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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133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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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刀离开东宫的时候, 眼中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和热切的期盼, 急切的想要快点见到竹生。

    他步履矫健, 小宫女气喘吁吁的提着裙子一路小跑才勉强能跟上, 更遑论给七刀带路了。其实小宫女能到竹生身边才不过两年的时间, 真论起来,对这长宁宫, 对竹生的寝殿,七刀比她还熟悉。根本无需她来带路。

    不一会他就到了寝殿。寝殿灯火通明,有女官在廊下等候着他。

    “定远侯。”女官屈膝行礼,“请随我来。”

    说罢,她转身给七刀带路。

    七刀看到她便怔了怔, 看到她欲要前行的方向,他停下脚步, 狐疑的道:“去哪?”

    女官道:“陛下正在侧殿等侯爷。”

    在他回来的第一个晚上,竹生……不是在寝殿等他。七刀那颗火热的心忽然就冷静下来了。他因为竹生而发昏的头脑也冷静了下来。

    “冯世女。”他唤道, “可有什么我该知道的事情吗?”

    这女官是齐国公世女冯云。当年她将齐国献给竹生,而后齐国三姓作乱, 七刀带兵入齐, 得到她颇多支持。两个人也算是有些交情。那之后,她便离开家来到了竹生身边, 竹生一直很喜欢她。

    几年不见, 如今看来,她已经成了竹生身边的心腹女官。可今夜是他和竹生的久别重逢,等在廊下的竟然是冯世女……这种感觉就太不像情人的私会了。

    冯云跟随在竹生身边, 自然不是全然不知。她心情有点复杂,却不敢对竹生和七刀之间的事擅自插嘴。看在过去的交情上,她轻声的提点七刀:“侯爷的杀气,太重了些。”

    ……说的,还是屠城那件事吗?七刀心头一紧。对冯云点头道:“多谢。”

    冯云摇摇头,转身引着七刀去了侧殿。

    待七刀进去,她关上殿门,便退下了。早得了竹君的吩咐,宫室四周没人敢停留。

    七刀走进侧殿,就看见竹生坐在几案前。看到他,她放下手中的奏章,凝视了他一会儿,唤道:“赵锋。”

    七刀忽然屏住呼吸。这一刻,他意识到,坐在书案后的这个女子,是他的君王,不是他的爱人。

    月上中天的时候,定远侯赵锋走出了女帝寝宫的侧殿。他站在廊下看着天上的月亮。没一会儿,那月亮便被一片乌云遮蔽,夜色便如墨一般铺陈而下。

    赵锋一直站在那里没动,站了很久。

    竹生的话一直响在他耳边。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可知道小节的感受?

    生杀由人。身不由己,命不由己。没人……想做小节。

    我知道你有理由,有原因。我也知道,这件事的后续反应。所以,你现在以功封侯。

    作为你的君主,我接受你的作为,承认你的功劳。你该得的,我一分都不少你。

    只是我,作为我自己……赵锋,我和你,就到这里。

    她曾说过,如果有一天不再喜欢他,会明明白白的告诉他……

    赵锋的身体忽地一颤。

    不!她一定是太冲动了。过几天!等过几天!他再和她好好谈谈。

    她明明也承认他的功绩,又为何不肯接受他这个人呢?她是君王……她当然是君王!她和君王这个身份,难道还可以分开吗?

    为何,为何她……变得让他觉得如此陌生?

    现在的她明明比当年的她还要强大,为何却要收起自己的刀?

    她难道忘记了吗?即便是她,都曾被人强迫。这个世界,只有强者才能真正的无畏。

    她曾经什么都不怕,现在,却在怕什么呢?

    赵锋在竹生门外的廊下站了许久,他的拳一直紧紧的握着。

    他和她隔着一道门,距离不超过十丈,却仿佛隔着天涯。他满心热切的归来,不料这里等着他的却是她与他的决裂。她变得如此陌生,仿佛他从未认识过她似的。

    一直到露水打湿了鞋面,赵锋才终于离去。

    “吱呀”一声,殿门打开,晶灯明亮的光洒了出来,门前廊下,石阶连着青石板甬道,有一道长长的影子。

    竹生走出来,站在阶上,看着黑洞洞的夜和自己的影子,默然不语。

    她忽然转头,长廊深处,黑衣绿眸的男人站在夜色中看着她。黑衣如墨,夜色也如墨,他像是融进了黑夜里,又像是她的影子。

    竹生与他对视了片刻,转身回了寝殿。绿眸男人垂眸,后退一步,真正的融进了夜色里。

    定远侯赵锋没几日就发现,他失去了自由出入宫廷的特权。

    长宁宫的种种规章制度,由范深一手打造。在从前宫中只有竹生一个主人的时候,相对宽松。很多重臣都可以自由出入宫廷。还是在竹生有孕之后,范深力主强化并改革了宫城警备制度,使之严格起来。而后便是副相们入宫,也一样要遵守宫规和流程。

    一直以来,有自由出入宫廷的特权的,就只有两个人——范深和赵锋。前者是女帝最信任的重臣,后者是女帝的情人。

    赵锋甚至可以算是一直就住在宫里。他自己的府邸,那时候几乎就没怎么回去过。

    可当赵锋再次想要入宫的时候,却被拦住告知要觐见陛下,须得按流程通报。定远侯的脸色,如乌云一般的阴沉。

    他按照规矩通报了,竹生却没有见他。他没有立刻离开,转而求见太子。很快便有东宫女官亲自来为他引路。

    竹生并没有隔绝他和毛毛。

    她对他说,不管他与她之间怎样,他是毛毛的父亲,这一点不会改变。她也明确的表示了,不希望她和他之间的关系的变化影响到毛毛。

    赵锋回想起了她的这些话,在见到满眼欢喜向他跑过来的毛毛时,那些想说的话就憋回了心里。

    这世上,竹生爱毛毛,超过任何人。如果他以他和她之间的事去“影响”毛毛,会怎么样呢?

    大约,会失去毛毛的“父亲”这一重的身份?赵锋摸着毛毛的头,苦涩的想。

    他的孩子不是普通的孩子,他生来就是太子,将来……也会如他的母亲那般成为他的君王。

    数日之后,在竹君的书房中,当要议的事都处理完毕,竹君在与丞相们闲聊的时候,玩笑般的对丞相们道:“定远侯年纪不小了,还没有妻室。诸位丞相,倒是也帮着操操心。”

    其实自从庆功宴那日,定远侯被发现竟然没有留宿宫中,关于竹君与定远侯有隙的传闻便已经传了好几日了。现在,不过是被竹君亲口证实了而已。

    能做到一国的丞相,就没有一个不是人精的。

    范深最先笑着接口了话题,而后众人纷纷捧场,而后竟忽然惊觉,立国十三年,竟有一大批“二代”们到了适婚的年纪。谁谁谁家的儿子十分出色,谁谁谁家的姑娘不让须眉,一群丞相们忽然集体燃烧起了媒婆之魂。

    这并非是因为他们天性八卦,而是因为澎国发展到现在,正是到了权贵们重新定位重新洗牌的时候了。婚姻结的是两姓之好,联姻是权贵们最常用的手段。

    在男人们热烈的讨论中,殿中唯二的两位女性,竹生是微笑旁观,范翎是先望着她,而后垂眸不语。

    待众相们离去,唯有范翎被留下。

    “怎么了?情绪不高?”竹生问。

    范翎神色复杂。她与竹生相识于少女时代,忽忽便已经二十多年,二人之间无话不谈,相知甚深。

    她少时遭遇不幸,本亦自伤自怜。是竹生的陪伴和守护伴她走出了阴影,坚强了心志,让她浴火重生。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她不仅身居高位,仕途顺利,与丈夫杜城也是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如今已育有三子。

    反倒是在她心目中强大无敌的竹生,无人相伴。

    范翎沉默许久,道:“当年我不欲嫁,父亲对我说,男女,是人生欢事,叫我寻一二情郎,莫要负了青春……父亲的话,我想送给陛下。”

    翎娘这是在担心她吗?竹生靠着凭几,撑着头,笑着叹气。

    “知道了。”她道,“放心,我当然不会自苦。”

    范翎始放心。回家后,她被父亲叫住,追问她和竹生都说了些什么。

    范翎今年已经三十六岁,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十余年,早不是父亲掌中说什么听什么的小女儿了。她闻言柳眉倒竖,道:“父亲想知道什么,自去问陛下。莫要算计我和陛下之间的私谈。”

    范相刺探之心被女儿拒绝,立刻哼唧着向地上软到。

    小范相大惊,忙跪地相扶。范相有了年纪,这两年身体已经不比从前。小范相连声唤着“父亲”,范相只揉着太阳穴连呼头风又犯。小范相将信将疑,难断真假,只得跪地与他按揉头皮。

    范相哼唧着向女儿问话,问不出来便呼头痛,连哄带吓的终是问出了竹君的态度。

    听闻竹君言说“不会自苦”,范相登时精神抖擞的翻身坐起,高声唤来自己的书童:“取我的名帖,送到平陆候府,请平陆候明日过府小酌。“

    小范相气得倒仰,跺脚怒道:“再算计我!我搬回自己府中去!”

    几位丞相宅邸都是御赐,小范相也有自己御赐的宅子。只是范家虽有数房归聚盛日城,却都并不住在丞相府中。她若是与丈夫孩子搬回自己的宅中,只剩老父一人未免凄凉,这才一直陪伴而居。

    范相忙用好话去哄女儿。

    小范相恼道:“休哄我!只此一回,下次再也莫想骗到我!”说罢,甩袖而去。

    范相在后面连连唤她,她也不搭理。一转头,小书童一脸的机灵相,眼睛咕噜噜的正瞅着他。范相讪讪道:“她上次也是这般说的。”

    书童掩口窃笑。

    赵锋以为,他和竹生之间还可以修复。他没想到的是,一旦两人间产生了裂痕,便总有人会趁虚而入。

    竹生倒是早想到了。毕竟向她献美这种事,范深暗搓搓的早就想做了。她只是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会是平陆候韩家。韩毅与赵锋之间的争夺,看来比她想的还要更激烈一些。

    她也没想到,韩家的人会这么有眼光,他们送来的人,会这么的合她的眼缘。

    那青年不过二十出头,生得俊秀如松。一身青衫,在穿透窗纸射入的阳光中,仿佛镌刻了时光。

    竹生刹那间想到了寒潭,碧竹,想到了长满银线草的草原上,一个迎着朝阳而立的青衫人。

    “叫什么名字?”她问。

    青年含笑答道:“旁人唤我彦郎。”

    “彦郎……”竹君笑道,“是个好名字。你若到我身边,我希望你是自愿,不是为旁人所迫。”

    竹君说着,对彦郎伸出了手。那是这个国家乃至这片大陆上,最有权势的女人的手。

    彦郎心潮澎湃。

    他握住了那只手。

    “愿伴陛下左右。”

    134

    九寰大陆, 长天宗。

    一只翠鸟扑扇着翅膀, 飞悬于空。若贴近看, 会发现这翠鸟的眼中有一圈圈的光晕闪动, 它所看到的影像, 在这光晕闪动中,被传送到了遥远的妖域。

    然而今日的炼阳峰依旧如昨。光秃秃的峰顶, 空荡荡的平台。冲昕道君依旧闭洞封府,并没有出关的征兆。

    时光荏苒,离炼阳峰的杨姬被逐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这样的时间长度, 于凡人已经是半生, 在长天宗,不过忽忽一段光影。

    大家还记得炼阳峰上年轻的天才道君在闭关修炼, 却已经没有人还记得当年美丽动人的凡姬了。长天宗看起来,就和当年杨姬离开时几乎没有变化。

    这二十多年并无大事发生,弟子们日复一日的修炼生活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他们的面孔都没有变化。

    仙鹤成行飞过,在空中相遇的人们会抬手打招呼。往下看去,象忘峰人来人往, 百尺峰剑光闪烁, 青岩峰时不时响起阵法爆破之声。

    一队黑衣执事用比平时快得多的速度向护山大阵的某处飞去。

    今日若说有什么与以往不同的地方, 便是巡山执事接到示警, 有人……叩响了山门。

    虹罩之外的不远处,半空中停泊着一楼小小楼船。船头处,站着一男一女。

    男的金丹, 女的筑基。此时,男人捏个手诀,一道光自手心发出,箭矢般射到了虹罩上,在虹罩上激起了一圈圈涟漪。他正待再来一次的时候,女子忽然按住他的手腕,道:“来了!”

    虹罩隔绝神识,男子只能眯起眼睛看去。果然影影绰绰的看到虹罩内有一队黑衣人高速飞行过来。

    “那是……?”他问。

    女子凝目看了一会,肯定的道:“巡山执事。”

    男子整了整了衣襟。

    他虽是金丹,却是个散修。生平还是第一回来到四大宗门之首的长天宗,于散修而言,长天宗直如圣地,他情不自禁的感到了微微的紧张。

    虹罩消融,洞开。一名黑衣执事穿过洞口飞出来,在他们前方不远处停住,朗声道:“此处乃长天宗。何方道友叩门?”

    男子看了眼身边的女子,那年轻女子上前一步,道:“是我。”

    黑衣执事打量了打量二人,见两人既未着任何门派的制服,腰间也没有大门派表明身份的腰牌,想来是两个散修。那女子生得眉目秀丽,是个美人。虽然只是个筑基修士,眉目间却有一股难言的出尘之意。

    黑衣执事便客气的询问:“敢问道友从而而来,来此为何?”

    女子却没有答话,她凝视着英气勃勃的黑衣执事,如墨的双眸中忽然泛起金光,一双瞳孔全然变成了金色。那金色的光在她的眸中不停的旋转、流动、聚合。

    黑衣执事先是一愣,而后脱口而出:“九转金瞳!”

    他望着那秀丽女子,又惊又喜,却又不敢确认。屏住呼吸,只等着那女子开口。

    金色淡去,女子的双眸又恢复成了漆黑乌亮。她望着面前一脸英气的黑衣执事,眼中泛起笑意:“小柯?”

    “你还没结丹?”她笑道,“怎地还在领巡山执事?为何不出山历练?”

    小柯激动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道:“你、你、你是!”

    女子看他语无伦次的模样,不禁莞尔,道:“还不速速去禀告掌门,我回来了。”

    “是!是!弟子这就去!”小柯踩着飞剑,原地打了个转,又转回来,“不、不,真人,先请入山!”说着,他便让出了通路。

    女子微微点头,对男子道:“昆哥,走。”

    被唤作“昆哥”的男子点点头,捏决驱动飞舟,穿过了虹罩。

    “丘翯、谢金海!立刻往证道峰去禀报掌门真君!”小柯踩着飞剑冲到了前面。

    他这一队执事们只见领队出去片刻,便领着两个陌生的散修入了山,还一脸喜色,不由都是愕然。却听小柯高声道:“就说——冲琳真人回来了!”

    执事们静了一瞬,顿时哗然!除了一个后进的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执事一脸茫然,其他人都是面露喜色。

    “真人!真人!是你吗?”有性子跳脱些的,已经开口问道。

    “是我。”冲琳笑着看这些弟子,心底生出了说不出的怀念和欢喜。“还不去禀报?”

    “就去!就去!”被领队点名的两个弟子一边喊着,一边流星一样化作一道光飞远了。

    昆哥微凛。

    这些黑衣执事都只是筑基,还未结丹,但他们身周灵气凝实,威压外放,显然实力都远超普通的筑基。

    这……就顶级宗门的实力吗?

    他心思转过。那些执事弟子已经争先恐后的飞在了船头船侧。

    “真人真人,我来给你带路!”

    “傻!真人需要你带路?”

    “哈哈哈哈真人样子变了,我没反应过来!”

    这些弟子们长年生活在宗门中,许多人都还保持着少年般的心性。冲琳看着他们,便忍不住露出笑意。

    一转头,昆哥正神色复杂的看着她。

    “怎么了?”她问。

    昆哥道:“原来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是一个没有家族也没有宗门的散修,偶然从妖兽爪下救下了她。两人互有好感,她也是散修,从此便一路相伴。去年她终于筑基。虽是才筑基,天赋资质却惊人,今年便已经修炼到了筑基圆满境界。

    只是她升了小境界之后,经常神思恍惚。前段时间才稍稍清明些,却忽然说自己找到了重入轮回前的记忆,声称自己是长天宗一位元婴真人。

    他大吃一惊。

    似他这样的散修,说起“长天宗”都仿佛是在云端一样。虽然也知道世上有许多秘法可以保存轮回前的记忆,但那毕竟稀有。对他这样按部就班,苦哈哈修炼上来的人来说,乍闻那样的秘术,总觉得这种事让他撞上的概率……太小。

    冲琳微怔,道:“原来你一直不相信我?那……为什么还要陪我来?”

    昆哥苦笑道:“我看你心志坚定,不撞南墙不回头……”所以豁出去陪她来这赫赫有名的长天宗来撞南墙。

    冲琳目光温柔,带着情意,牵住他的手,轻声道:“不管怎么样,你都愿意陪我来,我心中……很是欢喜。”

    昆哥心中一暖,唤了声“琪妹”,反握住她的手。

    却听冲琳道:“看,那是乐于峰……”她说着,就没了声音。眼瞳再次变成金色,波光旋转。

    每见到熟悉的人和事物,便会触发被封印的记忆。关于乐于峰的信息正在她大脑内解锁。

    长天宗山峰叠翠,景色瑰丽。穿过两峰相夹的峡谷,豁然开阔。

    天空间交通繁忙,仙鹤行行,执事队队。低等的制式飞舟飞得低些,高级的法器和骑兽飞得高高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容,神色从容自信。

    大宗门的气派景象,令昆哥目不暇接,神迷目眩。

    他没有注意到,随着一路飞来的所见,冲琳的双瞳一直被金色光晕所覆盖。冲琳真人越来越多的记忆复位,她眉间属于“琪妹”的柔情……渐渐的,淡去了……

    行到某处,冲琳忽然叫道:“小柯。”

    小柯踩着飞剑转个弯飞过来:“真人?”

    冲琳指着远处一座山峰道:“那里……”

    小柯扭头一看,乐了:“不是真人的观壁峰吗?”

    冲琳喃喃道:“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

    小柯吃惊,想了想,大胆猜测道:“莫非是……山河盘?”

    观壁峰,她的洞府。山河盘,她的本命法宝。

    冲琳的眼中像是有金色的旋涡在旋转,那实则是无数的命线纠缠在一起才发出的光。

    “肖昆。”冲琳唤道,“去那边。”

    肖昆回神,惊疑不定的看着冲琳。她怎么竟会唤他肖昆?她……

    肖昆陡然发现,这段不到一炷香的路程,“琪妹”的境界竟然就涨到了筑基大圆满境!他惊愕的看着她,她这……也太快了?

    “肖昆?”冲淋再次唤道。

    肖昆一言不发,捏个诀,飞舟转了方向,朝着观壁峰去了。小柯不敢阻拦,忙打手势叫旁的人去证道峰报信,他自己则跟着过去了。

    在观壁峰光秃秃的岩壁前,肖昆听到冲琳抚着岩壁喃喃自语。

    “我回来了。”

    “为何我不能进去?”

    “哦……原来如此。”

    冲琳目露笑意,她退后几步,趺坐于地:“我要结丹,请为我护法。”

    肖昆愕然。等他反应过来,冲琳已经入了定,竟然真的开始结丹了!

    肖昆忙捏个手诀,要为她支起结界。却有一道光自空中倏然而降,笼罩住了冲琳,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干扰。

    肖昆转头,看到了一双黑色的丝履。身后半空之中,一个玄色衣衫的青年男子凭风而立。

    那青年模样的男子相貌俊朗,双眉斜飞。一双精亮的眸子,望着冲琳纤细的背影,全是笑意。

    肖昆已经是金丹境,却竟然探查不出这青年的境界。这种情况只有一种解释,这个青年难道是……比元婴还高的境界吗?

    肖昆忽然想起来,长天宗的现任掌门,是位还虚境的真君。

    只是,这位真君,眉梢眼角都透着股天然的风流和不羁,却为何看着琪妹的目光,如此柔情?

    135

    夜幕低垂, 肖昆想静下心来修炼, 却做不到。他睁开眼, 从敞开的窗扇望着外面的夜空。直到此时, 依然觉得今天一天的经历令人难以相信。

    结丹啊!结丹是多么重大的事!

    当年他是准备了多久?有十年吗?在远离人烟的深山里, 寻了一处隐蔽的山洞。没有可信之人能为他护法,防护的法宝和隐匿的阵法, 层层撑起。破境丹准备了三颗,最后用了两颗。连结丹失败,治疗受损经脉的丹药也准备了好几样。

    万事周全了, 他才敢坐下来结丹。

    琪妹她……昨天还只是筑基圆满境, 今日踏入山门,就升到了筑基大圆满境。紧跟着, 她说要结丹,就地一坐,就真的……开始结丹了!

    不说长天宗掌门和后来赶过来的那位冲禹真人,便是连给他们的带路的那位柯执事,都没有谁感到吃惊。可以看出来,“结丹”这个事虽然对他们来说也是值得高兴的, 却并不像对他那样, 是重大到关乎性命之事。

    肖昆叹了口气, 解了衣衫躺下, 却很难入睡。

    他本想留在那里守护琪妹,却被冲禹真人请走,热情款待。他犹豫了一下, 选择了听从主人的安排。这里是长天宗,是琪妹的师门,是琪妹的家,那些厉害的高境修士是琪妹的同门师兄弟,琪妹从前和他一起行走,也和他一样行事小心谨慎。可到了这里,她敢于随便一坐,就结丹!这说明,在这里,她不用小心翼翼,在这里,她全然的信任她的师兄弟们。

    和那位冲禹真人交谈过之后,肖昆已经知道,琪妹真的是长天宗一位元婴真人。她修的是宿世慧眼,轮回道。

    肖昆隐约记得在哪本书里看到过轮回道,他没想到真的会有人修这么生僻又高深的道法。

    这个人,偏偏……是他的琪妹。

    因为他一路护送琪妹来到长天宗,长天宗的人待他非常热忱。

    他们给他安排的客舍在一座灵气浓郁得令人不想离开的峰上。在外面,这样一座山峰可称得上是洞天福地。为了抢夺这样一处洞天福地做洞府,定是少不了流血和人命的。

    可在长天宗,这里仅仅用作是客舍而已。

    他才入住这客舍,便有两名童子,捧着一盘灵石,一盘旃云峰主亲炼的丹药供奉给他,道是“供客人修炼之用”。

    紧跟着,便是琪妹的两个弟子前来与他见礼并道谢。感谢他护送他们的师父归来。他们的师父才只是筑基,孤身的低阶女修士行走在外有多危险,大家都懂。他们的感激格外的真诚,是发自内心的为师父的归来感到欢喜。

    他已经看出来了,在长天宗,这位“冲琳真人”上与师兄弟亲密友爱,下受门中弟子尊敬,是一位很有地位的元婴真人。

    据那位冲禹真人讲,琪妹所修的轮回道,在轮回之后将会快速的突破轮回前的所有境界,而后再进一步。

    琪妹已经在结丹。她将很快就拿回她原本的修为。肖昆觉得,自己应该为她高兴。

    他们这种散修,要人没人,要资源没资源,苦哈哈的修到金丹,已经是运气加努力加资质了。他当然该为她高兴,他想。

    可他难以入眠。

    随着琪妹拿回修为的同时一同拿回的,还有“冲琳真人”的记忆和身份。他想,当她再度成为“冲琳真人”的时候,她……还是他的琪妹吗?

    那些侬侬软语,海誓山盟,还……作数吗?

    结丹并不是一日两日便能成的事,可能要数个月甚至数年。

    冲禹叫肖昆在长天宗安心住下,冲琳之事无需担忧。肖昆在长天宗享受的是贵宾的待遇,供奉优厚。霜幻峰的藏经阁虽不能对他开放,他却可以随意去听各峰的大课、论坛和讲座。

    这两个月他已经去听了两次真人传道和数次道君释疑。不说真人传道,便是道君释疑都让他获益匪浅。他如饥似渴的学习,感到这样下去,有望在年内突破一个小境界。

    他每天也都会去观壁峰探望冲琳。

    那位冲祁真君自那日起就留在了那里,他背对岩壁,就正正的趺坐在琪妹的面前。那个位置很是奇怪。肖昆看到的时候就觉得心里怪怪的。

    而后他抬头,发现峰顶上方有一片云,不像别的云那样随风而动。那片云仿佛被凝固了似的,就定在了峰顶的正上方,刚好将下面的两个人罩在了淡淡的影子里。

    肖昆原不懂冲祁为什么坐在那么奇怪别扭的位置。可当他仰头看到那位真君甚至细心到了不让她被灼烈的阳光晒到,再低头,他忽然就懂了。

    他坐在那里,当她一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

    肖昆踩着飞剑,在那里怔然了许久。

    第三个月的某一天,万里晴空中忽然积聚云霞,翻涌变换,生出结丹天象。

    长天宗的人都出来观看,他们中很多人都看过这种天象,甚至绝大多数人二十多年前还有幸看到过掌门踏入还虚境的天象。但还是有一些年轻的新弟子是第一次看到,不由得目眩神迷,生出无限向往。

    其中更有些人,望着那天象变幻,隐隐感悟到了天道,境界有了上升的征兆。

    肖昆便是其中的一人。他强压住境界松动的征兆,想立刻便去看看琪妹,却被冲禹拦住了。

    “道友将有进境,速速去修炼,莫要让心境淡去,白白损失了这份机缘。”冲禹道,“师姐那边无需担心,有掌门真君在呢。”

    有一位还虚境的真君在她身边,无论有什么事,都……轮不到他?

    肖昆默默的回到客舍,置下禁制,最后看了眼琪妹所在的方向,沉下心来去回味刚才观看云霞变幻时的那一丝隐约的感悟……

    冲琳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双蕴着风流带着笑意的眼睛。

    她看了这个男人一眼,瞳孔再次为金色覆盖,在金色的旋涡中,关于这个男人的记忆纷纷复位。

    从师父的大殿那里开始,师父说,这是你师兄。那师兄长身玉立,如圭如璧般的人儿,真个叫人向往他的风采。

    而后师兄常常出现在师父的峰上,对她关怀备至,细心指导。她有着许多他们一起修炼共同研讨的回忆。她还记起了她的结丹大典上,师兄向她敬酒。

    为兄等这一天很久了,他举着酒盏笑道。那双眸子,亮得惊人。

    也许是因为她结丹之后,更加勤于修炼,也或许是因为她也已经是金丹修士,不那么依赖师兄了。从她结丹那时候开始,关于师兄的回忆就变得很少了。

    再后面,师兄寿限将至,在很短的十几年中,就衰老成鹤发鸡皮的模样。

    最后一次见面,师兄将要闭关。

    师兄寿限逼近,他要闭的是死关。要么浴火重生,要么就此陨落,他的尸骨和他的洞府将会一起在异度空间中漂泊。在许多年后,术法的力量耗尽,会破开空间,随机的落在某个地方。然后被什么人发现,攻破,成为别人的一场机缘和财富。

    那一面不知道为何,她一直在站较远的地方沉默的不说话,心中对他,有一种奇怪的疏离感。

    师兄与冲禹师弟和冲昕小师弟做了最后的交待,而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转身入了洞府。

    从此,闭洞封府。

    冲琳对冲祁的记忆,始于师父的大殿,终于冲祁的闭关。在她最后的记忆中,冲祁已经鹤发鸡皮。

    金光的旋涡在眼中淡去,冲琳再睁开眼,记忆中鹤发鸡皮的师兄已经恢复成了当年神采飞扬,风流倜傥的师兄。

    在冲琳的记忆中,他是一个好师兄,一个好掌门。

    冲琳的眼中便情不自禁的流露出欢喜,笑道:“师兄出关了?恭喜师兄!”

    冲祁眼中的笑意,忽然凝固。

    冲祁凝视着冲琳,时间久到让冲琳感到奇怪。她正要开口发问,冲祁忽然淡淡微笑,道:“回来了就好。”

    “等了你许久。”他道,“既然回来了,开府拿回山河盘。”

    山河盘并非法宝,乃是仙物,在长天宗地位特殊,几代传承之人,都是修轮回道之人。冲琳闭洞封府,将山河盘封在了洞府里,冲祁确实等了许久。

    当冲琳还是琪妹的时候,她解封了有限的记忆,记起了自己是长天宗的一位元婴真人,自己有一个洞府,洞府中的各种天材地宝,都是她的私人财产。

    琪妹之所以坚定的一定要到长天宗来,便是想取回自己的私人财产。谁知道进了山门一路行来,各种记忆不断被触发复位,待到了洞府前,发现自己给自己设置了开府的条件,便是至少修至金丹境界。身体里灵气涌动,破境征兆忽地就出现了,说结丹就结丹。

    金丹结成,再睁开眼,她再也不是琪妹。

    传承了山河盘的冲琳归来,就要担负起属于冲琳的责任。

    师兄从来把宗门放在第一位,一见面就问山河盘,不问她这些年如何,的确是他的风格。冲琳不觉有异。

    她点点头,站起身来,闭上双眼。

    岩壁震颤,发出轰隆响声。岩石伸出,翻卷成飞檐。岩壁洞开,涌出一扇巨大的朱漆大门。洞府深处,有什么在欢乐叫嚣,期待着主人的回归。

    大门洞开,外面已经没了冲祁和冲琳的身影。

    供奉山河盘的洞室里,异光闪动,山河盘自休眠中苏醒,悬空飞起,发出快乐的嗡鸣声。当冲琳的身影出现,它便一头撞进冲琳的怀中,直接撞进了她的身体,进入了她的神魂里。

    这是冲琳的本命法宝,与她神魂相连,相当于她生命的一部分。

    冲琳宠溺的把手放在胸口,胸口泛出柔和的光芒。过了好一会儿,山河盘才痛快的表达完重逢的喜悦,心满意足的从她的心口脱出,最后,落在她的面前。

    “师兄,要问什么?”冲琳问。

    冲祁盯着山河盘,道:“问冲昕的劫数。”

    冲昕这个人,刚才出现在了关于冲祁的回忆中。看起来犹如戏台上的一个配角。直到冲祁面对面的提到这个名字,才真正触动了冲琳。

    金光旋涡散去,冲琳才真正的想起了关于冲昕的一切。

    转世,守护,螭火,凡姬。

    那个凡姬,叫作杨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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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6

    杨五, 早就不存在了。

    在大九寰, 长天宗的人最终没有找到她的尸身。最后冲禹认定, 不幸遇到南北妖王对决, 连周霁这样的修士都粉身碎骨, 杨姬这样的凡女,虽没当场死去, 但她竟然敢拿着刀去找南妖王为周霁报仇……不可能还幸存。

    他因此告知冲昕杨姬已死。虽则隐去了杨姬最后的举动,却并没有说谎。他说的,是自己认知中的实情。

    冲昕与冲禹持着同样的认知和逻辑, 他明白南北妖王的对决是何等可怕的力量, 因此同样认为杨五不可能在那样的情况下幸存。

    更何况,他还看出他信任的冲禹师兄, 并没有对他说谎。

    因此,在大九寰,杨五……是一个死人。

    而在小九寰,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个人。只有一个无姓无氏的女人,叫作竹生,旁人唤她竹君。

    竹君建立的澎国, 是近几百年以来大陆上最强大的国家。她的铁骑, 几乎要踏平整个大陆。当她的国家和她的权力发展到了这样的高度和强度, 竹君似乎……开始耽于安逸。

    最先被宠幸的是安陆侯韩家献上的彦郎。彦郎貌美而温柔, 得竹君青眼,收于后宫。

    定远侯赵锋得知消息,将自己关入书房, 三日后方大醉酩酊的被亲随抬出来。而后亲随招来工匠,从新修缮了书房。

    在韩家献上的彦郎独宠数月后,一直蠢蠢欲动的各方都忍不住出手了。一时间,向女帝献美在盛日城蔚然成风。但女帝眼光挑剔,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成她的入幕之宾,最后,焕郎、崇郎、宣郎先后入宫,此三人与彦郎并称“长宁四美”。

    而后,再向女帝献美之人,便再得不到女帝的召见了。献美之风方才刹住。而至于其他,诸如献上祥瑞、异兽、奇珍等等,皆未能再令女帝多看一眼。有几家蹦跳太过,还得了女帝的申斥,众人方才消停了。

    只是女帝从此芙蓉帐暖春宵短,难得早朝。

    丞相们照例在竹生的书房碰头议事。直到重要的事情都议过,丞相们各自回去自己的官署,竹生也如往常一般没有出现。这种情形已经持续了快有半年。

    最后,殿中只剩下大小范相还在。小范相盯着上首空空的席位,半晌,忽地“啪”的一声合上手中奏章,扶着腰站了起来。

    “站住。”范深喝到,抬眼看她,“作什么去?”

    范翎看着父亲道:“去面圣。”

    “当初是我劝她不如收一二情郎,如今却成这样,”范翎道,“我当担起责任,去陛下面前直谏。”

    范深道:“不许去。”

    范翎柳眉一竖,就要跟父亲争辩。范深却道:“让她休息一下。”范翎愕然。

    范深看着她的肚子。范翎又有了身孕,此时已经显怀。她的官服把腰带束在了胸下,能看出隆起的腹部。“你好好养好胎就行了,别管那么多,这些事有我呢。”范深无奈道。

    年纪大的妇人有孕最是危险,这一胎,全家人都非常紧张。偏偏范翎是个闲不住的,在家多待一天她都萎靡不振,反倒是在官署里忙忙碌碌一天,她反而精神抖擞。

    谁也劝不住她,只好在官署里范深盯着她,下了值杜城盯着她。

    全家都紧张她的肚子,只有范翎自己一点也不紧张。她闻言,走到父亲身边,扶着几案在父亲身边跪坐下来。范深赶紧伸手扶了她一把,深感一桌面的奏章都没这闺女更让他操心,顿感心好累……

    “父亲,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范翎不依不饶,追问范深。“讲清楚。”

    范深叹口气,捏捏眉心,道:“我们与陛下相识多久了?”

    “那年我十三,今年我已经三十七了,陛下比我小几个月,马上也快要三十七了。”范翎一算,忽然唏嘘,“二十四年了啊……”

    范深也是微微怅然。

    那年竹君少女青葱,他还是壮年男子。如今……竹君美貌依旧,他却满头白发,额头爬满了皱纹……

    范深的怅然一闪而过,很快就收敛了情绪。他看着女儿道:“你与她相交二十四年,何时见她放纵过?”

    范翎微怔:“那倒……的确没有。”

    范深勾起嘴角,道:“那三个入宫晚些,到现在……也不过半年。她不过才松快半年,你急什么。”

    范翎语塞:“可……”

    范深道:“别急。有你我替她守着朝堂,她便是玩耍个三两年,又如何?”

    范翎沉默。

    范深提笔,在砚池里蘸满了浓浓的墨汁,慢慢的在砚堂上舔笔:“别急。她的性子……也不会太久的,你且等着看……”

    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中,若说有谁真正了解竹生,整个天下非范伯常莫属。

    彦郎入宫早些,他独宠了近半年,而后焕郎、崇郎、宣郎才先后入宫。长宁四美各有千秋。彦郎貌美温柔,焕郎阳光开朗,崇郎最擅撩拨,宣郎被宫人们私下议论,都觉得是比照着定远侯的款甄选出来的。

    他们入了宫,成为竹君的内宠,整个世界便围绕着竹君旋转了。四个人都生性聪慧,并不内斗,联起手来竭尽心力令竹君开心、欢愉。果然竹君有了四人之后,便没再纳新人。

    自那时起竹生便开始懈于公事,偷懒玩耍,一懒就懒了差不多也有半年。

    这一日晨光破窗,彦郎醒来,发现竹君不在帐中,忙推醒焕郎。焕郎醒来,亦是意外。两人忙披上衣衫,撩起帐子。

    在侧殿的琉璃窗前看到女帝的身影,两个人才放下心来。

    “陛下……”彦郎温柔的唤她,“怎么这么早就起身了?”

    女帝却一直望着初升的朝阳和天边云霞,仿佛不曾听到。二人面面相觑,忍不住再次轻声唤她。

    隔了许久,他们听到女帝长长舒了口气,喟叹:“不过如此……”

    女帝并未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出了殿门。

    二人心中都忽然生出不祥之兆……

    竹生推开殿门,清晨带着湿意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庭院中草木扶疏,草叶的气味和花香混合在一起,沁人心脾。

    似乎很久没有这么早起了,稍一松懈,身上就像是生了懒筋。竹生淡淡一笑,迈过门槛。

    苍瞳盘膝坐在门外的廊下。他常年如此,不动不摇,也并不和竹生讲话,除非她有修炼之事要请教他。

    竹生走到苍瞳身边,停下了脚步。

    “也没多大意思……”她说。

    她的脚步只停了一下,便迈开步子,从后宫朝前殿去了。苍瞳睁开眼,墨绿色的眸子望着她的背影,微感迷惑。

    刚才,她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同他说话?

    范深照例是丞相中最早一个来到书房的。翎娘身子日重,早上很有些起不来,不像以前能和范深同时出门。

    竹生的书房是一间五间阔的殿室,且只有两人合抱的粗粗的柱子,并没有隔断。中堂设有席位、几案,她和丞相们日常在此议事,也作接待官员之用。

    殿室两侧是成排的高大的书架。质地最好的香樟木泛着淡淡的幽香,书架上一排排都是大陆上最珍贵的古籍。这些古籍都被誊抄、翻刻过,另建馆阁收藏,供官员们借阅查询。其中很多还被重新刊印,发行全国。

    但最珍贵的古籍原本,都收藏在长宁宫这间阔大的宫室中,日日与竹生相伴。

    殿室外面环绕着八个储满水的大铜缸,两侧配殿里备有沙袋、挠钩、刀锯、斧凿、杠索,需要数人合力操作的木制水龙。白天黑夜都有宫城禁卫全天十二个时辰守卫。

    在毛毛出生之前,竹生曾戏称,全长宁宫里守卫最森严的宫室,不是她的寝宫,而是范伯常最心爱的书房。

    范深走进书房,就看到晨曦中竹生已经坐在书案后批阅奏折。范深的眼中,便漾起了笑意,眼尾的皱纹堆起,刻画出岁月的痕迹。

    竹生抬眸,道:“怎地不进来?看我作甚?”

    范深带着一身晨露的气息,施施然走进来,欢欣道:“与陛下许久不见,乍一重逢不胜欣喜,且容臣欣赏片刻陛下的风姿。”

    竹生白了他一眼,不去搭理他。

    范深在竹生左边下首第一席上坐下,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我观陛下气色红润,神采照人,想来……是玩耍够了?”

    竹生道:“算是。”

    范深不依不饶,道:“可有趣?”

    竹生搁了笔,侧头撑腮,告诉范深:“一开始,还是有趣的。时间一长,也就是那么一回事。”

    “真是搞不懂,有些男人一生都沉迷于此不可自拔。”她道,“我原以为会更有趣的,却很快就觉得也不过如此。”

    竹生想了一会儿,道:“还是因为男女毕竟有差异?男人这方面,到底比女人要得多一些。”

    范深嗤道:“不过心不能静,欲不能收而已。”

    竹生侧头看着范深。

    范深是有资格这样鄙视任何男人的。莹娘去后,范深再没续弦,身边连婢女都不用,贴身服侍起居的,都是男子。

    竹生若不是转生在这里,是很难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男子的。

    她撑腮也欣赏了一会儿首相大人的风姿,道:“都是极端。纵也是极端,禁也是极端。凡是走极端的,都不好。还是当中庸一些。”

    范深诧异:“这话说得,不看陛下的脸,还以为是七老八十的耋耄老人。”

    大概是因为她的心很苍老。她的脸老得慢,现在看起来依然像是不到三十。但她的心历经两世,按灵魂的年纪来算,可不就是垂垂老矣?注定了她再不会拥有年轻人那种跳跃的,易被打动的心,也不会去欣赏那些说出来的要生要死,赌咒发誓。

    “我不干涉先生的私事,只是……”竹生道,“希望先生能有个伴。”

    范深深情的抚摸着面前的几案,道:“这就是我的伴啊……”

    范深从未说过要把命都给她之类的话语,但范深的确把人生中几乎全部的心血和精力都给了她。

    左尊右卑,竹生以下,左侧最上首的位置,是一国之相的位置。范深说那张几案就是他的伴,一点也不夸张。

    看竹生凝目望他,范深终于正经起来,袖起手,面露微笑:“我非是走禁之极端,而是实在……再没遇到过能让我注目不移之人。”

    简单的说,拥有过欣娘和莹娘两位与他能够灵魂契合的妻子,范伯常再看不上寻常女子。

    “还说不是极端?简直是……”竹生扶额,“骄傲至极啊!”

    范深大笑。竹生无语侧过头去。

    “总觉得,我这一生,总是遇到许多爱走极端的人啊。”她望着阳光里的尘埃,低声呢喃。

    范深跟她离得足够近,近到能够听得清她的低语。他闻言不由抬眸望去。竹生的美丽没有被时光磨去,她依然乌发如墨,肌肤在柔和的晨光中看起来格外娇嫩。

    她叹息般的低语完,转过头将目光投过来。两个人的目光穿过晨光中的尘埃相接。范深的白发在这晨曦中泛着银光。

    乌发也好,银光也好,抛开了拘束着灵魂的皮囊,四目相交的是两个成熟的灵魂。

    范深先别开了眼。

    竹生也移开了目光。

    女帝一度耽于享乐,沉迷四美环绕间。数月,丞相谏,女帝纳,厚赐四美,遣散之。

    三美皆去,唯彦郎不肯与帝辞。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是指在开文前,作者请天使们先行收藏,以便在开文后的第一个榜单上取得较好的位置。与何时开新文,何时完结连载文,没有正比关系。

    我所知的最长的预收,已经预收了两年。【托腮

    137

    九寰大陆, 长天宗。

    山河盘中金色砂砾翻滚, 传递出只有使用者才能理解的信息。冲琳瞳中金光翻涌, 接收并解读着那些信息。

    “怎么回事?”她蹙眉, “昕儿的劫相, 比我走之前还更深了?”

    冲祁盯着山河盘,道:“原来如此, 看来……我错了。”

    冲琳眼中金光散去,皱眉问道:“师兄,你做了什么?”

    冲祁道:“我以为, 凡姬是他的情劫, 所以驱逐了凡姬。”

    驱逐?没杀了吗?——这个念头在冲琳的心中一闪而过,她心头微凛, 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师兄产生这样的猜想。

    但冲祁已经注意到她的神情异样。“在想什么?”他问。

    冲琳惯于直面本心,便道:“师兄为何不杀了杨姬?”

    冲祁道:“被冲禹拦了。”

    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

    那么师兄,的确是一个会因为昕儿的情劫而灭杀手无寸铁的无辜凡姬之人?冲琳的记忆中,并没有关于冲祁这种行为的记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冲祁会产生这种直觉般的猜想。

    她压下心头的疑惑, 低头去看山河盘。

    “昕儿可去寻杨姬了?”冲琳记得, 在她转世之前, 冲昕就已经非常喜爱那个杨姬了。

    “没有。”冲祁淡淡道, “凡姬死了。”

    冲琳盯着他,道:“她是身背功德之人,当有福报。”

    冲祁无所谓, 道:“因果之报,我和冲禹来受。”

    冲琳无话可说,低头,手掌拂过山河盘,金色砂砾再次变幻。

    “不是情劫。”她道,“若是情劫,此劫或已解,或已成。不该是现在这样。”

    “是我错了。”冲祁点头承认。

    冲琳道:“还是那样,昕儿的劫源算不出来。我的九转金瞳已经圆满,依然不行。”

    她收了山河盘,问:“昕儿现在如何?”

    冲祁道:“他在闭关,二十多年了。”

    冲琳默然,她转生的那年,冲昕也不过才二十出头,闭关二十多年,已经是他已有人生的一半,足见杨姬之死,对他打击多大。

    冲祁道:“我将他的事情,都告诉他了。”

    冲琳抬眸道:“太早了。他还太年轻。”

    冲祁也是在冲昕闭洞封府之后,才意识到他还太年轻,灭杀应情劫之人的破劫方式对他还不适用。细想过,才想起来,冲昕甚至没有经历过“斩断尘缘”这一关。他的心境还需要锻造磨炼。

    可他还没有来得及出手,冲昕自己就闭洞封府了。一闭关就是二十多年,这对他这个年龄的修士来说,还是很少见的。

    所以,他才会承认,自己错了。

    所以那个身背福报的小姑娘,就白白枉死了?

    冲琳张口想问当时的具体情形,冲祁却打断她,道:“这些事你别管。你现在还未结婴,还有许多记忆没有归位?”

    冲琳点头道:“是的。还有许多是空白。”

    冲祁道:“果然,你还没有想起我来,我就知道。”

    冲琳微怔。虽然还有很多记忆是空白,但那不过是因为她的人生太长,记忆太多的缘故。但是单就某个人的记忆线而言,当冲祁这个人站到他面前的时候,这一条记忆线就已经完整的复位了,甚至还会带出许多支线,就像她想起冲祁的同时,也会连带着想起师父、冲禹和冲昕的事来。

    所以,她并没有什么关于冲祁的记忆遗漏,不知冲祁何出此言。

    冲琳正想告诉冲祁,冲祁却突然断喝道:“既然如此!何不速速结婴!”

    这“醍醐灌顶”的术法由一个还虚境的真君使出,那声音直击冲琳心门,瞬间冲散了她一切杂念,令她神台空明,道心澄净。

    结丹还没有半个时辰,她的境界悄然松动,出现了破镜之兆。此等修炼中的关键时刻,最是美妙动人。冲琳的神智中再想不到别的事情,只觉内心之静,犹胜天籁。

    她微笑道:“是。正该结婴。”

    说罢,她便就地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开始冲境。

    冲祁俊美的面孔上露出微笑。

    等她结婴,等她想起来该想起的那些,又会厌恶他甚至恨他。那很好,至少证明,他还在她心中。

    凡人界,澎国,盛日城,长宁宫。

    毛毛在廊下行走,身前有侍女带路,身后有女官跟随。将近竹生的寝宫,他忽然停住,道:“那不是彦郎吗?他怎么站在那儿?”

    大夏日的,彦郎就垂首站在毒辣的日头里,脸都晒得有些红,背心薄薄的夏衫,都被汗水打湿了。他容貌俊美出色,人又温柔有礼,这样看起来,颇让人觉得于心不忍。

    但这是帝王内宠,眼前问话之人却是国之储君,女官们眼观鼻,鼻观心,都道:“臣不知。”

    毛毛挑挑眉,没有为难她们,继续前行。

    夏日炎热,他们并不直接穿过太阳暴晒的中庭,而是沿着抄手游廊绕着走。彦郎看到了太子一行,他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敢张口求情,只遥遥的冲太子行礼。

    太子与他们,犹如云泥之别,更是女帝决不允许他们去碰触的禁区。求太子,只怕……适得其反。

    毛毛冲他点点头,迈过门槛,走进竹生日常起居的侧殿。

    “母皇~”见到竹生,沉稳的储君就瞬间恢复了他儿童的模样,蹦蹦跳跳的就朝着竹生过去了。

    也就只有母皇和老师不会对他这副样子说教了。要是不小心让那些臣子们见到他这副模样,定又要规劝他“沉稳为重”了,啧,好烦的!

    竹生正和女官们说话,闻声停下,笑道:“下学了?”

    每日范深都会给毛毛和他的伴读们上半个时辰的课。其他的课,则有其他几位博学之士担任讲师。但这其中,只有范深才是毛毛的“老师”。

    毛毛走到竹生身边,挨着她坐下,道:“母皇,彦郎怎么站在外面?”

    当初彦郎入宫,竹生不担心别的,只担心毛毛。

    她本想和毛毛谈一谈,让他明白他的父亲和母亲理念不能相容,因此无法再在一起,但这并不会改变他们是是他的父母这个事实,也不会令他们对他的爱减少一分。

    结果毛毛张口说的却是:“昔晟国哀帝,独宠薛氏,终止外戚祸乱,国家灭亡。丰国厉帝,也是独宠刘氏,险些去国。所以,母皇你可别这样啊。”

    其时三美尚未入宫,竹生身边,确实是彦郎一人独宠。

    竹生看着毛毛,无语了好半晌。

    她花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道:“你父亲没说什么吗?”

    毛毛道:“父亲很伤心呢。”

    竹生问:“他与你说的?”

    毛毛道:“不是,我看出来的。他很伤心,他这样不对。”

    竹生再次无语,问:“为何不对?”

    毛毛道:“母皇是君,父亲是臣,有人令母亲开怀,父亲当为母皇高兴。老师就很高兴。”

    毛毛出生便是一国储君,从小范深给他的,便是帝王的教育。他的思想和思维方式,与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完全不同。

    纵然是竹生,对此都感到有些茫然。

    她还记得前世,丈夫便就儿子的教育问题同她说过:“你的思维模式不适合我们的儿子,我希望在他的教育这件事上,你不要插手。”

    她出身平民,丈夫却是星际贵族,大领主。他们的思维模式就截然不同。而她的儿子,因为明白他将来要承担多重的责任,面临多少的挑战,所以她选择了听从丈夫的话,从不插手他的教育。

    于毛毛,也是如此。

    竹生其实不知道如何做一个皇帝,或者如何做一个好皇帝。澎国兴盛至此,范伯常起码顶起了半边天。

    而毛毛注定要做帝王。即便是现在看来,竹生的寿命也许能活过毛毛,竹生也没打算让毛毛一辈子倚靠她的保护。

    三十多年前,她好好的待在杨家,日子越来越好,谁想的到从天而降一位冲禹真人,把她带入了令人目眩神迷的修真/世界。

    后来,她定下心来在炼阳峰过着安安静静的日子,谁想的到会在妖域走一遭,受尽凌/辱折磨。

    未来如何,她无法提前预知。谁也不知道能跟谁一起走过一生。她的力量在凡人界也算是无敌,也不敢说就能保护毛毛一辈子。在毛毛的教育这件事上,她选择信任范深。范深比她更知道,如何培养一个帝王。

    在帝王教育这个领域,她不想盲目干涉,但在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上,她还是想跟毛毛好好讲讲。

    “你这样讲,对,也不对。”她说,“你父亲虽然是我的臣子,但他是个人,他有他的喜怒哀乐。我和他分开,和别人在一起,他会伤心,这才是最正常的。倘若他像你老师那样也为此开心,我才真要怀疑这些年和我在一起他到底有没有心。”

    毛毛眨眨眼,问:“母皇,你为什么不要父亲了?”

    竹生微叹,道:“两个人在一起,最起码的条件,是要能彼此接受对方。你父亲和我理念冲突太大,已经不能接受彼此了。所以我们分开了。”

    毛毛从小就很聪慧,不客气的就指出了竹生话语中的不实之处:“其实就是母皇你不能接受父亲。”他的父亲依然很爱母皇的。

    竹生发现,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太过聪明,太过早熟。他们的父亲不同,甚至生出他们的母亲的肉身也不同,可却竟然有着微妙的相像之处。宇宙真是充满了神奇。

    她承认道:“是的,我接受不了他了。”

    “你的父亲,幼年很不幸。他少年时在我身边,我也没有对他付出足够的关心和教导。”竹生道,“我最近也常回想,发现自己一直都弄错了一件事。”

    她道:“你父亲有一项很强的能力,就是生存。他幼时生存环境极其艰辛恶劣,他都活了下来。后来在我身边,他也一直有生存的压力。我最近才想到,从前他在我身边,做的是我命令他做的事。他表现出来的,都符合我的要求。但这其实是因为他迫于生存和对我的畏惧所以才服从,而非是他认同了我。我一直都忽略了这一点。”

    她顿了顿,道:“但现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力量,没有生存的危机,他就更多的表现出来‘自己’。”

    毛毛道:“但母皇不喜欢?”

    竹生道:“正是这样。”

    毛毛挠挠头。他虽然聪慧,到底是个孩子,面对这种复杂的男女情感,毫无头绪,最终只道:“父亲太笨了。”一直听母皇的话不就好了吗?

    竹生道:“任何人,都会有自己的思想。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弱者或许会压抑自己,选择隐忍和服从,但是强者,一定会表达和展现自己。”

    这话题已经超纲,毛毛似懂非懂,这些理念还需要他慢慢成长,慢慢咀嚼着理解。

    后来焕郎、崇郎、宣郎先后入宫,竹生观察毛毛,见他对此并无异状,才放下心来。四美都十分聪慧,都知道毛毛是她的禁区,都十分注意尽量的回避毛毛。这一年来,一直都相安无事。

    今日毛毛撞到彦郎,也实属无奈。

    “这事你别管。”竹生道。

    毛毛道:“母皇为什么要把他们几个都赶走?”

    竹生道:“谁跟你说的?”

    毛毛不满道:“你们都不跟我说。我偷听的。我宫里有个宫人喜欢崇郎,知道他走了,伤心得躲起来哭。我听到别人劝她来着。”

    竹生也是无奈。崇郎天生的风流,极会撩拨。且他并非故意,常常是不经意间便撩了别人。也不止是他,四美各有千秋,宫中侍女,多是妙龄女子,也不忌婚嫁,爱慕四人的侍女一抓一大把。

    纵然四人有意识的回避,女官们也就不会与毛毛谈及竹君内宠,毛毛多多少少也还是会听到些。他问竹生:“母皇作什么要赶他们走?他们做错事了?”

    竹生答他:“并没有。我只是觉得没意思,原先也只是想尝试一下,后来发现或许并不适合我,就放他们归家了。”

    毛毛道:“母皇是想要小范相和杜将军那样的吗?”

    竹生抬眸看着八岁的儿子,半晌无语。

    138

    毛毛所了解的家庭和婚姻分为三种。

    一种便是他大多数的小伙伴家里的情况, 父亲同时有妻子和或多或少的姬妾。一种是阿狸家里, 小范相和杜将军只有彼此, 没有别人。最后一种是他的母皇, 除了有父亲, 还有内宠。

    “觉得好像就是母皇和别人家的父亲颠倒了。”他道。

    “那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竹生问他。

    毛毛想了想,道:“因为别人家, 父强母弱,我们家,是母皇强。”

    “阿狸家里呢?”竹生问。

    毛毛挠了挠头, 道:“势均力敌?平分秋色?半斤八两?”

    竹生被他逗笑。笑罢, 问他:“你觉得哪一种更好,或者你更喜欢哪一种?”

    毛毛道:“很难说。”

    竹生很感兴趣, 鼓励道:“说说看。”

    毛毛道:“我觉得阿狸家里挺好的,就阿狸的家里没听说过什么不好的事,别人家或多或少都有些。前几天,阿钱才跟我说,他娘把他爹的脸挠破了,就是因为他爹又新纳了美姬。”

    他顿了顿道:“我觉得家里这样打打闹闹的, 挺不好的。可我又想, 既然不好, 为什么钱将军还要一房一房的纳美姬呢?一定是因为有好的地方, 让钱将军喜欢,他才这样的。可钱将军喜欢了,阿钱的娘就不欢喜了。在宫里, 母皇喜欢了,父亲就不欢喜了。所以,我觉得……好难说啊。”

    毛毛一脸的为难。

    以他这个年纪,能想到这么多,已是不易了。竹生不想逼迫他。

    毛毛说:“母皇,你告诉我到底哪一种才是更好的。”

    但竹生也不想说教他。对一个人来说,什么是“好”,最终还是要自身体会才能知道。别人以为为你好的,未必就真的是你的好。

    更何况,毛毛生下来就拥有权力和特权。指望通过说教和劝导让他自己放弃属于他的特权,就太天真了。哪怕他小时候听母亲的话这样做了,等他长大成人,一旦尝过权力和特权的滋味,也会做出自己的选择。

    竹生摸了摸毛毛的头,转移了话题:“最近在看什么书?”

    这个话题可比上一个有趣得多了,毛毛立刻便回答道:“在看《醒世言》。里面的故事很有意思。”

    他兴致勃勃的给竹生讲起了其中的一个故事:“天降大水,有人扛着一袋金子逃上船,有人扛着一袋面饼逃上船。抗金子的人骂扛饼的人傻,饼又不值钱。可大水茫茫,找不到食物,金子不能吃。扛金子的人只好用金子换面饼。一开始,一块金子换一张饼,后来变成两块金子换一张饼,后来又变成五块金子。到最后,扛金子的人要用半袋金子换一块饼。扛饼的人却不肯换给他了。抗金子的人骂他傻,扛饼的人却道,你才傻,等你饿死了,你的金子全是我的了。”

    他口齿伶俐,把一个故事复述得很清楚。竹生听了不禁莞尔。

    毛毛又道:“老师说,让我们回去好好琢磨‘取舍’两个字。”

    “取舍……”竹生道,“的确是个好故事。”

    母子俩每天都这样度过一段亲密的亲子时光。待毛毛回了东宫,竹生唤来宫女:“把《醒世言》取来与我看看。”

    毛毛看的书,竹生都会翻一翻,好与儿子有共同语言,也能了解孩子都在学习什么,她一贯都如此。

    说罢,又道:“叫彦郎进来。”

    宫女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彦郎进来了。俊美的面孔叫太阳晒得通红,衣领和背心都湿透了,不复往日仪容整洁雅致的模样。

    他在外面站了不短的时间,竹生怕他中暑,中间已经叫人给他送过水。待看到他这副模样,轻叹一声,唤了宫女来先盛水给他喝。彦郎渴得狠了,顾不得斯文,咕咚咚饮了两盏水。宫女又将他带去内室从新梳洗,待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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