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贺沉发现, 真的没有人能看见季白。    除了自己。    就像现在, 这个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 自称是神仙的男人, 就坐在自己面前，絮絮叨叨的跟自己说话。    惹得贺沉有些心烦意乱, 下意识想要发火，可当望向对面的那张脸。    稚嫩的脸上露出一瞬间的迟疑与犹豫。    分明比他大那么多, 却总喜欢做出像小朋友那样让他心软的表情。    七岁的贺沉，幼兽似的瞳仁里带着些许懊恼与挫败感, 有些说不出来的别扭与怪异, 抬眸定定的看着季白好一会儿，又别过脸去不看他。    “你不要跟着我。”    烦死了。    他不喜欢任何人接近他, 不喜欢跟任何人亲自, 除了…小朋友。    可是小朋友已经有了自己的新家，有了爸爸妈妈，已经彻彻底底的离开了这里。    贺沉的眸色有一瞬间的暗淡与沉郁, 少年老成的皱了皱眉头, 又很快恢复正常，低头吃东西, 不再说话。    “我是为了你才来这里的。”前生今生都不曾见到过贺沉这样的神情, 季白忍不住笑，咳了一声之后一本正经的开口道：“我不跟着你跟着谁啊？”    小孩儿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依旧是沉郁而烦躁的神情。    季白都以为他被自己惹急了，正准备开口调节一下气氛的时候, 贺沉却抿了抿嘴唇，一张稚嫩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情绪，望着他的脸，一双眼瞳漆黑。    “你之前说你是神仙，所以，我心里想着谁，看到的就是谁的脸？”    季白先是一愣，然后回忆起之前自己随口说过的话。    笑了，点头，望着小小的贺沉，轻声说：“是啊，所以你看到的我，是那个小朋友长大以后的样子。”    贺沉没有接他的话。    只是看着他的脸，看了许久，像是要将他这张脸好好记住一眼。    稚嫩的脸上透着与年轻截然不符的成熟，他缓缓收回目光，低头专注于面前的食物。    所以，小朋友长大以后，会长成这样，是么？    很好看。    好看到…让他克制不住心里心里的那头魔鬼，想要控制不住的快点长大。    将眼中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的阴沉漆黑尽数收敛，七岁的小孩儿轻轻点了点头，抬起头来冲着季白笑了笑。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还是谢谢你。”    季白心里一软，下意识冲着他笑了。    正是福利院吃饭的时间，食堂里人很多。    贺沉从来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没有其他小孩敢跟他一起吃饭。    但除了贺沉，没有人能看见季白，于是两人之间的互动，在其他小孩看来，便是贺沉一个人对着空气在自言自语。    又是害怕，又是觉得贺沉疯了。    几个注意到这里的小孩子躲在一起，忍不住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季白注意到那边的动静，心里暗道一声糟糕，意识到是自己的问题之后担心贺沉会被人误会，犹豫了一下，望向面前的小孩儿开口道：“要不然我先走，你在这里继续吃？”    坐在餐桌面前的贺沉抬起头来。    一双稚嫩的脸上，那双漆黑的眸子显得格外的清晰与沉郁：“为什么？”    “只有你，能看得到我。”季白有些无奈，小声解释道：“所以，在其他人看来，你现在就是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你知道么？”    小孩儿低低的笑了一声。    目光扫过食堂里坐着的其他小孩，轻嗤了一声：“他们怎么想，跟我有什么关系？”    眼神平静、冰冷、沉郁。    看不到丝毫感情。    平心而论，这样的眼神出现在一个七岁的小孩身上，实在是有些吓人。    季白清清楚楚的看到几个原本一直盯着这边说悄悄话的小孩儿被贺沉这一眼看得瑟缩了一下，飞快装做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认真吃饭了。    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可脑海中浮现出前世贺沉得了躁郁症，情绪偏执而阴戾，严重到需要看心理医生的样子。    又有些说不出的心疼。    努力维持着表情不露出丝毫破绽，季白轻轻呼出一口气，冲着面前的小孩儿轻声道：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可以多几个朋友？”    “就像…就像你当初接受那个小朋友一样。”    话还没说完，贺沉已经抬起头来看他。    “我不需要朋友。”    “更何况…”七岁的孩子，缓缓将手中的餐具放在桌上整整齐齐摆好，抬眸望向季白的那双眸子平静至极，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与戾意：“没有人能跟小朋友比较。”    说罢，小孩站起身来，不再看季白一眼，离开食堂。    季白苦笑。    哪怕现如今自己面对的，是七岁的贺沉，以他对贺沉的了解，他也大概能猜到，方才自己说的那句话，应该是惹得他不高兴了。    心里酸酸甜甜的，有些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充盈在心间。    季白轻轻叹了口气。    ————    次日清晨，当季白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小孩儿已经不见了。    季白那句话真的惹得他不高兴了，昨天一整个晚上，不论季白在旁边怎样自言自语，贺沉都像是完全听不到似的，冷着一张脸便睡下了。    季白以为贺沉还在跟他生气，便也没有太过在意。    一边将床铺整理整齐，一边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囔道：“这算不算是你第一次跟我冷战啊…”    “等我回去以后，一定要好好跟你闹闹脾气。”    不过，想到这里，季白揉了揉刚刚睡醒，尚还有些僵硬的脸。    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在贺沉抱他去浴室清理之后，睡着了，再睁开眼睛，就到这里来了。    如果又是灵魂穿越，季白抿了抿嘴唇。    如果他一直不醒来，一直不回去，贺沉会不会担心，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再陷入像前世那样崩溃的情绪当中…    轻轻呼出一口气。    要想办法看怎么才能回去了啊。    季白一路走出去，没有人能看见他，自然到处都可去得。    找了几个现如今七岁的贺沉可能会在的地方，都没有看到人，正疑惑着呢，忽然发现福利院的其他小孩儿似乎都朝着一个方向跑过去了。    于是跟着他们一起往前走。    福利院的占地面积并不大，但有一个小小的院子。    院子外面停了长长一排黑色的车，整整齐齐，一行面孔陌生的人西装笔挺，站在车子前面。    福利院的老师们一脸谄媚的跟其中一个人说着什么，季白下意识往前走想看清楚。    在看到那个人的侧脸时，他的脚步蓦地顿了顿。    这是贺老爷子身边的亲信，贺家的管家。    前世他见过许多次。    所以…这是贺家人，过来接贺沉回去了么？    虽然贺东昱并没有亲自来，只是派了自己身边最信任的亲信管家过来接。    但那架势，已经足够福利院所有人都胆战心惊了。    其他小孩儿何曾见过这种阵势，都躲在窗户后面偷看，半句声音都不敢出。    七岁的贺沉站在众人中间，远远的看着贺家的管家。    一张稚嫩的脸上，透着与年龄皆然相反的沉郁与冰冷，当福利院的老师，谄媚的笑着要他上前来的时候，他勾了勾唇，轻嗤一声。    直视管家的眼睛：“是谁说，我要跟你们一起回去？”    福利院老师嘴角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有些尴尬的看了贺家管家一眼。    她一直都知道贺沉不服管教，却万万没想到现在有人过来接他回家了，他还能这么直截了当的拒绝。    福利院的孩子，哪个不是被父母抛弃或者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才来到这里。    每个人都盼着能有父母过来领养，能早点有个属于自己的家。    纵然是贺家来人并没有说太多，但福利院的老师再怎么眼拙，也能看得出这不是自己能够招惹的人。更何况，他们拿来的资料手续，板上钉钉的都能证明贺家跟贺沉的关系。    乖乖，那可是贺家！    在A城呼风唤雨，有谁是不知道贺家的吗？    “这孩子…”福利院老师咳了一声，正准备说些什么，贺家管家轻笑了一声，抬起手来示意她先不要说话：“老师，给我们找一个空房间，让我单独跟少爷聊聊。”    福利院的人动作很快。    七岁的贺沉，微微眯了眼，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远远的看着面前这张陌生的脸。    贺家来的人么？    当初他被母亲扔在这里，像烂泥一样不管不问，贺家…贺家什么时候管过他？    现在又是为什么，要花这么大阵势，来接他回家。    有些不耐烦，暴躁与阴戾的情绪充斥着他的心，眯了眼，连半句话都不想多说，转身就准备离开。    可手还没碰到门把手，就听到身后贺家管家轻轻叹了口气。    “少爷，接下来的人生，你确定你就想待在这种地方吗？”    贺家人天生倨傲。    管家纵然不是主人，这么多年来，在贺东昱耳濡目染之中，一个眼神轻飘飘的扫过福利院专门为他们谈话誊出来的房间，眉宇之间，皆是嗤之以鼻。    贺沉脚步微微一顿。    转过身来，望向面前这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定定的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无声的笑了笑，眼神沉郁冰冷，透着与年纪完全不符合的早熟与冷漠。    “跟你有什么关系？”    “少爷，你是贺家的人。”管家走过来，半蹲在地上，平视着面前的孩子。    老实说，早在来之前，他早已经跟贺东昱一起看过贺沉在福利院这么些年来的所有资料。    知道他与同龄人不同，知道他性格冷漠孤僻，知道他对其他小孩下手极狠。    可真的来到这里，与贺沉对视的那一瞬间，管家依然克制不住的心中簌然一惊。    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    可那眼神中的讥讽与嘲笑，冰冷与疏离，让他克制不住的想到贺家唯一的家主贺东昱。    心惊的同时，更多了几分慎重。    半蹲在地上，将在来之前就已经准备好的东西，递给贺沉，轻声道：“少爷，老爷让我替他带句话。”    “你不属于这里，是时候该回到属于你的位置上去了。”    贺沉轻咧了下嘴角，眼神微戾。    像没听到管家这句话似的，伸手接过他递来的文件夹。    随意打开，当目光接触到里面装着的东西时，眸色猛地一凝。    是照片。    …小朋友的照片。    小朋友被领养之后，在新家的照片。    贺东昱在决定接回贺沉之前，自然是将关于他的所有资料，都调查的清清楚楚。    他在福利院经历的一切，做过的所有事，认识的所有人。    自然也包括季白。    七岁的小孩儿，紧紧抿着嘴唇，一双手攥紧了文件夹，一张一张看过去。    他过得很好。    过得很开心。    看样子…应该是没有再想起过福利院的一切。    也没有再想起过他。    “这个是你的朋友？”管家轻轻笑了笑，温声开口道：“老爷说，如果把这些照片拿给你看，你应该会很开心。”    贺沉抬眸，定定的看着管家的脸。    “老爷说，你怨贺家是正常的，但是人啊，总不能为了这一丁点的怨气，就毁了自己的一生。”    “就像你这个小朋友一样，他便做的很好。”    “哪怕父母双亡成了孤儿，依然很乐观的接受了新的父母和新的生活。”    “少爷，你是贺家唯一的孩子，你应该回去，站在你应该站的位置。”    听到管家提到季白，贺沉的眸色闪了闪，深呼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沉默不语。    看着贺沉的神情变化，管家心里稍微松了些许，轻叹了一口气，拍了拍面前小孩的肩膀。    “大少爷车祸去世了，老爷他…最近几天都没睡好。”    “少爷，跟我回去。”    听到这句话，贺沉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    大少爷。    听起来…应该就是那个当初，抛弃了他母亲，又抛弃了他的男人。    冷笑一声，眸色漆黑，看不到丝毫情绪，不留情面的讥讽道：“所以，是因为没有人能继承家业，所以才想起我这个已经被抛弃了的孩子吗？”    被面前这个孩子的眼神戳得心里一颤。    管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下意识就要弥补。    张了张嘴，正准备说话的时候，贺沉轻嗤一声。    垂眸，目光轻轻缓缓地落在手中那一张张季白的照片上。    季白笑得很开心，很夺目。    一张看起来就幼稚的不行的脸上，带着毫无阴霾的快乐。    之前小朋友离开福利院的时候跟他说，让他一定要去找他。    紧紧攥着手中的照片，贺沉胸口微微起伏，一双眸子漆黑，看不见任何情绪，在沉默了几秒钟之后。稚嫩的少年，抬起头来，直直的望向管家。    声音低沉，带着些许说不出来的嗤笑与冷漠：“我跟你回去。”    管家说的没错。    这里是淤泥。    他可以一辈子都在淤泥里挣扎徘徊，但季白不行。    那个小朋友…多阳光，多美好，多干净。    他走向了自己全新的生活，有了全新的未来和光明。    他说过会等着自己过去找他。    哪怕他是如此的厌恶贺家，哪怕他是如何的厌恶关于贺家的一切。    可是他必须要清楚的意识到，他需要贺家，需要关于贺家的一切。    他要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要站在光明里，要拥有足够的能力，去走向他的小朋友。    然后为他碰上这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贺沉轻轻笑了一声，不再看管家一眼，转身离开房间。    ——————    “你要跟他们一起回去了吗？”季白看着一言不发沉默着收拾行李的小孩，轻声开口问道。    贺沉动作微顿，转过头来，望向站在一旁的季白。    “回去——”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稚嫩的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沉郁，轻嗤了一声，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是回去，而不是被人领养？”    季白看着他把自己当初留下来的娃娃装进背包里，心里蓦地一疼。    轻笑了一下，小声道：“因为…我是神仙啊。”    这几天，听多了季白这句话，小孩儿像是习惯了，只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行李收拾地差不多了，贺家管家也在外面敲了门。    贺沉将书包背在身上，沉默着往外面走。    季白下意识的跟着他，小孩儿却忽然转身，定定的看着季白的脸。    “你不要跟着我。”    季白一愣，“为什么？”    “因为我看到的你，是他长大之后的脸。”贺沉一字一顿的说出这句话。    他控制不住的想将视线落在面前的这张脸上，控制不住的想用对待小朋友的温柔去对待面前的这个人，控制不住的想快点长大。    可是，他的小朋友，只有一个。    正在远远的地方，过着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    贺沉的眼神表情，平静到近乎于冷漠。    剩下的话他不用说，季白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心底控制不住的叹气，眼眶也微微有些发红。    他的贺沉，究竟是有多喜欢他？    喜欢到，连看一张跟他相似的脸，都觉得是对他不好？    “还有。”    七岁的贺沉，微微仰着头。    深邃而英俊的五官已经初露端倪，半张脸隐匿在门板透射下来的阴影里。    他望着季白，抿了抿嘴唇之后，有些不自然的开口。    “你不是神仙么？我要许愿。”    季白一愣，一瞬间有些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张了张嘴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小孩儿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显然更加惹恼了七岁的小朋友。    声音郁郁沉沉，带着明显的压抑与克制，还有一丝丝不愿意被人察觉的别扭与尴尬。    他抬眸看着季白，沉默了半晌之后，再度开口重复：    “我要许愿。”    像是自嘲一笑，小孩儿不再看他，自顾自的开口说道：    ”如果你能见到他，麻烦你替我告诉他，我一定，一定会找到他。“    “可如果他长大以后忘了我，或者不再愿意想起福利院…”小孩眸色漆黑，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与克制，声音平静，“我希望他能过得好。”    “还有。”    “如果有一天他遇到危险，或者无法解决的事。”    贺沉自嘲的笑了笑。    方才看到管家拿来的照片，照片里他的小朋友，那么明朗干净的笑容，直直的戳在他的眼睛里。    他替他开心的同时，也克制不住自己心中那股黑暗的，偏执的，如同魔鬼一般在发酵的嫉妒攀升。    他离开了他，也能过得很好这件事。    让他有些想发狂。    现如今，竟然连找一个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神仙”许愿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了。    深吸一口气，一张稚嫩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持与克制。    望着季白的眼睛，他一字一顿，轻声开口：    “你不是神仙吗？”    “那我希望你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他遇到危险，或无法解决的事。”    “请你把他送到我身边。”    “我会保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