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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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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找。    赵常乐抱膝缩在山洞一角,目光不住朝杨错瞥去。    匕首带血,被他放在身侧,他手上沾血,白袍上亦溅上血迹。    他那样文雅,分明是天底下最远离杀戮的一个人,可他出手那样狠戾,却又是离血腥最近的一个人。    他排除危险,他却是危险本身。    他身上有一种矛盾的气质,像夜,危险,却又吸引着她。    赵常乐不住瞥他,忽然被他抓住目光,他抬起眼眸,浅色瞳孔直直望过来。    赵常乐心头又是一跳。    可杨错很快垂眸,一副不想同她说话的模样,语调客气却十分疏离,“公主受惊了,休息。”    赵常乐讷讷无言,看他出了山洞,背对她坐在草间。天地空阔,而他背影寂寥。    颠簸一日,赵常乐很快睡着。但睡得并不安稳,她梦见有人追杀,剑架在她脖子上,恨不得割断她的头……    然后有一双手落在她眉间,轻抚了抚她的眉心,她觉得很安全,滚过去,碰到一件柔软的衣服,蹭了蹭,然后熟睡过去。    杨错身体僵住。    月光下,少女躺在地上,额头抵在他身侧,蹭了蹭他的衣服。    她睡的正香,不知又梦见了什么,唇角竟还微微翘起,带了笑意。    是一张从未受过苦的脸。    她是无辜的,所以仇恨并不应牵扯到她身上;    但她是赵王之女,所以他不该接近她。    他狠了狠心,将她推到一边去,不让她碰他。    结果片刻后她又滚过来,枕着他的衣服。    他又推,她又滚,又推,又滚……    最后杨错无奈,靠在墙壁上闭眼,刻意忽略身侧那一团。    次日,赵常乐醒来时,侍卫早都赶到,她躺在御辇里,摇摇晃晃被抬着往王宫里走。    昨夜怎么睡那样熟?    她以为自己受了惊吓,会一夜不眠。    可能杨错在身边,她觉得很安心。    她从御辇中探出头,向后看去,长长的侍卫队伍尽头,她看到杨错骑在马上。    他同别人刻意保持距离,只是遥遥缀在队伍后面。    阳光从他背后透过来,将他侧脸照出一圈光。    赵常乐笑。    那是她的驸马呀。    **    赵常乐从晕厥中苏醒过来,已知道了自己即将被发卖出去的事情。    人牙子明日过来,于是被卖之前,她暂且被关在柴房里。    又是柴房。    赵常乐自嘲的苦笑一声,苦中作乐想,自己重生这一遭,跟柴房真是结下了不解之缘。    她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脖子,觉得嗓子生疼。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真的要被杨错掐死了,朦朦胧胧地还在想,若是这次死了,不知还会不会又附魂到另外一个人身上。    发卖出去……    赵常乐叹气。    原以为盗字成功,一切顺利,可没想到忽然冒出画卷被毁一事,将她卷入。    主人现在应该在仿照杨错字迹,伪造书信。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兴许过不了几天,黑齿就会交给她一封伪信,让她偷放在杨错书房里。    然后她就可以等杨错被诬陷入狱,等他人头落地,自己大仇得报。    赵常乐怎么能甘心,眼看报仇一事就要大功告成,她怎么能甘心自己半途而废。    不行,一定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她不能被发卖出去,她必须留在杨府,留在杨错身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声音,然后门被打开,进来一个人影。    “丹河!”    赵常乐惊喜万分。    丹河提着食盒,满脸担忧,也不顾地上脏乱,跪坐在她面前,“你吓死我了!”    丹河又是担心,又是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能把祭酒的画弄坏呢,我就知道你笨手笨脚的!”    她气得拍了赵常乐的肩一下,“我提心吊胆,生怕你被杖毙,幸好祭酒宽宏,没要你的小命!笨丫头,你就不该去煮茶,乖乖跟我一起扫地好了,还没有这么多事!”    骂了赵常乐一通,她又瞪了赵常乐一眼,但眼眶微红。    赵常乐知道丹河是关切她,只是关切的方式不同罢了。    她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意。    重生以来这样久,她第一次感受到别人毫无保留的善意。    丹河又狠狠拍了赵常乐一下,“笑什么笑,你还笑得出来,没心没肺!吃点东西!”    将食盒打开,赵常乐惊讶。    断头饭么?这么丰盛。    平日都是粗糙麦饭或者稀粥,难得今日竟四菜一汤,有荤有素,简直丰盛的异常。    见赵常乐惊讶,丹河忙解释,“这是小胥夫子让我给你送过来的,她——”    赵常乐脸色变了,“胥白尹?”    她立刻将手中饭碗放下。    胥白尹于心不安,想要弥补她?    若是想要弥补,为何不直接将真相说出来?    她想起胥白尹一身曲裾长裙,垂着脸对着地面,一副郁郁模样。同往日潇洒爽朗的模样截然不同。    或许她做伪证陷害她,真的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可赵常乐自己的生活都够苦了,并没有心情去体谅别人,她又不是圣人。    她垂眸,看着食盒中丰盛的菜色。    “丹河,帮我一个忙好么?”    “我要见胥白尹。”    ☆、第 26 章    #26    柴房门关上,胥白尹站在赵常乐面前。    赵常乐正襟危坐,跪坐在灰尘满地的地面上,明明是粗陋柴房,她肩挺背直,好似是王座之上受人敬仰的公主。    她抬眼那双凤眼,目光冷静而通透,胥白尹忽然避过眼神,只觉得心虚,不敢同她对视。    明明这女婢就要被赶走了,她为何高兴不起来?    宁葭劝她的话还在耳边,“阿乐天天在祭酒身边,像狐媚子一样,您真的不怕祭酒动心么?”    怕,她怎能不怕。    中山公主哪怕死了,却好像仍活在世上,她胥白尹同师兄这么多年青梅竹马,却始终不得师兄青眼。凭什么呢,凭什么一个同中山公主相似的女婢都会被师兄关照,她胥白尹却什么都不是?    她到底哪里,比不过那位公主?    她到底差在哪里?    是嫉妒,是不服,是多年爱慕不得回应的扭曲。    当年的中山公主,她无能为力;可将一个女婢从师兄身边赶走,她还是做得到的。    宁葭说,后宅女人惯用类似手段,她就是不在闺阁待着,不知类似手段,才多年不得师兄青眼。    可这样的手段,对吗?    胥白尹兀自沉默,赵常乐却忽然开口,    “小胥夫子,明日我就要被发卖了。我是因错被发卖的,怕是日后没有主家愿意要我,也不知以后前途如何。”    这话说罢,赵常乐瞧了胥白尹一眼。    她脸色瞬间一白,好似脸上被抽了一鞭子。像是做错事的小孩,不知后果多严重,所以这样心神不安。    其实她只是想将阿乐赶离师兄身边,并不想将她赶尽杀绝。    赵常乐心中叹息。    她虽从前与胥白银交情淡淡,可却也算是了解她的品行。胥白尹品行端正。    但往往作恶也只在一念之间。    赵常乐继续道,    “我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想给您讲一讲。”    “以前,一棵树上有两只鸟儿,一只雏鸟从出生起就注定不能离开树枝,树上有晨露,也有佳果,足够它一辈子无忧无虑;另一只鸟儿却是天生的鹰,时间到了,便飞离树枝,翱翔天际,山川大河都在它翅膀之下,它那样豪阔,那样不羁。那只雏鸟好羡慕鹰,可她被困在华贵的树枝上,一辈子都无法离开。那只鹰,是它所有的梦想,它仰望它,羡慕它,却无法成为它。”    “可有一天,它忽然发现,鹰甘愿自断羽翼,同其他吱吱喳喳的鸟儿一样,为了一颗果子,或者一滴甘露,而开始互啄羽毛。”    “那只雏鸟不明白,明明那只鹰拥有整个天空,却为何要自甘堕落,同其他鸟儿为伍呢?”    “小胥夫子,你读书多,你知道吗?”    赵常乐没有同任何人说过,其实她非常羡慕胥白尹。    她是一国公主,荣华富贵都有,可没有自由。她天性活泼好奇,可却一生没有出过国都,她的世界,就如同无数女人的世界一样,是四四方方的高墙。墙那样高,雏鸟无法飞跃。    只有胥白尹,她不一样。    她是鹰,不输男儿的鹰,她的世界是整个天下,山川湖泊,江河大海,她在男儿的世界里,写下女子笔力雄浑的一篇。    赵常乐不爱读书,但胥白尹编纂的每一本游记,每一册诗歌,她都悄悄翻过。    她不愿正大光明的看她的书,因为觉得自己惭愧。可许多深夜里,高墙沉沉将生机禁锢时,她却会翻出她的书来看。    吃过胥白尹的醋,也嫉妒过她,因为明显同她相比,胥白尹更适合杨错。    如果她是男儿,她会选择胥白尹,而不是一个深宫里被宠坏了的公主。    为什么雄鹰要折断自己的翅膀啊?    这世上有那么多深宅大院,那么多勾心斗角的女人,可你见过天下,为何要沦落到高墙之内,沦落成那样的人呢?    赵常乐不懂。    柴房内是久久的沉默,胥白尹在赵常乐对面,好似被抽去了筋骨,瘫软下来。    醍醐灌顶。    她是胥白尹,中原大儒胥子的独女,没有一个女子有她这样渊博的学识,没有一个女子像她这样特立独行。    喜欢师兄,那便去喜欢,她从不掩饰心意,光明正大,坦坦荡荡。    师兄不喜欢她,那就不喜欢。没有人规定喜欢一定要被回应。她是入了什么魔障,为了男人,抛却了自己二十多年的清高与尊严,去诬陷一个无辜的女子。    胥白尹脸色变幻。    赵常乐道,“小胥夫子,我无罪,可我无法自证清白。我将命交在你手上,你可以杀我,也可以救我。”    赵常乐深深叩首,抬起头,胥白尹却已离开柴房,只有房门微微晃动。    赵常乐看着门的方向。    胥白尹会扭转心意,帮她证明清白么?    赵常乐不敢肯定,可她愿意相信。    胥白尹并非宁葭,宁葭生在深宅,长在深宅,眼界只有四四方方的天空,学的只是后宅女人的勾心斗角。    可胥白尹不一样。她自有清高风骨,也自有一片丹心。    赵常乐赌她。    况且……就算不赌胥白尹,她还有什么办法?她别无办法。    **    入夜,宁葭提了食盒回来。    她显然心情很好,一边哼歌一边将碗筷取出来,喊了一声,“阿父,吃饭了!”    宁伯瘸着腿,一瘸一拐走到饭桌旁,看宁葭眉梢眼角都是笑,不免有些诧异,“怎么这么高兴?”    像过年一样。    怎么能不高兴呢?    阿乐那个臭丫头,明天就要被发卖出去了,就没有人在祭酒身边妖妖调调的了。    哼,跟她斗,活该!    她实在太高兴,耀武扬威的神色满脸都是,随口道,“阿乐明天就被发卖了,我当然高兴。”    宁葭忽然问,“阿父,我听说有那种专门将女人卖到脏地方的人牙子,你能不能把阿乐卖给那种人牙子?”    宁伯闻言,顿时黑了脸。    “你在胡说什么!”    纵然阿乐犯错,可发卖出去已是惩罚,岂能毁了她的后半生!    宁伯早年也是弓马强劲之人,更兼他性格严肃,发怒的时候简直像是雷霆万钧一般,宁葭被吓了一跳。    短暂惊吓过后,宁葭立刻生气。    阿父平日最疼她了,凭什么忽然吼她?!都怪阿乐,都怪她!    宁葭咬牙切齿,“阿父,你看阿乐那个狐媚样子,之前就一直勾引祭酒,天生就是贱骨头!她就配那样的脏地方!要不是我费尽心思把她撵走,谁知道什么时候祭酒就被她迷上了?!我才不放过她!”    “你说什么,什么叫‘费尽心思把她撵走’?”    宁伯沉下脸,将这句话咬的极重。    什么叫费尽心思?她背后做了什么手脚?    宁葭说漏了嘴,惊慌失措,忙摇了摇头,    “没,我没那么说,阿父,你听错了!”    可宁伯活了好几十年了,怎么看不出宁葭的欲盖弥彰。    他严厉地看着她,一巴掌拍在饭桌上,桌上碗筷齐齐一颤,宁葭也跟着一颤,    “你给我说实话!你背后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宁伯额上青筋暴起,声如洪钟,十分可怕。    说到底,平日再怎么勾心斗角,可宁葭也只是个小姑娘,经不起这种逼问,尤其对方还是素日疼爱她的父亲。    她犹豫片刻,迟疑道,“阿父,我说实话,可你别生我的气……”    也许,告诉父亲是没关系的。宁葭心想,阿父最疼爱她了,不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的。    “…阿父,其实、其实祭酒的那副画卷……是我弄坏的。那天晚上我去书房,见书架上放着一个锦盒。我当时……鬼迷了心窍,好奇之下就拿了起来……”    宁葭记得那个锦盒。    她一直想向杨错献殷勤,奈何杨错并无反应。仗着自己是宁伯之女,她还自告奋勇帮杨错整理过书房,只是掸了掸书架上的灰,将竹简摆的更整齐而已。那锦盒也被她挪了位置,结果不知为何,祭酒震怒,从此再不许她进书房。要不是阿父求情,祭酒看在阿父的面子上,怕是要直接将她撵走的。    那锦盒那样重要么?    书房四下无人,宁葭实在好奇,便打开来看,她识字不多,但落款处的中山公主几个字她还是认得的。    这是中山公主的画啊。    宁葭没有见过中山公主,那时候她只是后院里扎总角的小丫头,只听说过那位公主的名号,知道她同郎君有婚约,知道她是天上明月一般的公主。    她生在帝王之家,从小锦衣玉食,封地有整整一个郡。每年她跟着赵王出城行猎,在初秋行过国都宽阔的大道,一身红衣骑装,飒爽马背,好一个天之骄子。    原来这世上还有那样的人,一出生就拥有了别人一辈子都无法获得的一切。所以她注定要受万人仰望。    而宁葭,只是仰望她的众人中小小的一个,根本不会被注意到。    那是无关嫉妒的一种情绪,因此彼此差距太大了,所以就只能是仰望。    宁葭捧着画卷,一时愣神,可她离烛火太近,一个晃神间火苗已燎上了画卷。    “阿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宁葭解释。    她真的不是故意损坏画卷,那只是一个意外。    当时她慌极了,生怕杨错惩罚她,将她赶在。可忽然脑子里却冒出一个想法——    她可以把错误推到阿乐身上,祭酒多重视那副画,她知道,如果是阿乐弄坏了画卷的话,祭酒一定会好好罚她的。最好直接将她杖毙!    重点是小胥夫子,如果她能帮自己的话,阿乐的罪名就钉死了。    小胥夫子也是女人,是女人,怎么会愿意自己喜欢的男人身边有更漂亮的女婢伺候呢?    那个晚上,宁葭又是害怕,又是激动,直到第二天看到阿乐被诬陷时,那不可置信的模样,她才彻底安下心来,只觉得心中快意。    她觉得自己真厉害。画卷一事,她不仅保全了自己,还顺带着处理了不顺眼的人。    她觉得自己没错,甚至应该被夸奖。    可此刻面对着阿父,她心里却开始打鼓。    为什么阿父那么失望地看着她?她哪里做错了吗?难道她要自己去承认错误,然后被祭酒惩罚,最后看着阿乐在祭酒面前卖弄风姿?    宁葭颤颤地喊了一句,“阿父……我……”    迎面而来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第 27 章    #27    耳光的力道非常大,扇得宁葭直接向后倒去,头磕在了门框上。    左脸迅速地肿了起来,唾液里都带上了血,咽回喉间,是腥咸的,同眼泪的滋味一样。    宁葭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宁伯,    “阿父,你打我……”    她口齿都不清晰了,可还是大声喊叫着,“就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你打我?”    “我有什么错?!”    有句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让自己免于惩罚,还赶走了身边的威胁。她有什么错?!    四四方方的高墙,围出了她的生活空间,她在后宅长大,同丫头们互相打骂,勾心斗角,女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子的,不把其他人打下去,自己就要被其他人骑在头上。    就这么四四方方的高墙,这样狭窄的空间,不争不斗还有什么办法。    如果她是中山公主,从出生起就拥有一切,她也不会变成这样斤斤计较的人;如果她是胥白尹,整个天下都在她足迹之下,她也不会这样心胸狭窄。    她什么都没有,只能自己争。    宁葭捂着脸,眼泪怔怔落下,却还在喊,“我没错,我没错!”    宁伯简直气得眼前一片发黑,抬起手掌又要打。    可宁葭非但不躲,反而迎起了脸,“阿父,你打死我算了,再打我还是这么想,我做的那些事,我一点都不后悔!”    宁伯的手悬在半空,终究还是没舍得落下去,颓丧地垂了下去。    他后退了几步,坐在了椅子上,叹了口气,“子不教,父之过,都是我的错……”    孩子都是好孩子,他也想不通为什么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她小时候明明是很可爱的,扎着总角,脸上有细小的绒,蹲在地上把受伤的小鸟救起来。    可如今她会面不改色的说谎,居心叵测的害人。    她是真的长大了。    宁伯捂住脸,“都是我的错啊……”    宁葭脸上挂泪,右脸颊已高高肿起,她膝行几步上前,抱住宁伯的腿,    “阿父,阿父!你不要告诉祭酒,女儿求你了!”    宁葭哀哀哭泣,“如果你告诉了祭酒,明日要被发卖出去的人就是我,就是我!”    宁伯闭眼,长长叹气,只觉得疲惫。    要怎么做呢?    一面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杨错对那副画卷那样珍视,若是知道了是葭儿所为,不知会怎样罚她。    另一面,却只是一个陌生的女婢而已,那女婢与中山公主容貌相似,原本就不该出现在杨府。    不如……就瞒下去。    一个女婢,冤枉了,那就冤枉了……    **    但事情能否瞒的下去,选择权并不在他们手上。    书房。    已是夜幕四合之时,书房里却没有掌灯,飞白在外面廊下,用长杆挑起一盏点亮了的羊角灯,挂在廊下,于是外面廊下的光便隔着窗牖透进了书房。    杨错半靠在窗边,他半张脸被廊下透进来的光照着,似是玉石温润;半张脸却隐在暗中,似是阴鸷抑郁。    书房里是一片混乱,竹简被扔了一地,案桌上笔墨砚台等亦被扫落地上,唯有那副被烧残了的画摆在那里。    灯火暗,胥白尹看不清那张残画。    她正襟危坐在杨错对面,听杨错道,“找我何事?”    他嗓音里有一种被火灼烧过的哑,也显得分外的冷。    胥白尹觉得这样的师兄格外陌生。    胥白尹对杨错,是一种模式化的崇拜与好感。    像是憧憬古书里的先哲大贤,又像是崇拜山林隐士。    所以杨错在她面前展露出与她想象中不一样的模样时,她就觉得格外陌生。    胥白尹收起思绪,跪坐在席簟上,对杨错行了端方大礼。    她声音铿锵,一字一句响起,    “我特来给师兄道歉,也是赎清自己的过错。”    “其实那画卷,并非阿乐所毁,是我看阿乐不顺眼,所以做了伪证,想要将她驱离。”    最艰难的话已经出口,剩下的解释就顺理成章。    “昨天深夜,宁葭来找我,说她自己犯了错。她去书房给你送宵夜,结果看到书架上的画卷,心生好奇,忍不住拿起来观摩,结果一不小心烛火燎上了画卷,宁葭忙着扑火,可那画卷易燃,一下子就烧了大半。她惶恐万分,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哭着来求我帮助。”    “我……之前我来你府邸,宁葭总是对我极热情,我和她也算是有交情。我当时看宁葭痛哭流涕的模样,心有不忍,所以想帮她。再加上我不喜你身边那个阿乐,所以……我心生一计,决定把这件事栽赃到阿乐头上,这样好让你身边再无其他女子。”    其实事实并非如此。    实际上是宁葭主动提出可以让阿乐背这个黑锅,胥白尹当时犹豫许久,终于被宁葭一句“您甘心祭酒身边留一个狐媚子”给劝动了。    但她到底心软,念着宁葭往日对她热情的模样,又想着宁葭毁了画卷,一定会受惩罚,没必要再罪上加罪。所以故意替宁葭隐下。    “因此今天早上,我替宁葭做了伪证。可我一日都良心不安,心神不定。下午我去柴房,看到阿乐那样凄惨,觉得自己实在是品德败坏,所以……”    胥白尹说不下去了,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师兄,说到底是我心性扭曲,我连累了一个无辜女子。我父亲一生耿介正直,我却侮辱了他的名声。”    所有的话都说出了口,胥白尹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从没做过什么坏事,唯一的这一件反而成了她身上洗不掉的污点。    师兄会怎么看她呢?师兄那样品行高洁之人,以后恐怕都不屑于与她交友了。    胥白尹有些懊丧的垂下头。    可圣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又说行事不愧于天,不祚于地。    便是师兄因此嫌恶她了,她也不后悔,总归她没有昧住自己的良心。    不待杨错回应,胥白尹继续道,    “师兄,索性今日就把话说清楚。我打小就欢喜你,这份情谊也从没瞒过谁,你定然知道,只是从不回应我。我知道你只把我当师妹,我也知道你心里只中山公主一个,所以以前我游历在外,也不怎么同你联系,想着总有一天我就忘了你。但后来……”    “后来中山公主殉国,如今三年都过去了,我想着你差不多也该忘了她,所以自己的心思又起来了。这番回国都,我确实是存了和你培养感情的由头。”    胥白尹落落大方,说起这样的话,也并无扭捏之意。    “所以我见到你身边又多了一个女婢,且还是与中山公主颇为相似的女婢之时,我就慌了手脚,一时之间起了心魔,做了这样的事情,诬陷了一个无辜女子。”    暗夜好似盔甲,能让人坚强起来,可胥白尹回顾往事,却还是觉出心酸。    喜欢一个人却不被回应,是最苦的事情了。    她竟一时无法继续说下去,“我——”    “白尹,”杨错忽然开口,黑暗让胥白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他有一种陌生的神秘。    “你喜欢我什么呢?”他问。    胥白尹怔了怔,此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乍然被杨错一问,陷入了深思。    喜欢他什么呢?    就像是喜欢林间吹过的风,山巅巍峨的松,又或是喜欢一句“既见君子,云狐不喜”,哪有什么理由。    杨错见胥白尹怔住,轻轻道了一句,    “你喜欢的,不过是我的表象而已,你从不知真正的我是什么模样。”    胥白尹真正喜欢的那个谦和而温良的杨错,死在多年前的初冬,这么多年来,他不过是伪装出了一副皮相而已。    真正的他,真正的灵魂,被他钉上钉子,压进棺材里,埋在不见天地的地底下。    他是阴暗的,丑陋的,蛰伏在暗中的一条蛇。    别人对他的喜欢都是虚假的,他们喜欢的是杨错,而不是姬错。    就连中山公主……就连她喜欢的也不是真正的他,她越是追逐他,越是痴缠他,他就越是想逃避,可却又贪恋她给的感情。    像是雪天里的太阳,知道那阳光是暖的,所以天生想靠近;可却又知道自己不配,所以注定要化成雪水。    不知怎的,杨错忽然想起了那个名叫阿乐的女婢。    其实做了这么多年“杨错”,他对自己的脾性已控制的极好,甚至完美到他自己也时常以为他就是这位谦谦君子的杨错。    可自从他遇到那个名叫阿乐的女婢之后,却好像屡次三番控制不住自己的伪装。    他压抑的阴鸷与恶毒,多次在她面前展露出来,她那双凤眼看着他,好似已故的中山公主在看着他。    若人真有魂灵,中山公主看到他真正的模样,会是什么感受呢?    一定会嫌恶到恨不得立刻离开。    杨错收回心思,极为认真,    “白尹,你所了解的,只是我的一面而已,你只因为这一面而喜欢上我,却很有可能因我的另一面而厌恶于我。天地之大,有许多大川大河,我也不过是行经路上的一个小小土洼而已,不要在我身上耽误你。”    这算是非常明确的拒绝了。    胥白尹自然听懂了,她该及时退后,让二人保持师兄妹的状态,不然,若是她再纠缠,怕是以后连师兄妹都做不了了。    自然是有些失落的,可其实又早有预感。    胥白尹忍住心中酸涩,故作爽朗地笑道,“你将我形容成大川大河——”    她笑,“你们一个两个,对我的期望怎么这么高啊。阿乐说我是该翱翔天际的鹰,不能自断翅膀,像鸟雀一样局限在枝头;你又将我比作大川大河,不该流连一汪水洼。我从前天天被我爹骂做惫懒,你们就该在我爹坟头将方才的话给他说一遍。”    胥白尹开玩笑,谁知杨错闻言却是一怔,忽然反问,“鹰?那女婢是这样形容你的?”    好熟悉的话。    中山公主这样形容过胥白尹。    她说胥白尹是翱翔天际的鹰,她却只是被供养在金色笼子的鸟雀,虽然有荣华富贵,却没有自由。    她天性活泼,可偏偏被公主身份束缚,除了国都,她没有去过任何地方。    杨错偶尔去游学,她就一脸艳羡,要他写许多信给她,好似能透过那些信看到此生都看不见的山川湖海。    那时杨错鬼使神差,许诺她成婚之后,他不会束缚她,会寻许多理由带她出去玩。她双眼一下子就亮起来,激动的恨不得立刻嫁给他。    这女婢……好像啊……    杨错竟有一瞬间晃神,闭上眼,仿佛那女婢的眉眼与中山公主重叠了起来……    他捂住额头,忽然觉得头痛万分。    ☆、第 28 章    #28    胥白尹见杨错忽然头痛,忙问,“师兄,你怎么了?”    胥白尹的惊呼让杨错回过神来,他神态颇是狼狈,声音有些虚弱,    “没……没什么,我没什么。”    她已经死了,便是旁人同她再像,也不是她。    她死在他面前,带着化不开的恨意。    杨错狠狠按住眉心,冷静下来,知道自己要处理眼前的事。    阿乐无罪,却白白被他迁怒,是他的过错,要好好补偿;    至于宁葭……宁葭……    杨错一开始就不想留宁葭在身边,奈何她是宁伯独女,宁伯又是杨父的老仆,碍于情面才不得不如此。    “飞白。”    听到杨错在叫,飞白忙进了书房,躬身立着,听杨错吩咐道,“把宁伯和宁葭叫过来——”    但话音刚落,却听书房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雄浑嗓音响了起来,“祭酒。”    一听这声音,杨错立刻将其他事情暂时搁置,命他进来。    来人是一个黑衣精壮男子,话不多,开门见山道,“祭酒,查到了一条线索。”    杨错猛然前行一步,神色是胥白尹从未见过的严肃,    “备马!”    说罢便往外走,一刻都不留。    **    □□骏马长鸣,离弦之箭一般射出城门,行过郊区,便是宽阔田野。    此时已彻底入夜。    行进方向,是国都西面的一座小城西岗,西岗下辖有一个小乡村,在山坳里,颇是荒僻。    纵不眠不休赶过去,也要花一日半。    紧跟着杨错的黑衣男子提议,“祭酒,夜深不好赶路,要不歇一歇?”    杨错却猛然扬鞭,马儿吃痛,又狠狠往前一窜。    多年调查,眼看真相就在眼前,他一刻都不愿耽误。    三年前,到底是谁屠戮赵王宫廷?    那一批屠宫之人如此诡秘,行动迅速,杀尽赵国宗室,又一把火烧了所有罪证,然后干干净净的撤离。    若非此事……若非此事,她怎会愤恨撞阶自尽?    这件事折磨了他整整三年,费尽心思追查当年真相,可被他查到的人一一暴毙。    如今好不容易又查到了相关之人,他必要亲自前去审问。    杨错有预感,他很快就能查清一切了!    **    夜,公子息府邸。    公子息坐在案桌之后,却明显气息不稳,他好似极暴怒,却死死压着自己的情绪,苍白瘦削的手紧紧捏住案桌一角,手背上青筋暴起。    良久,公子息咬牙,“等不及了,三日后行事。”    桌上并排放着两片丝帛,丝帛上都是那种古怪的姬姓王族文字,就连笔迹都一模一样。    只是一片丝帛是杨错亲笔所书,是当初赵常乐盗出来的。    另一片却是模仿杨错字迹而成的伪信,丝帛上只寥寥数语,内容却触目惊心——    六月初四,国君出行狩猎,杀之。    公子息将丝帛捏在掌心,苍白面容此时都是狠戾。    “不能等了,我要他死。”    “让黑齿那边开始准备。”    **    赵常乐是当夜被放出柴房的。    丹河拉着她又笑又跳的,好像死里逃生的人是她自己一样。    她一边狠狠拍着赵常乐衣服上的灰,一边絮絮叨叨,“我就知道宁葭是个坏坯子!”    骂了宁葭好几句,又道,“快快外衣脱了洗把脸擦一擦身上,柴房脏死了,不洗干净不许上床!”    赵常乐擦洗了一遍,还想问更多,比如宁葭是否受到了惩罚,她自己是否可以继续留在杨错身边?    但夜色已深,丹河明显是困了,赵常乐擦完身子,拧身一看,丹河已经趴在炕上睡熟了。    赵常乐将薄被给她盖好,自己也躺了下去,很快便睡着。    但她却睡的并不安稳,她的梦纷乱复杂,一会儿是少年时自己同杨错亲密说笑,可转过脸,他却一脸阴鸷的要将她掐死;一会儿又是宫殿之前父王穿着盔甲,却被乱军围攻,鲜血遍地,杨错却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拉着她不让她去救父王。    梦里她求他放过她,可他却无动于衷。    就这么一夜过去,赵常乐睁开眼时,已是阳光明媚的新一天,看天色,大概已是快午时了。    这会儿丹河早上的洒扫活计该结束了,果然赵常乐刚这么想着,就见她进了院子,将扫帚放在院子里靠着墙角,然后进屋,狠狠打了个哈欠,扑在炕上。    “我困死了,得睡会儿……”    丹河又打了个哈欠,在炕上滚了滚,抱怨道,    “你昨晚到底做了什么梦啊!说了一晚上的梦话,一会儿尖叫一会儿哭,吓得我一宿没睡着。是不是昨天关柴房里,你吓到了?”    赵常乐听的皱眉,“梦话?我说什么了?”    她都不知自己有说梦话的习惯。    丹河道,    “你梦里一直喊祭酒的名字,‘杨错杨错’,还喊什么‘我恨你’之类的,我都快被你吓死了,好几次你梦话喊的太大声,我都把你的嘴捂上,生怕别人听见。”    赵常乐闻言,面色瞬间苍白。    她怎么能把自己所想说出口呢!    她一把抓住丹河的胳膊,“我还说什么梦话了?”    丹河被赵常乐掐的疼,龇牙咧嘴,    “没说什么了,翻来覆去就说什么‘我恨你’。”    丹河面容严肃警告,“我知道这件事是祭酒冤枉了你,可咱们是奴仆,总不能对主人心怀不满,知道吗?”    丹河只当是赵常乐还咽不下被冤枉的那口气。    赵常乐囫囵点了点头,其实根本没听进丹河的话。    没有人知道她多么惶恐,她极怕自己露出任何马脚来,暴露她其实并非阿乐,而是已故的中山公主这件事。    白日里她小心翼翼,往日所有公主的习惯都被她抹去,她成了一个谦卑至极的奴仆,对人下跪,弯下脊梁。    杨错往年同她太熟悉了,她不敢露出一丝破绽。    这具身体原先是舞姬,身材也是纤浓有度,当得起一声尤物,可她自从来杨府之后,又是想要复仇,又是被主人胁迫,又怕自己不慎暴露重生一事,心头压着的事情实在太多,竟然迅速的消瘦下来。    有时候对着水盆,看着水波中的人,因脸庞瘦削,颧骨便凸显出来,愈发显得冷厉。    可她怎么能控制自己不说梦话?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思虑太重,只怕要将自己生生逼死。    若是有一天她说梦话,暴露了她真正的身份,被杨错发现了,她又该怎么办?    杨错会怎么对她,会不会直接杀了她?    赵常乐紧紧握住手,指甲甚至都掐进了掌心里,她却浑然不知,只觉得浑身发冷汗,竟开始颤抖。    丹河被赵常乐的模样吓到了,忙摇着她的胳膊,“阿乐,阿乐!你别担心,我又不会给别人告状去。”    赵常乐这才缓过神,嘴唇苍白,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都中午了,我得去找飞白了。”    说罢逃一般离开。    屋外阳光炽烈,可她却不敢行走于阳光之下,复仇与伪装,让她成了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怪物,那个昔日天真的公主,永远被她埋葬了。    赵常乐还没走到书房,迎面就遇到了飞白,飞白见她来了,笑嘻嘻凑过来,“阿乐,你没事了?”    赵常乐整了整心神,点头,“没事了。”    飞白听她说话,却立刻皱起了眉,“呀,你嗓子怎么这么哑。”    赵常乐摸了摸脖子,苦笑。    谁被掐成这样子,都得哑。    飞白搔了搔头,忙道,“祭酒临走前说他冤枉了你,让我好好照顾你,你放心,小胥夫子把事情都告诉祭酒了,祭酒再不会冤枉你了。还有宁葭,她犯了这么大的错,定要受罚的,如今被关着,只等祭酒回来再罚。”    赵常乐抓住话中关键,“祭酒不在府里?”    飞白点头,“昨晚上就走了,说是有要事去办,估计三日后回来。”    赵常乐心中松了一口气。    飞白又道,“我那儿有膏药,一会儿给你拿一点,你贴到脖子上,能好得快一些。还有治嗓子疼的药,你自己去熬药喝了。既然这几天祭酒不在,我这儿也没什么你帮忙的,你就歇上几天。”    要他说阿乐当真可怜,莫名其妙被宁葭诬陷,险些被震怒的祭酒掐死。若不是小胥夫子忽然良心发现,怕是阿乐这会儿已经被卖出府了,不知又流落何处。    奴仆的命如飘蓬,聚散离合都不由自己,能聚在一起就是有缘,飞白也乐意多照顾她一些。    赵常乐自然道谢。    **    大厨房。    赵常乐脖子上贴着飞白给的一块狗皮膏药,蹲在大厨房的院子里,给自己煎一贴治嗓子痛的药。    重生以来,她学会了不少技能,比如说如何扫地,如何打井水,如何煮药。    她摸了摸脖颈,心想,大抵是做公主时太幸福了,上天看不过去,所以重生一遭,才要吃这么多苦。    如果父王看到她如今模样,不知该多心疼。据傅姆说,她还蹒跚学走路时,难免磕碰,父王都会大发雷霆惩戒宫人伺候不周的。    父王高大威猛,他常年在外征战,喜欢穿盔甲,她被父王抱在怀里,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或许不是一个好国君,但他是一个好父亲。    所以她永远不会原谅杨错屠戮赵王宫一事。    她会亲眼看着他死。    想起丹河说的话,赵常乐只觉得心中烦闷。    白日里的行为她控制得住,可晚上呢,做梦呢?如果她真的说了什么泄露身份的梦话又怎么办?    呆在杨府的心理压力太大了,赵常乐觉得自己快受不住。    不行,她一定要加快进度,快一点报仇,快一点,不能再拖长时间了。    如今杨错不在府邸,若是主人分派什么任务的话,她应该可以轻松完成。    可黑齿怎么不联系她呢?    要不要她主动去找黑齿?    赵常乐心中焦虑,捏紧手中药勺,胡乱搅着炉上药汁,走神地想自己的事情。    这时,忽然一只手拍在她肩上,赵常乐被吓回神来,小声惊叫一声,惹得大厨房里其他奴仆都朝她看过来。    此时午饭刚过,三三两两的奴仆吃罢饭无事,就凑在这里闲话,见赵常乐惊叫,那些奴仆里有个男的吹了个口哨,“黑齿,你撒泡尿看看你的模样,把人家小美人吓到了!”    说罢一片哄笑。    赵常乐扭头,这才看到刚才拍自己肩膀的人是黑齿。    黑齿平日里是绝对不会和她接触的,现在主人有新的任务了吗?!    赵常乐激动,苍白的面色都泛红。    落在其他奴仆眼里,那就是这位美人儿恼羞成怒了。    其他奴仆自然早都注意到了阿乐,但大家都知道她是杨错身边奴仆,所以只敢看看,私下里就她的模样说几句荤段子,却是万万不敢上前来动手动脚的。    没想到黑齿那厮,竟然色胆包天!    众奴仆嫌热闹不够大,起哄,“美人儿,扇他耳光,看他癞□□吃天鹅肉!”    黑齿竟也顺势而为,一副色眯眯的模样,伸手就去摸赵常乐的掌心。    他的手粘腻腻的,也不知多久没洗手了,赵常乐嫌恶皱眉,却忽然感觉一团柔软落在她掌心,似是丝帛。    黑齿咧嘴,一副调戏模样,却低声命令,“放在书房,限期三日!”    ☆、第 29 章    #29    赵常乐面色凝重,连忙收回手掌,蹭一下站了起来。落在围观奴仆眼中,就是这位美人儿忽然恼了。    他们起哄架秧子,“打他,打他!”    赵常乐不想理闲话,手握成拳缩进袖子里,将黑齿给的东西藏好,连自己没熬好的药也不要了,急匆匆离开了大厨房。    她回到房间,丹河已出门洒扫去了,屋里无人,但赵常乐还是谨慎的将门窗都关牢,然后才从袖中取出黑齿给的东西。    三封柔软丝帛并排躺在炕上。    有两封丝帛并非杨错字迹,似是回信,赵常乐一目十行看完。    第一封写的是“愿为祭酒肝脑涂地”云云,第二封则是“三日之后,不敢惜命”之类的话。    赵常乐略皱眉,便拼出一个大概——应当是三日之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主人会将此事栽赃在杨错头上。    赵常乐目光落在第三封丝帛上。    丝帛上字迹弯弯曲曲,正是杨错那一手独特密文。也不知主人哪里找的人才,模仿杨错自己模仿地极像,纵然赵常乐极熟悉杨错笔迹,却也辨认不出来真假。    这封丝帛也不长,内容也简单,通篇都是在发牢骚,暗骂当今国君不堪政事,言语中都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赵常乐立刻便猜出主人谋划,也明白为何黑齿一定要她三日之内完成任务。    看来主人在三日之后安排了一场好戏,而顺着那场好戏顺藤摸瓜,便能查到杨错与人暗中来往的谋逆书信。    杨错这样的权臣,天生就备受猜忌,别说他真想谋逆,便是他不想,国君与朝臣也会警惕万分,觉得他心怀不轨。若是此等证据被搜出,他所有政敌一哄而上,怕是会将杨错咬个死无全尸。    赵常乐下颌绷紧,屋外阳光透过窗户映照在她侧脸,她脸庞却显出一股肃杀之气。    她要他死。    只有短短三天时间,原本这任务是极难完成的,但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主人刻意挑的时间,这三天正好杨错不在府中,反而让赵常乐行事多了很多方便。    将丝帛放在衣襟里,丝帛柔软,贴着她的胸脯。    赵常乐深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才来到了书房。    书房门大开,竹帘半落,可惜却满地狼藉,竹简笔墨凌乱一地。    那日杨错暴怒,几乎要掐死赵常乐,而后为发泄怒气,竟将满屋竹简都扫落在地。    此时飞白就是在收拾这一片狼藉。    听到脚步声,飞白扭头,“阿乐,你怎么来了?”    看到赵常乐脖子上贴着的膏药,飞白道,“脖子还疼么?这几天反正祭酒不在府里,你就好好歇歇,没人怪你的。”    赵常乐跨进书房,跪坐在飞白对面,却道,“我闲不住,再说,我也不是手脚受伤,只是嗓子疼而已,不碍我干活的。”    她环顾书房一圈,将满地狼藉收入眼底,然后问,“你在收拾书房么,反正我没事,我来帮你。”    说着就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卷散落竹简,谁知飞白却“诶”了一声。    赵常乐抬眼,看到飞白有些为难的神情。    飞白确实有点为难。    说起来画卷被毁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跟他是没什么关系的,但飞白总觉得自己也得担一个监管不力的罪名。毕竟祭酒一向不喜别人进他书房或卧房,飞白既然知道他的偏好,就应当时刻警醒。    这次画卷被毁,说是宁葭不小心弄的,可如果他盯的紧呢,说不定就没这回事了。    所以飞白从那日起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发誓以后再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出现类似事情。    因此刚才阿乐欲帮他一起收拾书房,飞白难免犹豫了一下。    赵常乐自然不知飞白内心想法,却从飞白动作神态里看出,他不愿她碰书房东西。    衣襟里丝帛柔软,贴着她的胸膛。    赵常乐垂下头来,一副知错模样,声音亦压低了,越发显得哑,便更显出几分楚楚可怜来。    “是不是……画卷一事后,祭酒再不信任我了?以后我再不配在书房伺候了?”    她低头垂眸,从飞白的角度看过去,便只看到她单薄的下颌,与光洁的侧脸。    飞白见状,顿时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什么伤人心肺的坏事,忙辩解,“不,不是……”    他搔了搔脸,“画卷那事,你那是飞来横祸,错并不在你身上。补偿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把你赶出书房?”    在祭酒身边伺候,毕竟是个好差事嘛,没有哪个奴仆不愿的。飞白想,阿乐一定是害怕被祭酒厌弃,从此又要回去顶着大太阳扫地了。    说起来她这样容颜,天天顶着烈日洒扫也是有点暴殄天物了。    赵常乐闻言抬脸,灿然一笑,“那我可以帮你吗?”    她是极少笑的,尤其是这样灿烂的笑,一笑起来眼波顾盼生辉,飞白唰一下红了脸,鬼迷心窍就点头应承,    “那……那行……”    话出口自己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飞白心中想,他觉得阿乐是个好姑娘啊,不像宁葭那样浮躁,做事情也小心谨慎,应当不会弄坏书房什么东西的。    飞白便不再多想,开始指挥赵常乐干活了。    赵常乐跪在地上,将散落的几卷竹简捡起来抱在怀里,背对着飞白,她无声轻叹。    自己在利用飞白的信任,伤害飞白的主人啊。    如果飞白知道她内心的打算,一定会恨死她。    可是……    她伸手按了按自己胸口衣襟,三片丝帛紧紧贴着她的胸膛。    她自己的报仇执念,还有主人的命令,都不容她生出其他的想法。    她要做的,就是不带任何感情的完成任务就是了。    三日……趁杨错不在府中,她要在三日之内完成主人的任务。    飞白虽然机灵,但毕竟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在他眼皮子底下搞点小动作,应该不难……?    其实还是挺难的。    画卷一事给了飞白很大的教训,他自觉要好好照看祭酒的书房,再不能发生类似事情。所以哪怕同意了赵常乐来书房帮忙一事,飞白却没有放松片刻,还是成日在书房呆着,和赵常乐一起整理书房,还时不时唠叨几句“手脚轻些别弄坏东西”。    弄的赵常乐什么小动作都做不出来。    赵常乐能做的,也只是收拢满地散落的竹简,将之抱到一处,然后由飞白根据书名,将竹简放置在书架上——飞白识一些常用字。    赵常乐并不敢表现出自己认字——一个舞姬,说会煮茶,勉强可以接受,毕竟都是伺候人的活计,可舞姬识字就太奇怪了。    所以她只能替飞白打下手,不是归拢竹简,就是打水擦地,一天下来,书房落锁,她却还没在飞白眼皮下找到一点做小动作的机会。    赵常乐心急如焚,主人只给了她三天时间,今日是第一天,她一事无成。    第二日亦是如此。    转眼就是第三天,也是主人规定的最后一天。    书房大半已经被整理好了,飞白做事认真,又有赵常乐帮忙,真是恨不得把每个角落都擦的反光。    赵常乐跪在地上,抹布扔在一旁木盆里,恨不得直接趴在地上。    她可是跪在地上一寸一寸亲手把地擦干净的!    腰要断了!好累啊!    擦地时不觉得时间流逝,等整个地面都擦完了,赵常乐抬起眼,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太阳竟已经开始西斜了。    阳光慢慢暗下去,透过门口悬着的竹帘,投射进来的光又更暗了几分,便显得书房格外昏暗。    这时,书房外忽然传来匆匆脚步声,然后是一个小厮扯着嗓门喊,“飞白哥,不好了,打架了!打死人了!”    飞白正在整理书架,闻言一惊,忙跑出去,“怎么了?”    跪在地上擦地的赵常乐,一下便警觉起来,她侧耳认真听屋外小厮的说话声。    那小厮急慌慌,“几个杂役打那个倒泔水的,快把他打死了!你快来管一管!”    以往这种事都是宁伯在管,飞白只用伺候好杨错就行了。    可因为宁葭犯错,如今暂时被关着,只等祭酒回府之后再做惩处,宁伯可能是自觉丢人,又或者心灰意冷,反正这几天也不再出门,更没有管事。    幸得府里奴仆本就不多,以往也不怎么生事,所以这两天飞白暂时代替宁伯管事,倒也轻松。    可今日忽然出了奴仆打架的事情,飞白顿觉棘手。    飞白忙问,“打架?在哪儿?”    小厮答,“就在大厨房。飞白哥你快些,再晚那个倒泔水的要被打死了!”    飞白此前也未经历过这种事,一时有些慌,忙回头对赵常乐道,“阿乐,我去看看,你守着书房,别弄坏东西,也别让别人进来。”    言语之间都是信任。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是飞白还是相信阿乐,会像他一样尽职尽责的。    赵常乐对飞白点头。    飞白和小厮匆匆离开,身影消失后,赵常乐一下子就从地上站了起来,再不复刚才疲累状态。    她手伸入衣襟中,将三封丝帛取出来。    她找不到在书房独处的机会,只能想办法制造机会——那边的打架争端,是黑齿故意挑起来的,就是要引走飞白。    赵常乐匆匆跑到书架前,顺手将手中丝帛放在一旁案桌上,用镇纸压住,然后放开手脚,开始翻找起来。    上一次她是在书架深处的一个小匣子中盗的密信,她猜杨错是将比较重要的文书放在那里。    既然要诬陷栽赃,自然要做的逼真,按照杨错的习惯来。    她一面因做贼心虚而心如擂鼓,一面又头脑冷静思维缜密。    有上一次盗字的经验,这一次赵常乐很快就从书架深处找到了那个小匣子。    她跪坐在案桌后,将小匣子打开,将丝帛叠成一小块放入其中。    第一封放入。    “祭酒有命,莫敢不从……”    第二封放入。    “三日之后,定不辱命……”    这是诬陷杨错与他人勾结来往的书信。    第三封——    忽然之间,书房外传来一声极大声的哭喊,“祭酒,祭酒——”    十分凄厉。    赵常乐当机立断,一把将匣子合上,伸手要去抓第三封摊在案桌上的丝帛,外面哭喊之人却已经闯入书房,她只能将手一把收回。    “祭酒,我——”    哭喊声戛然而止。    宁葭不管不顾冲进书房,本以为能见到杨错,却只看到案桌之后,一个女婢姿态端方,仿佛女主人一般跪坐在那里。    她脊背挺直,恍惚间,宁葭竟觉得她的姿态与祭酒是如出一辙的高贵典雅。    阿乐!    宁葭咬牙,陡然间心中恨意勃发。    ☆、第 30 章    #30    这两日宁葭被关在自己房里,一步都出不了门。    她做的错事,祭酒都知道了。    祭酒厌弃她了吗?她要被发卖出去了吗?像阿乐一样被发卖出去?不知道会被卖到哪户人家,不知道未来如何,往后连祭酒一面都见不到了……    这怎么可以!    她是杨府的家生子,从小就在杨府干活,单调的丫鬟生涯里,那位谪仙人一样的郎君承载了她全部的少女琦思。    如果她被赶出府了,往后怎么办啊……    她想留在祭酒身边,她真的知错了,就算让她做一个粗使丫鬟她都认了,她想留在祭酒身边……    她求那个看守她的仆妇,说她想见祭酒一面,可那仆妇却不跟她说一句话。    直到今日,宁葭终于找到了机会。好似府里有几个人打架,看守她的仆妇耐不住,看热闹去了,宁葭终于寻到机会跑出来了。    她不是想逃跑,她只想见祭酒一面,求祭酒不要把她赶走。    她父亲为杨府做过这么多事情,祭酒不会这么狠心对她的,只要她好好求他就好了。    所以宁葭不管不顾,一路跑到书房来,希望能见杨错一面。    可她没有看到杨错,却只看到了登堂入室的赵常乐。    赵常乐心都要跳出来了,却怕被看出破绽来,只能狠狠掐着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看了看桌上,最后一封丝帛平躺在案桌上,那丝帛是杨错独有的密文,宁葭应当不认得。    赵常乐深深呼吸,觉得自己并没有破绽。宁葭又不是杨错,她便谎称自己是在收拾案桌,宁葭也看不出来她在做什么。    赵常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    “宁葭,你来书房干什么?你不是被关着么,你是偷跑出来的?”    宁葭咬牙,冷笑一声。    瞧瞧这一副女主人的样子。    这两日的担惊受怕,此时全都转成怒火,恨不得将阿乐活活烧死!    要不是阿乐忽然出现在府里,她怎么会嫉妒,又怎么会鬼迷心窍毁了画卷又栽赃到她头上?    一切一切,追根溯源,都要怪她!    要不是她,自己怎么会成这个模样。阿乐出现之前,她是杨府里地位最高的女人,过的好不快活。可阿乐出现之后呢!    宁葭将所有不满所有怨恨都发泄在面前女婢身上,反正她现在没有好结果,阿乐怎么能继续留下勾引祭酒?    宁葭大喊一声,一下子就扑过来,“你这个贱人,你这个贱人!”    赵常乐没想到宁葭会忽然动手,一时没反应过来,猛然被她推倒在地上,脑袋磕在书架上,登时觉得一阵眩晕。    书架上刚被整理好的竹简,因这个动静刷啦啦又掉了不少竹简下来,砸在她身上生疼。    宁葭泼妇一般去抓她的头发。    短暂惊愕之后,赵常乐很快回过神来,一偏头,闪过了宁葭扇过来的一记耳光,然后伸手一把将她推翻在地。    虽然这具身体柔弱,可她的灵魂可不柔弱,她可是从小骑马射箭长大的!这点女人打架的王八拳,她还是躲得过的。    宁葭被赵常乐掀翻,头脑彻底被怒意侵占,她伸手乱摸,在案桌上摸到一盏灯烛,抓在手里就朝赵常乐挥过来。    赵常乐连忙往后一躲,“你疯了,把灯烛放下,这里是书房,你要烧了杨错的书不成!”    赵常乐急了,狠狠一脚踢过去,正踢在宁葭腰眼上,宁葭顿时觉得上半身一麻,胳膊一酸,再无力拿住手里灯烛。    灯烛掉落,咕噜噜倒在案桌上,赵常乐却脸色瞬间苍白!    第三封丝帛!    该死!    她忙扑过去,也不管自己会被烧到,伸出手掌就压在火苗上,“滋啦”一声,手心一痛,但幸好及时将火苗熄灭。    赵常乐忙将丝帛展开,却愣在原地。    丝帛本就易燃,更何况这封丝帛只有巴掌大小,上面几行小字,早都被烧得面目全非。    赵常乐将丝帛捏在手掌里,紧紧握拳,恨不得活撕了宁葭,更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这已经是第三日的傍晚了,主人勒令的最后一天了,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让她怎么办?!    **    飞白处理完几个杂役打架的事情,匆匆赶回了书房,却看到的是阿乐铁青的面色,与面如死灰的宁葭。    飞白大惊,赵常乐冷着脸,简单给飞白解释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    解释完毕,飞白看向宁葭的目光里也带上了气愤。    “宁葭,你这是在做什么?!祭酒常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你明知错误,不思悔改罢了,却又来这里撒泼!还把祭酒的书房弄成这样子!”    飞白快气死了,    “你何必怕自己被发卖出去?你是不是忘了,祭酒感念宁伯恩情,早将宁伯和你赎成了自由身。你不是奴仆,又何来发卖一说?可这件事后,我看你还有什么脸继续待在府里!”    飞白气得狠了,再不想管什么往日情分。况且往日宁葭眼睛长在头顶上,他和她也没什么情分可言!    飞白叫了两个仆妇过来,让她们把宁葭押走。    赵常乐看着天色,夜幕降临,她纵是再想强装冷静,这会儿也快撑不住了。    第三天要过去了。    赵常乐想了想,对飞白道,    “宁葭出了这样的事,你要不要去给宁伯说一下。我看宁伯头脑清醒,并不像宁葭那样,劝动了宁伯,往后宁伯也好管着宁葭。不然这样的事会发生一次,往后也会发生第二次第三次。”    手心紧紧攥着,被烧毁的丝帛就在手里里。    赵常乐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又道,    “书房刚被宁葭弄乱了,我留在这里收拾一下,我干活很利索的,你放心。”    飞白叹气,点了点头,同意赵常乐的安排。    “那我去找宁伯了,你在这儿好好收拾。”    赵常乐点头。    飞白离开书房后,她方才还笔挺的背,瞬间坍塌下来。    赵常乐摊开手中被毁丝帛,只觉得绝望。    怎么办?    将丝帛被毁一事告诉黑齿,让主人再仿一封信过来?    不行。    耗时太久了,要等黑齿去联系主人,主人再让人仿字,再将伪信送回来……一来一回,时间太久,根本来不及。    盯着丝帛上仅剩的一两个字,赵常乐下了决心。    这种古怪字迹,当初杨错教过她一些,她会写的。    而且她当初学这种字时,就是按杨错的笔迹学的,她笃定自己仿字,不敢说十成像,但八-九成像是有的。    这丝帛上也只有寥寥数行字,她都记在脑子里,不会漏的。    别无选择,这封信她来仿。    下定决心后,赵常乐不再犹疑,快速从杨错书架上取出一片干净丝帛,右手执羊毫笔,字迹行云流水一般。    不过片刻,一封丝帛便成,赵常乐仔细看了好几遍,确认自己写的与杨错字迹并无出入。    丝帛上字迹干后,赵常乐将之小心叠好,放在匣子中。    咯哒一声,匣子合上。    匣子合上的咯哒一声,像某种咒语,让她慌乱的心忽然平静下来,却又无中生有的,让她忽然觉得有些怅然。    这便是报仇么,为何她却没有狂喜呢。    赵常乐晃了晃头,将那些无羁的情绪都赶走。    她不敢耽误,忙将匣子放回书架原位,然后将地上竹简收拢,一一理好,放回书架上。    赵常乐最后一遍环顾书房,确认自己没有露出任何破绽,这才松懈下来。    任务完成。    ☆、第 31 章    #31    赵常乐慢慢退出了书房, 站在檐下, 回过头去看,只看到书房里空寂寂的。    可她却仿佛能看到杨错宽袍大袖,坐在案桌之后。    他低头写字的模样是很认真的,鸦羽般的长睫低垂,在他眼下盖出一圈阴影,便显得他目光格外深沉,深的她永远都读不懂。    杨错这个人, 赵常乐读不懂。    赵常乐一时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好似解脱,又似乎是怅然。    她只是慢慢退出了书房, 在屋外台阶上坐了下去。    放松下来,才觉出头皮疼,大概是刚才被宁葭扯掉了不少头发。赵常乐揉了揉头皮, 将头绳解开, 乌发散了满背。    原身阿乐的头发又长又软,乌黑亮丽,大概曾被静心保养过, 颇是漂亮。    可惜如今她心中忧思太重,每天早上起床梳头时, 大把大把头发往下掉,也是非常对不起原身了。    怕是再这样下去,她早晚有一天会变成秃头。    赵常乐将头发归拢到手心里,放在身前, 分成三股,一边想自己的事情,一边随手编辫子。    可惜她手拙,头发就是不听她使唤,才编了几下子,头发就松松垮垮的,辫子根本不成形。    赵常乐懊丧,一时气恼,再不想编了,愤愤将头发打散。    她做公主时,有专门侍女给她梳头,她只用坐在镜前就可以了。    可一旦脱离了公主身份,她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会啊。    这世间的许多普通人,地位没有她高,身份没有她尊贵,却活的比她充实的多。像是丹河一样,哪怕生活艰辛,却还在一天一天的努力着。    赵常乐甚至有些庆幸自己重生了,若不是重生到这样的身份,她永远都是那个深宫里被娇宠的公主,一辈子都长不大。    倘若没有仇恨的话,也许作为阿乐的这一辈子,她会活得辛苦却充实,比上一辈子更好。    想到这里,赵常乐苦笑。    哪儿有如果呢?父王已经死在了屠杀之下。    她的父王是世间最英武的男人,喜欢穿铠甲,笑起来声音雄浑,却最细腻的宠爱着她。    他或许不是一个好国君,但他真的是一个好父亲。    所以这个仇恨,赵常乐别无选择,哪怕再沉重,都必须背负。    **    夜幕四合之时,黑衣男人跟着杨错回府了,杨错脚步匆匆,径直往书房走,黑衣男人纵然身体壮硕,但肩上扛了一个汉子,脚步快不了,落在杨错身后几步。    他肩上扛着的汉子,就是这次祭酒亲自去抓的人。    这三年来,祭酒一直在暗中追查当年赵王宫被屠戮一事。所有人都认为是祭酒屠戮赵王宗室,但黑衣男人知道并非如此。    辛辛苦苦查了三年,有好几次都查到了线索,可惜冥冥之中却有人和他们做对,线索屡次被断,当年知情人纷纷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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