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五劫(完)
至和六年末, 大庆国亡。异姓王裕王登基, 改朝换代。 只道那新君手腕非凡, 知人善任,是以更迭以来, 国家日新月异,不过十余年功夫,便开创了一代盛世, 四方来朝, 无人敢欺。 而若要细数开国肱骨之臣, 那首屈一指的必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相——裴景诚。 只见圣上开国以来, 裴景诚平步青云, 无论这十年来朝中局势如何动荡,那裴相的位置依旧是不动如山。 于此,世间众说纷纭, 有的揣测道裴相乃圣上的救命恩人, 又学富五车,遂才稳坐了那首相之位;有的道那圣上有龙阳之好, 看上了裴相的好样貌,遂大加恩宠;有的还道裴相本是圣上流落在外的亲生儿子, 因着其生母不愿见裴相承帝位,圣上遂才只得给裴相封了一个高位, 好生待着…… 如此种种, 不一而足。 但不论如何, 只要圣上在位一日, 裴相的荣宠便从未曾变过。 可是,裴景诚想要的,却从来不是这些。 · 又是一年冬末,京城中银装素裹,大雪纷飞。 夜已深,气派堂皇的相府里,一长随哆哆嗦嗦地闪入了屋中,他打了个呵欠,浑是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 长随脱了大衣,抖掉了上面的雪花,又跺了跺脚底的冰碴子,匆匆忙忙入了茶水间去忙活。 又是到了他当值的时候。 手脚利索地泡好了一杯茶,长随端着便往书房里去,见书房里通明的灯火,他叹了一口气。 只道他家相爷那叫一个勤奋,不到三更是从不见歇的,分明都大把年纪了,也不知相爷是打哪儿来的劲头…… 叩了门,只听里头传来低低的声音:“进来。” 长随推门而入,合门后,小心翼翼地走到案前放置茶盏,地面上铺满了书卷。 裴相的书房,是一如既往地乱。自他入府伺候以来,这书房不知是扩建了多少次,但屋里的书却总能堆得相爷人影都不见。 要说,这相爷博览群书倒是大好事,只是他每每来收拾的时候,却总能看到那书堆里混杂了一堆……描绘男欢女爱的话本。 啧,他虽说意外他家相爷竟好这一口,却又十年八年不见他娶个妻…… 哎哟造孽啊,可别被憋坏了哟! 书房里唯二不乱堆书的地方,只有裴相的书案,与书案旁的软榻。 他本以为,那软榻是作小憩之用,他来了也不知多少年了,却是从未见相爷在那榻上睡过,若是累了,最多不过是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真不知那软榻放在这里,到底是占地方用的,还是占地方用的。 长随放了茶盏,偷偷睨了一眼,暗叹,相爷又在临字了…… 只见那人正里桌前,对着一纸书信,提笔临摹。 伺候了相爷这么多年,这张纸,他已是见过很多次。只见这信纸上头斑斑驳驳,像是被水洇过一般,皱巴巴的,而其中内容,早已混作一团教人分辨不清。 可相爷却总是兀自提笔写临着,一个字一个字挑着写,写很多遍,无法连成句子。每每如此,他都觉着相爷好似在临那信,却又好似只是从记忆深处,将那封信上的字一个个摆放出来而已。 长随叹了一口气,也不知今夜相爷要否歇息,却又不敢大胆去问,只得退了出去。 门“吱嘎”轻响,临着字的那人笔锋一顿,没了什么动作。 裴景诚拎起了刚刚写好的字,展在眼前打量。 他的面色很是平静,没有悲喜。 片刻,他稍稍侧了脑袋,目光落在软榻上,轻声问道:“殿下您说,臣这字,练得可像?” 屋外吹起了呼呼的大风。 在那咆哮着的风里,他听出了很多很多的声音……却独独没有那一个,他想要听的。 裴景诚挑唇哂笑了一下,昏暗的烛火映在他的脸上,明暗交叠,神情晦涩难辨。 突地,他一把撕碎了手中的宣纸,狠狠拍在了桌上,将茶盏震得哐当响。 他的目光死死盯去了案前的信纸,那双眼,红得似是能渗出血来。 他还记得,这封信,是他在她死后的第三日才看到的。 她留下的字不多,却是字字如刃,将他本已是千疮百孔的心划得稀烂。 他本以为,她之所以会对他漠然相待,是因为她仅仅是忘了他,忘了他是当年在国寺里的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毕竟,他有了名姓,他有了声望,有了衣冠楚楚的模样,她自然会记不起他。 记不起也好,他便可以告诉自己,她待他不好,只是因为她心里还有宋即温,而不是因为她不会欢喜他。只要他能留住她,终有一日,她总会忘了那人,看到他的好。终有一日,她总会想起,她曾是那个会软软地叫他“诚哥哥”的小姑娘。 可看到那封信的时候,他发现,他错了。 错得离谱。 她一直都记着他。 她待他如陌路人,只是因为她不爱。 没有任何理由,更没有任何借口,便连那枚他视如珍宝的信物,也只是一个笑话。 裴景诚抚过那封信最末的一句话——愿与你,黄泉不见。 他自嘲地笑出声来。 原来,她如此厌恶他。 原来,所谓夫妻一场,从头到尾,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看到那封信之后,他大概是没了理智。他勉强记得自己将玉佩交给了大人,而那之后的事,他不得而知,更不愿去知。大人登基以后,没了驸马这一身份的束缚,他如愿入了朝堂。建国之初,国中要务繁忙,大人对他很是信任,遂将许多事情都交给他去办。 他很乐意如此。 因为只有忙得头不沾枕、彻夜不眠,他才不会在梦里见到她。 就不会在醒来之后,发现他寻觅依旧的她,只是一场梦影。 他不想再见她。 这一忙,便是十余年。 十余年,有点长。 长久到,他再也想不起她的脸;长久到,她许是早已离开了黄泉。 他明明想忘记,却是每每隆冬飘雪,寒梅怒放之时,他都会想起那间覆满霜雪的小木屋,想起红妆十里的迎亲队伍。 想起她说,哥哥不如以身相许。 想起她说,你我非得和离。 想起她的一举一动,想起她的起落沉沦,想起…… 她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老爷!老爷!”门被重重地拍出了响声。 裴景诚猛地一睁眼,眸色浊浊,尚未从方才突然袭来的意绪中回过神来。 他揉抹了一下酸胀的眼睛,扬声道:“何事?” 门外小厮推门进来,跪下道:“老爷,圣上急诏!” 裴景诚眉头一蹙,厉声道:“备马!”说罢,他匆忙起身着衣,抬步往外去。 近来一些时候,大人的身体愈发不如往日,隐有崩逝之兆,想来便是今日…… 他眸眼稍暗,有了几分哀凄。 裴景诚一路入得宫去,得诏令进了寝殿,他见到了殿外杵着抹泪的太子。他不再看,迈步入殿,浓郁的药气灌了人满鼻。 皇帝见裴景诚来了,脸上有了笑意。人上了年纪之后,笑容都不免变得和蔼可亲不少。他抬手,慈祥地招道:“阿诚,过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这般唤过了。自大人登基以来。 裴景诚依言上前去。 皇帝打量了他片刻,突然问道:“阿诚,朕将皇位传与太子,你——可有不甘?” 裴景诚一怔,立即明悟过来。 大人一直膝下无子,纵是门外的太子,也只是大人从亲族中挑选着过继过来的孩子。他知道,大人向来视他如己出,朝中也有不少流言蜚语,只道裴相或会承皇位…… 他心里,其实拎得很清楚——大人从未想过要他继承皇位,所以大人眼下这一问,想来是怕将来他与太子兄弟阋墙,遂才想借此摸清他的想法罢。 这倒也无所谓。 毕竟,他志不在此。 他的志向,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结束了。 他躬身回道:“陛下,臣从未想过。” 皇帝闻言看了他片刻,慢慢颔首,似是安了心,再道:“阿诚,朕要走了……你如太子长兄,从今以后,太子便托付给你了。” 裴景诚听到这话,心头一紧,忍不住有了几分感伤。他颔首,郑重道:“臣遵旨。” “你这孩子……”皇帝突地笑出声来,嗓音嘶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是不给朕省心……朕本想着,能在去之前给你办一场婚宴,眼下看来,倒是不能了……” 裴景诚愣了一下,神思微恍,没有说话。 皇帝见他默然不语,叹道:“也罢。你这般情意,你发妻倒也应得,她与你一样,傻得不相上下……” 裴景诚闻言像是被雷劈了一下。 发妻?情意? 他讷然,惶惶不知缘由,只得木木地问:“陛下……为何如此说?” “阿诚……”皇帝叹息了一气,“你可知,朕为何会护你高位么?” “是陛下大恩。”他答。对这个答案,他从未有过疑议。 “不。朕之所以护你,一是因为你当得起,二是——咳咳咳……”皇帝咳嗽起来,但觉有几分力不从心。 “陛下?”裴景诚拧眉,欲要招一旁的太医上前。 皇帝大无畏地摆摆手,像唠嗑一般,闲闲地与裴景诚道:“二呢,是你发妻与朕做了个买卖,朕倒是一直没能告诉你……朕还记着呢,她说要朕在位一日,便保你平步青云,一生顺遂……” 裴景诚狠狠一震,敛眸道:“陛下说笑了。” 话声中,带着几不可闻见的颤抖。 皇帝笑了,将头仰靠在了床边,叹道:“朕没说笑了——朕本以为,你过个两三年就好了,却不想你倒是个性子撅的,你发妻去已多时,你惦念亦多时……朕老啦,说不动笑话啦……” 喑哑干枯的笑叹细细碎碎,而他却听着听着,没了反应。 此后的人与事,他便再难记清…… 他突地想起,那年那个小姑娘说过:只要哥哥去做了,定是能成人中龙凤的。 ……是那样么?是他想的那样么? 可他,却早已想不清了。 离开皇宫的时候,旭日冉冉,皑雪生辉,丝丝缕缕的热光钻入他的眼里,微疼。宫墙外,院落中,夺眼的红梅傲雪而绽,他停住了脚步。 一旁内侍看他久久站着不动,走上前来询问:“……大人?” 他不答,只道:“梅花开了。” 他该去找她了。 · 苏小淮再睁开眼的时候,只觉自己浑身都不对劲。 眼前是一个食槽,食槽里面有的不是粮草,而是一些不可言说的饭后产物。 四周是一间破旧的马舍,马舍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的马匹,牲畜的腥臭味钻进了鼻腔,苏小淮气息一滞,差点儿没被熏得晕过去……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 ……闭了闭眼睛,再睁开。 一低头。 苏小淮:“……” 司!命! 你给老娘滚出来! 为什么她会在一匹马的身体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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