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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133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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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生得让人不愿多看一眼。

    若在凡人间, 这样的便被称作“傻儿”、“傻子”了。可这肥胖痴蠢的女子, 却生活在一般修士都享不到的洞天福地里。且她身周灵气凝绕,竟已经是元婴境!

    凡人多愚昧, 只道这些痴傻者是脑子出了问题。然而修士们却知道,痴傻多是因为神魂受损。

    譬如昔日的杨五妮儿,便是因为神魂穿越宇宙壁垒,为宇宙法则所损伤。转生后便是个不能控制自己身体的傻儿。冲昕亦是神魂有伤,直到引气入体,才清醒了神智。

    而这个女子, 比之二人情况更加严重。若仔细看她五官, 会发现每一处单看都能看出曾经有过的秀美模样, 只是现在失去了神魂的收束, 肉体才崩溃生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女子揉揉眼睛,望着坐在花瓣上的冲祁傻笑,冲他伸手道:“糖!”

    冲祁柔声道:“你有没有乖乖修炼?”

    女子点头, 道:“嗯!乖!”

    冲祁摸摸她的头,取出一只精致的匣子给她。女子开心的打开,取出里面的扭股窝丝糖,便放入口中。一边嚼着,一边亮晶晶的口涎流落,弄脏了一片衣襟。

    “慢点吃。有很多。”冲祁非但不说她,还宠溺得仿佛像面对一个可爱的幼童。他一直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她,仿佛看她这样狼吞虎咽,便是世间最幸福之事。

    女子很快便把一匣糖都吃净,舔着黏糊糊的手指,喊了声:“水!”

    远处的草丛中,突然冒出几个长着长长耳朵的毛茸茸的脑袋,一只体型纤细的兔子,飞快地蹦跳过来。两只前肢捧着一片大大的树叶,树叶折起,盛着一捧蕴满了灵气的露水。

    冲祁自兔子手中接过树叶,送到女子嘴边,喂她喝下。

    兔子被抢了工作,滴溜溜的眼睛,看看女子,看看冲祁,不知所措。

    这些兔子原就是长天宗漫山遍野最常见的普通野兔,幸运的被禁地中的修士选中,带来这里,赐予丹药,通了人言开了神智,得以修炼。它们弱小温顺,被教以基本的术法,专事照顾这个女子。

    接回树叶,使了个“清静诀”将女子的衣襟弄干净,兔子又蹦跳着消失在远处。

    冲祁又取出一只大些的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些精致的玩具。小桌小椅,小床小柜,还有几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娃娃。

    长天宗的掌门冲祁真君,耐心的陪着女子玩着过家家。

    “这是爹。”

    “这是娘。”

    “这是你冲禹小师叔。”

    “他淘气不好好修炼,爹揍他屁股,你莫要护着他。”

    “你娘回来了。”他缓缓的道。“这次,她把我也给忘了……”

    明知这女子听不懂,他还是都说给她听。他慢慢的,声音低沉的讲着。

    “我也知道,或许这样,她能活得更开心,更自在一些。”他道,“可我,可我……我难道要就这样放开她吗?”

    “我……总不甘心。”

    “唯有她,无法放手。”

    女子开心的玩着那些精致的玩具,一抬头,忽然慌张起来。她左右看看,熟悉的兔子们却都不在身边,没人能告诉她该怎么做。

    她着急的抓耳挠腮,忽然凑到冲祁脸颊旁,撅起嘴唇呼呼的冲他脸上吹气,道:“呼噜呼噜,不哭不哭!”

    阳光洒在她脸上。她肉身虽然崩溃横长,皮肤却依然白皙娇嫩。鼻梁上一颗胎里带来的痣,殷红如血。

    “珠儿。”

    远处传来了呼唤声,那引冲祁入禁地的妇人站在远处,对女子道:“该修炼了。”

    珠儿看看妇人,再看看冲祁。比起来,还是妇人更熟悉。她便对冲祁道:“不哭不哭!修炼!”

    她站起来,左右看看,高声喊了声:“兔兔!”

    便有一只雄壮的公兔子,飞快的窜过来,在她面前蹲下。珠儿便骑到兔子背上,揪住他两只长长耳朵,道了声:“走!”

    兔子便驮着她蹦跳着离去了。

    妇人却没走。她站在那里,望着冲祁。

    冲祁坐在那里,用后背对着她,很失礼的没有起身。

    “祁儿,”妇人轻声道,“你是个好掌门。”

    冲祁的背影一动不动。

    妇人又道:“珠儿现在心如赤子,修炼的速度甚至胜过我等,或许有望炼神还虚。”

    冲祁依然不动。

    妇人摇摇头,转身。却听见冲祁的声音道:“劳师叔费心了。”

    妇人回头看了眼,只觉那背影寂寥,她心下轻叹,那句“放琳儿自去。”便说不出口。

    待她离去,冲祁独自在山谷中坐了许久,直到夕阳打在背上,才忽然道:“罢了……”

    起身离去。

    肖昆终于见到了他的琪妹。他却知道,那女子再不是与他立下过山盟海誓的琪妹了。

    纵是同一张脸,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

    在冲琳的洞府里,两个人沉默的互相打量,都觉得彼此熟悉又陌生。

    “肖昆。”冲琳道,“我说过的话还算数。”

    肖昆却苦笑。

    “你……”他问,“还是阿琪吗?”

    冲琳沉默一下,道:“不是。但你和我的事,我都记得。”

    肖昆抬眼看去。琪妹秀美娴雅,冲琳真人却静逸出尘,二者截然不同。纵然冲琳还记着和他的情意与盟誓,他却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位“冲琳真人”相处。

    他沉默许久,道:“罢了。”

    冲禹亲自送肖昆出护山大阵,奉上丰厚程仪,与他道别。亲眼看着那位散修离去,才松了口气。

    观壁峰上,冲琳取出山河盘,为肖昆卜了一卦。

    肖昆与她缘浅,虽同行过,却走不到最终。但他为人磊落,心性豁达,修真路上起点虽不高,日后却有不少机缘,大道之上,还能走很远。

    冲琳点点头,收起了山河盘。

    修轮回道最麻烦的便是在归位前与旁人的命线纠缠,是以最好便是一转生便被师门保护着离开投生之家,简简单单的修炼直至归位。只这一次不知为何,师兄师弟竟没及时将她带回宗门,终是令她与旁人生出因果牵连。

    冲琳已经不记得,这正是她自己的选择。

    冲琳归位,长天宗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除了炼阳峰上少了一位美貌的凡姬,峰主闭关,再无什么与从前不同的。时间的流动对这里的人来说,只如微风拂过,鲜少会留下痕迹。

    冲禹犹自担心冲琳归来,冲祁与她又要变成从前的局面。不意师兄师姐竟各自修炼,互不相扰,相处得平静无波。他不知其中隐情,只大大的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时间忽忽便又过去数年。此时此刻,正是竹生在书房中小寐,梦见了冲昕之时。

    竹生醒来只觉莫名,不知为何会梦见淡忘已久之人。实则修士不会无端发梦,必有其因果关联。

    此时,在冲昕的乾坤小天地里,正有一只疾风狼在破境。

    疾风狼是高等灵兽,天赋种族。但灰灰还年轻,以一般疾风狼的年纪来说,离破境还差些年份。

    但灰灰很幸运,被冲昕带进了他的乾坤小天地中。这里灵气浓郁,倍于外界。灰灰成日里食琼果,饮灵湖水,嘴已经刁得连下品灵石都看不上了。

    这样得天独厚的环境,他若是还同别的疾风狼一样拖得许久才破境,才真个是没道理。

    冲昕坐在湖边,听到那一声遥远处传来的狼嚎,睁开了眼睛。

    琼花的花瓣落在了他的肩头。这青年依旧俊秀如月,清朗如山,模样和三十年前没有丝毫的变化。岁月仿佛不曾在他身上流动过。

    灰灰得以进境,她若还在,一定会很高兴,他想。

    岁月不曾改变他的容颜,亦不曾改变他的思念。一如竹生告诉范深的那样,时间的流动,对凡人和修士,根本意义不同。

    天边出现一个黑点。冲昕凝望着那黑点,看着他踏着罡风,转瞬间就来到了跟前。三十年的时间,灰灰体型长大了不少,看起来愈发的雄壮矫健,威风堂堂。

    冲昕没有开口,只拿眼睛注视着他,等着这头疾风狼开口,吐出他狼生中的第一句人言。便是冲昕,也忍不住有些好奇,灰灰第一句人言究竟会说什么。

    他万万料不到,灰灰四爪落地,站在他面前,口吐的第一句人言竟是——

    “她没死。”

    “还活着。”

    “我说的是杨姬。”

    远处,骤然炸响惊雷,将一座险峻山峰劈得四分五裂。巨石坠落,扬起了巨大的烟尘。

    145

    “你说什么?”年轻的道君注目凝视着这只陪伴了他三十年的疾风狼, 缓缓道:“再说一遍。”

    灰灰大大的琥珀色的眼瞳望着冲昕, 道:“杨姬还活着。”

    冲昕盯着他:“你如何知道?”

    灰灰想起来, 杨五曾要他替她保守她的小秘密, 不叫冲昕知道她有神识之事。便道:“她从古书中学得一残契, 不需灵力,也可以与灵兽节契。她若死了, 此契当破。可那契约一直还在,我依然是她的契约灵兽,可知, 她还活在什么地方。”

    冲昕不再说话, 望着远方。许久之后,他平静的道:“如此, 当去寻她。准备准备,我们出关。”

    他说“准备准备”,便闭上了眼睛。

    碧蓝高远的晴空中,开始有了风。风卷云流,渐成漩涡。整个乾坤小天地的灵力旋转奔腾着,向冲昕趺坐之地涌来。

    灰灰又惊又喜, 赶忙在一旁坐好, 疯了一般的修炼起来, 唯恐浪费一点灵气。

    这一日, 长天宗一如往常一般平静安详,直到天边有祥云凝聚。

    “这是谁要破境了?”

    “哪位峰主吗?”

    “金丹?元婴?”

    “炼阳峰!是炼阳峰主!”

    “冲昕道君?他、他年岁尚不到花甲?”

    徐寿和苏蓉牵着手站在峰上,仰头望着头顶正上方的紫色祥云, 相顾失色。

    “师父这就要结婴了?”徐寿震惊。“他……他已经破了情关?”

    苏蓉垂下头,黯然道:“或许。毕竟已经三十年了,杨姬都死了那么久了……”

    两人心意相通,都觉得冲昕……也是时候该忘记杨姬了。

    徐寿望着那祥云变幻无形,目光愈来愈专注,许多修炼中的困惑在那变幻中有了领悟。他忽而盘膝趺坐,修炼了起来,竟也有了破境之兆。

    苏蓉大惊,祭出飞剑,急急地飞去通知籍簿司和教务司去了。

    自冲昕闭关后,徐寿一边严厉鞭策督导,一边用丹药灵石往她身上堆,竟也生生推得苏蓉在三十岁前筑了基。三十年过去,苏蓉的生身父母已经相继去世,兄弟姐妹各自安家,她的尘缘已经斩断,想回俗世的念想终成了竹篮打水。

    她最终是放弃了那个念头,留在了徐寿身边。她已经是内门弟子,按理当搬离炼阳峰。只是炼阳峰主还在闭关,她的情郎是炼阳峰能做主的亲传弟子,谁又会多事来管她。弟子们领执役、执事本就是为了生活和修炼所需,并非强迫。内务司也就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进境的天象乃是上苍在借此传递道法真意,每每都会有人藉此获得领悟、突破。是以通常修士若有幸遇到,都会专注观摩,认真领悟。只是外间多凶险,散修们为了安全,都恨不得躲到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去偷偷破境。也就只有长天宗这样的大宗门,弟子们才能这样隔个二三十年,便集体观摩一回天象,还习以为常。

    冲昕的嫡系同门,证道峰主,旃云峰主,观壁峰主,亦都在观看这天象。这几年不曾露出过笑容的掌门真君冲祁,冷峻的脸上终于难得有了笑意。

    紫色祥云于天象中最是珍贵难得,冲昕结婴的天象更是变幻得让人如痴如醉。长天宗许多弟子都有所感悟,当场开始筑基的就有不下十个。一时间,籍簿司和教务司的人忙得焦头烂额,不得不向其他司处借调人手。

    苏蓉竟没能从教务司请来人手为徐寿护法。概因教务司的掌司一听是炼阳峰主的亲传弟子,就摆手道:“这个不用担心。观自家师尊的天象而得悟破境,这是受了师尊的庇荫啊。必会顺顺当当的。”先调人手去给旁的人护法去了。

    苏蓉也知道这个说法,但真遇到还是惴惴不安。待想回去,祥云已经成势,炼阳峰被笼罩在其下,已经回不去。苏蓉只得寻个就近的峰头,暂时待着。倒不担心那位天才的道君,只满心担心自己的情郎。

    当年冲祁炼神还虚,天象也不过维持了一夜。冲昕结婴,紫色祥云的天象足足维持了三天才消退。天象散了,云却没散,只褪作了绯红色的三两朵,依旧在炼阳峰上盘旋。

    “咦!这是?”

    有人注意到这异像,细看之下,惊讶道:“师徒联境了?”

    这是受了传承的弟子,受师父的庇荫,借着师父破境之机,同时破境。此事不常有,一有便是吉事。在重视传承的宗门看来,是宗门昌盛的吉兆。

    这一回,不仅长天宗出了一位年轻得令人咋舌的元婴真人,还出现了师徒联境的吉事,长天宗上下,俱是一派喜气洋洋。

    天象散去,大家都屏息等待。

    炼阳峰上,光秃秃的崖壁变幻伸展,再次出现了斗拱飞檐,冲昕的洞府自异度空间回归炼阳峰。朱漆大门洞开,黑色丝履先踏了出来,毛茸茸的狼爪紧随其后。

    一道威压以炼阳峰为中心,倏地扩散开来。

    众人迎接了这冲击。大批低阶弟子都感觉那一瞬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许多峰主都心下凛然。

    这……只是元婴?

    威压一过,苏蓉便想回去炼阳峰,不料已有结界将徐寿所在之地笼罩,她只得在结界之外远观。但知道这结界是冲昕所设,倒是心安了许多。

    隔着结界,隐约看到里面两个人影。冲昕站在徐寿身边,像是在说着什么。苏蓉知道这是冲昕作为师父,在指点徐寿。

    等看到冲昕没有离去,而是在徐寿身边席地而坐,苏蓉彻底放下心来了。

    到这时,才有时间和心情去想别的。

    她的情郎即将成为一位金丹道君了。而她呢?筑基便似乎已经将她这一生的好运和精力都耗尽了。即便徐寿成了金丹道君,也不会再有能力像推她筑基那样,推她去结丹。

    两个人的生命,在这里便要拉开巨大的差距。

    正因为这种情况,大宗门才更推崇那些有望结丹的弟子,在金丹境之后再结道侣。

    苏蓉站在结界外,望着隔绝了两个人的光罩,默默不语。

    冲昕原想出关便去寻杨五,不想踏出洞府就察觉出徐寿在冲境。结丹岂是小事,多少人结丹不成,连神台都碎裂了,直接殒命。

    这是他的亲传弟子,他不能置之不理,只能留下为徐寿护法。

    冲琳三个月结成金丹,是因为她乃是修为复位。徐寿是正常结丹,可做不到这么快。从有了破境之兆,到金丹结成,徐寿足足用了八个月的时间。

    待到金丹结成,徐寿终于睁开眼睛,这个侯府公子出身的男子,看起来比从前更年轻了。自幼养成的贵气,和高阶修士的气息融合在一起,自然而然有了自己的威仪。

    “多谢师父。恭喜师父。”他面露笑容,躬身向冲昕行礼。

    冲昕颔首,道:“你自去籍簿司登记,我还有事。”

    说罢,便踏剑而去。令徐寿微微茫然。

    半空中人来人往,各种骑兽和飞行法器,像是在办什么庆典一般。

    冲昕无心去关心这些,他原想去证道峰,不想才升上高空,远处观壁峰便升起一道熟悉的气息。冲昕剑尖一转,便朝着观壁峰去了。瞬息间便已经在冲琳的洞府中落了地。

    “师姐?”他唤道。

    坐在山河盘后的年轻女子抬起头,对他微笑。脸孔是陌生的,气息是熟悉的。不是旁人,正是三十多年前兵解转世的冲琳。

    冲琳照顾着他长大,对冲昕来说,是亦姐亦母。看到她平安归来,冲昕发自内心的欢喜。

    但当他坐在了冲琳面前,冲琳慈母般轻抚他面孔的时候,他却陡然心酸。

    倘若那时,师姐还在,想来杨姬……绝不会遭遇那样的命运?他想。

    冲琳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一般,轻叹口气,道:“杨姬的事我知道了。”她是修轮回道,掌命线的人,她不会说什么“如果”、“假若”,一切的一切,都在命线之中,早就注定。

    静谧的洞室中,师姐弟进行了一场对话。

    “原以为她是你的情劫,如今看来也错了。”冲琳道,“你师兄也知道错了,只是你的事……容不得一点差错。他是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的。”

    冲琳说完,心中忽然微怔。她如何,就将师兄形容成了这样的人呢?她心中微微的感到不安。

    她顿了顿,道:“只可惜了那孩子……”

    “她没死。”冲昕打断了她。

    冲琳愕然。

    冲昕将灰灰之事告诉了冲琳。

    “原来如此。如此最好。”冲琳道。人都有立场,纵然她不能认同冲祁和冲禹的行事,但这两人与她天然亲近,她自是希望杨五这样的背负功德者能不死,如此她的师兄师弟便不会遭受天道的惩罚了。

    “那你……”她看着冲昕。

    冲昕平静的道:“我去寻她。”

    冲琳沉默了很久。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于他们,不过弹指一挥间,可杨五却是凡人,一生短如流星。

    “她即便还活着,也已经是鸡皮鹤发了。”冲琳将现实摆在他眼前。

    “那没关系。”冲昕说,“她只要还活着就好。等我找到她,把她带回来,让她在这里安享晚年。”

    “她若不想回来呢?她一个凡人,势必会留恋红尘。”

    “那也没关系,我可以留下陪她。她寿数如此短暂,最多不过再二三十年的功夫。于我们,就当是闭了一次关。”

    “她若不想你陪他呢?她红尘打滚几十年,于你不过闭一次关的时间,于她已经是一生。你怎么知道她心里还有你,你怎么能保证她不会爱上别人?”

    这一次,冲昕沉默了。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道:“她若在我身边,我必不许她欢喜旁的人。但她不在我身边,我没能护住她。倘有什么人,能护着她,让她有枝可依,给她安宁生活,她心中欢喜那人,我……我……”

    他本想说“我便成全他们”。他明明在心里想得好好的,哪知道这句话到了舌尖,想吐出来却是那般的艰难。

    他真的能成全她和她喜欢的人吗?

    想到她可能全心全意的恋慕着旁的人,早已经把他忘记,他就觉得胸口压抑,呼吸艰难!

    而冲琳望着冲昕,她已经懂了。

    冲昕,以痴情破情关。

    146

    凡人界, 澎国, 盛日城。

    天下已经平定, 大陆之上, 只有一国, 只有一帝。战火结束,百姓安居。在几十年的动乱之后, 这片大陆终于再次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百姓们歌颂着女帝, 以其为神女降世, 拯救世人。许多地方,为女帝立了生祠。

    女帝的神女像旁, 还有一位文曲星下凡,辅佐神女的千古贤相,范深范伯常。

    范深倒下的时候,才不过六十四岁。

    于这个世界来说,已经活得超过了平均寿命,但是对于曾经被竹生悄悄以丹药调理过的一直无病无痛的身体而言, 又未免太短了些。

    那些丹药的确能让他的身体强健些, 却无法阻止他的消耗和衰老。

    作为一个帝国的丞相, 几十年来范深承受的压力和承担的工作负荷, 强度之大,远超常人想象。道一句鞠躬尽瘁,殚精竭虑, 一点也不为过。

    推迟女性婚姻年龄的政策还没来得及推行,范深就再也撑不住了。他的倒下也并非因为什么病痛,而只是简简单单的,生命已经自然的走到了尽头。

    竹生从引气入体成功的那一天开始,便知道迟早有这样的一天。她身边的伙伴,或迟或早都会先她而去。第一个走的会是范深,也完全在预料之中。

    竹生一直都以为,到那一天,她可以坦然面对。

    但当这件事真的发生的时候,竹生想不到自己依然会被这件事压得无法呼吸。

    是因为是第一个吗?还是因为……是范深?

    在范深最后的日子里,竹生褪去帝王的袍服,穿着最简单的家常衣衫,陪伴在他身边。

    范深有女有婿,他甚至已经有了曾外孙,拉拉杂杂一大家子,这还没有算上他的堂兄弟们,范氏族人。但在他最后的时间里,女帝陪伴在他身边,没人觉得意外。

    隔着房门,听不清那两人在说什么。但范深只要还有力气,就一直在和女帝说话。喁喁私语,像一对情人。说的,却全是治国之道。

    但这样的时候也不多了。范深开始长时间的陷入昏迷中,他已经衰老虚弱得没有力气说话。

    但竹生一刻都没有离开他身边。别的人都还需要进食休息,竹生不眠不休,守在范深的身边。

    这一日,范深忽然醒来,浑浊的双眼又清明了起来,也有了力气说话。

    “陛下。”

    “嗯?”

    “臣一直有个疑问。”

    “什么?”

    “臣与陛下初遇之时,陛下年方十三,舞勺之年。真的……是这样吗?”

    “……不是。”

    “那……?”

    “我带着前世的记忆转世,两世的年龄加起来,比你还年长。”

    “果然如此……”范深恍然。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如此……就好。”他道。

    他缓缓的伸出了手。

    竹生也伸出手。

    相识相知三十余年,竹生和范深的手,终于握在一起。

    “竹生。”

    “嗯?”

    “我一生抱负,辅佐明君,位极人臣,都实现了,已无憾。”

    “嗯。”

    “我有二妻,慧如明珠。我有一女,遗世独立。亦无憾。”

    “嗯。”

    那此生,还有何憾?

    遗憾相遇太晚吗?

    不,不憾啊。能与你相遇,何时都不晚。能和你相知,此生意外之幸。

    有何可憾?当欢喜。

    范翎和杜城及他们的长子被唤入房中聆听范深遗言的时候,没人敢去看那交握在一起,十指相扣的手。

    而后孙辈也被叫进去与外祖父告别,而后是族人近支。

    从人们在庭中等候,那房中忽然响起哭声。从人们便都跪下去,跟着一起哭。

    先退出来的是族人,而后是孙辈。过了许久,孙辈中最年长的杜纯红着眼睛退了出来。又过了许久之后,范伯常之婿永平候杜城才退出来。众人围过去,低声询问何时开始装殓。

    杜城摇摇头,低声道:“陛下不肯放手……”

    然而不管竹生如何不愿放手,范深终究是去了。

    范深身后,备极哀荣。女帝亲为他谥了一个“文”字。范伯常一代开国贤相,当得起这个“文”字,没人有异议。

    然女帝自相府归来,将自己关入了书房中,七日不朝,丞相们虽羡慕,却不能接受了。

    然而没人能劝得了女帝,连太子也无功而退。

    竹生没坐在自己的席上,她一直坐在左侧上首第一席,首相之席。

    那张书案是名贵的紫檀木所制,年月愈久,颜色愈深。因为用的时间太长了,已经失去了棱角,但却包了一层油润的浆。望之便有种岁月沉积之感。

    范深喜欢这张书案,他从来没换过。他曾抚着这书案道:“这就是我的伴。”是戏言,也是事实。范深待在这张书案前的时间,比他待在相府里的时间还要更长,更久。

    现在铺在书案上的长长折页,是范深的遗表。那字迹竹生熟悉,是范深亲笔,该是他察觉到身体日益不支的时候便先行备下了。

    遗表很长,因为范深要交代的事情实在太多。这个帝国是竹生打下来的,却是范深撑起来的。

    夜已经深了,梁上的晶灯照得亮如白昼。竹生盯着那些熟悉的字迹,一动不动。

    书房的门忽然被推开,男人雄壮矫健的身影矗立在门外。他跨过门槛,走了进来,一直走到了竹生身边。他蹲下,凝视着竹生,很震惊,而后抱住了她。

    “姐姐……”他道,“你……别这样。”

    竹生一直保养得极好,是众所周知的事。可是刚刚,他震惊的发现,她的鬓边竟然有了白发丛生,她的眼角,竟然有了密密的细纹。

    范深之逝去,竟令她现了衰老之相。

    这个男人的手臂和怀抱竹生都很熟悉。曾经有许多年,他们都亲密无间,宛如一体。但他后来,越来越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们才渐行渐远。

    但这世间,寥寥几个有资格跟她谈起范深,有资格跟她一起分享那些相遇相知的回忆的人中,他算是其中一个。

    “阿七……”她轻声唤他。她的眼泪终于滑落脸颊,无声无息。

    七刀爱强悍的竹生,他曾以为自己接受不了软弱的她。但当他第一次看到这样脆弱的竹生时,他却只想将她抱得更紧。

    已经很多年,她不再给他这样拥抱她的机会了。也已经很多年,她只管他叫“赵锋”。

    如果时光能倒流,回到那些事之前,他愿意为她做不一样的选择。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只是为了那些事而失去她,代价太大。

    但现实最终证明,时光不可能倒流。

    因为竹生道:“我想让你为我镇守南陆。”

    小九寰不方不圆,略狭长,从北到南,可划分为北陆,中陆,南陆三段。盛日城正在中陆。

    “我想让你镇守南陆,安陆候和他的长子镇守北陆,阿城镇守中陆。”竹生道。

    成为封疆大吏,或许是很多人的梦想,但不是赵锋的。赵锋的志向,在中央。因为这里有竹生,还有竹生和他的儿子。

    竹生却选择了杜城来守护他们的儿子。

    她脸颊上的泪痕还在,便说出了如此无情的决定。赵锋浑身冰凉。

    “这是……”他看着书案上的遗表,“范伯常的意思?”

    “是他的,也是我的。”竹生道。

    赵锋放开她,怒极而笑:“他死了都要坑我!”

    竹生道:“他一生尽忠国事,未有私心。”

    赵锋咬牙笑道:“未有私心?范伯常这辈子都在觊觎你,嫉妒我。他早就恨我欲死!他……”

    赵锋最知“嫉妒”两字折磨人之深。一如当初竹生抛弃他,召了四美入宫。他买通了四美身边从人,知道她和他们的一举一动。知道的越多,越是日夜被嫉妒二字折磨得几欲发狂。

    但此时此刻,想到范深这老东西一生求而不得,定是嫉妒他也嫉妒得发狂,他就心生快意!

    他的想法毫不遮掩的表达在了脸上,在眼中。

    “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在殿中响起。

    竹生的手纤细白皙,那一巴掌的力道却抽得赵锋嘴角淌下血来。

    赵锋盯着竹生。殿中死一般的寂静。

    “你曾经救过他,以生命卫护过他。他从不曾忘记。”竹生缓缓道,“故,他为你起字‘敛之’。实是希望你和我……能一直安好。可你终究是不能懂他一片苦心。你……也根本不懂我。”

    赵锋盯着竹生的眼睛,道:“你的内心,何曾……允许我踏入过?”

    他抹去唇角的血,站起来,转身离去。

    竹生望着空洞洞的殿门,感到说不出的奇异的虚弱。短短片刻,她鬓边的白发便又多了几缕,眼角的皱纹,也多了几道。

    她不知道,这种情形,在道法中,乃是心境受挫之相,此相名“衰”。

    殿门外又有了一道身影。那身影也迈过门槛,一步步向她走来。黑色的靴子,黑色的裤子,黑色的衣角。

    在长宁宫中,只有一个人,终年只服黑色。

    苍瞳走到她面前,凝视她的“衰”相。他经年不开口,一开口便是金石相擦般难听的声音。

    那非人类的声音道:“斩!”

    如一道霹雳响在竹生头顶,荡清了她混乱的神台,刹那间让她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

    终于到了,该斩断尘缘的时候了。

    147

    什么是尘缘?

    尘缘是人与人之间难以割舍的牵绊。或者是血缘, 或者是情感。

    这牵绊因寿命的不对等而使早逝的和不老的双方都感到痛苦和沉重。这份沉重痛苦令内心失去安宁, 便得焦躁浮动, 进而成了修行的阻碍。

    因此, 修道之人不得不斩断尘缘。

    根据范相遗表, 女帝增置了两名丞相。这样丞相的人数由五人升至七人,进一步分化了首相的权力。

    就如范深临终前与她所说, 在创业建国的阶段,有一个贤相能在君王身后撑起这个国家,是君王之福。但当国家已经稳定, 再有一个权相能一手遮天, 就是君王之祸。

    范深在遗表中所进之事,所谏之言, 竹生都采纳了。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令安陆候镇守北陆,定国公镇守南陆,永平候镇守中陆,拱卫天子。

    至定国公平静接旨,奉旨南下,京中诸人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定国公南下, 太子亲送。他送走了父亲和几位弟弟妹妹。

    从前竹生只生育了太子一个, 难免有些嫉妒的风言风语, 暗指赵锋“不行”。这几年, 赵锋的姬妾们下蛋似的,一个接一个的给他生,充分证明了赵锋生育能力之强, 也间接证实了在赵锋和女帝之间,是女帝的生育能力有问题。那些风言风语就销声匿迹了。

    实际上这些人不明白,能让竹生受孕,便足以证明赵锋“很行”了。

    回宫之后,元寿怅然许久。及至与母亲用饭时,他都还郁郁寡欢。

    吃到一半,他再也吃不下,放下了饭碗,问竹生:“为何是杜候镇守京畿,父亲却要外放?”

    竹生道:“因为杜城的忠诚可以信任。”

    元寿道:“可他是我父亲。”

    竹生道:“正为了让你们长长久久的做父子,才要让他远离中枢。”

    元寿盯着饭碗,道:“我不信。”

    竹生道:“你只见到他作为父亲的一面。你不知道他作为一个人,拥有什么样的野心。因为有我在,他的野心尚可以被压制。但你还太年轻,我担心我不在了,父子之情,不足以压制他的野心。”

    元寿自竹生的话里听出了一股不详之意,他惊而抬头,道:“母皇,你、你怎会不在?”

    竹生道:“谁都不能陪谁一辈子,夫妻尚不能。父母就更不能。”

    元寿心惊胆颤。

    范相去后,短短几个月,他的母皇就像老了十岁,仿佛那些被拖延了的岁月一下子都扑到了她身上。

    元寿从小就知道母皇范相君臣相得,但他没想到,范相对母皇竟会重要到如此的地步。何止是他,盛日城又有谁能想得到,范相之逝,竟令女帝一夜白头。

    此时竹生说出这样的话,元寿一点也不想听,不敢听。他担忧的看着竹生,道:“母皇,你……”

    竹生的筷子一直慢慢的在玉瓷的粥碗中轻轻的搅动,偶尔才沾沾唇。

    那双筷子忽然停下,而后被搁在了筷枕上。

    “罢了。不装了。”竹生道。

    她转头看元寿,道:“你其实早发现了,是不是?”

    元寿犹豫一下,点点头,终于问:“母皇,你……真的是神女临世吗?”他其实很久之前就发现了,他的母皇几乎已经不再进食,每天陪他用饭,不过装装样子罢了。

    竹生看着自己的儿子,他已经脱去了孩童的模样,长成了俊秀少年。他出生在帝王之家,师从当世大儒,却并没有许多兄弟来与他争夺大位,没有经历过历史上许多帝王之家都有的黑暗面。这使得他心性相对单纯,作为一个少年,没有什么不好,作为一个太子,却不免有些天真。

    竹生凝视了他许久,终于道:“寿儿,你长大了,有许多事,母亲想让你知道。”

    那天晚上,竹生告诉了元寿许多,关于大小九寰,关于修炼,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元寿离开竹生寝宫的时候,精神都是恍惚的。

    但年轻的好处就是,他们的思想尚未定型,尚未被固化,相对于成年人,他们的接受能力更强。元寿一时受了刺激,过了些天,也慢慢的能接受了。

    那之后,竹生便带着元寿上朝,凡政务,都手把手的教导他。元寿十岁起便在书房旁听,到真正能允许他参与政务,竟毫无障碍。

    竹生都感慨:“比起我,你才是做皇帝的料。”

    元寿却很是不安,因为他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范深去后两年,竹生开始称病,令太子监国。

    元寿劈手夺过那张圣旨,噔噔噔的就跑去了竹生寝宫。

    “母皇,你到底想干什么?”元寿质问。他的母皇,明明身体康健得很,称的什么病!

    竹生却很平静,她道:“我想要放手。”

    太子没能说服女帝,垂头丧气的离开了。

    太子监国一年,国泰民安,唯首相以年老致仕。官场上论资排辈,该副相中资历最老的那位成为首相。范翎,终于走到了丞相的位子上。此时,再无大小范相之说,但说“范相”,指的就是女相范翎。

    同一年,范深生前大力推行的科举考试,已经进行到第四届,这一届,澎国终于有了第一位女状元。为了她,许久不上朝的女帝都亲自登朝。

    女帝,女相,女状元,相映生辉。

    元寿也为这场面感到兴奋,回到后宫,他还拉着竹生,与她讲这次殿试中的种种和他取人的心得。

    竹生认真的听着,而后道:“很好,你长大了。”

    元寿的话音戛然而止。

    这一年,女帝禅位,太子元寿登基。

    历史上禅位的皇帝不少,都有种种原因。那些“被”禅位的忽略不计,只说那些主动的、和平禅位的,往往都以上皇自居,大修宫室以荣养。但竹君从入主长宁宫,除了该有的修缮保养,就从来没在营建宫室上花过钱。

    被丞相们追问今后去处,竹君道:“已寻到一处清静之地静养,此地唯皇帝与丞相知悉。”

    那处“清静之地”,其实离盛日城极近,就是城西四十里之外的紫罗山。那里在许久之前就被圈为皇家禁地。只是紫罗山草木不盛,山石嶙峋。众人总觉得上皇隐居静养,自当选一处山清水秀风景极佳之地,被这个惯性思维误导着,谁也没想过竹君选的地方就是近在眼前的紫罗山。

    其实是,苍瞳已经替竹生走遍整片大陆,却发现整个大陆都灵气稀薄,竟无一处洞天福地。则于竹生来说,选哪里就都是一样的了。

    二人于山中寻得一处环山秘谷,有一天然甬道相通。苍瞳将那甬道扩成通道,徒手挖出了山洞。秘谷之中,亦有林木花鸟,水潭小兽,风景其实还算不错,起码竹生自己是满意的。

    然而元寿来送,就只看到外面的岩石突兀,条件简陋。元寿伤心得泪水涟涟。

    “莫哭了。”竹生无奈道,“毛毛。”

    元寿已经许久不曾被叫过“毛毛”,闻言更是伤心。因竹生已经与他讲过,修真之人一旦进入闭关修炼的状态,便可忽略时间的流逝。在宫中,他都见过竹生修炼起来数日不停,就如同长年累月坐在她檐下的苍瞳一般,宛如雕塑。

    “母皇……”他流泪道,“母皇何时才会出关?”

    “我也不知道。”竹生道,“或许数年,或许数十年,也或许……就在修炼过程中意外陨落。”

    这意味着,今日一别,可能便是一生。元寿泪落如雨。

    “毛毛。”竹生摸摸他的头,“你长大了,已经是合格的君王。寻人人家的孩子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当了爹。但我还是希望你再等一二年,待你觉得自己更成熟些,再寻一个合适的妻子。”

    元寿道:“儿臣明白。”

    竹生顿了顿,道:“旁的都嘱咐过你,我也不再重复了。只一件,定国公此生,不可调他入中枢。切记,切记。”

    元寿垂首落泪,良久,才道:“是。”

    竹生转向范翎,两人四目相交,几十年的岁月在眼前流过。当年巧笑嫣然的小姑娘,如今头发花白,却威仪凛然。

    竹生与范翎握住彼此的手,这是几十年的挚友,彼此间已不需再多说。

    “交给你了。”竹生道。

    心性坚毅如范翎,亦忍不住落泪,问道:“可还有再见之时?”范翎也已经知道了许多事。

    竹生却道:“未知。”

    竹生与二人道别,看了看他们,终于转身,将红尘一切丢在身后,消失在幽暗的甬道中。

    元寿忍不住踏上一步,苍瞳却上前一步,挡住了洞口,道:“退。”

    范翎拉着元寿退了十余丈。苍瞳却依然道:“退。”范翎便拉着元寿再退,退到了更远的地方。

    苍瞳忽然消失了身形,几息之后,巨石从天而落,发出轰隆巨响。尘土飞扬,碎石飞溅。范翎和元寿退得这么远,依然被崩得脸疼。

    待尘土落定,那洞口已被巨石堵死,一丝缝隙都没留下。除非竹生自己从里面出来,否则,外面的人想去寻她,再无可能。

    元寿悲从中来,扑在巨石上恸哭。

    苍瞳在巨石前盘膝趺坐,闭上了眼睛,不动如岩。

    一个月后,元寿忍不住悄悄来探。巨石依旧,苍瞳的头上肩上已经落了厚厚的尘土,显是未曾动过。

    元寿掏出帕子,想帮他掸去尘土,却弄得尘土飞扬,呛得自己直咳嗽。苍瞳却仿佛石雕,没有生命。

    第二个月再来,尘土愈厚。其后数月,亦是如此。元寿站在他身前,默然许久,终于接受与竹生或许再不能相见这件事。

    而后他不再来得如此频繁,或数月,或一年。每来,都要在苍瞳身边坐一会儿,与他说说话。

    有时候是政务上的烦恼,有时候是国中有了什么值得庆贺之事。

    有一年,他来了,对苍瞳道:“苍瞳叔叔,我大婚了。”

    再有一次,他来了,告诉苍瞳:“苍瞳叔叔,我做父亲了。”

    但是苍瞳从来都没给过他回应。他的身上积满了尘土,那些尘土渐渐掩去了他的眉眼口鼻,有藤蔓开始往他身上缠绕。

    有一回元寿隔的时间有点长,再来时,竟没找到苍瞳。找了许久,才发现一块他以为是缠满了藤蔓的“岩石”就是他的苍瞳叔叔。

    他站在那里,恻然。

    而后离去。

    阳光照到巨岩上,自东到西,周而复始。

    藤蔓和苔藓悄悄的爬,慢慢爬满了巨岩。飞鸟衔来的种子发芽成了小树,野草生长得旺盛,甚至有兔子在附近做了窝,产下了一窝又一窝的小兔。

    时光流动,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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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8

    九寰大陆, 长天宗。

    冲昕没能立刻就动身。长天宗里, 人来人往, 是因为为他和徐寿准备的大典即将举行。冲琳算出了徐寿丹成的日子, 长天宗掐着时间准备了这场大典。

    年轻的元婴真人, 师徒联境,再一次让人感受到天下第一宗的朝气蓬勃, 气运鼎盛。

    特别是那位新晋的年轻真人,竟不曾流露过半点欢喜,他目光中的淡然让人明白, 他是真的不把进境, 不把这喜庆的大典放在心上。如此心境,让人钦佩。

    结婴的大典通常举办三日, 因这次是师徒联境,便延长至五日。

    待得第三日上,冲昕在证道峰登坛布道,正讲到玄妙处,忽然停住。年轻真人锐利的目光射向天际,下一瞬, 已经从讲坛上消失了身形, 化作一道虹光离去。同一瞬间, 在场的元婴真人、还虚真君也都化作虹光射向远方。

    留下在场众人, 相顾愕然。

    稍晚片刻,金丹们才察觉到了异样,纷纷飞起, 追随在元婴之后,在长天宗的虹罩边沿处悬停,惊疑不定的望着远方。

    天边响起带着异域风情的乐音,长长的队伍缓缓而来。

    象人开道,狼族紧随其后,而后虎、豹、豺、熊,种种见过的没见过的,熟知的陌生的已经化形的灵兽……不,被人族驯服豢养的才叫灵兽,这些是……妖族!

    且这些不是寻常的妖族,都是修为堪比元婴以上的大妖,其中几只,甚至堪比还虚。

    如此多的大妖突然出现在人域,出现在人族的第一大宗门长天宗,意义非比寻常。不只长天宗诸人,各大宗门的领头者皆神情凛然。

    冲祁带着众人,脱出虹罩,在护山大阵之外迎候。

    “此,乃长天宗,不知来客何人?”冲祁缓缓的道,声音平静宁和,却传得极远。

    乐音消去,众妖分列。一架宝盖华车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有一女子的柔媚之声隔着珠帘传出——

    “吾,妖族青君,特来贺冲昕真人结婴之喜。”

    人修顿时哗然。

    在妖族只有北君之时,与人族曾有过数次大战。这种情形持续到南妖王青君崛起才有所缓和。而后青君日渐势大,妖族内战,北妖王无暇顾及人族,才渐渐绝了争端。

    三十年前,南北妖王大战,战场绵延千里,波及生灵不知几许。四宗门联合建在妖域的边境的一整座坞堡都成了废墟,一多半的修士都没来得及逃生,死在了双王大战的余波之中。

    那之后便更难获得妖域信息,甚至不知道南北妖王到底是谁胜出。

    如今青君亲至,令人修终于知道谁是最后的胜利者。青君不像北君那样暴戾,几千年来未曾与人族发生过大的冲突。妖族由青君统领,这个结局,人修们自是喜闻乐见的。

    且,人修们第一次知道,一统了妖域的青君……竟然是个女子。

    只是今日青君现身,太过突然,令众人措手不及。此地是长天宗,长天宗是九寰第一大宗,当之无愧的领袖。众人便都向掌门真君冲祁望去。

    那位真君面目俊美,眉梢嘴角,噙着淡淡笑意,望着那宝盖华车,仿佛迎来了一位多年老友。他朗声道:“远来是客,青君既来此,长天宗扫榻相迎。——请。”

    他拍拍手,虹罩洞开。

    妖族长长的队伍进入了长天宗,宝盖华车停在了证道峰上空。豹女掀帘,猫女俯身。一个女子莲步轻移,走了出来。

    青君不仅是个女子,还是生平仅见的绝色。她青灰色的头发不像人族女子那样盘髻,只简单的垂在肩头身后,狭长的眼睛流光魅惑,鲜红的唇瓣闪动着诱人的光泽。

    待她精致的绣鞋落到地面,长天宗掌门冲祁真君朗声笑道:“闻听青君乃是魅狐一族,今日得见君之风华,果真令人倾倒。”

    他笑声清朗,却如黄钟大吕一般击在了众人心头。元婴们尚好些,许多金丹修士被冲祁的笑声直击心门,才陡然从神魂颠倒的迷魂状态中清醒了过来!登时冷汗涔涔。

    妖王青君,一出场就给了人修一个下马威。幸而长天宗掌门以“醍醐灌顶”的术法破解了青君的魅惑,才没令在场的人修们出丑。

    “青君。”冲祁含笑道,“请。”

    青君的目光自他身后的冲昕身上扫过,点点头,与冲祁并肩而行。

    妖王青君和她的亲信被请入了大殿,此殿只有重要仪典、重大会面才会启用。今日,人妖两族的领袖会面,正堪称是数千年来最重大的会面。

    有资格进入这大殿的,只有长天宗几位冲字辈和另外三大宗门的领袖,便是那些一流宗门的人,都不敢轻易随入。当四大宗门联合在一起,便足以代表整个人修界了。

    大殿中,冲祁请了青君上座。青君才不讲人族间那一套让来让去的礼仪,她不客气的便坐在上位上。

    虽然事发突然,长天宗亦不慌乱。服色统一的执役弟子们鱼贯而入,为诸人奉上灵果灵茶,那盘中盛的小食,是外界难得一见的灵丹。

    人族在炼丹、炼器上都更胜于妖族。大妖们拿起灵丹嗅了嗅,便不客气的抓了一把塞入口中,嘎嘣嘎嘣的嚼碎咽下肚。

    看起来像人,终究不是人。

    待坐定,冲祁道:“青君一统妖域,我等今日才得确认,虽晚了些,还是要恭贺青君。”

    青君道:“好说。”

    她转头看向冲昕,含笑道:“我此次前来,特为贺冲昕真人结婴之喜。”

    她乃是魅狐,种族天赋便是魅惑,寻常一笑,自然而然的便带有魅惑之力。冲昕却目光清明,微微倾身,道:“劳青君远道而来,某不胜欣喜。”

    话这样说着,语气却极是平淡。莫说冲昕,这殿中其实没有一个人真的相信青君是为了冲昕的结婴大典而来的。

    冲祁道:“我们两族久不往来,不知青君此次前来,是否还有别的事?”

    青君微微一笑,道:“自然是有的。”

    四大宗门的高层们在大殿中,不知谈些什么,证道峰上诸人议论纷纷,颇多猜测。长天宗派来了许多执事弟子,劝着众人先回转各自休憩之处。许多人听从了主人的安排,也还有一些人坚持留下,希冀得到第一手的消息。

    大殿之中的谈话持续了两个时辰之久。而后诸妖族也被执事弟子引领着去了一座专为他们准备的峰头休憩。证道峰上才渐渐散去。

    但消息很快在诸门派之间传开了。

    青君与四大宗门互立了誓约,人、妖两族互不侵犯,开放边界,互通有无。但人族不可再对灵兽使用奴役契约,而要以青君授予的平等契约与灵兽结契。此契约待长天宗验证过,便会广而告之,刊行天下。

    长天宗一时沸腾了。

    第二日这传言便被长天宗的掌门真君当场公布,四大宗门代表人修,与青君歃血立誓。

    冲昕真人的结婴大典,成了人、妖两族的结盟盛典。妖族亦参与到这盛典中来。最后两日本就是打擂,许多妖族摩拳擦掌,也纷纷登台。两族都憋着一口气,都派出各自的好手。这次盛典的擂台甚至比三十年前冲祁真君的还虚大典的擂台还精彩纷呈。

    当然也难免有些意料之外的情况。

    有女妖输给了男修,当场要求与其合欢。人族修士无不大笑起哄,只哄得那男修脸涨得通红,众人笑得捧腹。然而当一名男妖击败了一名女修,也要求与其合欢的时候,修士们就笑不出来了,许多人当场就要撸袖子上台,险些打成群架。

    事情报到证道峰上来,青君却道:“打赢了就上,有什么不对?”

    一众高层神情木然,眼神发飘。连冲祁这样冷静自持的还虚真君都忍不住扶额。

    “青君。”冲祁道,“我们人族不兴这个的……这个,这个我看须得补充到协议中去。”

    众人修纷纷点头。

    “罢了。”青君不在意,转头对身边的猫女道:“去跟他们说,入乡随俗。收敛些。”

    猫女遂领命而去。

    猫女容颜俏丽,身姿婀娜,款摆间风情无限。自证道峰至擂台,一路上引得男修们目光流连。猫女们又天生多情,看到英俊强壮的人修男子,便直接抛媚眼过去。大胆热辣,远胜人族女修。一时惹得许多男修面红耳赤,心猿意马。

    这一晚,很是有些男修与猫女们结下露水姻缘。

    人族中亦有大胆的女修。虚汐女道君就邀请了那位击败了她的狼族大妖到她的洞府过夜。

    不料一度春风之后,有许多男宠都从未有孕过的女道君竟然得孕,一年后生下了她与狼君的混血儿。这人狼混血的孩子生在了好时候,人、妖两族摒弃前嫌,握手言和,他作为结盟之后的第一个两族混血,倍受重视,无论在母族还是父族,都受到了优待。

    此是后话,且说这一日傍晚,冲昕真人连胜数位大妖,回到了自己的洞府。

    他在汤池沐浴过,回到寝室盘膝修炼,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睁开了眼睛。下一瞬,他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洞府外的平台上。

    高崖边,有个身形纤细的女子站在那里,眺望远方。远方夕阳将落,倦鸟归林,三三两两一队队的人踩着飞剑行过。衬得那崖边的女子愈发的窈窕纤细,柔弱孤单。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冲昕记忆中有个画面与眼前景象不由自主的重叠在一起。

    他心中像有电流流过,一阵悸动,不由自主的向前迈出一步,唤道:“五儿……”

    149

    曾经他的五儿站在那里, 柔弱孤单, 注定不能修炼, 却向往踏着飞剑, 驰骋碧空。

    闭关的三十年里, 那些画面被反复的回味。他悔恨初时对她太过冷淡,没有在那个时候就紧紧拥住她, 告诉她他可以带她踏破长空。

    她的一颦一笑都在他的记忆中被无限放大。那时,他已经品味出她对他的存心引诱。但,那又如何呢?换作是他, 在那个年龄, 那种境况,也会想尽办法, 努力想抓住些什么,依附些什么。

    而后来,更是证明了她的不安、担忧和恐惧都并非空穴来风。他只是一时不在,她便被压迫至无法反抗的境地。

    他曾经牵着她的手说,不会让她离开他。可却是他先离开了她。

    冲昕望着崖边那个纤细的背影,眼眶发热。

    “五儿……”他踏上一步, 声音嘶哑。

    那女子忽然回首。和白日里魅惑的面孔比起来, 她此时的面孔素净了许多, 眉目清丽, 粉唇淡淡,果真有几分昔日杨五的秀美恬淡。甚至,她青灰色的头发都变化成乌黑如瀑。乍一看, 几乎便要将她认作杨五。

    但冲昕的脚步骤然停下,他悸动的目光冷了下来,手在袖中悄悄握拳。

    他注视着那女子,淡淡的道:“青君,如何到此?”

    一个人的面孔会变化,气息却不会。眼前的女子,不论看起来如何的柔弱,都是那只强大的统一了妖域的大妖。

    青君注视着冲昕,她的悸动一点不比他适才少。

    北君陨落,已经没人知道她等了多少年,连她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了。没人能和她一起回忆过往,没人能和她谈论神君,这许多年,她是如何的……寂寞啊。寂寞到,迟迟不愿杀死北君。

    可她也是骄傲的。

    曾经,那么多人爱神君,那么多人宣誓忠诚,可只有她,坚守到了最后。只有她,再次站在了神君的面前。

    冲昕愕然。

    谁能想得到,杀灭了北君,一统了妖域的妖族之王青君,会在他面前流泪?

    可她流泪的样子让他莫名就想起杨五。面孔虽然不全一样,可青君此时的模样气质,的确和杨五有着说不出来的相似。

    只有一次,他只见过一次。她扯着他的袖角,垂首落泪,带着说不出的寂寥。

    青君看起来,也是那样的惆怅寂寥。

    冲昕的心,莫名就变得柔软。

    “青君。”他上前一步,轻声道,“可有什么事,在下能效劳?”

    他的目光,那样温柔,一如万年前的神君。神君对那些女子,也总是那样温柔。他同她们说话时,连声音都会放轻。

    是要,做我麾下勇士?还是,做我帐中美人?

    青君精致的绣鞋迈开步子,扑进了冲昕怀里。

    麾下勇士,帐中美人,我都要做!

    我统一妖域,我令两族再度和平相处,神君,小青做的好不好?神君!夸我呀!快夸我呀!

    冲昕猝不及防,被一具娇软身躯扑进怀里,温热柔软的唇吻住了他的唇。冲昕的眼睛,骤然睁大。

    阴阳体的魅狐在定下性别之前,可男可女,实则却是幼崽。当他真正定下性别,才算是进入了成熟期。性别的确定将对他产生二次成长般的影响。

    定性三十年,青君已经彻底的从可男可女,成为了“她”。

    她吻住那唇,脑海中回想的全是神君的音容笑貌,幽精与雀音震颤,悸动如电流传遍全身。却忽然……被推开。

    青君睁开眼,看到的是冲昕蹙起的眉头。

    “青君,请冷静。”冲昕道。

    这一日,人族修士都已经明白,妖族在某些方面的的确确跟人类是不一样的,比起人,更接近于兽。他们情与欲不分,也不知何为羞涩,敢于大胆求欢。但这是种族与种族间的差异,若以人族的礼仪道德来衡量他们,又未免失之不公。

    青君眸中光彩流转。

    她是妖,不是人,没有那么多的婉转心思,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她爱神君,想得到神君的宠爱。甚至,贪婪的,她想得到神君的独宠。

    她令人妖二族握手言和,此等功劳不可谓不大。麾下勇士,她已经当之无愧。现在,她想做神君的帐中美人了。

    她强行查看了杨五的记忆,固然恼怒杨五欺骗了神君的真情,却也意识到一件事。神君……或者至少是现在还没有觉醒的神君,原来,也是可以被欺骗的。

    这对于从前的狐狸小青来说,是想也不敢想的大不敬的念头。可是对于一统了妖域的妖王青君来说,当她面对着才只有元婴境界的冲昕,独占的念头,无法克制的滋生出来。

    一小段时间,她想,就神君觉醒前的这一小段时间。

    在青君的意识里,“神君”是不可能被独占的。神君一旦觉醒,就不可能只是她一个人的。她只是想小小的,霸占神君一小段时间而已。

    哪怕神君觉醒了,发现了,也不会太生气?顶多踹她两脚而已。

    青君的眸中于是光彩流转。她扬起与杨五神似的面孔——这面孔是适才她回首的一瞬间变幻而成的,由这面孔可知,神君他现在喜爱的,果然是那个倔强凡女这类型的。

    她舌尖伸出,轻轻的舔了舔粉嫩的柔唇。她的魅惑之力并非术法,乃是血脉中传承的天赋能力。此时全力运行起来,世间没有几个人能抵抗得了。除非……

    冲昕原本温柔的目光骤然锐利了起来。他猛的向后撤了一步,厉声道:“青君!我敬你是客,你却对我行此伎俩,意欲何为?”

    青君看着冲昕。

    世间能抵抗得了她魅惑之力的,或者心性极其坚定,或者……心中有深爱之人。这位神君转世的冲昕真人,他……是哪一种呢?

    “神君……”青君缓缓低下身去,单膝跪下,“小青知错了。”

    冲昕蹙眉:“青君这是何意?”

    “小青一心乞宠,妄用了魅惑之力,请神君责罚。”

    冲昕侧身,道“青君认错了人,我是长天宗冲昕。”

    小青抬起头,道:“没有错。长天宗的冲昕真人,我已等了几千年,终于等到了你。”

    她伸出手,捧起冲昕的一只手,落泪道:“小青等了好久,长天神君你……终于转世归来!”

    小狐狸有着说不出的委屈。明明说好,让她在时间结界里,等个一千年便好。明明说好,到她化形时他便归来。

    结果神君却食言了。

    冲昕瞳孔微缩:“你如何知道?”

    他乃是长天宗开宗宗主转世,那位宗主的道号,的确便叫作“长天”。但这,是长天宗世代守护的秘密。

    而且,“神君”又是什么称呼?人修已知的最高境界是合道,也不过称“道尊”罢了。什么样的人,敢称“神君”?

    “神君还未归位。”小青道,“神君若归位,便会记起我了。我乃是与神君结了契的灵宠。”

    昔日小小魅狐,血脉驳杂,却因着一身玉色皮毛,独霸神君膝头的位置,不知被多少幼崽嫉妒眼红。

    冲昕恍然。青君的突兀到来,和几千年来对人族的示好都有了解释。

    冲昕益发的感觉到了那硬压在他肩头的担子的沉重。

    “青君请起。”他抽回自己的手。

    小青起身,双目凝望着冲昕:“神君……神君何时归位,可要我相助?”

    若是从前,小狐狸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一万年过去了,从前的那些强者都已经化为尘土。如今的九寰大陆,放眼望去,竟没几个能让小狐狸看入眼中的人。

    “此事,我宗门自会从长计议。”冲昕道。

    小青是魅狐,哪怕不运转魅惑天赋,都自然而然的带有魅惑之力。

    一开始,或许真的很像杨五。但此时,冲昕却再也不会将她错看成杨五了。哪怕面孔再神似,也从骨子里就不同。

    冲昕收起那些因杨五才生出的温柔,平静的道:“多谢青君挂心。”

    他顿了顿,道:“青君来得正好,在下正有一事相询。”

    他说着,伸出手,手心一颗玉珠发出光芒。光芒中出现了一个少女,那少女坐在岸边,一边梳着乌黑的头发,一边赤着脚浸在湖水中。她忽然抬眸,眉目秀丽清媚,嫣然一笑间,柔美又灵动。

    那少女正是杨五,冲昕记忆中的杨五。冲昕望着她,目光说不出来的专注温柔。

    “这是我心爱之人,三十年前,她不幸卷入青君和北君的战场,自此失了踪迹。”冲昕看向青君,“想问青君,可曾在妖域见过她?”

    妖族双王对决,堪称是近百年来九寰大陆最重大之事。

    在这一场对决中,被无辜卷入而丧命的生灵不知有多少。然而却并没有人会因此而特特的记恨青君。

    这实在是因为,在这个世界,“强者为尊”的理念深植人心。哪怕是冲昕,都只会觉得杨五和周霁被卷入战场,实在是气运不佳。断不会觉得,双王大战该为这些弱小生灵停手,或者特特的去避开他们。

    小青知道,不该对神君说谎。

    可当神君亲口向她承认,那凡女是他心爱之人的时候,她控制不住的嫉妒起来。

    嫉妒本不分男女,但相对而言,总是女子更易因情生嫉。小青,由身而心,都已经是一个女子了。

    “没有。”她道,“从没见过。”

    “或许死了。看起来很弱,可能连渣都没留下。”她不无恶意的说道。

    冲昕并未因此发怒。青君不是第一个对他说杨五已死的人。事实上,若不是灰灰揭开真相,连他也认为,杨五不可能从那样的战场上幸存。

    青君是什么样的存在?

    此时此刻,在这长天中的数位还虚真君联手,在青君面前,也未必有一合之力。

    正因为如此,他才从未想过,杨五竟能还活着。

    “她还活着。”他平静的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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