可才堪堪刺入皮里,那六阶吞云兽便像被人戳破的皮球一般,轻轻一声“啵”,四散开来。 墨色云雾被风一吹,轻轻荡开来。 小屯云兽们攻势一僵,一阵齐齐尖叫: “唧!” “走!” 书晋见机得快,重新召唤出崇阳火,迅速烧出一条道来。 云毯似轻舟,落到了近在咫尺的铁索高台之上,郑菀惊疑不定地看着旁边的黑衣人,她分明感觉到了刚才有股熟悉的气机,而那气机,曾经与她耳鬓厮磨,缱绻缠绵。 “崔望?是不是你?” 她问的很小声,望着那人的视线,从干瘦如枯枝的手臂,往上,一路到他黑黄干瘪的脸颊。 不,绝不可能。 离微真君,自有绝代风华,离离若天边之云,而不该是这般寻常若草芥之样。 黑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郑真人认错了。” 当是认错了。 郑菀看了眼他手中的桃枝,桃枝仿若被火烧过一般。 那人尚在冰雪囚笼闭关,据闻要十年,如今……不过三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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