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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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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杂货铺的新东家    二零二零年二月八号,毛春城的一位老人与世长辞,享年八十九。    随着罗西堂老先生的去世,毛春城里最后一家杂货铺似乎也面临关门的窘境。    新时代的杂货店都喜欢给自己取一个与时俱进的名字,比如某某百货或是某某超市。而大罗杂货铺是真正意义上的老式杂货铺,一块毛笔写的招牌,木板拼成的门。铺子很小,什么都有,什么都卖,除了日常的柴米油盐,民生用品,还搜罗着来自大江南北不起眼却很有意思的小玩意儿,麻雀虽小,应有尽有。    第一个发现罗西堂尸体的是他的邻居老刘头,热心肠,村委会干部,村内杂事的积极参与分子。刘家村是城中村,巴掌大的地界,虽然地处城乡结合边缘,离城市的蓬勃发展还有一段距离,但仍旧是毛春城的一部分,地皮还是珍贵的。    罗西堂一去世,老刘头第一个考虑到的就是在他名下的房产将如何处理。只是没等他去组织上汇报此事,大罗杂货铺就来了位新主人。    ——起码,他自称是新主人。    正赶上午饭时刻,老刘头正端着鸡公碗蹲在自家院子里扒饭。他抬起头,忽然瞥见一个陌生的身影从屋前飞速掠过,似乎是往老罗杂货铺的方向走去。他赶忙吞咽下口中热乎乎的饭团,烫得直咧嘴。老刘头潦草地趿拉着一双旧到褪色的解放鞋,端着碗追了出去。    “喂,小哥,你等等——”    那人回头过,抬眼一瞥,又冷又硬。老刘头心里一毛,端着鸡公碗的胳膊上顿时爬满鸡皮疙瘩。他磕磕巴巴地把话说下去,问道:“你是哪个呀?是找老罗吗?你是他什么人?”    这条路走到交叉口,只有大罗杂货铺一家,再往外就是主干道,没有人家了。老刘头没猜错,这年轻人一定是去寻老罗的。他看起来年轻的很,大概才二十出头,头发浓密,高挑白净,衣着单薄,挺帅气的一小伙子,一看就不像是本地人。只是他手执一柄长而直的白色雨伞,那雨伞没有一丝污渍,白得刺眼。拿着伞站在这样大的日头底下,又是冬日里,不免显得有几分古怪。    那小哥闻言,略显困惑地拧起眉头,继而缓缓地歪了歪头,眸子明亮得像是一对通透的黑色玛瑙珠子,闪着精光。他手里的雨伞往地上忽然一杵,伞尖瞬间没入沙土,发出惊人的清脆的金属摩擦声。    锵——    老刘头不知怎么的,心里头咯噔一下,脑海里就像不受控制那般自己转了起来,一个答案脱口而出。    “你是老罗的侄子?”    “侄孙。”眼前这位年轻人冷冰冰地纠正道。    老刘头盯着那小哥,面露疑惑,沟壑爬满整个额头,嘴里却不由自主地接话,“哦哦,是罗小哥,好几年不见了,回来处理老罗的后事吗?”    罗小哥沉默地点点头。    老刘头一连说了好几个“好”,脸色更加自然起来。他眉头舒展,欣慰道:“回来就好。要节哀顺变啊。家里头有什么难处,尽管和叔说。我和老罗邻居了这么多年,交情不浅,不是外人。”    这时,老刘头的妻子刘大婶见丈夫端着碗出门半天没回来,也端着碗追了出来。她冲到院子门口,尖声嚷嚷起来:“饭也不好好吃,在外头说什么闲话呢?一天天的就你事儿多。”她嗓门大,这一嚎,大概整个刘家村都能听见。    她定睛看见了罗小哥,嗓子忽然像是堵上,瞬间气势被浇灭。她僵硬地扯嘴笑了笑,打招呼道:“这是罗飨呢,好几年没见,越发帅气了。”    罗小哥一言不发,也不搭话,扭头走了。    老两口盯着小哥的背影,一边继续扒饭一边闲扯。    “老罗的侄孙叫什么来着?”    “好像叫什么罗,罗飨。”    “罗飨?是这个名儿吗?”    “觉着像。”    “我怎么觉得没啥印象啊,有些古怪。”    刘大婶咽下一块难嚼烂的牛筋,用舌尖刮牙,道:“也是,这么好看的小哥,一般不会忘记。我琢磨着,比电视上的大明星还好看呢。比咱家闺女喜欢的那个什么豆可要强得多。”    老刘头有些嫌弃自家的老婆娘,他将吃干净的碗往地上一搁,蹲在老梨树下开始咳痰。    虽说有些古怪,但似乎又见过,确实是老罗的侄孙,名叫罗飨,二十二岁,今年刚毕业。老刘头翻来覆去琢磨着脑子里的这点信息。老罗很早以前,就说要把铺子交给罗飨打理,现在看来是真的。再说了,这小地方,店铺虽然值点钱,但确实不多,往日营收也了了,定不会有人愿意顶着晦气来瞎认亲的。再说了,要继承,得看国家的意思呢,总不会见个人就能来收房子。    老刘头放下心来,开始给自己搓烟卷,琢磨着什么时候去登门探探有没有能帮上忙的,远亲不如近邻嘛。    罗飨很能干,根本没有需要用上老刘头的地方。入殓,守灵,下葬,虽然简单,但无一不妥。他不多久就处理好医院和公安局的手续,还去做了过户登记,可以说是雷厉风行。    罗西堂的祭拜礼定在二月十四号,正好是头七。一个大好天,风和日丽,万里晴空。    老刘头本来还有些困惑,这罗老哥虽说人不坏,但到底是孤家寡人一个,在这世上没个念想,想来会惦记着他的人也没有几个,何论哭孝之人,何必特地摆丧事堂,闹得不好看。但人家的正经侄孙都开口了,老刘头一个外人也不好多劝。灵堂摆好的当天一大早,他就领着老伴儿去上了三柱清香,代表村里的干部和村民,聊表敬意。    本来掂量着自己是外人,说好不多过问。然而老刘头在罗家屋里屋外仔细一看,发现整个罗家就一个光秃秃的灵堂,什么也没有,看着实在不像话。现如今不兴盖棺大殓,但大小仪式起码得走个过场。别说吹拉弹唱白事八仙了,连个香案供品都没有。这也太不像话了。    罗家还是老式的瓦屋,一半是泥墙一半是砖墙,仿佛是仓促之下竣工,未及修葺完善,略显窘迫。大门口横着一条凹凸不平的石头门槛,上面满是雨水凿出的小孔。罗飨就坐在这门槛之上,长长的双腿随意往外伸直,一直探到屋檐下。他的白雨伞仍在一旁陪着。罗飨叼着一根烟,吞云吐雾,眉眼忽远忽近,看不分明。    “不请豆腐饭,不摆席,随意往来,一切从简,老人家自己的意思。”罗飨慢吞吞地说道,语气里有些不耐烦。    老刘头心中不满,忍不住多念叨了几句。“唉,你年纪还小,想不到也是有的。这个丧事啊是大事,不可马虎的。再从简,那也得有规矩。比如你这个台子上啊,得有贡品香烛,这摆的东西和位置也有讲究。还有客人请了吗?这半天也不见有人来,是不是没请到位……”    “该来的到时间了就会来。”罗飨很不客气地打断道。    老刘头被呛声,憋红了一张老脸,顿了半天,又想继续说。    这时,罗飨的雨伞忽然从栏下滚动而下,顺着石阶滑出庭外,砰地一声撑开,绕着伞柄转了几个圈后,最终停下来,在阳光下投下一片圆形的阴影。一只灰扑扑的肥麻雀啾啦一声从老梨树上飞下来,灵巧地躲入白伞之下,左右小跳一阵,然后俯身,小脑袋快速摆动,啄地上的小虫吃。    罗飨又吐了一口烟。    老刘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大跳,瞪着眼珠子呆了半天,已然忘了自己要说的话,最后被刘大婶拎着耳朵回家去了。回到家后,老刘头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好端端的一把伞,怎么自己就开了,真是古怪。    令他惦记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这大半天都过去了,也没有任何人前往老罗家祭奠,这白事做得未免也太难看了。    老刘头暗自为老罗感到不值。    老罗可是个好人啊,老刘头心道。他想啊想啊,将老罗的生平往事细细地咂摸了一遍。老罗是个外乡人,到刘家村得有四十多年了。当年刘家村还没被划入毛春城,是个十足的闭塞的小农村,外乡人并不多见。但老罗为人和善,从不与人结仇,做事靠谱,卖的东西也很良心。很快的,他就被村子接纳,扎了根。甚至村里有不少女人见他独身,还曾张罗着要给老罗安排一门婚事。    不过老罗最终还是光棍了一辈子,精心经营着小小的一家杂货铺。春夏秋冬,年复一年。老刘头过去经常找老罗喝酒。一叠花生,一叠毛豆,一瓶五块五的二锅头,能聊一下午。老罗总说自己一个人也挺好的。现在看来,膝下无子,无人送终,终归还是惨啊。    老了老了,人都是要走的,熬不住啊熬不住。    老刘头以他的方式怀念着几十年的老邻居,又不免联到自己也是时日无多,百年之后的凄凉光景,多了几分真心的悲凉之意。    心里头有事,老刘头的晚饭没怎么吃,往日他都会喝上一两杯小酒,今天没心情,连酒缸子都没碰。刘大婶不想理会他,收拾好饭桌,打发老刘头去院子里头消食。白天虽然天气不错,但尚在冬天的尾巴。夜风一起来,老刘头冻得骨头哆嗦,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正当他想回屋时,一团诡异的窸窣声由远而近,穿过刘家门前,并迅速地往老罗家移动。老刘头瞪大眼睛。时值黄昏,村里的路灯还没起来,光线很暗,看不分明,隐约是十几二十个身形不一的行人,乌泱泱黑漆漆,彼此之间也不交流,神色匆匆地赶路。    老刘头觉得奇怪,不由自主地出了门,撵在人群之后走了两步。他眯着眼睛。远处的老罗家已经挂起了白灯笼,幽柔的黄光透过白色灯笼纸,在冰凉的月色之中,平添一抹暖色。    说来也奇怪,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里,这样诡异的氛围之下,老刘头本该感到害怕。然而他并没有。相反的,还从心口涌起一丝暖意。这股暖意助着他驱走四肢的冰冷和僵硬,就像是老友旧识相逢,一壶暖酒落肚。    老刘头年纪大了,虽然年轻的时候跟着受了好几年的社会主义无神论和科学主义教育,心里头对于怪力乱神之事,还是有些顾忌的。他忽然想起来今天是老罗的头七。头七头七,按理来说,是该回家看看。    然而,老刘头没有感到一丝害怕,相反的,他下意识地顺着小道,跟在那群黑影背后,亦步亦趋地走向老罗家。    从外头看来,罗家傍晚的景象似乎和白天并没有什么不同。老刘头走到院子门口,理智重新回到大脑,停下脚步,不敢再深入。他利用阴影小心藏好自己,悄悄探身,迅速打量了一番屋内的情景。    罗家的院子很浅,大堂正对着门,一眼就能望到底,老刘头不怎么费力就看清楚屋内灵堂的情景。令他吃惊的是,与白天相比,屋内热闹了不少。仿佛是变戏法似的,白日里光秃秃的案台,此时堆满了三牲瓜果和香烛。在烛台的柔光中,食物的色泽油亮,哪怕隔得远,似乎也能闻见那诱人的香气。    那些古怪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身形渐渐显现,黑色消散,色彩浮现,他们原本浑身散发出来诡异的味道一下就淡了。原来是来祭拜的亲友宾客。    宾客有男有女,或高或矮,胖的极胖,瘦得极瘦。他们面带喜色,一点都不像是来参加白事,说说笑笑,喧闹不已。屋里不见罗飨来招呼,客人们也毫不在意,他们大方地挑了自己喜欢的地方坐下,和三五相熟的人火热地聊着天。    老刘头嘀咕着,怎么挑这么个时间点来祭拜,真是不讲究啊,太不像话了。    灵台正中央,郑重其事地摆放着老罗的相框。和大多数遗照不同,老罗的照片很精神,有人气,嘴角噙着笑,眼里具是慈和的暖意,看着一点都不吓人,甚至还有几分亲切。    老刘头不禁唏嘘,老罗是个好人啊。    就在这时,屋里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歌声。老刘头浑身一震,忍不住贴耳上去细听,果然是歌声。    罗飨不知何时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依旧拎着那把白色直柄伞。他走得很慢,金属的伞尖在石板砖上一点一点,每一步都似落地有声。他走向供桌,面朝灵台站好。客人们起身,似乎在严格遵守某个约定,依次排到罗飨身后。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①    他们继续唱道。    歌唱越来越大,像风,飘出屋外,腾跃而起,直上云霄,化作明月。    老刘头怔楞着,一动也不能动。他的眼角发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滚落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歌声终于停下,一切归复死寂。又一会儿,热闹的聊天声再次响起。宾客们随意品尝瓜果,有说有笑,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老刘头的神识回来了,瞬间觉得双腿发麻,十只脚趾头仿佛被冻住,一点知觉都没有。他扶着门框缓了缓气,尝试着挪动身体。这时,那种熟悉的暖意再次袭来。老刘头不确定自己的背上是否有东西。似乎是有,但又没有丝毫重量。他梗着脖子没回头,只听见空气里飘来一句微弱的叹息声。    ——老友,谢你十年暖酒招待,叨扰,再会。    老刘头冻僵的身体忽然能够活动自如。他不敢深想,埋着头,一头扎进浓厚的夜色之中。他脸色发青,牙齿战战,几乎是凭着本能往家走去。    临近家门,一道黑乎乎的影子从他身旁刷的飞过,老刘头推门的手一抖,险些跌坐泥里。路灯已经亮了,他却依旧没有看见来人的样子。那影子极快地消散在光线之外,只传来模糊的几声念叨。    嗨呀迟到了迟到了迟到了——    他听见那人这样说道,紧接是一连串唧唧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动物厚实的肉爪子快速踩在石板上的声音。    老刘头深呼几口气,终于鼓足力气推门而入。他的老伴儿已经暖好被窝,正等着他呢。    这一觉,老刘头睡得格外甜实。一睁眼,天已经大亮。刘大婶在院子里头不知和谁在抱怨,说老刘头年纪一大把了还赖床,晚上也不老实睡觉,翻来覆去嘀咕了一晚上梦话,不知想啥好事儿呢。    老刘头起身,披上大棉袄,坐在床沿上发了一会儿呆。他总觉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些事情,或者是在他的梦中发生的事,但具体是什么,他怎么努力也回想不起来。    大概是年纪大了忘性大。在烧洗脸水的时候,老刘头决定原谅自己。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了,不过,倒是一场好梦呢。    早饭是一锅小米粥配新鲜的鸡蛋烙饼。老刘头吃过饭,背着手在村里的小路上来回溜达。不知不觉,他来到老罗家。老刘头抬头,往门里望去。    大堂里冷冷清清,和昨日一样,光秃秃的灵堂,除了老罗头的相框和一个小香炉,什么也没有。    老刘头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奇怪。他往里头走了两步,才发现,大堂里还是有些不同的。    供桌上,藤椅上,石板砖上,甚至是房檐上,瓦缝间,到处都飘满了花瓣。白色的,黄色的,说不上名字的乡野小花,有些已经枯萎,有些开得正好。大多数花骨朵都很完整,带着一股林间的清香,像是被什么人特地采下,一路披着露水,来到灵堂,以表哀思。    忽的一阵穿堂风过,花瓣飞散,干干净净,什么也不剩。    老刘头揉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花眼了,满怀疑惑地往家走去。    一个身着暗褐色连帽衫的年轻人匆匆而来,和他擦肩而过。老刘头忽然停了下来,觉得那年轻人的脚步声很熟悉。在哪儿听过呢?    唧唧——    答案依旧是一无所获。    算了算了,年纪大忘性大。世界之大,什么都可能会发生的呢,没有什么稀奇的。    他诺    他诺睁眼的时候觉得很痛苦,有无数个小水獭在他耳边吹喇叭:今天不是一个适合早起的日子。    他在软扑扑的床垫子上翻了十几个滚,将浑身的皮毛都弄乱了,终于慢腾腾地爬起来,勉强坐直身体,开始揉脸颊。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他做的很认真。搓了好一会儿,直到毛毛搓得发烫,他诺总算让自己清醒过来。    新的一天,新的奋斗!今天要去拜见大罗杂货铺的小罗老板。    他诺换成人形,给自己准备了一大盘花蛤和一小盘蛏子,认认真真吃好早饭,然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上下扑腾做了一个暖身操,这才推门出去。才出门,迎面扑来一阵冷风。他打了一个大喷嚏,揣着手,哆哆嗦嗦往河边走去。    空气有些冷,打在脸上,有些割人。元宵节才过,天气似乎刚要回暖,就被南下的冷空气迎头一棒,又缩回窝里去了。他诺穿着厚实的连帽衫,仍旧冻得两股战战,两只耳朵红扑扑的,紧紧贴着头皮。    百科也是会骗人的,他诺心道,海獭并不一定不怕冷。他匆匆赶路,很快又觉得肚里空虚。他从怀里摸出一只玻璃罐子,里头是水獭妈妈给他烤好的海盐虾干。虾是从集市上买来的海虾,每一只都有指头粗细,在烤箱里烤得通体发红,表面涂满了亮晶晶的虾油,散发着迷人的海腥味。咬上一口,酥酥脆脆,弹压爽利,口感极好。    他诺啵的一声拔开玻璃塞口,用手指探进玻璃罐内,迅速地捏起一条虾。他的动作极快,将一整条虾干塞进嘴里,挤得口腔里鼓鼓囊囊。他鼓动着腮帮子奋力嚼着,很快就吞下一只,意犹未尽地舔干净手指头,又伸出舌头仔仔细细地舔了舔嘴。然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简单来说,他诺是一只海獭,这很不常见。别说是毛春城,就是整块大陆大概也难寻一只。他被红久河南岸的水獭一家收养,至今已经十九个年头了。    红久河岸边的居民们起的都很晚,一路上他诺并未遇见什么熟人。在红久河的浅水岸口,他诺瞥见一只叼着竹篮的金花鼠,竹篮里插满了鲜红的玫瑰花。那是住在百叶林东北角往南数第五棵白皮松上的肉松。    肉松浑身上下都圆滚滚的,有一条漂亮得令他引以为傲的毛尾巴,一对绿豆眼,两个腮帮子总是鼓鼓囊囊,不知藏了什么好东西。因为他长得肉,因此大伙儿都叫他肉松。他和他诺算是老相识,远远见了海獭,松开口中的竹篮,探起两只细短的爪子,热情地打招呼。    “早上好。”他诺回应道,“你拿着这么多玫瑰花做什么?”    “嗨别提了。”一提起这件事,肉松就觉得泄气,“昨天不是人类的情人节吗?我提前批发了好多玫瑰花,本想着倒手赚一笔。没想到昨天出来的人和妖都不多,我兜转了一晚上也没卖出去几朵。这花已经买下了,堆在洞里只会浪费,我就琢磨着今天白天再出来试试运气,半价出售,买一赠一。结果这群懒惰的家伙一个也没起床,好生气。我这个月买不了松子了。”他泪眼汪汪。    见他可怜,他诺自己掏腰包买了其中开得最娇艳的一朵,也没要肉松要送他的第二只。他打算今天回家后把花送给水獭弟弟。他告别肉松,小心翼翼地将玫瑰花别在兜帽里,转而进岸边的林子里。他挑了一棵适合的废木,变出爪子,认认真真刨了起来。    他打算做一个漂流用的空心独木舟。这项技艺是前几年来毛春旅居的海狸先生教授他的。海狸先生是他诺见到的第一只真正的海洋生物——虽然后来他被无情纠正,原来海狸其实就是河狸——海狸先生知识渊博,几乎什么都明白。他诺一度对他产生崇敬之情。    也正是海狸先生告诉他诺,在这片大陆之外,在辽阔的海洋那头,还有好几百只和他一样的生物,他们都是海獭。海獭是神奇的动物,他们终生生活在浩瀚无垠的海上,成群结队,仰面浮泳,爪牵着爪,随着起伏无常的海浪上飘荡,自由自在。    这是他诺从未见过的画面。他从来不曾和另一只海獭爪牵着爪。他诺从来没见过和自己相似的同族。他是一个异类,与周遭的世界格格不入。他一出生,就生活在淡水的世界里,水獭一家就是他的家人。海洋的味道,成群的海獭,这些景象对于他诺而言,只是梦里模糊的残影。    真正的海獭是什么模样的?好想见见呀。    独木舟很快就做成,虽然看起来朴实无华,相当简陋,但却很坚固,足够支持他诺一整天的漂流。他诺躺在里头试了试,大小正好。今天的风向很好,如无意外,风会推着他一路东去,飘至毛春城城心河的源头。从那下船,只要再走一会儿,就能看到刘家村了。    小舟晃悠悠晃悠悠,顺着水流往低处荡去。    阳光很好,软软的,像一床新晒的棉被,轻轻盖在他诺身上。天空那么远那么辽阔,两岸的草木越行越远,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自己。他诺仰面躺在小舟之内,眯着眼睛,小憩补觉。帽子上别着的那朵玫瑰花散发出一阵清甜的香气。他咂咂嘴,抱着装满虾干的玻璃罐子,想象着自己像一只真正的海獭那般,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之中。    他很快便沉沉睡去,嘴角抿着笑。    他诺再次醒来时,离毛春城已经近在眼前。他小心地翻身坐起来,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将玻璃罐子藏好。    真正的考验马上就要开始了。    一想到这,刚睡醒的他诺再次萎靡下来,耷拉着脑袋。    他诺现经营着家族企业:神仙外卖。这个家族企业始创于一个月零三天前。    神仙外卖,顾名思义,是给小妖们送外卖的——当然,肯定会有人说,给妖精送外卖的,当然应该叫妖精外卖。虽然白手起家的小妖小怪们对于称谓这种俗物并不十分在意,但妖精外卖未免不太好听。而神仙外卖就不同,神仙,往往预示着好兆头。    这是他诺的愿景,给人类和小妖们带去同样的快乐。    今天,他诺要去刘家村谈神仙外卖创立以来最大的一个合同:神仙外卖与大罗杂货铺战略合作协议。    这份战略合作协议书在罗西堂老先生在世时就已草拟,只是双方一直未能正式签署。而伴随着罗老先生的不幸去世,这份协议也不得不夭折。    然而他诺并不打算就此放弃。他相信自己既然能够说服罗老先生一次,必然也能说服他的后人。只要神仙外卖与大罗杂货铺形成战略合作伙伴关系,那整座巫台山,整片百叶林,整条红久河,甚至是整座毛春城都会成为他的特供区域。    本来昨天晚上,他诺要和大伙儿一起送罗老先生。他早就打算好,等仪式一完,他就找到小罗老板,真诚请求他重新考虑合作协议。然而事与愿违,他诺出门前被年纪最小的水獭弟弟缠住,不得脱身,理由是今天是情人节,哥哥理当陪弟弟过节。    情人节虽然是人类的节日,但许多小妖们也很喜欢,成为年轻妖一代中的潮流,看来就算是未成年的水獭也不能免俗啊。    他诺花了不少时间将弟弟哄睡,这才急急忙忙出门。等他赶到罗家院子时,大家已经要散了,他只来得及看见小罗老板的背影。    小老板看起来很年轻啊,也很高,影子投在地面上,又长又细。他诺从来没见过比他还高的人类。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如果和罗老先生一样,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人,那就好了。    不管怎样,不能打无把握的战。他诺在心里为自己打气,利用最后一小段旅程,开始给自己打腹稿。    神仙外卖是毛春城里唯一一家非人外卖,可以说神仙外卖的出现极大程度上填补了市场的空白。而创始人海獭他诺也迅速成为小有名气的青年企业家,并接受蒲公英日报专访,拥有整整一面芦苇叶的版面。该期蒲公英日报至今销量已突破2。    业绩方面也是相当喜人,虽然创立才短短一个月,他诺已经完成三单了,客户分别是水獭爸爸,水獭妈妈,和水獭大哥。    业绩报告写到这,他诺的头已经垂到胸口,再也抬不起来。    唉,好像是有点差劲啊。    他心想。    他诺下了船,一边赶路,一边从玻璃罐子里掏虾吃。他吃完罐子里的最后一只虾干,舔干净指头,终于来到罗家大门口。他小心将虾干罐子藏好,举起双手,用掌心揉搓了几下脸颊,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他正要开口喊门,忽然迎面而来一道黑色的疾风。他诺下意识地跳开,一个重物擦着他的肩膀,猛地砸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    什么东西!他诺浑身的海獭毛都竖立起来,眼睛下意识地瞪圆了。    地上躺着一只人类,嗯——看起来应该是只人类。只是他满身淤痕,鼻青脸肿,整个脑袋不同寻常地肿大,已经分不清是人是兽。    大概是只雄性人类。他诺心想。听见对方痛苦的呻/吟,他有些不忍心,半步上前,俯下身,小声问道:“请问,你还好吗?”    回答他的依旧是模糊的呻/吟声。    这时,门口传来啪嗒的声响。他诺抬头,只见一把白色直柄伞正歪着身体看他。    一把——伞——在——看——他——    小老板    被一把伞盯着看,这个认知让他诺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倒退一步,定睛一看,呃,只是一把伞而已。    伞应该是没有生命的。他诺默默纠正自己。只是那把伞的姿势实在诡异,半个伞身在门里头,半个露在外头,弯弯的伞柄头朝外,像是斜着身体趴在门板上正打量来人。更令人不安的是,柄尖上立着一只木雕的球形狸猫头,雕工极为细腻,须发根根分明,眼睛部位被挖空,镶着两颗不知名的绿石头,璀璨夺目,若有灵光,整个猫头看起来像是活物。    他诺忍不住朝着白伞鞠了一躬,礼貌地做着自我介绍。“你好,我叫他诺,是神仙外卖的老板,我来拜访小罗老板。”    那把伞一动不动。    他诺心道,我果然是太紧张了,伞怎么会说话呢?他站直身体,正想绕过白伞再次敲门。那把伞忽然往空中一蹦,一百八十度调转伞体,飞速换了个姿势。这一次,白伞的整个伞柄斜放,横在门框之间,头柄和伞尖卡得恰到好处,像是奋力用身体画了一个叉,将访客挡在门外。    这是在变相地拒绝我吗?他诺停下动作,一时之间无措起来。    就在这时,原本一直蜷缩在地上的猪头先生忽然动作起来,打破了难堪的沉默。他不知何时滚到了他诺的脚边。    “好香啊好香啊。”他呢喃着,神色古怪,“你是什么宝贝……啊,我的宝贝……”他嘴里不知在念叨什么,口水顺着肮脏的脸颊滑落,留下几道泥印子。他颤巍巍地伸出满是血渍的一只手,突然用力一抓,扣住了他诺的脚踝。    猪头先生的手太冷了,和冰渣子无二,才接触到他诺的皮肤,就冻得他浑身一震,整个人弹了起来。    他诺还来不及尖叫,那把白伞忽然飞了起来,升到半空之中,尖锐的金属伞尖朝下,像是一柄利剑,忽地破风而下,朝着猪头先生的腰肌狠狠扎去。    随着嗷呜一声惨叫,猪头先生整个人对折,像烘烤成干的海虾那般,身体形成一个诡异的弧形,再也发不出声来。    他诺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暗自发誓,近三个月都不要妈妈烤虾干吃了。    白伞行凶完毕,砰地一声撑开伞面,像一朵小白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姿态优雅地颠颠飘回院内。他诺犹豫了两秒钟,果断抛下猪头先生,跟着白伞进了门。    这时,从堂屋里走出来一个高大的男人。    是小罗老板!他诺眼睛一亮。    罗飨未着上衣,露出精壮的肌肉,不知是刚运动完还是正好洗了个热水澡,□□的身躯微微泛红,在冰冷的空气中仍旧腾腾往外冒着热气。一粒水珠从他的额角滴下,顺着光洁的脸颊来到喉结,又从锁骨之间滑落,沿着肌肉分明的纹理滚落到小腹,再往下,直至消失不见。    他诺吞了一口口水,觉得身上更冷了。他察觉到自己的吞咽声有些大,顿时觉得不好意思,红着脸介绍自己。    “你好,我叫他诺,我是神仙外卖的老板。”    罗飨置若罔闻,越过他诺,径直走到竹藤椅边,将搭在上头的外套随意穿上,然后重重砸进躺椅里。他将两条腿肆意地搁在茶几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却并未点燃。    他诺鼓起勇气,试图再次打开话题。“我今天来,是为了继续谈之前和罗老先生的协议。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有了解过,大罗杂货铺和神仙外卖的战略合作协议?”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他诺挠了挠头,觉得有些尴尬。他不自在地环顾一眼四周,发现那把奇怪的白伞已经收了起来,此时正勾在房梁上倒挂金钟,伞尖悠闲自在地晃来荡去。    而罗飨正盯着院子发呆,他的眼神放空,看不出心思。    他诺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面,身体无意识地将重心交替放在两只脚上。长得好看的人都这么不友好的吗?他心想,再次挠挠头,勇敢地尝试第三次对话。    “今天天气真好呀!”他诺感叹道,接近着一阵冷风扑面,他打了一个重重的喷嚏,鼻尖瞬间被清水鼻涕糊住了。    听见声响,罗飨终于收回视线,乜着眼,冷淡地朝他诺投去一瞥。    他诺满脸羞红,低头用力擦了擦鼻子,闷声闷气地道歉。    罗飨忽然掀开眼皮,微微扇动鼻翼,像一头觅食的野兽那般,侧过头,认真地辨认着空气中的气味。他盯着他诺的眼神开始有些变化,变得尖锐而锋利。    这是属于掠食者的目光。他诺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浑身绷紧。    我身上有什么味道吗?他诺疑惑地抬起胳膊嗅了嗅,什么也没闻见。虽然他只是一只野生的海獭,但是他很爱干净的,应该不会带来什么不好的味道令小老板生气才对。    罗飨依旧在盯着他,视线丝毫不松。    白伞从房梁上飘了下来,绕着他诺转了一圈。他诺好奇地打量着它。白伞挨上他诺的胸口,贴得很近,用伞尖轻轻点了点。    叮叮叮——    他诺怀里的玻璃罐发出清脆的响声。    罗飨站了起来,目光紧锁,依旧一言不发。    他诺赶忙又退了一步,慌张地从怀里掏出玻璃罐,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是装虾干的,虾,虾被我吃完了……”他低着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惭愧。    罗飨很快失了兴趣,重新坐下来,藤椅发出煎熬的咯吱声。他不再看向他诺,盯着院子里的迎春花继续发起呆来。    “等下次,新鲜的海货到了,我给您带虾干,满满一罐。”他诺承诺道,尽管小老板没有任何表示,他仍旧迫切地想要分享自己的好物,“虾干是我妈烤的,可好吃了,我能连壳吃下去!”    罗飨一动未动,似乎没有听见。    他诺懊恼地皱着眉,忽然福至心灵,伸手取下帽兜里的那朵玫瑰花。对呀,本来登门拜访就应该准备礼物的,他怎么这样笨呢?希望小老板并不会生他的气。    “今天是我考虑不周,没有准备好。我把这朵玫瑰花送给您,它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玫瑰花,身上有一股甜甜的味道,好闻极了。”    他诺小心翼翼地将这朵最美丽的玫瑰花摆在罗飨的茶几上。这朵玫瑰花开得正艳,花瓣上还带着来自百叶林的露水,晶莹剔透。    罗翔已经闭上眼睛,似乎是睡着了。白伞飘到他跟前,撑开伞面,为他遮下并不存在的阳光。    他诺抓了抓头发,朝着罗飨轻轻鞠了一个躬,礼貌地道别。    等下一次,我要把最肥美的海虾和最甜蜜的果脯带来送给小老板,他一定会开心起来的。他诺暗自下定决心。    回家的路上,他诺发现喜鹊正要开始筑巢,叽叽喳喳忙碌不停。尽管天气还有些冷,但春天似乎真地要来到。这真是一个好兆头,他诺满怀信心,也许明天小老板就答应他的请求了。    第二天,甜美肥厚的海虾还趴在水獭妈妈的烤箱里,他诺没能按计划再次拜访小老板,不过他确实是遇上了一件好事。    他终于接到新订单了!    这一次,不再是水獭一家的亲情单子,而是实实在在的客户订单。    这笔订单来自熟人推荐,推荐者正是金花鼠肉松。原来昨天他诺向他买了一朵玫瑰花后,肉松的生意居然渐渐好转起来,不到傍晚就将所有存货清空。最后一朵玫瑰花是猫的事务所的林管事买下的。肉松因为心情愉悦,和林管事多聊了几句,打听到他想订购一只特别的猫罐头,连忙将生意介绍给他诺。    他诺见过林管事,对方是一只通体白毛绿色眼珠的长毛猫,长得很漂亮,却冷冰冰的不太爱说话。他诺并未和他交谈过,对于这笔生意,他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中午出门前,他诺对着镜子认认真真地搓脸,给自己加油打气。今天要去猫的事务所,不好用人类的外表出现。他诺化作海獭原型,戴上一顶用水草编制而成的大草帽,帽檐上别着一只新鲜的金色迎春花。草帽卡在他诺毛绒绒圆滚滚的大脑袋上刚刚好。他又背上一只小布袋,布袋上绣着一只褐色的小海獭,里头装着他心爱的玻璃罐子。今天玻璃罐子里头装的是七色水果糖,这是水獭大哥给他诺带来的小零嘴。    天气和昨天一样好,虽然还是有些冷,但他诺身上暖烘烘的。喜鹊在枝头唱着不知名的小曲儿,林子里的花骨朵儿都憋着一股气,争先恐后想要冒出头。    他诺觉得心里松快极了。如果这一单成功,他就能成为一只真正的外卖老板,他就有底气和杂货铺的小老板谈合作。小老板长得真好看呀,希望他会喜欢自己带去的虾干……啧啧,虾干好好吃……春天的螃蟹虽然很瘦,但如果砸开了做成蟹酱小菜,也是别有一番风味,不知道小老板吃不吃蟹……    他诺咂咂嘴,肚中空虚起来。他往寂寞的嘴里塞了一颗水果糖。糖果是绿色的,柠檬味道,酸得他诺浑身炸毛。好在猫的事务所就在前方不远处。想到自己的头一位重要客户,他诺咽下口水,端着肚皮飞速地跑了起来。    唧唧——    沾满青草汁的泥地才起来松软黏腻,痒痒的,很有趣。    猫的事务所坐立在百叶林的最南端,是毛春城方圆数百里内设施最完善人员最齐全的动物事务所。虽然毗邻人类的交通要道,却很隐蔽,从外头轻易看不见。他诺也是花了一点功夫才找到事务所的大门。    猫的事务所外头等着几位前来办事和咨询的流浪猫们,看起来又像是在懒洋洋地晒太阳,又像是在正正经经地排队。一只海獭很不常见,他诺一出现,就收获无数目光。猫咪们的目光很露骨,肆无忌惮地盯着他诺。    他诺莫名觉得这种被猫盯上的滋味很熟悉。他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越过流浪猫的队伍,正想上前询问林管事的位置,被事务所门口一只黑狸花栏下了。    那只黑狸花长得魁梧结实,脑壳硕大,四只爪子强健有力,身长足有六十公分,看起来凶得很。“排队排队!”他冲着他诺不耐烦地叫道,嗓音低沉,颇像沼泽地里发/情的癞□□。    他诺摘下大草帽,捏在胸前,礼貌地鞠了一躬,开口道:“你好,我不是来询问的,我想找事务所的林管事。”    黑狸花不耐烦地打断他,凶巴巴地吼道:“没听见我说的吗?不管是谁,不管来干嘛,只要想踏进事务所,就得排队领号!”他的叫吼声中充满威胁,显然很暴躁。    他诺心里诧异道:猫咪都是这么凶的吗?    毛春城成精猫咪咨询事务所    无论他诺如何解释,黑狸花先生都不接受,他只好放弃。黑狸花先生叼着一束铃兰花,塞进他诺的怀里。    “喂,这个是你的号,过号不候,自己注意啊。”黑狸花先生凶巴巴地叮嘱道,见他诺识相地点头,他不再啰嗦,转身又去训斥新来的不听话的家伙去了。    他诺的铃兰花枝上坠着五朵花骨朵儿,意味着他诺前头还排着五位咨询者。铃兰花散发着迷人的香气,他诺小心地将鼻子凑上去,轻轻嗅了嗅。现在不是铃兰的花期,也不知道这些猫咪用了什么方法,让花朵提前盛开。    一只白体黑帽黑尾的长毛流浪猫正趴在他诺的前头,耷拉着尾巴,无精打采地晒着太阳。他的身上很脏,白色毛发沾着灰尘,看起来灰扑扑的,背上还秃了一块。他不时用爪子拨弄着自己的四朵铃兰花,显然等得很不耐烦。    他诺挑了一块干净的大石头,扑腾着四肢艰难地爬上去,背靠着一旁的树干坐了下来。屁股压着尾巴有些难受,他伸出爪子挠了挠屁股上的毛毛。林子里的空气很湿润,厚重的露水黏在毛毛上并不舒服。    他诺继续挠了一会儿屁股,觉得身上有些冷,悉悉索索地从胳肢窝的皮囊里摸出一个透明的盐罐子来。    唰唰唰——    原本三三两两懒洋洋趴在四处的猫咪们倏地抬起头,抖动着耳朵尖儿,警惕地盯着他诺。排在他前头的流浪猫先生胆子很大,直接凑上来,谨慎地闻了闻。    他诺爪子里的盐罐子顿在半空中,略显尴尬。他觉得不太好意思,停下给自己撒盐的动作,细声细气地解释道:“这是盐。”    虽然从来不曾生活在海洋之中,他诺作为一只海獭,并未完全融入到淡水环境。过重的水分经常令他的毛发和皮肤出状况。水獭妈妈认为这些都是太淡造成的,特地给他诺准备了一只盐罐子,让他不舒服的时候就拿出来给自己撒撒盐。    他诺很喜欢晶莹剔透的盐粒。盐是海盐,比一般盐的颗粒要大很多,撒进毛毛里,再揉一揉搓一搓,可以很好地将毛发和皮肤表层的脏东西去掉。    盐罐子是来自水獭妈妈的珍贵礼物。他诺一直将它小心翼翼地藏在腋下的皮囊里,那里是他的秘密宝地,用来收藏他的宝贝。    除了盐罐子,他诺将他最心爱的一块石头也藏在皮囊里。这块石头是他诺游遍整条红久河,从千万颗各式各样的石头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大小,形状和重量都是万里挑一,极其趁手,用来砸贝壳和虾蟹再好不过。    想到这里,他诺忽然灵机一动。也许他应该为小老板也挑一块石头?啊,石头是多么棒的礼物呀!这世界上的所有动物和人类都应该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石头。    唰唰唰——    撒盐的声音继续响起。猫咪们好奇了一会儿,很快就失去了兴趣,重新恢复之前百无聊赖的状态。    他诺给自己的毛毛均匀地撒上海盐,开始用爪子梳理毛发。他揉搓得很仔细,爪子的力度和角度也相当讲究,顺时针画圈圈,由外到内,由表至里,一层一层,力求将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毛毛都照料到。脸颊和肚皮是重点照顾的部位,四只爪子也要保持干燥,否则体温会流失得极快。    太阳正挂在天空的正中央,这是一天里阳光最好的时刻。几缕阳光从银杏的枝杈间漏下,洒在大石块上,将他诺上身的毛毛烘烤得蓬松柔软。    真是一个好天气呀。    不知过了多久,黑狸花先生从角落里跳了出来,来到流浪猫先生和他诺面前,动作粗暴地将他们爪子里的铃兰花扯下一朵。这意味着他诺在队伍里又前进了一位。    黑狸花先生走后,流浪猫先生也许是觉得无聊,开始和他诺攀谈起来。    “你是来做什么的?你看起来不像一只猫。”他说道,语调里带着浓浓的北方方言味道。    他诺礼貌地回答,我是一只海獭。    海獭是什么?    一獭一猫的对话很愉悦。他诺甚至邀请流浪猫先生也来撒点盐,被对方礼貌地拒绝了。他又从玻璃罐子里头掏出一颗柠檬味的水果糖,递给流浪猫先生。流浪猫先生舔了一口,酸得浑身一激灵,毛发炸起,就像过电一般。    流浪猫先生告诉他诺自己的名字叫锅盔。    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古怪。他诺的名字是水獭妈妈取的,水獭一家都姓他。水獭大哥名叫他言,二哥叫他行。后来三四五六七八陆续出生,孩子一多,水獭爸爸和水獭妈妈懒得再苦想意义深厚的名字,其他兄弟姐妹便随意以山水花草命名。他诺并不清楚猫咪们的取名规则。    “我们猫咪界很流行以饼来命名的。”锅盔介绍道,脸上带着几分骄傲,“这个潮流源自于一只名猫。说起来,他也曾是一只流浪猫呢。”他对于自己流浪猫的身份似乎并不在意。    锅盔是一种饼状的面食,很时尚,而锅盔脑袋瓜上的毛毛是黑色的,很适合盔这个字。他对于自己的名字很满意。    说着话,吃着糖,时间过得快多了。等到他诺将第三颗糖塞进嘴里时,终于被告知,他们可以进入事务所等候区了。    猫的事务所全称为毛春城成精猫咪咨询事务所,隶属于“建国后成精协会”,是城内唯一一家猫咪专属咨询事务所。事务所设立在一棵巨大的银杏树的树干里头。这棵银杏长得巨大无比,高耸入云,五人才能合抱。据说它已有上千年的寿命,曾经遭天雷一劈两半,内里被掏空,却依旧活了下来。猫领事带领着一干管事将空的树干清理出来,打造出一个长宽两米左右的事务所。这个空间虽然对于很多大型动物而言略显逼仄,但对于身量娇小的猫咪们而言,仍旧是宏伟豪华,庄严肃穆。    然而事实上,猫的事务所的风格很猫咪,一切都透露着慵懒和漫不经心。正对着事务所大门是一圈圆形的办公区。管事们的办公桌椅就是从整块木料上切割下来的,边角歪扭,只经过简单的抛光打磨,表面上满是猫爪子的印痕,看起来办公桌椅平时也承担着充当管事们的运动器材的重任。    距离地面大约两米高的地方,被凿开一个圆形的窗口,一条绿色鲜翠的藤蔓缠绕回环,从银杏树外穿过窗口,一直延伸到事务所的办公桌上。藤蔓的末端系着一串白色的铃兰花。每当管事们处理完一宗案子,坐在最末位的实习管事便会用爪子勾一勾那串铃兰花,通知黑狸花先生安排下一位咨询者候场。    由于事务所空间有限,所内只允许三位咨询者候场。他诺就是第三位。第一位咨询者和锅盔先生都顺利入场,但他诺的身躯要想完全融入事务所内又不影响他人,着实有些困难。于是,他脱下帽子,挑选了一个方便的姿势,往地上一趴,从门里将脑袋搁了进去——安静地候场。    猫的事务所里一共有七位管事,其中居中的主位上坐着的是猫的领事,一只矮胖滚圆的短尾巴黄狸花。猫领事不知年岁几何,看起来老态龙钟,说话很含糊,眼角浑浊,总是眯着眼睛看人。猫领事两端分别坐着三位管事,按照职位高低,由中间向两端依次坐好。坐在最末端的是两位实习管事。    而神仙外卖的第一位重要客户林管事就坐在离铃兰花最近的位置上。他年纪尚轻,还是一位实习管事。据说事务所竞争激烈,每年都有成百上千只猫咪前来应聘,能留下来的都是其中最聪明知识最渊博的。林管事年轻轻轻就能坐上实习管事的位置,可见他的个猫能力极强,且阅历丰富。    他诺将一只爪子从脑袋底下挤了进来,摆动指头向自己的重要客户无声地打了一声招呼。他没有得到回应,这是自然的。    林管事是远近闻名的不善言辞,不管何时出现,脸上都带着冷冰冰的假笑,透过鼻梁上的那副金丝框眼镜,似笑非笑地盯着人看。他不是百叶林的土著居民,是成精之后从毛春城里头搬迁来的。据说他还在人类世界时,曾被多次抛弃,因此对于他人有着强烈的排斥心理和不信任感。    他诺干脆将两只前爪都挤进门来,捧着脸认真旁听,这个姿势很舒服。咨询还未正式开始,事务所里安静得很。他诺眨了眨眼睛,悄悄盯着林管事看了一会儿。他的海獭眼睛并不十分大,像两粒黑豆豆,认真看人的时候有几分滑稽。    林管事不知是没发觉还是懒得理会,并未介意他诺的打量。    他诺心道,林管事真是一只相当漂亮的白色狮子猫啊,毛发柔顺光滑,像一朵大棉花。如果能温和一些,大概会很受欢迎。    不过,客户终归是客户。他诺在心里告诫自己,不可以貌取猫,对待客户要尊重。    很快的,他诺的思绪就被打断了。排在等候区第一位的短毛黑猫被叫上受理区。受理区上摆着一只雕刻粗糙的小木椅,咨询者可以选择坐在上头或是躺下。    猫领事慢吞吞地开口问话。他的嗓音很低沉,声调拖得老长,毫无起伏,听起来很容易令人犯困。    他诺发现锅盔先生偷偷打了一个哈欠。    猫领事问道:“姓名,所问何事。”    黑猫收拢着爪子坐在小木椅上,尾巴紧紧缠着自己,显得有些局促。他声音颤抖,开口回道:“领事好,管事们好,我叫黑芝麻,我从西边来的,这个春天打算定居在毛春城,我想知道城里哪个区的猫粮比较好吃。”    他诺瞪着眼睛,脑海里满是问号。    所以,猫咪们每天来事务所咨询,郑重其事地领号,排队,花上大半天时间,想问的都是这样的事情吗?    重要的第一单    没错,猫咪们关心的确实都是吃吃喝喝晒太阳这样琐碎的小事。    他诺从猫领事和一众猫管事们听到提问后,脸上流露出的郑重神色了解到了这一点。    猫领事点了点头——他的脖子很粗,能做到这一点实属不易——眉头微微皱起,沉声道:“这道题很难,诸位谁能解?”    一时之间,居然无猫应话。四位猫管事和两位实习管事都垂着头,仿佛遇上了世界难题。    他诺情不自禁地用爪子揉了揉脸。这是他第一次对猫咪咨询事务所的业务感到好奇。他并不清楚一座事务所应该如何运作,毕竟他从未见过任何一家海獭事务所——也许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会存在着那样一个事务所,但它不会是在毛春,不会是在眼前——每天面对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提问,这些知识渊博的猫咪管事们是如何知晓答案的呢?    就在众猫沉默之时,林管事缓缓开了口。他眼皮略微下沉,掩去了过分冰冷的眼神。“西城的人类大多偏爱颗粒大的猫粮,口感偏硬,但是口味齐全选择多;东城的人类则会选择水分更多的小颗粒猫粮,适口性好,但是口味单一,吃多了容易腻。”林管事看起来胸有成竹,甚至连自己的笔记本都没有翻开,显然对答案熟稔于心。    他诺简直想坐起来用爪子给林管事鼓鼓掌。    猫领事和其他管事们对林管事投以赞许的目光,只有坐在最右端的另一位实习管事看起来并不是十分开心。这位实习管事名叫麦饼,是一只白底黑花短毛猫,右耳缺了一个小口子。其实麦饼管事也相当聪明,只不过同为实习生,他的表现要比林管事逊色很多,这让他的压力很大。    更令麦饼管事崩溃的是,林管事不仅回答出了咨询者的问题,他甚至还提供了加分选项。“如果你喜欢吃生肉,”林管事漫不经心地说道,“可以去西城的鲜肉市场走一走。如果你偏爱河鲜,则可以去东城的水货市场,那里每天都有装满鱼虾的货船靠岸卸货,带来这个季节最新鲜的美味。据我所知,这两个市场的多数商贩对流浪猫都比较宽容,在他们空闲时间前去讨一份吃食不会有太大问题。”    他诺暗自在心里记下小笔记。    黑芝麻先生满怀感激地朝着林管事鞠了一躬,兴高采烈地出了事务所。    接下来轮到锅盔先生提问。锅盔先生显得有些拘谨,在弱光下,他身上的毛发显得更加暗沉。他沉默地和猫咪主、管事们打了招呼,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开门见山地提出问题。    “我想知道,毛春城哪个猫咪帮派还缺猫爪,我需要一份体面的工作。”    他诺眼睛一亮,对锅盔先生的敬意蹭蹭往上涨。热爱工作的人(猫)都不会太坏,锅盔先生果然是有担当的男猫。    只是,这一次,连林管事都沉默了。    锅盔先生有些着急,上前一步,略微提高声调,问道:“我从北方来,顶着风雪,走了整整三个月,流浪了整整三个月,没有找到能够落脚的城市。我听闻毛春城是一座猫之城,在这里,任何猫咪都有可能实现他(她)的梦想。我想尝试一番,请告诉我答案!”    麦饼管事拼命翻找笔记本,书页被他翻得唰唰作响。一无所获。    猫领事的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严肃地看向锅盔,沉声道:“据我所知,您是隆冬时节出生的猫。”    锅盔先生身体一僵,梗着脖子道:“确实,我是冬日所生,就在故乡的谷仓里。”    “所以您便是冬之子。”猫领事道,“您走过这么多地方,那您可曾听说,地方猫咪帮派不接受冬之子?”    他诺听不懂,在场似乎只有他理解不了猫咪之间的对话。他困惑地揉了揉脸,视线在猫领事和锅盔先生之间来回游荡。    锅盔先生像是被人揍了一拳,整只猫蔫了下来。“是的,我听说过。”他叹气,忽然又扬声道,“可是,我也听说,毛春城是……”    猫领事无情地打断他,面无表情地说出最残忍的事实。“请回去,或是像别的冬之子那样,接受事实。您可以做一只无忧无虑的自由之猫,享受春日的晨光和夏日的凉夜,不必纠结于工作。冬之子并不适合社会工作。很抱歉,您的疑问我们无法解答。”    他诺用爪子捂住了眼睛。    锅盔先生呆愣着在原地,一言不发。事务所里原本轻快的氛围瞬间消失了。管事们默不作声,低头看着自己的前爪。从窗口射入的斜阳似乎变得有重量,在所有猫(獭)的心中闷闷地敲了一锤子。    过了好久,锅盔先生呢喃道:“我明白了。”他脚步踉跄地离开了事务所。    落在地上的铃兰花被踩碎,原本白洁的花瓣揉在泥土之中,变得破碎。    又不知过了多久,林管事冷冰冰的声音再次响起。“下一位。”他催促着他诺。    他诺心里还在为锅盔先生感到难过,被喊了也没反应过来,瞪着一对黑豆眼,愣愣地看着众猫。    猫领事眯着眼睛,显然是没看清楚来访者,问道:“您真是一只身材高大的猫咪,据我所知,相当罕见,请您站起来,大声说出您的问题。”    他诺平复了一下心情,听见身后传来黑狸花先生暴怒的吼叫。他终于意识到他这种用屁股堵门的行为已经严重地影响到后面排队的猫咪们,引起黑狸花先生的强烈不满了。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吸了一口气,将小肚子收了收,然后扭动着身体,将自己挤进事务所内。    事务所的空间对于一只成年的雄性海獭而言,确实有些狭小。他诺向领事和管事们脱帽致敬,然后抱着后肢,将自己团成一个毛球,努力缩小存在感。    首席管事小声提醒猫领事,他诺并非是一只猫。猫领事诧异得瞪大眼睛,抖了抖胡须,问道:“那您需要了解什么呢?我们这里是猫咪咨询事务所,我们只对猫咪领域无所不知。”    可是,你们也并没有解决锅盔先生的问题呢,他诺暗自想着。他轻声开口,尽力让自己听起来礼貌而专业,“您好,我只有一个问题,请问,林管事您晚饭想吃什么?”    猫领事和管事们再次沉默了。    新来的麦饼管事显然并不太熟悉流程。他抬起头,诧异地四处张望,试图从同事的脸色中判断,他们是可以自主点餐的吗?原来事务所的待遇如此之好呀。    林管事不愧是有大智慧的猫咪,面对众猫疑惑的视线,也能从容不迫地起身,和猫领事告假,然后领着他诺走出事务所。    黑狸花先生正在无所事事地舔爪子,见到林管事后,一个激灵从树根上弹了起来,换上了一脸谄媚的笑意,热情地打着招呼。“林管事今天下班得这样早吗?”他脸色狰狞,肌肉横生,其实并不适合做出这样亲切的表情。    林管事微微点头,并未搭话,径直略过黑狸花,往林子的深处走去。    他诺唧唧地跟在后头。他的动作没有猫咪那样灵巧,落在林管事身后一大截。    黑狸花先生恶狠狠地瞪了他诺一眼,不怀好意地亮出爪子,用舌头舔了起来。    嗤啦——嗤啦——    他诺觉得这样的黑狸花先生有些可怕,于是加紧脚步,迅速跟上林管事。玻璃罐子里的水果糖彼此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林管事在距离事务所五百多米的地方停了下来,那里有一处爬满青藤的断木。林管事确认周围不再会有人打扰他们之后,挑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    他诺气喘吁吁地走上前,摘下帽子,朝着林管事微微鞠了一躬。“您好,”他说道,“请您点单。”    “我要一只猫罐头。”林管事开口说道,漂亮的绿眼珠子里闪着细碎的阳光,“这只罐头很特殊,只有毛春城里的一位特殊的人类才有。”    “嗯嗯可以的。”他诺点头道,“我们接受特殊订单。只要您能提供地址,我可以帮您去取餐,送餐上门。因为您是首单客户,还可以免送餐费哦。”他诺磕磕巴巴地说着早就酝酿好的推销词。    林管事随爪捡了一片尚未枯萎的落叶,用爪子在上头划拉了几下,然后将画好的地图交给他诺。    “记住,”他脸上戴着招牌式的假笑,看起来令人瘆的慌,“我只要这个人类的罐头。如果你敢拿别的罐头来充数,我就告诉所有往来的猫咪,你的神仙外卖并不可信。”    他诺颤巍巍地收下地图,小心翼翼地将叶子和自己的玻璃罐子一起保存好。    猫咪真是不友好呢,他心道。不过一想到做成这一单,他就有资本去见杂货铺那个好看的小老板了,他诺的心情又好了许多。    加油,一定要拿下第一单!    重要的第一单    他诺回到家时,太阳已经盖上棉被,沉沉睡去了。水獭妈妈不知何时来过,在他诺的小屋子外头放了一只小篮子,篮子里头盛着一只白磁盘。    是妈妈做的油泼扇贝!    水獭妈妈还在门上贴了一张便条,上面写着:亲爱的诺诺,妈妈给你留了一些扇贝壳,自己砸着玩。    他诺愉快地吃完满满一盘扇贝,肥美的扇贝肉汁水四溅,他不得不花了点时间收拾好餐具。饭后,他取出自己心爱的石头,将扇贝壳砸得细碎。这种简单重复的劳作令他身心放松下来。    贝壳碎末最后被均匀地洒在院子里的花圃内。花圃里埋着铜钱草的种子。那是他诺唯一能养活的植物,是水獭大哥他言从城里给他捎来的。    大哥说,铜钱草长得很快,过几天就能冒头了,要勤浇水。    他诺用自己的茶罐子给花圃浇了半壶水,心里却惦记着猫咪事务所的铃兰花。要是我也能种出那样好看的花朵来,该有多好呀。    接下獭生中重要的第一单生意,他诺夜里睡得很踏实,梦里头都是甜甜的铃兰花香,还有小老板家的竹藤椅。梦里还有许许多多的朋友们,大家都夸赞他诺很能干,是全世界最厉害的海獭。    他诺从梦里笑醒了。    第二天,天公不作美,一大早就飘起了零星小雨。一直等到将近中午,雨势不见小,反而越下越大。他诺无奈,换上水鞋,撑着伞,磨磨蹭蹭从家里出发。    水路不好走,大颗粒的雨滴飞速下落,似串串珍珠,将天地之间相连。他诺身上的毛毛都被溅起来的雨水打湿了,化成人形时忍不住哆嗦。他慢吞吞地沿着主干道进程,橡胶水鞋在路面的水洼处踩得啪啪响。    这不是他诺第一次进城,但是他走得很谨慎,每到一处岔道口,就拿出林管事给他的地图仔细核对,直到最终确定方位。找到目标地点其实并没有那么难,林管事给出了一个相当具体的地标:毛春城巫台山公园梨花林。    巫台山公园离毛春城主城区还有一定距离,但因为景色别致绿意环绕,早已成为毛春人喜爱的休闲观景场所。如果是平时,公园里的游人肯定不少,可是今天是非休息日,且遇上难得的春雨,整座梨花林倒是娴静许多。    梨花林的路口,竖立着一座巨大的石雕。他诺站在石雕下,仰头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辨认出来,原来刻的是一只胖乎乎的狸花猫呀。这座石像猫盘着尾巴坐得端端正正,下巴微微扬起,嘴角抿着笑意,神色有几分狡黠和得意。    都说毛春人爱猫,这几乎是全国公认的。诚然,其他城市有不乏爱猫之人,但只有毛春城,会耗费无数的人工精力,为一只猫立石像,还将它摆在整座城市最美丽的梨花林里,得万人欣赏。    他诺觉得很有趣,全然忘了他来时的目的,绕着石像走了好几圈。石像的底座上刻着这只传奇狸花猫的生平事迹,称他为当代最受人类欢迎的猫咪之一,还附上一首小诗,是用人类语写成的,诗底下用更小的字号刻了一行猫咪文翻译。人类大约是看不懂的,他诺也只能辨认几个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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