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七劫（2）

    嫂、嫂子？！    苏小淮目瞪口呆。    眼前的少年见她无甚反应, 抬起眸来看她。她出神, 那双眼映着火把的光亮, 明明灭灭，影影绰绰, 多了几许无法言喻的意绪。    ……等一下！    他这么一唤，苏小淮倒是想起来了一些东西。原主的记忆告诉她，那柳大狗确实有一个亲弟弟。而且在大婚之前, 柳大狗曾经对柳伊妹说过, 他要在大婚这日将弟弟接到寨中来, 介绍给大伙, 以后便与他一起生活。    柳大狗说是“将弟弟接到寨中来”, 倒是有缘故的。    只道这柳大狗本是一个好好耕地、乖乖缴税的良民，上有父母双亲，下有幼弟, 家里虽谈不上富裕, 但有他和柳父日日勤劳耕作，一家四口也是能吃饱穿暖的。    然天命难料, 保和七年西南大旱，粮食歉收, 而朝廷腐败，官官相护无所作为, 遂致使西南饥荒, 民多饿死, 哀鸿遍野。柳父柳母二人未能逃过此劫, 撒手人寰，留下柳大狗和小他一轮的幼弟相依为命。    柳大狗本想咬牙挺过这一劫，只可惜荒时不比常时，官府压迫却不见清减。柳大狗被逼无奈之下，便与几位打小玩起来的好兄弟们商议，决计上山为寇。    不过，开山立寨到底是一件刀口舔血的活计，柳大狗担心自己稍有不慎一命呜呼了，年仅三岁的幼弟无人照应，遂将其托付给了一个关系亲近的老大爷。那老大爷姓刘，孤家寡人一个，柳父心善，生前常照应着刘大爷，因此两家也算是结下了缘分。刘大爷在当地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许先生府上做工，衣食尚有保障，见柳大狗来托付幼弟，遂应了下来。    柳大狗心知自己要去做些不法的勾当，遂将其幼弟之事彻彻底底地隐瞒了起来，生怕给刘大爷和幼弟带去什么不好的影响，那些一起开山的几个弟兄也有知道的，但都在后来不幸牺牲了，是以到头来，知道柳大狗还有个弟弟的，除了那刘大爷之外，倒也没有旁人了。    起初一些日子，柳大狗自身难保，但随着柳家寨愈加壮大以后，他便能月月给钱与刘大爷，以筹帮养幼弟之恩，这一来便是八|九年功夫。这些年来，柳家寨虽说在逐渐发展，但情势毕竟不够安稳，所以柳大狗并没有急着把幼弟接到身边，也没有透露幼弟的消息，就怕有歹人听去了，对刘大爷和幼弟不利。    然近些日子，那刘大爷身子每况愈下，委实再照顾幼弟不得，所以柳大狗才终于决定，在大婚这日，把幼弟接回到寨中来亲自抚养。    柳伊妹原本也是不知道这事儿的，但奈何她痴迷柳大狗无法自拔，于是有一次趁柳大狗下山看弟弟的时候，柳伊妹便尾随在后，一路跟到了许府，这才撞破了这件事情。    柳大狗受不住她胡搅蛮缠，遂将这些事儿告诉了她。    只不过，柳伊妹知道归知道，但她还是今日才第一次见到她这弟弟的。    感受着少年身上的灵气，苏小淮：“……”    所以，她就这么成了他的嫂子了？    长嫂如母，四舍五入一下……    她不就成他妈了吗？！    苏小淮：“……”    她想静静。    突为人母的苏小淮看着她的便宜儿子……不对，便宜弟弟，然后一脸复杂。    少年见她发了许久的愣，蹙了眉，张口道：“嫂子，大哥他——”    “夫人！”一小兄弟吭哧吭哧地跑了过来，急道，“夫人！大当家快不行了！”    苏小淮一惊，便要过去。她遂一把拉住了少年的手，想叫他一起过去，刚张嘴，却又一懵。    这孩子叫什么来着？    柳……柳……啊有了！    “二狗子，随我来！”    少年：“……”    ·    二人跑到了柳大狗屋里，只见有妇人端着一盆冒着白气的血水正往外头走。那妇人见了苏小淮，面上哀凄，差点儿没哭出声来。    苏小淮跑到床前，见洪寅生早就守在那儿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震天响。而柳大狗则躺在床上，双眼闭着，奄奄一息。    她逮住一旁懂些医术的徐叔，问道：“徐叔，当家的怎么样了？”    那徐叔摇了摇脑袋，叹了一口气，红了眼眶。    苏小淮见此皱眉，便想着凝术法去救人，刚一动手指，便见司命冒了出来。    司命一下子飘到她身侧，小手一伸，按住了苏小淮，也摇了摇脑袋。    苏小淮见此便明白过来。    这柳大狗命数已尽，她救也无用了。    “大哥！”洪寅生突地叫了一声。    苏小淮凑上前一看，原来是柳大狗回光返照睁开了眼。    “大哥！大哥！”洪寅生一声声叫着，涕泗横流。    柳大狗目光有些呆滞，他看了看四周，看到了少年，眼睛微亮了一下。他望向苏小淮，张嘴嘶嘶呼呼想说话。苏小淮忙上前，偷偷施法教他暂且能出声。    只听柳大狗断断续续道：“伊、伊妹……二狗，就托付给你了……你定要……定要好好待他……”    “当家的……”苏小淮点头，挤出了几滴泪来。    话落，柳大狗又握住了洪寅生的手，正要说话，突地一僵，然后彻底地咽了气。    下一刻，洪寅生爆出了山洪崩泄般惊天动地的大哭声。    苏小淮：“……”    她怎么觉着，柳伊妹的丈夫，怕不是心里有人了……    错觉、错觉，嗯。    柳大狗咽气后，寨里众人得此消息，以洪寅生为首，纷纷哭了起来，全寨上下一片戚然。    苏小淮亦作势哭着，但见司命飘在空中，遂想着赶紧到无人的地方去，与司命攀谈一二。然以原主的性子，柳大狗走了，她不可能马上跑开，所以不得不在原处杵着，等他们消停。    闹腾了好半晌功夫，外头进来一男子。    他徐徐道：“虎哥节哀……外头已经收拾好了。有七个弟兄伤了，阿牛伤得最重，方才让徐叔去看了……”    那男子说话声如玉石般温润，不似寨子里那些汉子们般粗鄙，反倒有点儿像是个读书人。苏小淮但觉有些诧异，抬头一看。    只见那男子相貌俊秀，带着几分书生气，正是方才在高台上拉住她的那个人。    苏小淮挑眉想了想，终是想起这人名姓。    只道这人名唤沈子明，长柳伊妹两岁，倒真是一个读书人。    四年前，沈子明考到了秀才的功名，却又不知他是哪根筋儿搭错了，竟上了山，主动请求入柳家寨作匪。彼时，柳家寨正值用人之际，柳大狗遂将他留了下来。一番试探之后，柳大狗搞清楚了这沈子明不是官家的人，又见他精于数术，肚子里有墨水，是个人才，所以便重用了他，一留就是三年。    三年来，沈子明建树颇丰。若要说这柳家寨有三当家的话，大概是非他莫属了罢。    沈子明说了好些话，终于把那哭得昏天黑地的洪寅生给劝住了，答应先教人帮柳大狗梳洗一番，换身体面点儿的衣裳。    苏小淮闻此，忙道：“我来！”    一直立在一旁的少年闻声动容，抬眸望了过去。    其他人也看了过去。    苏小淮装出样子，哭泣道：“大当家今日才成了我夫君，我还没好好伺候过他，他就……就……这最后一次，便让我来伺候。”    她这般说，他们也没了说法，遂只得让出屋去。苏小淮断然拒绝了那些人想要帮手的好意，门一关，将自己……和鬼魂一般飘着的司命，留在了屋子里。    苏小淮看了看外头的人影，叹出了一口气来。她先拈了一记术法，将那柳大狗的尸身整理好，然后擦了擦眼角。    这装哭装得，她眼泪都要被挤干了。    司命飘到苏小淮面前，揉了揉她脑袋可怜道：“喔可怜见的妖精，小乖乖不哭喔不哭喔……”    苏小淮把她的爪子从脑袋上拿了下来。    司命委屈巴巴：“嘤嘤嘤，你是不是不爱人家了……”    苏小淮：“……爱过。”    司命：“……”    苏小淮看了外头一眼，道：“仙君大人，时间不多，您还是快将劫数交代了为好。”    司命点点头，将命簿翻了出来。    只道那渡劫之人正是方才的少年柳二狗，他幼时的经历苏小淮业已明知，遂不消细说。    根据原来的命数，在方才的斗乱中，柳二狗是没有被卷进来的。待柳大狗出事以后，那些士兵们也不知是怎得，很快便退下山去，没有再过分纠缠。因着没有那挡刀一事，自然也就没了柳伊妹认亲，所以少年的身份便无人知晓，且不知是什么缘故，柳二狗自己也没有将他的身份抖露出来。他只是待在寨里，当了柳家寨的一个默默无名的小兄弟。    自此十年，洪寅生与沈子明相继成了柳家寨的大当家，而柳二狗则在柳家寨里摸爬滚打，一点点往上爬，后来混到了高位，成了个出色的贼匪。    至于柳二狗的劫数，则是在十年后朝廷派兵招安剿匪之时，柳家寨不敌，他因带兵冲锋，无法脱困，遂死在了那剿匪的战事之中。    “所以啊，你只要在十年后，帮目标人物度过这个死劫就可以啦！”司命道。    苏小淮听罢点点头，心道这劫数听起来较之前几个倒是容易了不少。    不就是保他性命吗，只要她出手——    “妖精！不要想着用法术帮他喔！”司命突然道，“你可别忘了，你现在可是天道的重点关注对象啊……若是不扰乱天地秩序的小法术也就算了，大法术可是万万行不得的呀！”    苏小淮一顿。    说得也是，她方才就稍微给柳大狗整理了一下身子，现在便觉得有些灵力不济了。    司命见她似是有点伤心，抬手又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喔可怜的妖精，可惜本仙也帮不了你呀嘻嘻！你现在是目标人物的嫂嫂哟！你可要好好抚养他长大喔！”    苏小淮：“……”    “嗯！就这样！”司命咧嘴一笑，“好妖精加油，本仙看好你哟！”    说罢，她便消失在了空中。    苏小淮：“……”    嫂、嫂……    这让她怎么下手采啊喂！    ·    苏小淮作为新夫人，又是柳家寨里向来管事的人，她不得不强打精神去安排柳大狗的身后事。待整顿完寨里上上下下的事情，天色早已蒙蒙发亮，苏小淮也已经是累得精疲力竭。    只道这灵力受桎梏的身子就是不好使，动不动就疲了困了……苏小淮无暇去思考后面的事情，只想先睡上一觉再说。    她迷迷瞪瞪地走回自己的屋子，只见门前站了一个少年。    苏小淮：“……？”    他怎么在这？她不是早就安排了地方让他休息么？    苏小淮正困着，想不清楚事情，抬眼只见那少年平静地望过来，他的表情是与年纪不大相符的凝重。他唤道：“嫂子。”    少年虽才十三四岁，但身高却已与她大致齐平。她应声走近了些，被他那灵气一包裹，顿时舒服得松了眉头，倍加犯困起来。    少年蹙眉，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不料眼前的人耷拉着眼皮，突地就倒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怔了一下，脸一红，忙扶住她：“嫂——”    “嘘……”苏小淮迷迷糊糊道，“二狗子别动，嫂嫂累了，你让嫂嫂睡一会儿……”    然后，她竟真的就这样睡了过去。    少年：“……”    小片刻，少年抬手撑住了苏小淮的身体，将她往屋里搬，直搬到了床上安顿。    替她盖好了被褥之后，少年望着她的眼眸一暗。    昨日，刀光剑影，尸横遍野，二十三岁的他死在柳家寨门前；    今日，大哥大婚，官兵攻寨，十三岁的他再一次目睹大哥死在自己的面前……    他不是死了么？    他记忆里的那个上辈子，是梦吗？    ……是梦。    如果不是梦的话，那眼前的她，不该救他、不该认他，更不该躺在这里呼呼大睡……    她应该……应该拔刀自刎，随着大哥去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