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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133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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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换了衣衫,除了晒红的脸还没恢复,又变得干净整洁了。

    “这边来。”竹生道。

    彦郎就沉默着坐到竹生身边,一言不发,看着地板。

    这年轻人犯起倔来,竹生也是无奈,只得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彦郎垂头道:“只想留在陛下身边。”

    竹生问:“是赏赐不够吗?”对自己的枕边人,竹生不算小气,除了丰厚的财物,还赐给他们没有实职的散秩。

    彦郎抬起头来,看着竹生,道:“彦郎不想要赏赐,只想留在陛下身边。”

    竹生沉默了一会儿,道:“彦郎,你贪心了。”

    彦郎垂下头,有泪水划过脸颊,承认:“是,我贪心了。”

    他和她心中都明白,他是为着她的身份、她的权势而来的,他是为了利益而来的。她遣散他们,给的赏赐不可谓不丰厚。可他还是贪心了,他从想要利益,变成了想要她这个人。

    在见到女帝之前,外间都传竹君天仙姿容,彦郎只是不信。都已经是年近四十的老妇了,纵年轻时曾经美貌过,现在又能多美?况且竹君的天下是她自己杀出来的,虽然她现在安坐长宁宫,可没人敢忘记这一点。彦郎见到竹生之前,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将以身侍奉一个狠厉、冷酷的老妇。

    看到竹生的第一眼,彦郎是不敢相信那女子就是女帝的。她看起来仿佛尚在二十多岁年纪,身上充满成熟的风韵,额头眼角却还没有细纹。但这个女子,真的就是女帝!

    彦郎从没见过一个女子身上会有这样的气势,她只是端坐,甚至面露温和的笑容,却让人无端感到巨大的压力。

    被女帝独宠的那段日子,彦郎差一点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直到焕郎、崇郎、宣郎三个先后入宫,他才从美梦中惊醒过来。他虽然惆怅失落,到底对自己的身份有清醒的认知,能约束自己,只觉得能伴在她身边就好。

    可这样的日子也不能长久,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她就厌了这种生活,要逐他们走。

    彦郎一时,泪如雨下。

    竹生真的很无奈。因为彦郎并不曾做错过什么事,她对他们的放逐也并非惩罚,只是她的选择而已。

    竹生更无奈的是,彦郎今年,其实才二十一岁。他早熟些,有心机些,但其实也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孩子。

    年轻最大的特点,便是易动情。彦郎为着竹君而来,却爱上竹生。

    竹生不觉得这是缺点,反而觉得这是年轻的优点,这优点使生命鲜活。似她这等活过太久,经过太多的人,就再难做到如此。她当日迎来他们,和今日送走他们,心湖间都无半点涟漪。

    竹生立身,抹去彦郎脸上泪水,解下腰间一块玉牌放到他手里。

    “这是我常戴在身边的。你拿去。你相貌太出色,倘再有人使你做这等事,你若不愿,便拿这个出来。”竹生道,“你还年轻,你的一生还很长,太急功近利,便会错失很多应该拥有的。”

    “彦郎,去。”

    彦郎看了眼手中玉牌,再看竹生,终是忍不住问道:“陛下……爱过人吗?”

    这真是年轻人才爱问的傻问题。竹生抿抿嘴唇,微微的笑了。

    “爱过。”她道。

    彦郎问:“是……定远侯?”在他之前,据说十多年来竹君就只有定远侯一人。

    竹生没有回答他,只轻轻责备道:“彦郎。”

    彦郎不能得到那个答案,失落惆怅。但他明白自己僭越太多了,竹生不责怪,是因为她宽厚且温和。但她同样刚硬凛冽,她做的决定没人能违抗。

    彦郎注视了她很久,把她的面庞刻在心里,而后伏身拜下:“陛下保重,彦郎……去了。”

    竹生看着这个有些可爱也有些可怜的年轻人,颔首:“我愿你一生顺遂平安。”

    “去。”

    长宁四美之彦郎,最早来到女帝身边,最晚一个离开。

    他领了女帝的赏赐,除了珠玉金银,在他的家乡将还会有女帝赐下的大片田宅,足够他富足的过一生。更不要说他身上已经有了品秩,虽只是散秩,亦无人能再欺他、强他。他想,他的一生,必将如女帝所祝福的那样,顺遂平安。

    他的车驾驶出了盛日城几百里,行走在河道边,突然有一队疾驰的骑士斜冲过来,惊了他的马。彦郎的车子翻入河中,待当地官府得了讯,几日之后才来打捞的时候,彦郎的尸身已经泡得膨胀,再看不出绝代佳人的模样。

    珠玉金银皆在,官府最后判定为意外。

    无人知道,彦郎贴身收藏的一块玉牌,消失不见。

    之后的一年里,焕郎为入室的盗匪所杀,崇郎暴毙,宣郎某日道是去马市买马,从此消失不见。

    这些人虽曾是女帝的枕边人,却已经失去了女帝的宠幸。没有人会费力不讨好的把他们的死讯层层向上,送到女帝耳边去。竹生对他们的死一无所知。

    昔日风靡了盛日城的长宁四美,悄无声息的自人间消失。

    这都是后话。

    彦郎才离去,女官已经取来了和太子正在读的一模一样的《醒世言》。竹生作为母亲,会把毛毛在读的书籍都稍作翻阅,以掌握他的学习和兴趣的方向。

    竹生在《醒世言》中看到了毛毛讲的那个故事。类似的故事还有好几个,是一个系列,都是通过那场大灾难中发生的故事,阐述了取舍、悲悯、善恶等等理念,类似于寓言。

    竹生觉得写得还不错,作为小少年的读物还是很可以的。她翻了一页,顺口问身边的冯女官道:“这说的是五十年前那场天灾吗?”

    冯女官博览群书,只瞥了一眼书名,便笑道:“相差得时间可长呢,这《醒世言》是三百年前贺大家所著,讲的是更早之前的故事。”

    竹生翻页的手便停了停,有什么东西在她脑中闪过。

    139

    那一天, 冯女官看到竹君一直握着那卷《醒世言》, 发了很久的呆。她下了值, 便也寻了一本《醒世言》重新翻了翻。这是她少时便读过的书了, 再翻一遍, 也没翻出什么让她觉得值得竹君困惑的事来。

    翌日,范深递给竹生一份折页。

    竹生打开, 折页很长,记录得也很细致。竹生忍不住叹道:“这一年莫不是红鸾星动?竟然结了这么多门亲?”

    范深笑道:“孩子们都正到了年纪嘛。我们家的牛牛也定下来了。”

    范相的长外孙,小范相和杜将军的长子, 一说起要说亲, 范家的门槛都差点被踏平。范家最后定了毛氏女。

    澎国兴盛,犹如梧桐引凤, 吸引得数不清的人才来投效,不分男女。不仅范氏在盛日城聚居,毛氏亦有两支迁来,再次与范氏比邻而居。范深与欣娘莹娘的姻缘早就传为佳话,此时两家再次为邻,竟引得周围地皮都贵了起来, 令两家哭笑不得。

    自《女则》刊行天下, 便毁誉参半。支持者有之, 诋毁着有之, 怒而焚烧者亦有之。但不管观念如何,毛氏女有才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毛氏女养育的女儿,更是高居庙堂, 能为一国之相。

    自此,毛氏女贵,求娶者无数。

    竹生把那份记录了盛日城权贵之间联姻关系的折页细细的读过了,合上,默然许久。

    “再没有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错综复杂的事情了。”她道。“把毛毛身边的人清理一下。”

    范深躬身领命。

    他离开书房的时候,看到有两名书馆的编修在等候竹生的召见,他微感奇怪,在书房外等了一会儿。那两人倒没用多长时间,很快就从书房出来了。

    “陛下召你们何事?”范深道。

    一名编修道:“陛下想了解关于天灾之事。”

    范深微诧:“天灾?”

    另一名编修笑道:“太子殿下近来正在读《醒世言》,陛下看到了,才作此想。要我们收集所有关于天灾的记录,不拘是正史、地方志、传说,还是神话。”

    前一人亦点头。两人都觉得陛下不仅是位明君,还是位好母亲。

    范深颔首,道:“弄两份,给我也备一份。”

    两人躬身称是,领命而去。

    毛毛六岁开蒙,至今已经两年。这一年,毛毛算是蒙学毕业,正式进学了。范伯常加安国公、太子太师,正式收太子为学生。宫中太子身边的十几名伴读,只留了七人,六男一女,除了阿狸是范伯常外孙,其余六人皆成为范伯常弟子。

    阿狸平白的比同窗们低了辈分,郁闷得不行。

    被淘汰的孩子中有一个女孩子。范深对竹生道:“可惜了。”

    能送到太子身边,孩子自然是足够聪慧的,可惜被家人进行了错误的引导,总是对太子过于亲昵。没有喜欢看别人勾引自己年幼儿子的母亲,也没有喜欢看别人勾引储君的丞相,在那份联姻关系整理出来之前,那女孩就早早的注定要被淘汰了。

    走了一半的人,毛毛的身边,顿时清净了许多。

    毛毛感到很惊奇,问竹生:“走的都是我平日不太喜欢的人,母皇是怎么知道我喜欢谁,不喜欢谁呢?”

    竹生莞尔,道:“我并不知道。”

    竹生给他解释,道:“不过是我和范相筛过一遍京城权贵人家联姻、站队的选择而已。有些人家蹦跳太过,结党营私,急功近利,这样的人家的孩子,势必会受到大人们的影响。纵你说不出,也是能感觉得到的。”

    毛毛若有所思。

    毛毛太早熟,竹生有时候会心疼。便给他多夹了几筷子他爱吃的菜,也陪着他吃了几口。

    又问他:“最近跟你父亲见面了吗?”

    提起父亲,毛毛就眼睛发亮:“父亲说明日带我去骑马,还说要教我射箭。”

    男孩子都向往父亲,毛毛生在澎国初立的阶段,周边还未完全统一,更是格外的向往父亲的勇武。

    竹生一直很注意毛毛的身体锻炼,也教过他基本的拳脚,给他打下了底子。她原是想亲自教毛毛武功,看到毛毛提起赵锋眼睛发亮的样子,心思一转,改变了主意。

    待二人用完了饭,到里间一起看书说话。宫女们鱼贯而入收拾碗碟,司膳的女官看了眼竹生碗中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香米,睫毛微微的颤了颤。

    赵锋如约带着毛毛出宫骑马,还教会了他射箭。一直到回宫,毛毛的兴奋劲都还没过去。

    从东宫出来的赵锋却被女官带到了竹生的寝宫。赵锋已经有一年多没有来过此处了。他失去了自由出入宫闱的特权,想要进宫,必须严格遵守流程先向宫中递牌子。毛毛是他一求见,必会召见。但竹生再没有单独见过他。

    赵锋再次踏入寝宫看到竹生,虽然每日朝上都能见到她,却依然觉得如此的陌生遥远。

    那一声“姐姐”再难叫出口。

    事实上,赵锋小竹生四岁,他现在三十三岁了,竹生的容貌却保养得似不到三十,看起来竟是竹生更年轻了。

    “今天怎么样?”竹生问他。

    赵锋吸口气,沉了沉心神,才道:“太子身体康健,四肢灵活,是习武的料子。”

    竹生其实问的是毛毛和他今天玩得开心不开心。得到这样的回答,她点点头,道:“跟你小时候一样。”

    因为那是他的儿子啊,当然会像他一样,赵锋想。

    两人自决裂之后头一回私下里单独相处,竟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片刻尴尬的沉默后,竹生才道:“我想让你教他习武。”

    赵锋的武功,却是师从竹生。他没傻到去问为什么竹生不自己教,他的眼睛因为竹生的话变得精亮起来。

    他从来都是这样,当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眼睛便是这样的有神,竹生想。不必赵锋问,她自己就解释给他道:“我本想自己教的。但他喜欢跟你在一起。他每天都能和我在一起,比起来,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就少得多了。我想让你们多处处。敛之,你愿意担任太子少傅吗?”

    赵锋凝视了她一会儿,躬身。

    “是,陛下。”他道,“臣愿意。”

    一如竹生曾经对毛毛所说,赵锋其人,最强的能力,不在其武功军事,在其生存的能力。

    大家都能克制自己,理智面对,在竹生看来,是最好的。

    赵锋踏出竹生的寝宫,站在廊下。

    这寝宫充满了他的回忆。曾经他可以在这里自由行走,他虽有将军府,却一度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他曾半夜醒来,发现枕边无人,披衣赤足出来寻她。值夜的小宫女们都满脸通红,不敢看他。多么有趣。

    他曾蹲在这里,看着学步的毛毛拍倒在木质地板上,哇哇大哭,她却不许他去扶他,定要小小的娃娃自己站起来。多么有趣。

    那时候他拥有她和毛毛,觉得自己拥有全世界,他的心是满满的。现在他才明白他不拥有他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是他们拥有他。

    他站在廊下,只觉得心里空洞洞,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填满。

    定远侯赵锋遂加太子少傅。

    这一道旨意,令这一年多来众人对赵锋与竹君的种种猜想都沉寂下来。人们终于能再次给赵锋定位。

    他依然是手握重兵,功高劳苦的定远侯,依然是诸君之父。他只不过不再是女帝的男人了而已。众人恍然。

    因着这变化,所有人都在调整对赵锋的态度。

    没多久,宫中司膳的女官病倒了。

    竹生听说后,没说什么。但当司膳的女官病得一日比一日重,再起不了身时,旁人来请示竹生,是否要将其移出长宁宫。这是宫闱惯例,不叫重病之人留在宫中,以免病气不小心沾染给了君王。

    竹生却道:“不必,我去看看她。”

    她身边的几个女官虽感动,却都竭力想阻止她。司膳病得太重了,病气过给竹君可怎么办。但竹生还是去了。

    宫中人少房多,大家住得都很宽敞。

    白日里司膳还躺在榻上,脸颊深陷,实在看不出是往日那个干净整洁,工作起来麻利又细致的丰腴女人。

    惊见竹生前来探病,司膳拖着病体爬起来要行礼。

    “快躺下。”竹生在她榻边坐下,道。

    司膳就是快要死了,也不敢躺在竹君面前。硬是撑着身体,跪坐在榻上。

    竹生仔细的打量了打量她,挥手屏退了旁人。待屋中只剩下她二人,竹生开门见山的问道:“你会病倒,是因为那日我看了你一眼吗?”

    司膳心中有秘密,太过沉重。那日一不小心,盯着竹生饭碗看的时间太久,叫竹生发觉。竹生便抬眸看了她一眼。

    司膳伏下身,额头触及手背,浑身颤抖,哪里敢说一个“是”字。

    竹生问:“你发现了,是吗?”

    司膳抖得更厉害。她便是因为做事细致,观察入微,才一步步做到了司膳女官,掌竹君饮食。不料这份细致有朝一日会害了她。

    竹生道:“你莫害怕,好好说话。”

    司膳不敢再不答,抖如筛糠,颤声道:“我、我未曾告诉过别人,陛、陛下已经……绝了饮食……”

    这便是司膳心中的大秘密,已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那日竹生看了她一眼,成了最后压垮她的稻草。

    她并未生病,她在绝食。她想一个人带着秘密死去,便不会累及家人。今日她向竹君坦白,已经没了求生的念头。

    她万料不到,这个秘密坦诚出来,竹君她……笑了。

    “好好的人,健健康康,突然一下子就病得不行了……”竹生道,“前几天我没想到这一处,这两天才反应了过来。”

    “阿筝,你莫怕。”她温声道,“我自幼修习家传的功法,此功法极是神奇,我十几岁时便可称无敌了。后来功法小成,我一修炼便可以不用进食。近来我的功法又进了一步,基本上可以不用饮食了。”

    “但这……于我,并不算什么大秘密,便是旁人知道了,我也无所谓。只是此事少见,或许会让旁人疑惑惶恐,我便从没张扬过,不想被你发现。”

    “小事而已,无需挂在心上。且放宽心,好好调理身体,你不在,毛毛说吃饭都不香了。”

    待竹君离开司膳的居舍,小宫女们隔着房门听到了司膳嚎啕大哭的声音。哭完,司膳叫宫女们上粥与她,吃得狼吞虎咽。

    竹生的听力比普通人灵敏得多,她走出很远,依然听到了司膳伏在榻上大哭的声音。那哭声中充满了死里逃生的喜悦。

    竹生自问,她虽在战场称得上是冷酷无情,但在这长宁宫中,从未苛待过任何人。可她身边的人竟会因为对她的惧怕想自行寻死。这并非因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而是因为她手握着对旁人生杀予夺的能力。

    竹生目光掠过庭院,不由生出了无趣之感。

    几日后,司膳调理好了身体,再度回到了岗位。

    毛毛见了她,很高兴,道:“筝姑姑,你身体好啦?”

    司膳很是感激,道:“殿下遣人赐给我的药材,臣都收到了,多谢殿下的关心。”

    司膳从此加倍的忠心,且想着法子帮着竹生遮掩,竹生辟谷这件事,于是没有传到旁人的耳中。

    这厢司膳才刚刚离开了病榻,那厢……国之栋梁的范伯常又有了情况。

    140

    书馆编修奉竹君之命搜集了各种提及到“天灾”的书籍。有正史, 有野史, 有话本, 有私人笔记, 有民间故事, 也有神话传说,甚至还有些画作。

    他们将这些呈给竹君的同时, 也奉了国相范深的命令,同时呈了一份给丞相。

    关于“天灾”这个话题,范深自是知道, 会涉及到的书籍范围很广。但当他终于在日理万机中得了闲, 叫书童把书馆送来的东西拿来与他看的时候,还是被数量的庞大的惊到了。

    “竟然这么多?”连范深这样博览群书的人都禁不住诧异。

    范深于是便从那本《醒世言》开始翻起。那本就是他叫毛毛读的书, 书里的内容他自然是烂熟于心,毫无新意。又翻了几本,大同小异。范深不禁微微的感到迷惑。

    竹生要书馆给她搜罗这些书籍,用的理由是对毛毛读的书感兴趣,这个理由,编修们信了, 范深是不信的。他倒是没有什么过硬的理由, 他就是直觉的不信, 直觉的感到里面有文章。

    只能说是, 他对竹生了解太深。

    从他决定奉竹生为主公,从他在澎城将那一颗城守印信献给竹生,硬将她推上了城守之位起, 竹生就成了他生命中无可替代的人。

    范深在那一晚,快速的翻阅了许多本书籍,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但是他并没有放弃,每日下了值,回到家中,他都会继续。他看书和写字的速度非常快,是常人的数倍。但直到第五日上,他也没看出什么来。

    那一日他白日里公事繁忙,很有些疲倦,比前几日翻的少了几本,早早的就睡了。

    夜里,忽然惊醒。屋外雷雨大作,闪电照亮了夜空。

    范深起身披衣,推开窗扇观着夜雨。当又一道闪电照亮大地的时候,也照亮了他的心门。一个这些天,他心底隐隐约约感受到的异样的感觉,忽然清晰了起来。

    一个令他不敢深想的念头,再也压制不住,再也不能回避!

    范深转身去了书房。

    翎娘身子沉重,早上便通常起得比范深晚些。竹生和她早就为女性官员制定了孕期灵活工作制和产假,她现在可以比正常情况下晚半个时辰去宫中的公署。

    杜城出征归来,受封永平侯。因此时无战事,他便赋闲在家,也并不去谋什么实职。他岳父妻子,一门二相,门第已经太过煊赫,总得有人要退一退。范深、范翎都有擎天之志,自然是不会退的,杜城便自动的做了那个退了的人。他乐得在家清闲,翎娘却对他心存愧疚。夫妻两个成亲十余年,相互体贴竟更胜新婚。

    每日清晨,杜城都要亲自护送身怀六甲的妻子去宫中,傍晚再去接她。为此,他没少被旁人取笑,道他是入赘了范家。面对这种说笑,杜城一笑置之,并不在意。

    昔日,他没能护住巧娘和翎娘。巧娘惨死,翎娘受辱。后来,他努力令翎娘成为了他的妻子,那时他便想好了,要守护翎娘一辈子。

    此中心意,自在夫妻情意流淌中相互理解,又何须为外人道。

    这一日清晨翎娘收拾停当,杜城扶着她准备登车,两人却看到范深的车子还在一旁,不由奇怪道:“父亲/岳父没去早朝吗?”

    他们遣了人去问,才知道范深昨夜竟挑灯夜读。夫妻两个面面相觑,杜城扶着翎娘去了范深的书房。

    书童和从人都守在书房外,道:“老爷在算数,说了不许旁人打扰。”

    但翎娘不是“旁人”,她挺着肚子,谁敢拦她。进了书房,她大吃一惊。

    堆了半间房的书她不意外,范深在读竹生正在读的书,她是知道的。她吃惊的是,范深的书案已经推到一旁,他席前的空地上,摆满了算筹。而他身侧铺开的,却是历书!

    推算历法,最是耗心血。好端端的,父亲如何忽然想起来算这个?

    翎娘正要开口,范深却先开口了。他道:“别进来,别吵我。替我向陛下告几天假。”

    说罢,他就再不说话。

    这样的情形只存在于翎娘幼时的记忆中。父亲、母亲、叔父三个人关在屋子里,算得如痴如醉,祖父也从不说他们。婶婶只能无奈的和她作伴。

    翎娘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默默的退出了书房。在宫中,她替范深告了假。

    范深虽然有年纪了,却身体一直康健,十几年如一日的从未告过假。竹生又刚刚经历了司膳阿筝之事,不由她不上心,细细追问范深因何告假。待知道他在家中沉迷推算历法,不由得愕然。

    翎娘无奈:“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沉迷进去了。从前这种时候,是不许家里人进屋打搅他的。”

    竹生道:“不是生病我就放心了。他年纪大了,你看着他些。他们这种人一钻研起感兴趣的学问来,很容易沉迷得饭都不吃?”

    翎娘也愁:“正是呢。”又抱怨:“都这么大岁数了!”

    这日便提前早退,早早的回家监督她爹吃饭。

    范深身体无恙,竹生便不担心了。她只是好奇,似范深这等自制力极强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忽然就去沉迷了某样事物?她想着等范深进宫了自会告诉她,可她等了范深三日,也没见到范深的影子。

    第四日上,竹生等不下去了,微服去了范深家。

    在范深的书房外,书童和从人慌忙给突然出现的竹君行礼。杜城挠头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岳父也不叫我进去。”

    竹生点点头,走到门前,朗声道:“伯常,我可以进去吗?”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范深嘶哑的声音,道:“请进。”

    竹生便推门而入。才进去,脚下便踢到几本书。地板上到处都铺着书,还有散落的算筹,书案歪歪斜斜,范深正自书案后抬起头来。

    竹生鲜少见到这样不修边幅的范深,发髻有些松了,眼睛通红,正盯着竹生。

    竹生皱眉,道:“你怎么回事?”

    范深整整衣襟,站起来给竹生行礼,二人对坐。竹生看着范深,等着范深给她一个解释。

    她这并非是干涉范深的私生活。他们是君臣,范深身为丞相,撇下军国大事不顾,沉迷于此,她得问。他们是朋友,范深不眠不寝的沉迷于此,她也得问。于公于私,她都要问一问。

    范深通红的眼睛看着她,道:“正有事,要君为我解惑。”

    竹生微讶。

    范深道:“闻君令书馆搜罗涉及‘天灾’的书籍,我想知道,君要查的是什么?”

    竹生看着他,沉默不语。

    范深道:“出于好奇,我令书馆另备一份与我,这些天,我便在钻研这个。”

    竹生垂眸:“有结果吗?”

    范深点头:“有!”

    “与君初遇,相逢乱世,那时我便与君说过,此乱世始于一场大灾。”范深道,“如今,那场大灾已经过去五十余年。”

    “那场灾难的力量实在可怕,可毁城亡国。当时许国若不是有盛公子、乌陵王幸存,大约便可以直接从大陆上消失。”

    “但这并不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规模大到如此程度的天灾。小的时候读《醒世言》,读《九寰山海经》便看到过类似的记载。只是,我一直未曾把它们串连起来。直到,现在。”

    范深通红的眼睛盯着竹生,道:“五百年!”

    竹生道:“五百年?”

    “对,五百年!”范深声音嘶哑,“以最近一次大灾为对照,则更上一次天灾发生在它五百年之前。”

    “因为这天灾,许多东西都断绝了,学问、技艺、家族和国家的传承。然,终究还是有许多东西流传了下来。”

    “我根据那些流传下来的内容中的蛛丝马迹去推算,再之前的一次大灾,又在这一次的五百年前!”

    “能根据一些信息确定年代并推算出来的……我算出了五次天灾的年月!每一次,精准的相隔五百年!”

    五次,便是两千五百年了。怪不得范深要在家里不眠不休的算好几日。

    那些书籍太多,记载太零散。竹生更是不可能如范深那样,有根据某个话本里的一句台词便能确定大致年代的本事。她大略翻了翻,发现想确认自己的那个猜想很难,又不愿让旁人发现此事,便搁下了。

    不曾想,范深替她找到了答案。

    “果然如此。”她呢喃道。

    “果然如此?”范深盯着她。

    竹生抬眸看他,问道:“数据无误吗?”

    “无误。”范深涩然道,“算到第五回,我算得的是五百一十八年。我推翻了重算,果然是中间出了错。每次大灾之间,相隔五百年,不多一年,不少一年。再往上,已完全无法确认年份,成为彻底的神话了。但大陆有数千年历史,神话中也有许多记载,持续的时间应当更久远……。

    竹生打算了他,道:“不止。”

    “啊?”

    “万年。这片大陆的历史不止几千年,当在万年以上。”竹生道,“我了解的,是这样。”

    范深盯着竹生,沉默了许久,问:“是谁?为什么?”

    这样精准的时间间隔,绝非自然之力,必然是有什么人,或者有一些人,以超越常人的力量控制而成。

    竹生却蹙眉,道:“好问题。我也在想,为什么?”

    屋中陷入沉寂,过了许久,竹生问:“大灾之后与之前,大陆上有什么不同?”

    “天差地别。”范深道,“大灾之前,距离上一次天灾已经过去五百年,多是太平盛世。大城林立,城市繁华,人口稠密。一场大灾,城市崩溃,村镇消失,哀鸿遍野。待灾情过去,已失了秩序,战火四起,遍地饿殍,人口十不其一……”

    范深忽然停住,因为竹生的眼睛里闪动着了悟。

    她悟了什么?他刚才说了什么?

    范深回忆自己刚才说的话,想挖掘出到底透露了什么重要的信息。慢慢的,他的面孔变得苍白没有血色……

    “人口!”他牙关打战,背脊发寒。

    141

    人有多能生?

    在最开始, 竹生想推迟女性的结婚年龄。十五及笄, 十六许嫁。可这个年龄上, 女性的身体还未完全发育好, 生产便成了一道鬼门关, 太多女性命陨于此。

    但这个想法,却竟然连翎娘都无法支持她。很简单, 因为澎国需要人口。

    推迟结婚年龄,意味着降低出生率,减缓人口增长。而打仗这件事, 并非三年五年就能有结果的。在澎国建立之前, 这片大陆就已经打了二十多年了。一个男婴,用十五年的时间, 便可以长到十五岁,募入军队。

    人口,是立国的根本。没有人,什么也做不了。竹生便是有心,也只能向现实妥协。

    而后澎国国内渐渐安稳,她的人一直在生生生。范深一直掌握着全国的人口数据, 就在去年, 他还告诉她, 澎国的人口已经比立国之时翻了数倍, 这还没有把那些隐户算在其中,仅仅是正经在各城各县各乡各里登记了户籍的明面上的人口而已。

    人的生育能力,实在是强得可怕。

    可土地的面积却是有限的。范深和竹生都可以想象, 让大陆平安的发展五百年,人口会繁衍成一个什么样的可怕数字。

    羊圈有限,羊羔的数量却暴涨,总有挤不下去的一天。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牧羊人每隔个几年,便屠宰一次,这样,羊圈便宽松了。

    这听起来似乎很合理,可如果你就是这圈中的羊呢?

    范深牙关打战,冷汗涔涔。

    他忽地大礼拜下,声音嘶哑的道:“请君……为臣解惑!”

    竹生注视着他,道:“你若知道真相,我怕你从此天翻地覆,对自己的人生可能会产生深深的怀疑,再无法像现在这样看待世界。你不知道的太广袤,你信仰的可能被颠覆。你……确定你想知道吗?”

    范深抬起头来,道:“昔日,君曾对我言,见人于铁笼中沉睡犹不自知,不知该唤醒其否。君当日所说,虽在笼中却稍有察觉之人……臣今日方明白,原来,说的就是臣!”

    他直起身来,目光坚定:“便是天翻地覆,某也不愿做那沉睡之人。”

    竹生离去的时候,对范翎和杜城道:“照顾好他。他没疯。”

    后一句莫名其妙,让范翎和杜城一脸茫然,不知道竹生何来这一句“他没疯”?但很快他们就懂了。

    竹生走后,范深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隔着房门便听见他哭哭笑笑,一时大哭,一时大笑。范翎和杜城两夫妻相顾骇然,若不是竹生提前告诉了他们范深“没疯”,怕是真要以为范深失心疯了。

    竹君在朝上告诉众人,范相太过操劳,身体抱恙,要在家静养几天。她特地咬重了“静”这个字,且叫大家莫要去打扰范相。有竹君这后一句,原本想趁机去范府叩门递名帖的也都消了心思。

    竹君对范相倚重信任之深,直如己之半身。扰了范相静养的罪名,谁也担不起。

    范深范伯常这一“静养”,便足足半个月。

    这一日阿狸撅着屁股,拿着他的小铁铲,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掘得正欢。忽听有人唤他道:“阿狸,在做什么?”那声音很熟悉,正是他外公。

    阿狸吓了一跳。爹娘都告诫过他,外公近来有心事,要安静的休养一段时间,叫他莫要打扰。他一时忘记了。

    “没、没什么。”他支吾着。

    范深走下庭院,在阿狸身边蹲下,看了看,道:“你在挖蚁穴?”

    阿狸见外祖父不似要申斥他的样子,才放下心来。他自来最喜欢范深,忙贴上去,道:“外公,你可好些了?”

    范深摸摸他的头,道:“我又没生病。”

    “那为何在家中静养?”

    “只是有事情想不通而已。”

    “现在想通了吗?”

    “还没。”

    阿狸想了想,道:“如果是烦心的事,那就不要去想啦,明天再说呗。”

    范深失笑,摸摸他的头,道:“蚁穴好玩吗?挖出了什么?”

    说起这个,阿狸就来了精神!

    “可好玩呢!外公你来看!”他兴致勃勃的指给范深看,“外面看就几个小洞,挖开了,里面……哇!跟迷宫似的!全是隧道,还有些小洞,就跟我们的房舍似的!哇~简直就像是,一个蚂蚁国!它们还有分工的!有的蚂蚁专负责挖洞,有的专负责搬运食物,哇,简直就像我们人一样的!”

    阿狸今日挖蚁穴简直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一张小嘴“叭叭叭、叭叭叭”的给范深讲着他的发现。口沫横飞了一阵,才察觉外祖父格外的沉默,他回头看去,却见范深垂眸看着那蚁穴,正在出神。

    “外公?外公?”他唤道。

    范深忽然站起身来,摸摸他的头,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了。阿狸蹲在大槐树下,一脸莫名。

    又听见外祖父在那里唤从人:“备热水,我要沐浴。”

    范深已经多日未曾沐浴过,身上已经有了味道,这与从前他将自己的仪容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风格简直天差地别。从人闻听他要沐浴,如蒙大赦,若不是在主人面前不敢跑动,就要飞奔着去准备了。

    天色已经昏暗,再过一个时辰,宫城就要落锁了。

    这个时间听闻范相求见,竹生近日来一直平淡的面庞就亮了起来。“快请。”她道。

    范深没有着公服,只一身青衫,仪容整洁,姿态风雅。他走入殿中,便凝目看着竹生。

    竹生道:“看什么?我有什么好看?”

    范深笑道:“自然是好看。”

    他走过去,在她手边的席上坐下。

    当范深以这种姿态出现在竹生面前的时候,他们便只是朋友,不是君臣。竹生实则喜欢和范深作朋友,胜于为君臣。

    范深坐下,依旧凝目看她。竹生扬起脸庞让他看。

    范深忽而叹息,道:“我们都在老去,只有你常青不老。”

    竹生轻声道:“我还没到能‘不老’的境界,充其量只是老得慢些罢了。”

    范深问:“那些人能活那么久,不会厌倦吗?需知,再美好再有趣的事物,都迟早会令人倦怠。”

    竹生道:“对时间的感受不一样。譬如他闭关五十年,于凡人已是一辈子,于他,只觉得时光忽忽过了一小段而已。”

    范深颔首:“原来如此。”

    他道:“我现在理解你了。”

    竹生挑眉。

    “初遇时,我始终不解,为何你如此疏离于人群。现在我懂了。”范深道,“那时你看我们,如同戏中角。你是戏外人,自然不愿意入戏。”

    竹生靠着凭几撑着腮,回想当初的相遇。那时范深布衣白身,相貌也非特别出色,那一双深邃的眸子却让人不由自主的便注意到他。

    如今范深老了,头发全白,脸上皱纹很深。唯有那双眸子,被岁月积沉得愈加迷人。

    她承认道:“正是。那时常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又觉得这个世界弱小至此,我在此耀武扬威,有种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滑稽感。

    范深道:“但你明知这里不过戏台,却还是登台入戏了,却又是为何?”

    竹生道:“因为我意识到,这里人活得有血有肉,纵然弱小,也活得真实,并不比大九寰的任何一个人活得虚假。”

    “大九寰……”范深道,“我还是不习惯这个叫法。”

    “都叫九寰,总得有个区分。”

    “也是。”

    “飞天遁地,移山倒海。”范深向往道,“真想亲眼见识一下修真之人。”

    竹生道:“你早见过了。”

    范深微怔,随即醒悟,道:“哦,苍君。”

    他道:“他也回不去吗?”

    竹生摇头。

    范深这些天想了许多的问题,他将他的问题一一提出来。

    “你们修炼的功法,我们是否可以修炼?”他问。

    竹生立身,伸手道:“别动。”说着,抚上范深头顶。片刻后,收手,道:“通四窍,资质上来说,不怎么样,但……的确是可以修炼的。”

    “只是,”她道,“我的方法并非给寻常人修炼,只因我体质天生不同,才可修炼。倒是你们范家,应该是有一部修炼功法。”

    范深道:“我家传那部?”

    “我猜的。”竹生点头,“当年你同我说,令高祖留下遗命,令范氏子孙皆要修炼,我便有了猜测。你又道,令弟曾在吐纳时察觉空气有异,我一直觉得,令弟……恐怕是引气入体成功了。那样,就算是迈出了修炼的第一步了。可惜令弟只当作玩耍,没有勤加修炼,半途而废了。”

    “即便通窍,也非人人能修炼成功?”

    竹生道:“就我所知,直如大浪淘沙。”

    范深点头:“就算如此,从现在起,我也会令我家子弟修炼,并写入家规之中。”

    竹生凝目。

    范深道:“纵然我们困在这里,一百年,五百年,不得脱困。谁知道千年万年后又会怎样?总归该留下火种,或有一日,便能燎原。”

    他道:“我只遗憾,不能看到此牢笼被打破的那一日。”

    竹生看着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道:“我白担心你了。”

    范深扬起脸庞,如潭水般深邃的眸子,在晶灯的光芒中熠熠生辉。

    “如君所言,我们纵困于此,也活得有血有肉。”他道,“既然如此,就该好好的活。”

    竹生觉得胸臆间有种畅快之感,她道:“我知道,这小九寰若有什么人能承受真相不发疯,肯定就是你。这许多年,我也终于能有个人痛快的说话了。”

    范深道:“原来我从前说的都不是话。”

    竹生大笑。

    待她笑停,范深道:“只是有一事你一直说错了。”

    “哦?”

    范深道:“你总是嫌我骄傲,实是冤枉了我。依我看,这位割裂了小九寰的长天神君,才真真是世上顶顶骄傲之人。”

    “他虽称‘神君’,但既然还行走在人间,便是人。可我看,这位神君,内心里定是把自己当作神。只怕在他眼中,世上无有生灵能与他比肩?”

    竹生吐出一口气,道:“我有一句话,憋了许多年,早就想说,只是苦于无人倾听。”

    范深道:“我为君侧耳,君尽管道来。”

    终于有了听众,竹生那句憋了几十年的话终于痛快吐了出来。

    她破口骂道:“去他的长天神君!!!”

    142

    范深走出殿门的时候, 月亮已经悬在半空。宫灯间隔着挂在廊下, 一盏一盏, 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令她的寝宫看起来充满了女性的气息。

    范深站在那柔光中出神。

    许多年前, 他就惊疑于竹生小小年纪, 便失了处子之贞这件事。那少女如此之强悍,谁能强迫得了她?现在范深知道, 能强迫竹生的人,在大九寰。

    范深站在宫灯下,望着庭院中草木有些阴森的影子, 感觉心脏有些疼痛。

    这种疼痛曾经出现于欣娘病逝之时, 出现于莹娘惨死之时,出现于翎娘受辱之时。所有这些他深爱的女子, 都遭遇过这样或那样不可抵抗的命运。

    他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不能周全的保护她们。所以他选择支持她们,让她们自身强大起来。

    待天下平定,他想,待天下平定,她一直想推行的推迟女子婚配年龄这件事, 他便助她实现。他既然不能凭一人之力保护这些女子, 便尽他的能力, 为她们创建一个少些不公的世界。

    范深的归来, 使得这段时间压在竹生身上的政务的压力骤然减轻

    待例行的议事完毕,丞相们陆续离去,归于各自的公署, 书房里只剩下竹生和范深。范深忙得像头驴,于案牍繁忙中偶一抬头,却见竹生手臂支在书案上撑腮看着他发呆。他简直要气笑。

    “陛下!”他用指节叩着书案,不满的道,“奏章都看完了吗?”

    其实那些奏章范深都看过了,重要的事情都用朱笔总结了,夹在了奏章里。竹生只要看看那些范深写的要点总结就可以了。她便低头随意的翻了翻。

    “陛下在想什么?”范深问。

    竹生其实在想一个也可以说很重要,也可以说很不重要的事。

    “你旷工半个月,便积压了这么多的事。可我荒唐的那阵子,有丞相们在,所有的事情都照常运转。”竹生看着他道,“所以我在想……皇帝,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吗?”

    “天不可无日,国不可无主。”范深盯着她,“世上怎么可以没有皇帝。”

    竹生道:“国家当然该有主,只是这个主一定要是皇帝吗?”

    范深心头微凛。以他对竹生的了解,他直觉的感到竹生想要同他开启一场极其危险的谈话,甚至比大小九寰这个话题更危险。

    大九寰、五百年一次减灭人口的天灾,虽然震惊,虽然可怕,但毕竟遥远且缥缈。一时半会落不到范深的头上。可竹生现在想要开启的话题,让范深敏锐的嗅到了现实的危险。

    他责备道:“国主若非皇帝,则君如何自处?”

    竹生道:“我自可解脱,由心随意。”

    范深道:“则太子如何自处?”

    竹生道:“他便可以做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不用背负这么多的责任。”

    范深道:“陛下可问过太子之意吗?太子生来便是太子,注定将要拥有天下。陛下想要将太子从‘拥有天下’变成一无所有吗?太子自幼便知自己将来要作帝王,享受储君的待遇和权力,骤然失去,太子可承受得了吗?难道不会怨恨陛下吗?”

    竹生沉默了。

    “陛下天真了。”范深继续道,“太子便是不做太子,也不可能再做一个普通的孩子。他既做过太子,这个身份便已经烙印在了他身上。纵他自己不想,也会有不知多少人,想借用他这身份。”

    “陛下想想雅逸候!”

    雅逸候这种称号,一听便知道是降国之主。国不大不小,战败而降,老国主封雅逸候,已有七年。四年前老雅逸候病逝,新雅逸候是该国前太子。

    “雅逸候是性格多么孱弱的一个人。可两年前那场乱事,便是一群去国之人,借着雅逸候之名作乱,号称复国。雅逸候怕连累妻儿,自尽以证清白。发生这种事,难道是雅逸候想要的吗?不过是因为他身上背负着‘前太子’之名,身不由己罢了。”

    “这样的事情,难道陛下希望发生在太子身上吗?”

    “陛下若弃国,以为这天下便无人去争夺了吗?不管何人逐鹿问鼎,太子注定要在这旋涡中无法脱身的。”

    竹生愈发沉默了。过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道:“我心中自有些大的理想,却又有小的私欲。且这二者正相矛盾。”

    范深松了口气,道:“人无私欲,还能算是人吗?那是圣人。”

    他问:“陛下想做圣人吗?”

    竹生摇头。

    他道:“那便好好的做一位开国英主!”

    封印了这个话题。

    天渐渐凉的时候,范翎终于产下了一个女儿,而杜城却要再次披挂上阵了。

    竹君的脚步还没有停歇,澎国结束了休整,再次扬起了旌旗。如果顺利的话,这将是最后一次大规模的征伐了。

    “父亲,这次还要去那么久吗?”毛毛问赵锋。

    他听说,父亲是看着他出生,陪伴他长大的。可上一次父亲一去五六年,等他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了。

    “不用。”赵锋很有自信。这一次依然是他挂帅,他道:“顶多三年。三年,我还殿下一个平定了的天下。肩膀放松,手臂绷紧!”

    毛毛照他的话做,放弦,箭矢“噗”的一声射中了靶子,却没射中红心。

    “歪了。”毛毛沮丧道。

    他的父亲定远侯赵锋能在马上开五珠箭,箭箭中靶。毛毛很希望自己能像父亲一样勇武。

    “殿下。”赵锋微笑夸奖他,”殿下比我这个年纪时已经强太多了。”

    “咦,是吗?”毛毛开心起来。

    赵锋看了眼箭靶。他在毛毛这个年龄,还在竹生可能会杀死他的恐惧中求生存。

    赵锋再次出征了,他来陛辞的时候,竹生亲手为他烹了一壶茶。

    两个人对坐无言,殿中只能听见沸水在壶中翻滚的声音。待茶饮尽,赵锋告辞。

    “敛之。”竹生唤住他。

    竹生看着赵锋的脸。赵锋也不算年轻了,他已经三十四岁。这个年纪,若颓靡发福,便是中年,若励精图治,便称壮年。

    赵锋,还在壮年。但只比他大两岁,当年澎城的城门守卫小吴,现在的吴将军,今年已经做了祖父了。赵锋的孩子却才只有八岁。

    竹生看了他一会儿,道:“平安。”

    赵锋笑了,道:“必胜。”

    这次出征波澜不惊。赵锋赵敛之,用了三年的时间,彻底为竹君平定了天下。

    自此,天下只有澎国一国,只有竹君一帝。竹君自此,是天下共主,千古女帝。

    而班师回朝的定远侯赵锋,以其功大,加定国公、太子太傅。

    定国公赵锋这一次回来,带回一位美姬。这位美姬是一降国献给定国公的公主,回到盛日城的时候,公主已经身怀六甲,四个月后,产下了定国公的次子,起名赵赫。

    赵赫办百日的时候,竹生厚赐。

    毛毛微服去了定国公府,回来后很是高兴,对竹生道:“弟弟白白胖胖的,十分可爱,眉眼间与我很像。”

    长宁宫的主人只有竹生和毛毛两个人。毛毛一直觉得有些寂寞,很羡慕小伙伴们家里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一大堆,热热闹闹的那种。竹生不阻止毛毛与赵锋亲近,更不会阻止毛毛去喜欢这个异母弟弟。何况在这个世界,异母兄弟本就常见。

    但竹生看到毛毛因为有了血缘兄弟而如此开心,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母皇?”毛毛看出了竹生的走神,他犹疑一下,问道,“父亲生了弟弟,母皇不高兴吗?”

    竹生回神,微笑道:“我为你父亲高兴。”

    毛毛松了口气,又问:“那母皇在想什么呢?”

    竹生凝目看他,直到将毛毛看得困惑起来,才缓缓的道:“其实,你不是我第一个孩子。你还有一个哥哥。”

    不啻于一道惊雷打在了毛毛的头上。

    毛毛已经十二岁,他自小便是接受着帝王教育长大的,他已经大到足够深深明白,母皇亲自生出来的兄长,与父亲的姬妾生出来的弟弟的天差地别。

    他呆了一会儿,犹豫一下,问道:“那哥哥……现在何在?”说完,又道:“长幼有序,寿既有兄长,储君之位,当让与兄长。”

    竹生欣慰又遗憾。她摸摸毛毛的头,告诉他:“你不用多想这些。你的兄长自有他父族的身份要继承。而且……他在很远的地方,你们兄弟,大约是永生不能相见的。”

    毛毛再次呆住。他从小就学习认舆图,知道九寰大陆是什么样子。大陆很大,但他的母皇父亲,依然踏平了天下。他不知道他的兄长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竟远到了“永生不能相见”的程度。莫非,是海外吗?

    他有些困惑,抬头看竹生,却在竹生的眼中看到了怅然,思念,和忧伤。

    他的母皇,鲜少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他看了一会,握住竹生的手,轻轻的道:“母皇……别难过。我在你身边。”

    毛毛离开后,竹生看着身边的屏风。那屏风上有个影子。

    能无声无息的来到她身后,还能不被她察觉的,这个世界就只有苍瞳。

    但竹生没回头,只是看着那影子出神。影子仿佛也在看着她。寂静中,似有千言万语,又似隔着千山万里。

    待竹生回神,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定国公的儿子摆百日酒,算是最近一段时间盛日城最热闹的大事件了,喧哗了一整天。

    第二日众臣上朝,看竹生的时候,总是不期然的移开目光,不敢直视。

    昨夜他们都与自己的妻子交流过关于定国公之子的信息。男人们只见到了被乳母抱出来的孩子,妻子们却在内宅见到了公主。

    “眉眼间与陛下有三分肖似。”她们肯定的说。

    这听起来又尴尬,又让人产生隐秘的兴奋。

    竹君看起来像是才三十岁的模样,实则今年四十有一了。公主年方二八,青春正好。

    这些男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公署的茶房里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根本逃不过竹生偶尔扫遍全宫城的神识。这等事,竹生并不在意,一哂置之。

    天下初定,还有许多事要她去忙。

    自那次她险些开启一个危险的话题之后,范深便有意的加重了她的公务负担,想让她更深的明了为君的责任。

    竹生和范深,用了两年的时间,整顿最后的攻占区,让整个小九寰,都呈现出了欣欣向荣的景象。

    此时,竹生已经四十三岁,范深六十四岁。距离他们当年初遇,已经有三十年。

    这一日竹生在书房中,自书架上抽出一本古籍,正读得专注。颈后突然落下一个吻,整个人便被圈在一个青年的怀里。竹生便含笑合上书,回头。那些吻藏在排排书架之间,缱绻得让人总想回味。

    竹生骤然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在书房,撑在书案上小寐了片刻。她带着刚醒来的迷茫,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梦见那位道君。几十年的岁月淌过,那一位在她的记忆中早就淡去。

    时光能磨平一切棱角和伤痕。她对他的喜爱淡了忘了,迁怒也淡了忘了。

    竹生不知道,所谓的“命线纠缠”,并不是一个比喻修辞。这命线乱成一团,不止牵扯了她和他,还将许多人都缠绕了进去。

    这一年,在大小九寰都注定不普通。

    这一年,大九寰长天宗炼阳峰上已经封闭的洞府里,有了异动。

    这一年,小九寰陪伴竹君一路走来,名震天下的贤相范伯常,终于倒下了。

    143

    肖昆十分的迷茫。

    琪妹结丹成功, 他还没来得及去见她, 她就又开始结婴了。那位冲禹真人是喜气洋洋的告诉他这个消息的。修道之人讲究养气, 一位元婴真人却如此的情绪波动外露, 可见冲禹是多么的发自心底的欢喜。

    肖昆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琪妹欢喜。或者, 该不该为自己欢喜。

    长天宗是九寰大陆四大宗门之首,肖昆在这里待得愈久, 愈是叹服此名不虚。同时他也越来越明白自己一个散修金丹,与长天宗一位德高望重的元婴真人之间的差距。

    他赶到观壁峰的时候,整个峰头都被巨大的球形结界所笼罩, 把他挡在了外面。他踩着飞剑在那里注视了很久, 才转身离去。

    冲琳结婴用了半年的时间,冲祁留在她身边为她护法。冲琳的结婴本就不是普通正常的结婴, 是修行轮回道之人恢复境界而已。整个过程毫无惊险可言,完全是水到渠成。

    待元婴结成,金光收束,冲琳睁开了眼睛。看到面前含笑凝视着她的冲祁,冲琳面露微笑,道:“多谢师兄。”

    冲祁眼中的笑意就一点点淡去了。他的目光冷得能凝成冰。

    冲祁忽然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 漆黑的瞳孔四周像是镶上了一圈金边儿。

    一师所出的同门师兄弟, 修行的道法未必是同一种。但若是感情好, 相互交流、参悟、印证,亦是常事。

    冲琳的几个师兄弟,虽然修的不是轮回道, 却或多或少都修炼过宿世慧眼。冲昕不过才修到了辨魂琉璃瞳,冲祁已经修到了九转金瞳,只比冲琳的金瞳稍逊一筹而已。

    冲祁目光冰冷的注视着冲琳。这目光令冲琳困惑,不知其因何而生。

    冲祁忽然道:“让我看看你的命线。”说着,他便伸出了手。

    这事放在旁人身上,是何其无礼的要求。一个修士的命线,岂是随便任他人看的。更何况这是一个修轮回道的修士,她的命线较寻常修士,复杂了何止百倍。

    但提出这要求的人,却是她最信重的大师兄。她尊重和敬爱这个人,在她的记忆中,觉得冲祁是完全可以信任并依赖的。

    她因此没有做出任何的抵抗,任冲祁在无数的蛛网般的命线中,勾出了她与他相连的那一条。

    冲琳并未运行九转金瞳,看不到命线。她只看到冲祁长长的手指轻轻一勾,随后手掌慢慢翻转,像是自虚空中勾出了一条线,缠绕在手掌上,慢慢的向后拉出来。

    而后,冲祁的脸色变了。

    冲琳道:“师兄,有什么不对吗?”

    冲祁没有答她,只死死的盯着那条命线。命线上有明显的痕迹,那痕迹……并非是他当年留下的!

    冲祁!冲祁!姜祁——!你不能这样对我!

    当年她撕心裂肺的哭喊犹在耳边。她被师叔、师叔祖、师祖们压制住,无法反抗,披头散发,眼中充血,像一头濒死的母狮。

    冲祁已经想不起来心里刀割般的疼痛,却清楚记得,那时他的手不由自主的在发抖。

    有位师祖抬眸看了他一眼。再犹豫,便和她一起忘却,师祖冷冷的道。

    冲祁知道自己没有回头路。他不能忘了珠儿!他和她,至少得有一个人记得他们的女儿!不能让珠儿的存在被彻底从世间抹去!

    他颤抖着手,勾出了他、她和珠儿相连的命线。当珠儿的分线被从冲琳的主线上切断时,他的心脏像被一柄锋利的尖刀刺入。

    随着这根线的切断,冲琳的双瞳失去了神采,却渐渐安静了下来,忘却了珠儿。

    冲昕长长手指勾弹,无数的气泡自他和冲琳的命线上跳跃而出。从海棠树下,直至刚才,他看到了在冲琳的意识中他是何其的狰狞冷酷。

    他修长的手指捏住了一个气泡,那个记忆是他和她命线上的重要节点。他看到了他和她挽着手来到师尊跟前,将他们将欲结为道侣之事禀告了师尊。

    修士间称道侣,放在凡人间,便是夫妻。

    时隔几百年,冲祁依然清晰的记得,那时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捏碎了那个气泡,以及随后的一个一个气泡,一段一段记忆。以第一个气泡为节点,将那之后他与她之间的一切都抹消掉。

    如此,即便将来她追溯命线,也不能从他的命线追溯到珠儿的命线去。她对他的记忆,便停留在他们结成道侣之前,依然还是恋人的阶段。

    待得冲琳醒来,看他的目光,便没了痛恨,只有柔情和蜜意。而后,她在他的洞府中撞到了他与宗门中别的女弟子衣衫不整的样子。她不敢相信爱人的背叛,但心中对他莫名的恨意却落到了实处。再不会因那恨意来得莫名而惴惴不安,午夜惊醒。

    她伤心欲绝的离去。冲祁怀中衣衫半褪的妖冶女弟子化作一道人形符纸,自燃成了灰烬。不过是这样一个小把戏,竟骗过了她,可知先入为主,一叶障目,误人之深。

    自此,她因他的风流薄情而恨他。忘记了自己是他的妻子,忘记了他们有过一个怎样惊才绝艳的女儿。

    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口中怕化,二人掌上之宝珠,故名……姜珠。

    冲祁修长的手指一勾一挑,无数的气泡自命线上跳跃而出。那些记忆里都是他和她,有作为师兄的他,先达者的他,掌门的他,却没有哪怕一星半点的回忆,是作为恋人的他。

    时隔几百年,冲祁已经是还虚真君,他的手却再一次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那些背着众人,私下里的偷偷幽会,那些月夜下的缱绻亲吻,缠绵相拥,那些难以克制的冲动和顾及她修为的忍耐。她结丹大典的那个夜晚,两情相悦终合为一体的快乐。甚至后来,他刻意制造出假象,令她对他爱恨难分,纠缠着不得脱身的痛苦。通通……都不见了。

    冲祁浑身冰凉。

    他想起冲琳转世那日他莫名产生的不安预感,现在他知道缘自于何了。

    她,自斩命线,忘却前缘。

    自此,路归路,桥归桥。

    此谓,忘情。

    “师兄?”冲琳唤他,“可有问题?”

    冲祁闭上眼睛,收去金瞳。再睁开眼,寒潭一般的眸子,盯着她。

    慢慢的,他拉起嘴角,露出毫无破绽的微笑。缓缓道:“无事……”

    “师妹轮回归来,命线平安无损。为兄,很是宽慰。”他向她的脸庞伸出手去,却见她看着他的手,目光中带着困惑。他的手顿了顿,转向拍了怕她的肩,道:“继续稳固境界。你此次升了小境界,元婴已至圆满境。你和冲禹,资质、聪慧都远胜于我,不出意外,到炼神还虚所需的时间必定短于我。”

    冲琳微笑:“承师兄吉言。”

    黑色的丝履落在地上,将碎石踏成了齑粉。这一步,有千钧之力。

    冲祁抬眸看着眼前陡立的岩壁。他离开冲琳的洞府,便到了这里。这里寥无人烟,乃是长天宗之禁地。

    那岩壁与长天宗中数不清的岩壁毫无区别,冲祁垂首站在岩壁之前,一动不动。许久之后,岩壁上忽然洞开漩涡,有个中年的妇人自漩涡中走出来。

    “何事?”她问。

    “冲琳转生归来了。”冲祁看着地面的杂草道。

    妇人微微叹息,转身:“进来。”

    冲祁跟着她走进了漩涡,漩涡随即消失不见,从外面看,依然是普普通通的岩壁。禁地的结界只能从里面打开,冲祁想要进入禁地,必得有人从里面来接他。

    一入禁地,便是别样洞天。此地无有春夏秋冬,艳阳永远高挂晴空,百花盛放不绝,灵气浓郁厚重。修真之人入了此处,才知道什么叫作洞天福地。

    “她在谷中。”妇人道。

    “宗主呢?”冲祁问。

    “在睡,这些年没醒过。”妇人道,“你自去。”

    冲祁躬身,举手行揖:“有劳师叔了。”

    妇人离去,他缓缓行走,进入一处山谷。谷中百花盛放,芳香沁人。冲祁缓缓走入山谷深处,绕到了一棵大树下。阳光穿过树冠斑驳的洒落,树下的绿草间,生长着一朵巨大的花。花瓣厚软如床褥,一个女子蜷缩着身体,在花瓣上睡得正香。

    巨花的周围,几只半人高的兔子听到脚步声,都机警的竖起耳朵,转着脖子看过来。这些兔子柔弱无害,却已经通了人言,开了神智。冲祁挥挥手,兔子们便蹦跳着,悄无声息的四散消失了。

    冲祁在花瓣上坐下,凝望着熟睡中的女子。他相貌俊美风流,望着那女子,目光温柔,恍如望着最心爱的情人。

    此情此景,总叫人觉得那花瓣上沉睡的女子,必是世间绝色。

    144

    冲祁凝目注视那女子, 目光温柔。

    那女子体态肥胖臃肿, 趴在那里睡得香甜, 亮晶晶的口水自嘴角流出。冲祁伸手, 轻轻替她抹去。女子因此醒来。

    她迷迷糊糊的坐起来, 伸个懒腰,打个大大的哈欠。待放下手, 合上嘴巴,竟嘴歪眼斜、目光呆滞。身材相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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