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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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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斟上一杯酒。

    竟撞上曹植。

    后世看曹植,多惊艳其诗画才情,而总忘了他也是曹操最得意的儿子,曹丕最具竞争力的弟弟。

    烛光染上少年意气风发的脸,将那剑锋似的鼻梁柔软了几分,他仰头痛饮一口,含笑疏懒地倚栏半仰。

    李隐舟百无聊赖地竖着耳朵,试图从嘈杂的提取有用的信息。

    变化就在这一瞬间。

    只听嗖的一声,似有利刃破空而出,一柄青色的剑芒以迅雷之势穿透了桌角,借着人影的掩饰带着冷冽的杀意,直接迫近曹植!

    “去死!”

    曹植腾地起身,剑锋已擦过衣袖,只听骤然凝固的空气中传来咯吱一声骨节错裂的声响,那只偷袭的手臂被他单手擒住,竟生生地被折成扭曲的形状——

    “啊——!!”

    嘀嗒。

    血顺着白净的手指流下,溅在桌上。

    曹植稳稳立在原地,方才还谈笑风生的脸色顿时冷若冰霜。

    微醺的眼已分明地清醒过来,一脚将偷袭之人踢翻在地,用了十分的力气碾着他的胸骨:“谁派你来的?”

    那人如涸辙的鱼,挣扎中时不时猛地抽吸一口空气,忽瞪大了眼睛,七窍蓦地流出乌血。

    脖颈挣着一抬,最终无力地砰一声重重磕在地板上。

    死无对证。

    曹植眉头一拧,眼神晦暗了一瞬,还来不及发声令人来查,在众人心有余悸的目光中遽然捂住臂上伤口。

    ——剑上有毒,下了十足的杀心。

    酒家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惶惶不安地搓着手走上去,正想请罪,却见曹植脸色一白,指缝间的血由红转乌,沥沥淌下来。

    “这,这……”

    不待他从这下必死无疑了的崩溃中缓过神来,只听风声一动,一道轻快的身影越过栏杆,落在曹植身边。

    一双白皙柔韧的手,不畏脏污,直接撕开染血的布料,用力在曹植的臂膀上端捆了个紧紧的结。

    众人瞠目结舌。

    那人却还敢造次,在曹植质疑的肃杀视线中将手松开。

    平静地道:“你中毒了,必须立刻解开。”

    作者有话要说: 去曹营干两天活,心是江东的

    修bug,曹家大本营这会在邺城,皇帝在许都

    第 86 章

    “杨主簿, 少主人回来了!”

    天色已暗了下来,街上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昏黄的光线在夏夜的微风里幽幽摇曳。

    杨修已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忽闻这一声通报, 终于擦了把冷汗。

    如今南征在即, 丞相急病, 火烧眉毛的关头,这曹子建居然还有心情在外纵酒放歌!若是被其长兄曹丕知道,岂不又被抓住了小辫儿?

    他连忙批了大氅, 匆匆掷下手中的笔,起身去门口接人。

    新筑的丞相府极阔绰,单辟了一处幽雅的宇篁馆给未分府的老三住。杨修深谙其中意味, 对曹植虽一贯以友人相称, 内心却时时以少主师傅的身份自省, 而今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放肆不羁、夜不归宿, 他哪里还能保持住以往温和斯文的脾气?

    正酝酿了一肚子的规劝之言准备发作,便见一行众人面色惶然地簇着曹植,将人半架半扶地拥进了宇篁馆的大门。

    一见冷面走来的杨主簿, 心虚的酒友们生怕被其问责, 一个赛一个飞快地脚底抹油, 跑路了。

    余下贴身的仆从战战兢兢立在其后。

    闲杂人等鸟兽散去, 唯有个二十四五、面容清癯的年轻人仍扶着曹植的臂膀, 其一身青衫透着贫寒,然而神色淡静从容, 又无那股文人一板一眼的酸腐气。

    杨修压下火气,一掀衣袍快步走过去,从此人手中接过曹植, 不觉被他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脱口厉声问:“子建怎么了?”

    那人眉也不抬、额也不皱地:“子建为歹人所袭,小臂受伤身中剧毒,贼子已经当场伏诛,某恰会一点医术,多管闲事将他送回。”

    杨修心头一跳。

    脑海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名字便是曹丕。

    这天底下岂有容得下幼弟夺宠的长兄?何况是将相之家,权倾朝野!

    心头已把这笔账暂且记在了曹丕头上,面上只冷冷淡淡地扯开嘴唇:“多谢先生慷慨相助,还未曾知道尊驾高名。”

    对方道:“某姓周,名隐,公可唤我的字子沐。”

    声音平平似薄冰。

    杨修少不得分神多看他一眼。

    曹植年少轻狂,爱饮酒,好诗词,被人揣摩了行踪下手暗杀并不稀奇,然而就这么巧地出现个会医术、能解毒的异士施加援手?

    心头疑窦丛生,他瞟着青年处变不惊、淡然自若的神色,目光闪了闪:“子建可转危为安了?那贼子用的究竟是什么毒?你又用的什么法子解毒?”

    一叠声的质问劈头盖脸落下,“周隐”面对杨修冷风冷雨的表情仍不卑不亢地,垂首从腰间解开一个小布袋递给他。

    “我观子建的症候,确乎是中了断肠草的毒。想起昔年游历吴郡时候,偶然从神医张仲景手中得来一副解毒的神药,因此时时揣在身上,没想到今日有了用武之地。子建目前已经没有大碍,只需再服用几剂,修养数日。”

    杨修半信半疑地扯开布袋,端详里头黑黢黢细细的粉末。

    而对方也同时不动声色打量着他的表情。

    这“周隐”当然就是在酒楼里出手救人的李隐舟。

    路遇此事,刚好借机敲打有无张机的消息——此人显然是曹营要员,又在最受曹操喜爱的三儿子曹植身边,如果张机果真也被“请”来邺城,那么刚才那番提及张机的话就能探出对方不同的反应。

    杨修果真蹙了蹙眉:“张先生医术神乎其神,可惜……”

    他警觉地住嘴,抬眸不深不浅地看周隐一眼,令人将曹植扶去房内休息,再差人快马加鞭悄悄去请御医来看。

    冷静地吩咐完下人,他回转目光,满脸的不悦在昏昏灯火中暗了一暗。

    “周先生,你救护少主有功,不如暂且留住几日。等少主醒来,修自当启禀丞相,到时候先生加官进爵,也算善有善报。自然,若少主不幸出了什么岔子,也不得不请先生出庭作证。”

    话是商量的意思。

    然而语气里暗藏的机锋已不容对方摇头。

    李隐舟当然却之不恭。

    点一点头,索性撩了衣袍,阔步踏入庭中。

    擦肩的一瞬,杨修忍不住回头与之对视,然而对方神色坦然目视前方,竟没有一点畏惧,也不起半丝波澜。

    杨修目光深了深。

    他收回视线,垂首低声吩咐下人:“看好他,绝不能让他离开宇篁馆!”

    ……

    李隐舟就这么悄无声息、堂而皇之住进了丞相府的一角。

    然而杨修所言“可惜”,究竟是可惜他们找不到行踪飘渺的张机,还是可惜张机也像华佗一样不识抬举,亦或是可惜曹操同样不能接受张机的疗法,所以张机如今也身陷囹圄?

    不管如何,都得冒险一探究竟。而“周隐”这个伪造出来的、曹植的救命恩人身份,要比江东背景、受制于蒋干的李隐舟安全得多。

    闲散地翻阅着案上誊录好的诗文,手指便搭在“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归”字上头蓦地不动。

    这是曹植去年所做《白马篇》。

    十六的少年,生在权贵人家,被人众星捧月拥护着成长,自然是热血澎湃壮志满怀,只恨不能下一刻便能奔赴战场一抒豪情。

    不过……

    他搭下眼帘,目光下移,不等读完,门口便传来一道轻快的脚步声——

    “子沐好医术!”

    气血方刚的年轻人果然底子够好,短短三日就恢复得中气十足,腰间的剑哐当作响,他的笑音越发逼近。

    门风一掀,拂来盛夏栀子花残留的一点清芬。

    曹植微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见他正垂眸极认真看着自己的诗作,更生惺惺相惜之意,快步走上前去。

    李隐舟起身和他见礼,被按住肩膀重新落座。

    曹植垂首看了一眼,发现其停顿之处恰是自己近年来最满意的《白马篇》,不由深叹晚于相逢。而酒楼偶遇,他半信半疑地服下药,竟真的逢凶化吉,更见缘分使然。

    于是含笑:“去年所著,今日看来也唯有一点志气还算可取了,见笑了。”

    到底是未经人生历练、世道磋磨的少年人,笑起来的意气都比旁人风发许多。李隐舟听出这话里隐隐的得意,抬眸很给面子地问道:“不知子建今年有无更好的文章。”

    曹植俯首抽出一侧新编钉好的竹简。

    径直翻到最后一页。

    李隐舟垂了眼睫看一眼——

    “……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1】

    竟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曹操对江东孙氏所下的战书!

    这一年,曹操在朝废除三公做了丞相独揽大权,对野则新得了刘琮乖觉奉上的荆州。一方面,汉室对其牵制日渐无力,而另一面,因有了荆州训练有素的水军,江东以长江为天险的地利也被扭转。

    局面天翻地覆。

    如今是曹营稳操胜券。

    这一纸劝降的战书,言简意赅,毫不拖泥带水,字字句句都透着志在必得的野心与登临天顶的傲慢。

    李隐舟一字一字读完,心头的血慢慢凉下,随着一声一声入耳绵长的蝉鸣不觉焦躁地叩动指节。

    八十万水军当然是夸张声势的说辞,但折算下来二十万是绰绰有余,江东合计多少兵力?十万。孙权敢以其中几成拼命?恐怕不足一半。

    这场对峙,势力竟如此悬殊,丝毫不啻于八年前曹操对袁绍的劣势,甚至更糟糕。

    即便知道历史的进程,面对一个如此自信、胜券在握的曹氏少主,也难免为远方旧友捏了一把汗。

    ……

    百转千回的念头在心间兜过,只眨眼便恢复了冷静,而今他身在曹营,保下张机是首要目的,其余唯有走一步看一步。

    于是敛眉淡淡地笑:“子建文采斐然,心气更非凡,这样重要的檄文曹公交给了你,想必子建也要参与南征?”

    曹植眼角扬起:“自然。大丈夫志在四方,国家危难更当挺身而出。”

    你父亲就是危难的源头之一。

    李隐舟在心间默默吐槽。

    两人闲谈片刻,越发融洽,曹植才亮出来意。

    “不瞒子沐,丞相近日头风越发厉害,请了无数名医都无计可施。于私,他是我的父亲,我自然希望他能康健万安。于公,他也是大汉朝的股肱之臣、国之栋梁。如今四方硝烟,虎狼竞起,正需你我青春之辈捐躯赴难。君既然身负奇才,何不施展一二,也算不负平生所学?又何必效那华佗老儿一味趋利避害,逃祸偏安!”

    少年历历数来,言辞越发激昂,恨不能用一腔热血感化眼前波澜不惊的年轻医生。

    也难怪华佗见了这家人就兔子似的到处逃窜。

    救人还得把自己的名声与性命搭上,不救就是害国殃民,简直是道德绑架。

    曹植这话论长论,说来不过是希望李隐舟可以去治曹操的病。唯一的差别是曹植是文明的读书人,绝不至于拿刀逼他出手。

    且周隐这个身份没有江东背景,办事方便许多。

    和煦的夏风顺着窗栏浮动片刻,筛着树丛摇了满室细碎的光点。李隐舟眯了眯眼,没有立即答应。

    反而问:“某的手艺不过尔尔,只不过沾了张机先生的光。子建为何舍本逐末,不求张机先生,反找某这个半路出家的外行人?”

    曹植究竟是没修炼出城府的少年人。

    当即托出实话:“丞相的确请过张机先生,可他却一口咬定其无药可救,甚至连华佗所谓针石放血的法子都不赞同,说,唯有破骨开颅也许还有一二转机。”

    李隐舟心下咯噔一声,没想到传闻中要做开颅的华佗只是提出了放血疗法,而自家师傅居然胆大到要在曹丞相头顶动土。

    那可是曹操,不是什么小兔子,小老鼠!

    许是他惊愕的神色不加掩饰,曹植亦感慨道:“这种疯话父亲当然听不得了,索性也一起丢进大牢了。”

    这话轻描淡写的,仿佛只是说今中午杀了只鸡。

    再怎么是墨客的风骨,这人也是曹操的血脉。

    李隐舟适当地松了口风:“可某若力不从心……”

    曹植立刻许诺:“丞相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你是我宇篁馆出来的人,我自然保你全须全尾。”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诿就太矫情了,李隐舟揣度分寸,不再犹豫肯定地点头。

    ……

    次日曹植便荐了周隐到丞相府。

    杨修同他二人一块前去,显然并不反对,但也存了戒心:“前几日的事情暂且不要提起。”

    三人阔步穿庭入院,通报下人进了曹操下榻的房间,刚一进门便听一道凄切的声音泛着哭腔:

    “那贱民委实狡猾,还有巫术在身,臣无能,不能将他拿下。丞相,李隐舟他……他……”

    蒋干目光不经意地瞥到拱手肃立的三人。

    一双眼珠子几乎瞪出眶来。

    他怎么跟着曹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出于《江表传》

    我跑了,我装的

    第 87 章

    蒋干下意识垂了首, 掩盖自己且惊且惧的神色。

    他料想李隐舟和自己无冤无仇,定是来到邺城察出不妙才下了黑手,算算回程的日子, 这人早该在长江的船头吹风濯足了。于是收拾好狼狈的心情, 随便寻了个借口来敷衍上司。

    何曾想到李隐舟竟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曹公面前, 还搭上了如今最受宠的三少主曹植?

    一念转过, 正想禀明,余光的一角却正瞥见李隐舟淡淡的神色,其目光似笑非笑的, 正迎着自己的视线!

    老于世故的惯性令他警觉地打住喉舌。

    手心蓦地捏出冷冷一层薄汗,蒋干登时醒悟过来,李隐舟既靠了曹植这个高枝, 就必隐了姓名瞒了身份, 不然哪敢大摇大摆地现身?

    他若是把李隐舟下麻药、扒衣服又骗曹植的事情供出去, 暴露自己的无用事小, 拂了三少主的面子,开罪杨修一干人,那麻烦可就大了!

    他蒋干效力曹营是为了什么?为名, 为利, 为局势, 总之不是为什么忠心。若今日抖出实话, 曹操未必会赏识他, 曹植却一定记下一笔账,那日后他在曹营还要如何立足?

    自己一个小人物, 何必做了曹氏父子间博弈的秤砣?

    “怎么?”

    身前传来淡淡的一声。

    蒋干打定主意绝不置喙,索性就吃了这个哑巴亏,装一回无公害的傻子:“他用巫术蛊惑了臣, 使臣浑浑噩噩如在梦中整整三日有余。臣无用,愧对丞相信任。”

    说完这模棱两可的话,便不再吭声。

    竹片碰出清脆一声响,里头大约是在看什么文书。

    闻言,只道:“你下去。”

    曹操不为难他,或许也没什么功夫计较这等小事。

    蒋干如蒙大赦,不敢惊扰,弓腰无声地退出门。与李隐舟擦身而过时,对方竟还微微偏过头,和他颔首微笑,目光友善似熟悉的旧友一般。

    这祖宗是定要连累他!

    蒋干几欲呕血。

    要是李隐舟的身份暴露了,决计也要拉他蒋干这个知情人垫背,这隐患埋下,以后有理也说不清了。

    在杨修已微微狐疑的目光中,蒋干扯着唇角、硬着头皮强装没瞧见,走一步路便跌落一滴汗,逃也似的溜走了。

    横竖都是倒楣,曹营真不是好干活的地儿。

    ……

    待人走远,曹植蹙眉道:“小人长戚戚。”

    杨修却道:“表露出异样的小人不及伪君子可怖。”

    李隐舟颇认可地点头。

    风动了半响。

    竹帘撩起一角,沙沙地拂着地面,越发显出这房间的静悄空阔。

    待午后的光线斜了一斜,曹操才忙里偷闲地令人卷起帘,和儿子说会话。

    李隐舟这才见到赫赫有名的白脸奸雄曹孟德。

    和影视剧里恣睢的扮相相去甚远,五十余岁的曹操已初露老态,那精明强干的外貌在人生巨浪的跌宕中磨平了棱角,使之看上去竟有丝亲切与和蔼,唯一双见惯风雨的灰黑眼瞳依旧透着股筹算千里的老辣,让人一瞥便不敢小觑了去。

    他披了鹤氅、踩一双丝履,端静坐于案前,仅额角青色的血管偶然猛地抽动,证明他的确正忍受着非人的疼痛与折磨。

    五十而知天命,历经半世浮沉,这点肉/体的痛楚已经不足以让他皱眉。

    但的确影响到他的精神。

    曹植简明扼要地将李隐舟举荐给曹操,大赞其高明的医术与过人的胆量,只字不提先前自己遇袭之事,仅用旁人指代搪塞过去。

    曹操微微地阖目,灰黑的眼睫带一点沧桑的黄。

    他不拘身份,闲话家常似的:“既是师承张机,想必本领不及张机,不如作罢。”

    曹植并不服气:“丞相当闻,青出于蓝,冰寒于水,不试试怎么知道一个人的本领长短呢?”

    听闻这话,曹操垂在膝上的手指略停了停。

    他慢条斯理拂走沾在衣襟的一丝尘絮,以一瞥制止乱了眼神、张口欲言的杨修,毫不介怀地摆摆手。

    “你说得对,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昔秦将军蒙恬蒙毅战功赫赫,父辈裨将军艰辛伐楚便不为人知;我朝周亚夫鼎鼎大名,谁还知道其父武侯竟是何人?可见不当以长辈的成就衡量晚辈,后浪无穷也。”

    此话一出,便是少不更事的曹植也知道说错了话,煞白了脸色正准备分辩,却听身边的“周隐”以极随和平淡的语气道:“丞相所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如是而已。”

    曹操倒不意此人竟敢答话。

    这短短十六字,俗,却也俗得恰到好处。

    他端起茶徐徐饮下一口,方才那隐约的威严随着雾气散去,露出和缓的笑意:“说的也是,便替孤看看。”

    曹植的一颗心已噗噗直跳,李隐舟却心平气和极了。

    曹操是什么样的人物?他若真想教训儿子,断不至于用这种透亮的话来恐吓,越是直白,越见其教导子辈谨言慎行的良苦用心。

    自己借这句俗语替曹植表白谦卑懂事,饮水思源之意,也算给父子俩一个台阶下,省得再纠缠下去又易生变。

    他错开杨修意味复杂的视线,搭上曹操伸出的手腕。

    指腹下隐有一粒黄豆似的脉搏突突跳动,尺关勃然有如一颗明星独起。

    一道暖烘烘的风掠过脸颊,吹落一滴不起眼的细汗。

    ——这竟然是肿瘤的脉象!

    李隐舟竭力掩盖眸中惊愕,难怪张机一口咬定曹操无药可救,除非破骨开颅方有一线生机,曹操罹患并非普通头风,而是脑瘤。

    抬眸瞥见曹操古井无波、淡若止水的双眸,谁能想到他如此平静的神色下竟掩藏了这样致命的死门?

    华佗一句放血疗法被丢进大牢闹得满城风雨,而张机一定是判断出了其疾病的真相,其行踪才瞒得一丝不透。曹操畏惧的既不是针石也不是开颅。

    唯独怕自己的绝症的消息动摇军心。

    ……

    两人隔了明晃晃的阳光对视一眼,一个极冷静,一个极克制,彼此心知肚明,片刻竟无人说话。

    窗外,鸟雀扑地展翅,将叶片擦落两片,落在泥里,细细的一声。

    李隐舟飞快缩回手,口舌燎火似的快速道:“丞相身体康健,本无大碍。只因疲乏,风邪入体,所以偶有头痛。或兼有呕吐,视物不明,皆是同样的病因。某可开个方子暂且调养,也许可有转机。”

    曹操抽回了捋平了袖口,颔首笑道:“你所说的病症都属实,孤未出口你却仿佛已经看见了,可见的确比张仲景出息,就留在孤身边伺候。”

    听他赏识周隐,曹植不禁露出喜色,而杨修却生出更深的疑心——没有大碍?没有大碍怕不是最可怕的病!

    李隐舟点头承答,于视线的盲区悄然擦去掌心涔涔的薄汗。

    ————————————————

    是夜,邺城,大牢。

    暮色冥冥罩下来,夜便森然。而对于大狱中的囚犯而言,也不过是天光由晦暗转成了更深沉的漆黑,日夜没有太大的区别。

    一盏灯,摇摇曳曳,欲灭未灭,简直可怜地燃着豆大点光,隔了三尺开便只剩下一个针尖似的的光点,就如这里头的希望,仅用这一丁点的光明吊着人活下去的欲望。

    一潭死水里头,两道枯朽、老迈的身影隔了厚厚一堵墙、在栅栏前凑近了脑袋,彼此只能瞧见对方努力伸出的下巴尖。

    其中一个道:“谬误谬误,病由邪生,或外邪入体,或内邪过盛、错位、转移,则成病灶。一切病症都有其因,除去病因就能好转。”

    另一道声音更嘶哑些,却也寸步不让:“枉然枉然,对症下药才是正道。只知其里不谙其表,纸上谈兵也!”

    “顽固,难怪连病症都诊错!”

    “可笑,你张老头不也在这里陪老夫?”

    ……

    狱卒百无聊赖地挖了挖耳屎,放开指尖、对着灯火细细数着这些话磨出多少老茧。谁能想到名噪一时的神医华佗,和声动江淮的高士张机竟就是两个天天拌嘴皮子的糟老头?

    再吵下去就要论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了。

    一开始他还听来当说道的谈资,然而一到这些病啊邪啊的,就仿佛天书一般。索性对烛对耳屎抱怨两句,聊以慰藉心中寂寥。

    许是听见他的心声,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顺着阴森潮湿的暗道传来。

    他懒洋洋地抬眸,却见路的尽头幽深地摇着一盏明灯,掩在上头的广袖一拂,明亮的光便穿透了黑雾映出前路。

    斗嘴的张机与华佗也察觉到了悄然而至的这一束光。

    华佗道:“什么人?”

    张机道:“不知道。”

    来人一面跟着引路的狱卒前行,一面掀开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双隽永的眉、一对清又深的眼瞳。

    往下看是挺秀的鼻峰、微抿的唇,清冷的下颌在明光中勾勒出分明的轮廓。

    张机越看越觉得眼熟,然而又隐约有一丝不确定。

    来人却踏着满地脏污,提着灯,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

    蹲下来、目光烁动着:“……师傅。”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当医生不仅要技术好,还得会心理学(bushi)。

    第 88 章

    一声熟悉的“师傅”, 张机方敢确定来人正是他阔别多年的小徒弟。

    拧紧了眼皮细细瞧一眼,五官还是年少时清秀的模样,只是眼深一些, 脸颊瘦削了点, 十五六岁那股勃勃的生气沉静下来, 敛了锋芒, 修出一身好涵养。

    他却有点不大高兴:“怎么瘦了?”

    李隐舟鼻头一酸。

    师徒久别重逢,张机不问学业,不问功绩, 不问成家与否安身何处,不问他今时今日为何出现在这里,头一件关心的是他瘦了。

    将下颌搁在膝盖上注视着对方, 却见他花白了头发、深了皱纹, 老来枯瘦的身子仅裹了张草席蔽体, 一对膝盖磨出斑斑血痂。

    李隐舟对他只笑一笑。

    随即起身回首, 眼神蓦地冷却:“谁令你们这么轻慢二位老神医?”

    那狱卒才和同行攀谈两句,知道此人正是丞相面前的红人,不敢与之争辩, 一味捏了笑语焉不详:“先生有所不知, 牢狱里素来就是这样对犯人的, 并没特别苛待老先生。”

    言外之意, 人是上头丢进来的, 他们不过照章办事,委实不敢背着个黑锅。

    李隐舟将眼帘一搭, 神色漠然:“没有特别?亏你们说得出口,你们就这样揣测曹公心意,当真是枉食俸禄。”

    两个狱卒神色变化了一瞬。

    左右顾盼不见他人, 立即垂首帖耳凑近了他:“我们是下等人,不比先生与曹公亲厚,若有什么上意,烦请先生不吝赐教。”

    “某也不过猜测罢了。”李隐舟瞟他们一眼,淡淡的眼神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半响才悠悠叹一口气。

    “你们细想,这二位神医犯了什么错处?不过和曹公犯拧,未曾碍着国法。也许改天想通了利害,就成了丞相座上宾客,到时候抱怨两句,岂有你们好果子吃?”

    他压低了声音:“曹公若真有杀心还会留人?你们倒挺会秉公执法。”

    二人神色一震。

    随即醒悟过来,面面相觑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问:“那如今还有补救的法子吗?”

    ……真是蠢得朴实且单纯。

    李隐舟终于明白为何蒋干那样的人也能成曹操幕僚,起码蒋干还灵光地知道该用哪种姿势上套。

    唯有耐心地道:“所谓锦上添花人人会,雪中送炭最难得。只要你们这几日好好善待他们,多加通融,来日若他们身故,就当积了阴德;若其有幸重见曹公,还好少你们的好话吗?曹公是聪明人,也喜欢聪明人。”

    最后一句话落下,这两人才算是慢慢回过味,终于知道此人如何做到短短一日的功夫就令丞相青眼相待。

    于是出口便更客气:“您说的极是。这也到了晚饭的点了,我们两兄弟就先出去一步混口吃食,劳先生在此稍稍留步。”

    李隐舟回一个“孺子可教也”的眼神。

    待脚步声渐渐没出门,锁砰一声轻轻落下,李隐舟才敛了神色,将提灯搁在案上,剪掉焦黑的一截灯芯。

    灯火登时一亮,暗沉的夜色又褪了几尺,通明的墙上绰绰地映出一根一根栅栏的影子。

    张机已换了个姿势斜靠着墙,倒是略暗沉的另一隔间传来不屑的一声:“心术不正,枉为医者。”

    李隐舟没工夫理会华佗,径直走到张机的牢前,脱下青衫从栅栏的缝隙中塞给他:“师傅,我已经见过曹公了。”

    张机“嘁”了声,不搭话。

    显然还在气头上。

    在他眼中可没有什么丞相狱卒草民的差别,恩将仇报,曹孟德混账一个!

    李隐舟知道师傅面冷心热的脾性,也不去戳破那层硬生生的壳子,只小声地和他商量:“他这头疾,非得破骨开颅才能有根治的可能,但即便是他点头答应,我们无法知道病灶所在,无异于大海捞针,所以我觉得这未必是最好的法子。”

    张机微微转眸看向他。

    隔壁亦传来窸窣草木擦动的声音。

    两双耳朵静悄悄地竖起,倒要听听这个后起之秀有什么特别的见地。

    李隐舟在这两位中医学的开山祖宗面前班门弄斧,面上也有些微微地发热,但出口的话却极冷静——

    “徒弟以为,不能根治,却可以拖延。曹公已经五十有三了,让他陷入深醉再破骨开颅亏损过大,只会令其提前油尽灯枯。倒不如用药物抑制病灶,或许还能再延长几年寿命。”

    以内科见长的张机倒未想到这一层。

    他老来发白的眼膜上泛着暖橘色的光点,心头倒也踏实下来,遇到这样的疑难杂症,他这小徒弟也能和两个老古董掰扯掰扯,的确是进益了。

    胳膊肘一抻,敲了敲了墙壁:“华老头,你说呢?”

    华佗冷哼一句,不置一词。

    李隐舟已猜出个大概。

    以超前且精湛的外科手艺流芳千古的华佗怎么可能连疾病都诊错?倒不如说他根本不愿意治好曹操。

    然而事关张机性命,他无暇去照料这个老前辈的感受。

    张机也懒得揣测这怪老头的心思,只问李隐舟:“用什么药?”

    小徒弟目光循着灼灼跳动的灯火四顾一周,起身立直,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张机的脸色在他投下的身影中暗了一暗。

    隔壁的华佗却不再缄默,脚镣哐当一响,整个人竟挣扎着扑着栅栏,一双泥污的手遽然从缝隙里头伸出来,用尽全力扯住李隐舟的鞋尖,厉声呵道:“不可!”

    李隐舟俯下身给老前辈应有的尊重:“前辈太激动了。”

    华佗一张老迈的脸露在灯光中,眉眼方正,满脸浩然。

    他义愤填膺道:“曹操何人?窃国贼也!汉室颓废,他身为重臣未曾有挽救之举,反趁国家衰微之际霸道横行!如此不忠不孝之人,人人得而诛之,而你空有一身本事,难道没有半点良知吗?你可知道你救了他一个人,将会有多少无辜性命遭到涂炭,有多少人的家乡会燃起战火!你若还当自己是个医者,就当以救济苍生为己任,断然不可助纣为虐!”

    大牢高墙森立,不知何处漏进的风卷动枯草,露出乌黑泥泞的地面。

    灯光也摇动片刻。

    青年低垂的眼睫在面颊上投下淡淡的影,片刻不言不语。

    华佗满目通红地盯着他,手腕渐渐无力,慢慢地垂在地上。

    他的声音蓦地肃杀:“曹操是负心之人,你终有一日会后悔的。”

    李隐舟弯着腰耐心地听他说完这句,慢腾腾地起身。

    就当华佗准备冷眼目送他离开的时候,却见其解开腰带,掰开自己那双几乎掐出血的手掌,将长长的布带放在上头,细致地裹了几圈。

    年轻的眼瞳映着融融的暖光,在华佗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弯眸笑了笑。

    “先生的手是救人的手,不要受伤了。”

    ……

    探过张机华佗二人,李隐舟方阔步出了牢狱。

    方才领他那狱卒蹲在门口,已等了许久。只半响的功夫他的眼力价已十分有长进,见他单薄一层里衣,默默递了个眼神给同僚,自己安静地跟了上去,并不盘问他在里头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提灯走过长街。

    夜风摇了满树银色的月光,落下一地霜白。举步迈入丞相府,错落的门在眼前次第展开,深深的灯火燃在夜色中,一盏接一盏似没有尽头。

    李隐舟将提灯给了伴行的狱卒,独自去见曹操。

    曹操的房间灯火更盛,映出林立焦灼的身影,李隐舟刚迈上台阶一步,一柄寒光铁剑无声息地拦住前路。

    “里头正在议事,先生请留待片刻。”

    李隐舟转眸看去,是个二十出头面容精悍的青年,与曹操肖似的眉目里透着年轻的精干,一双微微吊起的眼角则更显诡智,正以蕴着不善的眼神打量自己。

    他便当真停步不前。

    对方似没料到李隐舟如此配合,威逼利诱的话到了唇边,一时倒不知如何开口。

    片刻过去,居然是李隐舟先微笑着问他:“君可是曹公的嫡长子子恒?”

    曹丕原是曹操次子,本有个庶长兄在头上,早年在战乱中殇了。

    嫡长子这三字避开了这位长兄的存在,也给足了曹丕尊重,显然年轻的周先生并不打算得罪他。

    知道了这一点后,曹丕的敌意倒削弱几分,抽回了剑与之对视,自矜地颔首:“不错,听说先生是弟弟子建举荐的人?”

    李隐舟得体地与之对谈:“我与子建萍水相逢,能因此和曹公相见确是缘分。”

    “周隐”这人的来历,曹丕早就打探清楚了,然而并不十分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倒宁可觉得这是曹植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码,为的就是顺理成章将人举荐给父亲。

    不过此时此刻,这人既然愿意和曹植划清界限,那便未必不可为己所用。

    他似笑非笑地挑眉:“缘分?那你和大牢里的张机是师徒,也是巧合使然?”

    李隐舟去见张机是请了曹操的意思。

    曹丕知情并不奇怪。

    对于曹氏这样擅长鼓弄人心之流,一味隐瞒只会勾他们深入调查自己的背景,倒不如明明白白告诉他们自己的目的是救师傅张机,算好了账大家各自安心。

    于是垂眸看着二人交错的倒影,淡淡地道:“人皆有私心,某亦然。”

    曹丕转脸看向房内热闹的灯火、交织的身影,目光狭了一狭。

    年初,司徒赵温举荐他的才学,却被父亲认为是曲意奉承,并不是当真赏识自己,因此被贬了官、罚了钱,丢尽了脸面。

    此举无疑也给年轻气盛的嫡长子狠狠扇了一耳光——想要结交重臣营成党羽?再等几年。他曹操还没老,没有昏,更没有死。

    短短半年的功夫,自己锐意洞察、冷面无情的父亲却当真病重了。

    曹丕眼神复杂地直视房内,似乎透过厚厚的木门瞧见了那道渐渐老迈佝偻、而依然稳如泰山的高大身躯。

    这会是他的机会吗?

    曹丕这样想着,不由地以视线的一隅偷瞥一眼这位成竹在胸的周隐先生,却见其目光淡然落在门前霜白的地上,片刻,轻轻一笑:“少主,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他话音一落,曹丕才发觉里头的声音寥落下来,门随后嘎一声被推开,迎面而来的熟悉面孔匆匆擦肩而过,对他礼貌而敷衍地颔首辞别。

    离去的身影似潮水一泄而空,曹丕脸上的客气也跟着慢慢散去,转过身与李隐舟并肩踏进门槛。

    曹操才会了客,正端坐在案前继续批阅公文。

    一盏烛火燃在眉间,他的眼神却是波澜不惊。

    见二人同时走来,也并不停笔,只略微抬了眼眸分出一半的视线看向两个年轻人,颇随和地询问道:“见过师傅了?他可还好?”

    李隐舟拱手见了礼,不徐不疾地道:“见过了,也请教了师傅的见地。”

    曹丕规规矩矩端立在旁,被冷落也一声不吭,不争不抢的模样倒丝毫瞧不出年轻人该有的野心和锐气。

    曹操批了大氅缓缓起身,注视李隐舟的目光却深了几分:“你也和他是一样的主意?”

    李隐舟回视他,眼神温和而不卑不亢,取出一张药方呈递过去。

    “师傅/锐意进取,却操之过急,某倒是觉得用药慢慢调理,说不定另有新的出路。所以拟了个方子,请曹公过目。”

    一听这话,曹操倒难得笑了出来:“孤自负熟读诸子百家,可在医术上的确是个门外汉,有什么不得了的方子要孤过目?”

    他这才注意到曹丕似的,抬了抬颌令他接过药方:“你读给孤听。”

    曹丕眼神淡淡从李隐舟脸上掠过,垂下眼睫从他手中接过羊皮的厚卷,刚张了嘴,目光接触到方子的瞬间,喉咙便仿佛塞了块棉花般发不出声音。

    曹操瞥他一眼,蹙眉:“读。”

    曹丕却抬眸,面色且惊且惧,在父亲的威压下不得不开口——

    “轻粉、蟾酥……砒/霜。”

    作者有话要说: 夭寿啦!有人要下毒辣!(bushi)

    第 89 章

    “砒/霜”二字一出口, 饶是见多识广的曹丕也变了神色。

    嘴唇抿成薄薄地一线,他在瞥见李隐舟淡定神色的一瞬忍住了讶异,若真是要投毒杀人, 那这手段未免太低劣、太随便了点。

    曹丕收敛了表情,眼底波澜静下:“先生的方子是这样写的。”

    曹操眼神倒淡淡的, 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伸手取了那方,像是看着与己无关的稀奇事:“砒/霜原是毒,竟也能入药?”

    李隐舟从容地一一道来:“毒与药本就是一样东西的两面而已,人参益气,然而夏用就是毒,砒/霜虽然剧毒, 但偏可以毒杀病邪。只要适当地把握用量,用这方子可以绵延丞相的寿命。”

    曹操瞟他一眼:“那么可以延续多久呢?”

    李隐舟毕恭毕敬地垂眸:“丞相是天命之人, 某不可妄断。”

    曹操脸上的笑容不变。

    “天命?”他玩味地品着这个词, 指腹缓缓划过羊皮上寥寥的几字,目光悠悠透过烛火落在李隐舟脸上,似将人扒皮拆骨看得通透。

    青年的取巧的回答固然是无可挑剔的,既讨好了他的心思,又避开了实实在在开罪人的答案。

    “可惜……”他抬头眺望窗外无尽的夜空、流转的河汉, 眼神平静极了,“孤不信命。”

    曹丕乖顺的神色一震。

    李隐舟却仍旧规矩地低下头颅,曹操信不信命并不要紧,只要他相信自己就足够了。

    果然, 曹操慵懒地将药方抛在案上,下一句便是:“你这话不足以说服孤,砒/霜是剧毒之物, 你要证明你的用量不会害孤。”

    有具体的要求,答起来就简单多了。

    李隐舟早备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视线的余光与曹丕小心谨慎的目光交恰了一瞬,随即转眸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

    他的神色在灯花中渲得温和柔软,却也模糊了几分。

    细心的曹丕甚至在其中察觉出一分不怀好意的坏笑。

    “曹公若想知道某用的剂量是否合宜,不如找人一同试药,若其以双倍的剂量服用都性命无虞,那曹公便不必担心了。”

    此言一出,曹操尚未首肯,曹丕的鼻尖已猛地一抽,分明在里面嗅出了坑骗的意味——

    这摆明了逼他做这个试毒的孝子。

    曹子建用人甚毒!

    才一抬头,便见曹操正以似笑非笑的眼神淡淡打量着自己这个嫡长子,一双老来发碧的眼瞳分明地冷了几分,仿佛在质问他为何不立即站出来应声。

    凉滑的夏风撩过背脊,薄薄的冷汗上激起一阵冰凉的涟漪。他不禁打了个寒噤,被迫接下这话茬:“……若丞相需要试毒之人,臣甘愿此人是自己。臣是丞相的亲子,想必比旁人体质更相近些。”

    到底是曹操一手调/教出来的嫡长子,只眨目的功夫已调整好情绪,语气坦诚真挚,丝毫不见被逼无奈的心不甘情不愿。

    他拱手肃立,脸深深埋下,生怕再抬眸便露出了眼底的不忿。

    半响,才听得头顶传来渺渺一声:“罢了,你是孤的嫡长子,怎可以身犯险?周先生既然如此自信,不如就请尊师与华佗先生同孤一道服药。”

    闻言,曹丕如蒙大赦暗暗长舒一口气。

    眼角露出的一抹光也骤然冷凝。

    他想,他的好弟弟曹子建装得一幅天真无邪的面孔,其毒辣的心思却是防不胜防。

    可这周子沐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他忍不住地转了眼眸,却见青年仍旧端立,面容淡静。那幅永远波澜不惊的表情几乎令他生厌,好似一层层地剥开对方的诡计,却总还有更深的圈套等着他。

    这一回李隐舟又偏要忤逆他的心意似的,并没有继续争辩,只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抬手收起摊在案上的药方。

    和年轻人略多谈了几句,曹操也疲倦地揉一揉额,令侍从道:“让环夫人来,她最安静。”

    曹丕便很乖觉地告了退。

    李隐舟那一成不变、风轻云淡的眸子却若有所思。

    若没有记错,当初交付曹操交付给孙辅的信物正是一枚玉环,令人很难不产生关联的遐想。

    这个名字,也实在有些熟悉。

    ……

    以端静闻名的环夫人正得宠爱,如今住在离曹公最近的小院,一得令,便梳了发髻、抱了扬琴,施施踏月而来。

    年轻的先生刚掩门退出。

    门缓缓地合上,温暖的烛光便从他清俊的脸颊褪去,修狭的眉目上落了薄薄一层霜花。

    仿佛感受到这道注视的目光,他不经意地回首,单薄的里衣被夜岚一卷,无声飘飞。

    隔了白衣广袖,两人的视线错落片刻,终于在空濛的月光中擦过了一瞬——

    “夫人。”

    急匆匆的呼唤蓦地将她从渺如隔世的相遇中拉回现实,这声音透着真切的、熟悉的媚俗:“曹公正在等您。”

    夜风停了一停,月色静下,那人清绝的身影也寂静立在原地。

    环夫人执琴的手扣紧了弦。

    她匆匆地垂首走过门前的台阶,在那位先生欲言又止的复杂眼神中驻足了片刻。

    可她终究没有转过头,没有搭一句话,只在对方慢慢抽离了疑惑、礼貌地颔首辞别后,吩咐侍女道:“夜里风大,记得给先生添件外衫。”

    ————————————————

    翌日。

    得了曹操的许可,李隐舟开始着手配置药方。

    除了砒/霜,轻粉、蟾酥也样样都是要命的剧毒,这个方剂需要极细致的配比。

    此法原本是民间治疗血癌的秘方。

    在遥远的现代生活中,他曾偶然涉猎过相关的知识,于是大胆地将之推广到脑瘤的领域,没想到竟也算有所成效。

    不过终归也只能延长寿命而已。

    手上滑腻的触感勃勃一跳,逼他收回遐想注意手中的活计,这才观察到掌中的小玩意儿已经被辛物刺激出了满身的白色粘液,于是拿陶片细细地刮走这些看似肮脏的宝贝。

    “子沐要我们抓来蟾蜍,就为了这个?”

    饱读诗经的曹植何曾见过这些民间杂艺。

    倒也不嫌脏污,颇有兴致地围观起制药的过程。

    李隐舟将用完的蟾蜍丢回池塘,以细细的火苗烘烤陶片炮制蟾酥。这个简单的步骤不是一两刻就能完成的功夫,曹植那点外行人的好奇心在热辣辣的毒日下一烤,便蒸走了大半。

    杨修一眼便瞧出他没了耐心,轻咳一声给了个台阶:“丞相南征在即,子建你当多读读兵书,日后在战场上或许能替丞相出谋划策。”

    曹植刚看得无聊,含笑与二人告辞。

    这样暑热的天气,柳枝都在蒸烤里焉了精神,有一搭没一搭懒散地拂出一圈聚散的涟漪。

    杨修的声音却冷淡得令人心头发寒:“你究竟是何人?”

    李隐舟专心致志地观察着陶片下的火候,没有精细的仪器与明确的数字,一切细微的变化都只能用肉眼分辨,半点容不得分心。

    待蟾酥褪了本色、颜色新成,才抽身立起,呼一口气吹走陶片上的灰烬。

    见他似无交谈的意思,杨修忍了忍心间的不悦,又道:“你刻意在丞相面前说那些话,是为了挑弄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关系。子桓本就是多疑之人,现在一定觉得是子建处处在与他争锋和为难!你这么做,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身为主簿要得知昨夜之事易如反掌。

    李隐舟这才忙里偷闲地斜睨他一眼。

    竟露出疑惑的表情:“他们难道不是争锋相对的关系吗?”

    杨修倒被这话噎得哑口无言。

    若真是兄友弟恭,何至于为了一个陌生的外人彼此猜忌,暗生怀疑?兄弟阋墙已久,只是明面上未曾刀戈相对——

    或许已经相对了。

    但他没有抓住把柄。

    既不能证明那日动手刺杀曹植的杀手是曹丕的手下,便只能忍一时风平浪静。可还没等到秋后算账的时候,周隐这一番作为却提前撕开了和平的表象,将兄弟之间多年的暗澜推向一个高/潮。

    而今曹丕怀疑曹植刻意派周隐给他使绊儿。

    他杨修也渐渐疑心这人是曹丕布下的暗子。

    这周子沐夹在两派中间,不仅没有半点煎熬,倒混得风生水起,把他们二党都耍得团团转。

    杨修深深颦了眉:“你不必用巧言善辩的口舌来诓骗我,搅乱了一池浑水对你并没有任何好处,曹公也不是能被你玩弄的人物,我奉劝你日后收敛些。”

    这句威胁的话甩出来,似为他助长气势般,和煦的夏风骤地狂乱起来,吹皱了满池平静的水波,隐隐激荡起破碎的浪花。

    轰一声雷鸣。

    暴雨哗地泼了下来。

    两人谁也没料到转眼便变了天气,冷风冷雨兜头拍下,令剑拔弩张的气氛陷入沉寂。

    杨修的眉上淌下如注的雨珠,隔了水帘警告地递出一记眼刀,转身拂袖而去。

    李隐舟叹一口气。

    听了杨修这一响唠叨,刚烤好的蟾酥浸了雨水,又只能重头再来。

    ……

    加班加点地赶制了两日,这剂汤药才熬出了锅。

    第一碗极慷慨地送去了牢里。

    李隐舟对此其实并不担心,他那日留给张机和华佗的衣物里都暗夹了事先调配好的解毒炭粉,两者互相抵消,对身体的影响并不会很大。

    果然,不出两日的功夫,新出炉的汤药就送进了曹操的房间。

    就在知情的几人皆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的时候,另一道惊雷似的消息便传来了邺城——

    孙权拒绝了投降。

    他与刘备结了联盟,命周瑜鲁肃分任左右都督。

    来书,迎战。

    第 90 章

    消息传来, 曹操立即整兵挥军南下。

    带毒的药煎熬了他的身体,但痛楚中那股活的生机却重新蔓延回他衰老的生命,令他清晰地感受到体内对抗着病魔的另一股力量。

    他疼至麻木的头颅清醒异常。

    毒与病在体内交战, 最终倒下的只会是自己的身体。

    他还能活多少年?

    曹操登临船头,眼前是晓风残月、烟波浩渺, 而他丝毫不觉凄凉, 眼中只有壮阔的大江、奔腾的巨浪。

    人生得意能几时?在辉煌中落幕,便是不朽。

    ……

    出发之前,整顿人事。

    年轻气盛、壮志勃勃的曹植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伴随的名单里头,而近来备受冷落的嫡长子曹丕却在杨修的力谏下留守邺城。

    兄弟二人关系骤然恶化,在自己的老巢都能被人刺杀,兵荒马乱的前线谁敢保证曹丕不会借刀杀人?

    为了这年轻稚嫩的少主, 杨修真是操碎了心。

    曹丕本还想争取,却被另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绊住了。

    他的友人、文学掾司马懿近日称病不出。

    司马懿称病这事由来已久, 尚且算个典故。

    打建安六年起, 曹操听闻此人的声名数次召其入仕,然而这司马小儿非但不感恩戴德,还一次次谎称自己有风痹症,不肯为曹氏幕僚。

    一次装病是恃才傲物,数次便不识抬举了。

    曹操岂是被拿捏的人物, 当即一道诏令下去,牢房和朝房,自己选一个。

    司马懿于是收了行装灰溜溜地滚来了邺城,和同样天天生活在父亲高压下的曹丕一拍即合, 倒成了交心的挚友。

    这段旧事本已渐渐平息,司马懿这一通操作又闹得满城风雨,忙于备战的曹操也不得不抽空拨李隐舟过诊病——

    “告诉他, 若孤回来他病还不好,那就去大牢给孤看战俘!”

    李隐舟领命而去。

    司马懿住在一所僻静的小院。

    庭前悠然种着一颗槐树。

    司马懿正挽了袖、趿着草履,饶有兴味地研究在树干上一曲一曲攀爬的一只毛毛虫,视线偶然瞥见门后静悄立着的一抹身影,当即僵硬了笑容,扶住腰扯着嗓子呻/吟两句。

    来人立于斜阳余晖中。

    搭着眼帘,一动不动地瞧着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长。

    见其没有动弹的意思,司马懿轻咳一声,举拳掩唇,露出苦巴巴深皱的眉。

    “尊驾来了也不说一声,懿有心无力,实在不能恭迎了。”

    有些昏黑的暮光沿着篱墙的沿照入,这位周隐先生面上的表情显得随和极了,意料之中的恫吓没有听到,倒见其迈了洒脱的步子走进庭院,端着认真的眼神径直扣上他的手腕。

    眉头蹙起。

    司马懿眼睛跟着一眨。

    还真是个巫医?不是来游说的使者,也非来拿人的武官?

    他小心翼翼地问:“先生是否是神医周子沐周先生?”

    曹操身边的大事小事皆是邺城的新闻。

    司马懿不想知道也难。

    自打听说此人治好了丞相的头风,他便惊觉不妙,果然又闻曹公立即将南征提上日程。

    打仗?太危险了!

    他马上熟练地买通了御医,称病在家,足不出户。

    顺便也劝劝自己的挚友曹子恒勿要趟这趟浑水。

    李隐舟点一点头,继续看他表演的戏码。

    司马懿装病是人人皆知的事情,然而掩藏在浪荡不羁、贪生怕死的壳子底下的那颗虎狼之心,却恰被眼前这幅畏畏缩缩的表情精湛地遮掩过去。

    司马懿被他看得如芒在背。

    四顾无人,怂怂地道:“先生可是看出了什么不同的病症?”

    紧缩的瞳孔中浑然泛着生怕被揭穿装病的担忧。

    李隐舟索性陪他演下去,眉头一颦,眼神不妙:“司马先生的病很是罕见,并不是那些庸医所说的风痹,我平生也未曾见过,只听师傅提过一两句,不知当讲不当讲。”

    司马懿垂眸耳语:“先生请说。”

    李隐舟拿仅二人能听清的气声道:“昔列国争雄,楚国为其中一霸,当时有个叫范蠡的人病重于家,浑噩疯癫,被世人称为‘楚狂’。我观乎君之症结,倒和楚狂有些相似。”

    司马懿目光微妙了一瞬。

    低垂的眼睫间隐约透出冷光。

    李隐舟顿了顿,淡道:“所幸楚狂遇文种,一夕之间病症好转,才有后成越王勾践重臣的故事,可见知己之人是世上最好的一帖药。仲达得遇子桓,想必离病愈之日也不太远了。”

    司马懿抬起眼眸。

    懒洋洋的眼神里夹了一丝凛冽的光芒,似瓷上映出的一竖冷而亮的折光,他静静瞥对方一眼,忽而一笑。

    那卑怯的模样已全然不见。

    僵硬的手指顿时灵活起来,点了点自己的额,又指向李隐舟。

    “君与懿的目的是同样的,先生为什么要相逼呢?”

    这回换了李隐舟装疯卖傻:“某一介草民,能有什么目的?”

    司马懿微笑的神色里带了些许会意的微妙,站直了身深立斜阳浓重的辉光中,一切的迷惑都应刃而解。

    他昂首望天,挑眉道:“一开始,你接近曹植得见丞相,我认为你是有野心、也聪明的人。可后来你却如此僭越,在曹公面前耍小伎俩挑弄他们兄弟的关系,我便百思不得其解,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说到此处,司马懿负手长立,唯眼珠转向李隐舟,笑容有些得意:“现在我终于明白,你的目的是令杨修不得不提防曹丕的报复,你要曹丕上不了前线,你要我司马懿跟着退守邺城。因为你……”

    暮风将云一拨,天色骤然黯淡下来,司马懿的颊侧褪去了霞光,眼神烁着冷意。

    “你是江东的人。”

    语气极为肯定。

    他此前万万想不通的是,周隐何必下这样的苦功夫逼曹丕留下,而今天此人的一席话才令他明白,原来他早就看穿了自己的戏码和野心!

    这人知道那个世人口中有名无实、贪生怕死的司马懿绝非池中之物。

    他知道若自己去了前线,必将影响战局!

    司马懿瞟着他纯良又温和的神情,竟头一次有了被人算计进去的心情——他可是连洞察秋毫的曹操骗过去了。

    但与此同时,一种战马嘶槽、宝剑鸣匣的激烈心情蓦地翻滚,不禁生出一种只恨生于长江两岸的遗憾。这世上能有几人拨开世俗的尘屑,看透他司马懿的抱负与胸襟?

    司马懿叹息一口,悠悠地道:“所以你和我的目的实则是一样的,我们都不希望子桓一党参与南征。此次南征,恐怕江东就要被丞相收入囊中,战局分明,前线看似前途光明,实则根本没有我们这些后辈说话的地方。何况丞相生性多疑,倒不如安守邺城,也许还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本也犹豫。

    但在周隐的推波助澜下,杨修抢先动手,曹丕一党陷入被动。何况年初司马赵温举荐曹丕反被贬官的事还摆在眼前,曹操未必愿意令这个嫡长子早早出头。

    为今之计,只有以退为进。

    落日沉沉,烟霞渺渺。

    司马懿说了一响,激动的心绪归于宁静,他垂手闲闲拨弄凋敝的草木,不经意地往后一瞥:“先生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为何今日还要找懿?这些心思恐怕并不是出于曹公的授意?”

    李隐舟安静听他说了这一席话。

    他道:“曹公或许的确不知道你的心思,也不知道某的来历,但他绝不是被你我戏耍的人。”

    “的确。”司马懿笑得嘲讽,“曹公有心打压子桓一党,不希望他太过出挑,也渐渐扶持子建,刻意制造兄弟相争的局面,为的就是锻炼出一个不畏流血的接班人。你我二人皆不过是他手中棋子,执棋的人又如何会揣度棋子的喜怒?”

    话到此处,他踱了几步,走出树底的浓荫,高挑的身子微微俯一点,几乎与李隐舟贴面相对。

    两双眼贴得极近。

    司马懿道:“曹公心知肚明你的戏码,但于他而言你至多算是曹植的人。他虽然有心平衡两方势力,却不会轻易相信你。所以一时半会,天牢里那两位是放不出去了。可你是江东之人,此行随军南下,未必还会回来了。”

    和聪明人说话便极省事。

    李隐舟只寥寥数语,对方已明白了他此行的来意。

    曹操南下,背后的邺城由曹丕镇守,他想托司马懿借机设计救出华佗与张机。

    司马懿说得口干舌燥,不由舔了舔嘴唇,眼神透出一股狐狸似的老练精道:“那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李隐舟对上他狡黠的目光,微微笑起来:“曹公若知道司马先生如此精于筹谋,未必肯让他的儿子结交这么危险的朋友?”

    司马懿却浑不在意地笑起来。

    唯有眼底懒散的情绪紧绷起来,眼圈的细小肌肉微微抽动,目光更加狭长。

    “你没有任何证据,就凭一张嘴?”他也不是轻易被人拿捏的,“要陷害一个人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李隐舟的神色平和极了,淡淡地道:“我可是江东的细作,有个内应并不奇怪。”

    司马懿眼神一凛:“曹公不会信你的鬼话。”

    李隐舟却笑:“那不如试试好了。”

    二人贴身低语,鼻息交融,看似亲密至极,然而话中暗藏机锋,短兵相接,你来我往亮出刀光剑影。

    这一刻,司马懿不得不承认自己落了下风。

    光脚不怕穿鞋的,他比对方惜命,而对方却敢搏命。

    况且,结交一个朋友,总比树立一个敌人更好。

    司马懿的眼神和软下来,算是默认自己略输一筹。

    唯独有一件事情他时至今日仍然想不明白。

    索性问个清楚:“我还是不明白,你连死都不怕也要趟这趟浑水,既然无畏生死,何不干脆不做不休,下毒杀了曹公?”

    第 91 章

    说这话时, 司马懿负手稍微前倾了身子,狭长的眼尾挑起,透出精打细算的笑意。

    他不信此人从来没动过这份心思, 尤其在捕捉到对方平静眼眸下微微流淌的波澜,更确信自己心中的想法。

    二十五岁的年龄,不算年少,入世颇深。既有勇气深入敌营, 自当抛弃一切天真幼稚的想法, 绝不至于因为手软而留情。

    李隐舟的目光越过他蛇信般探寻的视线,烈烈烟霞燃在天际,浸着昏黑的暮色, 如四起狼烟。

    他和润的眼膜映出淡淡红光。

    “仲达估错了两件事。其一, 某从来没想过毒害曹公,曹营智者如云,大战当前,曹公即便身死,他的幕僚也会制造其尚在的假象。何况曹公心思细腻,年事已高,恐怕从他第一次生病开始就已经筹备好了一切身后事,届时自然有人继位。杀他不足以救江东。”

    司马懿的眼神变得有趣起来:“说得不错,杀他不是上策, 只会逼出另一个孙仲谋,你们以后会更麻烦。那么另一个原因呢?”

    晚风一撩, 李隐舟眸间光点如野火一跳。

    他微微一笑,像分享着不能说的秘密的孩子般拉拢司马懿的袖子,压低了声音,半真半假悄声地告诉他:

    “——因为我们不会输。”

    ……

    李隐舟的话司马懿并未放在心上。

    狠话人人都会放, 但现实却如此残酷无情,曹公整顿了老牌的北原陆军和新得的荆州水师,会兵二十万准备南下。

    而孙权,他只拨了三万兵力。

    二十比三。

    这是个小儿都会做的算术。

    司马懿轻呵一声,捏着棋子上的手指嗒一声扣下,对着对面隐约焦虑不安的年轻友人淡淡地笑了笑:“子桓不必如此急切,其实不随军也不是坏事,做多错多,丞相喜欢安分的人。”

    曹丕的眼神透过晦暗的光直视他:“周隐和你说了些什么?”

    司马懿搭下眼睫,瞧着局面,想着下一步落子何处。

    动手之前,先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他希望我能救张机和华佗,他二人身上有解毒的妙药,我们可以用诈死救出他们。”

    一听这话,曹丕神色更阴郁了几分。

    他想起周隐刻意示好引他同进,而后却设下陷阱差点把他坑了进去,不悦之意几乎压抑不住,不由冷了眼神:“从商的贱民都知道银货两讫,他却想三方赚钱,人心不足,我们帮了他也不会有好处。”

    听了曹丕的抱怨,司马懿滚动的喉咙蓦地一停。

    青年的话不合时宜地萦绕在耳边——

    “我们不会输。”

    若此话成真了呢?

    积年以来,他纵观天下制定谋略,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设想行在轨迹之中,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若眼下这个节骨眼丞相真的败了,那么——

    跟去前线的曹植讨不着任何好处,留守邺城的曹丕却可表现出该有的沉着冷静。

    茶碗上的雾气缭缭散去,他的眼神透出鹰隼似的精光,缓缓压低头颅勾起一抹会意的笑。

    曹丕不解这个多少沾点疯癫的友人,警惕地一瞥他:“仲达,丞相不喜欢旁人自作聪明,我们没必要替别人做嫁衣,既然已经吃了暗亏,以后只能绕开此人。”

    还是太嫩了。

    司马懿内心微哂,缓缓笑道:“子桓,他逼你留下,这就已经是先给了货物,现在轮到我们奉还诚意了。”

    曹丕瞳孔骤然紧缩,懵懂中却也隐约参悟到了什么,凝眸深深看着亦师亦友的司马懿。

    司马懿笑容淡去,抻长了半身扶袖拈起一子,越过楚河,稳稳落在曹丕面前。

    “我们姑且先看着。”

    ——————————————

    十二月,大军整装南下,曹军一至长江,几乎与孙刘联军正面撞上。

    初次小规模的碰撞中你来我往各有输赢,双方最终各自扎营在长江的南北两岸,隔江相望。

    凛寒的朔风卷了湿润的水气扑面而来,浸着肌肤有种彻骨的严寒,南国的冬天是这样一把冰凉的软刀子,磨人地将皮肉一层层割开,把寒意深深注入血肉里头。

    北原的将士多少有些不耐这番水土。

    荆州收来的水师也在寒风里打着哆嗦。

    说白了,行军打仗都是拿自己的性命替上头的人建功立业,这腊月隆冬的,谁愿意忍饥挨饿地上阵杀敌?谁不愿意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喝一口热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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