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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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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术几年来作恶多端,吴侯与曹公数次征伐, 再加上他待下苛刻,手下要员背叛者无数。听闻他本来想投奔袁绍公的长子,奈何中途被曹公派遣的刘备截住, 走投无路之下气出了病。”

    于是这场病匆匆忙忙地将他轰下了历史舞台, 甚至连一个壮烈的谢幕都不曾有。

    李隐舟记得,他最初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 袁绍与袁术虽然离心离德, 但兄弟二人总算在一个阵营。不想袁术始终自矜于嫡子身份,看不起他庶出的兄长,二袁不久便各自成军, 从此成为敌营。

    十年后,在这位嚣张跋扈的弟弟倾覆之际, 袁绍肯伸出援手, 绝不是因为化解了一生的矛盾, 而只是因为同样已经在北方建立势力的曹操令他感到威胁。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即便是他生平最厌弃的嫡出兄弟。

    可惜上天没有给他们再度联手的机会。

    孙权于缄默中凛然北眺,目光似欲穿破重山, 昔年在庐江郡的时候几人还曾褒贬过曹操,没想到不过十年,他就已经手握震慑北原的权势。

    然而还不够,与人平分秋色不是曹孟德的风格。

    他对袁术的死毫无波澜,而是思忖着将来的局面:“袁术既死,江淮已无人可威胁兄长的地位。只是在北方,袁绍与曹操终有一战。”

    他这句话点醒了李隐舟。

    几乎是脱口而出:“官渡?”

    孙权狭着眼眸,目光淡淡。

    他毫不惊讶李隐舟知道此事,袁绍与曹操早在今夏就剑拔弩张地开始对峙,曹操的重点布兵就在与大本营许都接近的郡县,而事实证明如今战场的确铺在官渡。

    不过寻常百姓能透过街井滞后的二三传言看透局势,也算很有见地。

    他忽转身,凝神望着李隐舟,仿

    佛就像要透过那微微缩小的瞳孔,直接探到他的心底。

    直到对方收敛神色狐疑地摸着下颌,才道:“兄长说你预言过他将娶桥家女儿。”

    李隐舟猝不及防地眨眨眼。

    话题从北方紧张的战局遽然跳到孙策家的后院,他暂且没摸清孙权想说什么,惊讶之后含糊地支吾一声,打算敷衍过去:“桥家二女芳名在外,所嫁必不是等闲之辈,所以才想到将军。我也只是信口胡诌,没想到朱深真的和他提起了,算是阴差阳错的缘分。”

    这个解释还算合乎情理。

    孙权并不反驳他,甚至也没怎么听,英气的眉似蹙非蹙:“那你认为官渡这一战,谁会是赢家?”

    青年英俊深邃的脸庞早褪去了年少的青稚,冷凝的眼神微微烁动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犹豫。

    孙权未必真的相信鬼神,更知道李隐舟不是鼓吹通灵的巫医,就和八岁那年一样,他只是想要一个肯定的回答,一个支持他决定的声音。

    足见他所推断的结局,一定和他的兄长、和所有江东将士的设想都不相同。

    李隐舟瞟一眼陆逊,他亦负手北望,眸光温润映出孤高的云。

    看来在此之前他们两人讨论的就是此事。

    李隐舟当然知道这一战的结局。

    大名鼎鼎的官渡之战与那场燃尽江天的赤壁之战齐名,是这段历史中第一场惊艳千古的战争。它将北方的枭雄送到历史的风口浪尖,从此手握搅动风云的力量。

    面前这两人大抵怎么也想不到,东汉末年的三大战役,从官渡拉开序幕,接下来的阵地却换成了江东水光潋滟的舞台,将由他们自己亲身登场出演。

    这是后话。

    眼前的官渡之战是一场经典的以弱胜强的战役,也就是说,在曹操发动奇袭之前,绝大部分的人都认为胜利将属于兵粮充足的袁绍。

    也难怪孙权会怀疑自己的判断。

    李隐舟循着他们的目光遥远洛阳,晨起的寒碧似被浓淡有致地抹开,山川连绵起伏如无垠的海,斜风卷碎朝阳,将碎金点染上簌簌抖动的林澜。

    日已出云。

    轻盈一阵似暖还寒的风扑上面颊,将映在颊侧的光辉撩动闪烁。他浸着尚且凛冽的冬阳,轻声问:“少主在乎

    的是一场胜负么?”

    孙权不定的眼神微微一凝。

    覆着薄冰的眸下隐有狂澜掀动,然而他只是微微牵动嘴唇:“袁绍此人虽然权柄滔天,然而有勇无谋刚愎自用。曹操虽历挫败,但能屈能伸甘为人臣,反挟天子以令诸侯,才有了今天的宏图。所以……”

    不管此战胜负,最后能吞下北方中原的猛虎是谁已经昭然分明。

    他散去犹豫,目光坚定地轻声吐出那两个字:“曹操。”

    这个曾被他轻蔑的名字一出口,胸膛蓦地一热,好像这年轻火热的血液第一次贯穿了他的心脏,向着他紧握的双手泵出一股一股滚烫的血液与激情。

    他按下悸动,喃喃重复了一次:“是曹操。”

    李隐舟亦被他隐隐透出的心绪感染。

    对于十八岁的孙权而言,睿智老练的曹操像一块无上的碑,年龄与阅历的差距如隔天堑,然后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徒手攀岩,登临天际,誓将与之一较高下。

    青年的壮志是摘星的剑,啸月的狼,一往无前里独带着一身狂浪的勇气。

    那股激荡心境微微冷却下来之后,李隐舟下意识地转眸望向静默不语的陆逊。

    临着孙权几乎袭面而来的勃发意气,他只稍稍昂着下颌,隽秀的脸部线条似迎风拂动的弦,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与震颤。

    他静立于濛濛如雾的朝阳中,良久,才微微弯起眼眸。

    轻而又轻地道:“好,曹操。”

    孙权近乎惊愕地扭头看他。

    在对方和煦如春的笑意里,他眸中常年不化的冰霜遽然碎裂,难以分说的震撼情绪在眼底分明地交织着。

    和周瑜、和鲁肃,和江东所有名噪一时的文臣武将都不一样,陆逊选择相信他的决心,选择走上他的征程。

    而不是因为兄长,不是因为他是孙氏的小主人,不是为了顾全他孤高的自尊心。

    一时如有惊涛骇浪掠过心际,孙权薄长的眼尾染上一点乍暖的细光,旋即消散不见。

    他很快把目光落回另一位朋友身上。

    李隐舟浑身沐浴着融泄的光,略微眯着眼睛,在困倦中懒懒地靠着窗,似偶然停歇下的一只猫,与人亦亲近亦疏离。

    一瞬而过的念头被抛之脑后,他知道对方志不在此,也

    无心勉强,只告诉他兄长应对变局的策略:

    “广陵太守陈登与兄长有宿怨,他曾偷偷襄助和许贡交好的山贼严白虎,想必这次许贡的门徒也是得其增益,所以兄长想直接斩草除根。”

    擒贼先擒王,小霸王岂是好欺负的人,谁犯他一尺,必回敬一丈。

    李隐舟依旧垂着眼睫半打盹,打仗用兵与他无关,何况孙策战无不胜,恐怕需要筹措应对的是陈登了。

    似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孙权微微停下片刻,才继续说完最后一句。

    “由我去讨伐陈登。”

    ——————————————

    建安五年初,轰轰烈烈的官渡之战正式拉开大幕。

    为人熟知的三国故事在静悄飞逝的时光中粉墨上演,而战争的时代却和想象得大相径庭。饱受饥寒的人们似乎浑不在意这些天下是怎么被一次又一次重新瓜分的,只要能让他们在连年的贫穷中喘口气,那坐在高台之上的人姓甚名甚并不要紧。

    尤其对于远在江东的普通百姓而言,北方的纷争的确赶不上江东霸主孙氏那些轶事有嚼头。

    就连暨艳亦有所耳闻,唯在兄长面前放下戒备,和他讨论此事:

    “听说孙小将军奉了吴侯的命令攻打广陵,不想陈登太守向曹操求援,在援军未来的时候就在路上铺设柴草,孙小将军以为两军合并,于是连夜往江东撤回。”

    在众说纷纭的传言中,暨艳这个版本已经算相对客气了,还有甚者称孙权一听曹操的名字就吓跑了,说他畏曹如畏虎。

    然而可以肯定的事实是,孙权吃了败仗,陈登以微薄的兵力和临危不乱的智慧解决了这一次的危机。

    而于此同时,他的兄长孙策却轻而易举地取下豫章,甚至兵不血刃,仅凭几句话便敲打得豫章太守拱手让出城池。

    如此鲜明的对比下,那个满怀意气地率兵出征、却狼狈归来的小将军免不了成为闲人碎语里的笑话。

    “兄长,公纪的药还是照旧吗?”

    李隐舟无端拨弄草药的手略僵停滞片刻,飘远的思路被暨艳的话拉回现实。

    袁术既死,不知少年是放下了仇恨还是另寄他人。所幸这几个月也不见他再咯血,张机的方剂暂且可以保住他的性命。

    他将拣好的药材交给暨艳,令他次日一同带去陆府,似无意地问:“他还是一样忧思深厚么?”

    “兄长指什么?”

    李隐舟微微偏头,以目光余暇看着他:“他成日想什么,不是你最清楚吗?”

    少年沉默片刻。

    到了脱去稚气的青春期,再早熟懂事的孩子都难免存一份孤倨的心事不肯示人,尤其是陆绩这样压抑隐忍的脾性,宁可让那些猜忌在心中腐烂成泥,也不愿将伤疤露于人前。

    李隐舟揉一揉隐隐跳动的太阳穴,此事急不得,只能熬药似的文火慢炖,静静等待时间将他治愈。

    眼下更要紧的是许贡的门徒。

    为了暗中照看孙茹,孙尚香已在府里呆足了三个月。

    十七岁正是四溢着青春的年纪,哪里肯被关在笼里,且想借姻亲攀附孙家的世家子弟络绎不绝地上门求亲,她撵人出门都嫌手累了。

    也偶尔溜出来和李隐舟抱怨此事,顺带旁敲侧击地探问孙茹究竟出了什么事。

    日夜的相处也让她察觉到了小侄女的异样,不过顾邵也常陪姑侄二人玩,给静悄的院落带来时新的玩意与满怀的热气。

    将那孩子曾经缺少的关心与疼爱一日日补了回来。

    刺客虽然尚未抓住,但许多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推进。李隐舟掀开门板,迎着春夏之交肆意的风,静静伫立片刻。

    一阵马蹄遽然踏破安谧的清晨。

    李隐舟不由掀开眼皮,却见凌操翻身下马,直接拽着他的手拎上马背,朝门里的暨艳大喊一句:

    “府里有急事,你师傅我先请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曹操:阿嚏——谁天天地念我啊

    想不到权儿虽然踌躇满志,但是,他真的不适合打仗啊,我泪目(我装的)

    二更明儿早见

    53、第 53 章

    被凌操扶下马的时候, 李隐舟只觉椎骨断成了三四截似的,强忍住疼痛,一面跟着他快步走进去, 一面听他将事情一一道来。

    是孙权在广陵讨伐陈登时被人以暗箭伤了左臂。

    出师未捷已够遭人耻笑,又蒙暗算就更令年轻的将军难以启齿, 不想几日过去, 这道原本细小的伤口在布帛的遮掩下豁然拃开,跨过整个手臂, 几乎深可见骨。

    孙权一路闷不哼声,直到回到吴郡的时候骤然从马背上直直跌落下来, 凌统等人方知道大事不妙,一面送人回府,一面机敏地直接跑去把李隐舟抓过来。

    听完这番陈述, 李隐舟颇感费解:“他胡闹, 你们也跟着胡来吗?若箭上淬毒,你们驮回来的就是一具尸体了, 到时候吴侯照样拿你们是问。”

    急切的步伐中, 凌操的佩剑哐当作响,他语气亦生硬着:“你不懂,他既然挂帅, 我们就须事事依从,否则下面的士兵会更轻蔑他。”

    凌操这话说得直白。

    孙权身无战功, 全凭是吴侯一母同胞的弟弟才能直接坐上这个位置, 德不配位必失军心。不肯医治多半是落败后的气话, 但若那时资历深厚的部下出声反驳,就等同于在他已经被伤的薄面上再掴一耳光。

    会比杀了他还难受。

    沙场里滚打的铁血汉子,生是走运死是殊荣, 他们把尊严看得比性命更要紧,这种鲁莽的倔强是不可被打破的最后、最脆弱也最强硬的一道心理防线。

    李隐舟可以理解,但并不苟同,索性放弃和凌操争辩这个话题,三步并两步飞快跑到侧院。

    先他半步的凌操以剑锋分拨乱蚁似的焦急人潮,反手把李隐舟推进房内,砰一声紧紧地扣上大门。

    震颤的余音中,李隐舟来不及平复惊喘的呼吸,一面用备好的艾水净手,一面用力拧了眼皮强迫涣散的视线立即清明起来。

    他看见孙尚香正用水一点一点擦拭着那道血肉模糊的伤口。

    昏迷中的孙权仍咬着牙关,在躯体的痛楚中偶尔闷哼一声,眉头深锁,拧出一额的汗。

    孙尚香表情也不轻松,但还算镇定:“我照你以前教的办法用淡盐水帮他清理了伤口,可你看他……”

    渐渐回流的血液汩汩响在耳畔,脑海的昏黑缓缓散去,李隐舟松弛下紧绷的面部肌肉,但眼神却遽然地紧缩。

    偏偏伤在了最难处理的部位。

    前臂的伤口素来最让大夫头疼,两块并行的长骨夹出难以探查的死角,再加上丰富交绕的神经血管,即便是在技术先进的现代社会,想要彻底清创这类伤口都是行业内具有挑战性的难题。

    他阔步走上前,在孙尚香提前备好的刀片盒里拈出最细的一枚,示意她退开半步,手腕一转,简单而飞快地割走伤口表面的一层腐肉,探查内里更深的情形。

    大刀阔斧的动作看得孙尚香背脊发凉,努力克制着颤抖的手熟稔利落地帮他清理割下的组织。

    片刻功夫,便已削至骨骼。

    “不行。”李隐舟手上动作蓦地停止,额角沁出薄薄一层汗,冷静的声音带着思维飞速转动的有律节奏,拨珠一般利落数来。

    “新生的血肉和腐肉分界不清,用刀片除去一定会新添伤口,但除不干净又会继续引起**。加上延搁数日,外邪已经侵入机体,他的身体不能再承受一次失误。所以不能用这种办法清创了。”

    指间血染的刀锋银光闪落,映出半响寂静的眼神。

    惊风呼地掠过,砰一声掀闭半支的窗。

    骤然响起的声音空落落回响于死寂的房间内,似一柄猝不及防的小箭擦过耳膜,将体内几乎停滞的血流猛地往前一推。

    勃勃的心跳声鼓动在耳畔,孙尚香下意识攥紧了布帛:“那怎么办,难道……”

    她联想到曾经的见闻,倏然收声,惊惧不定地看着李隐舟,湿漉漉的眼睫微微颤抖。

    对她而言亦师亦友的青年只抿了唇,眸色似被汗水浸湿,显出墨一般的冷黑。

    孙尚香所想的办法是最简捷而安全的,只要弃车保帅地放弃这截手臂,要救活孙权并不是难题。

    门外熙攘纷扰的声音似潮水涌起,隔了厚厚的门嗡嗡萦绕,模糊间听见凌操低沉而肃杀的声音喝令他们安静。

    他进门前方才的话似魔咒般浮响在耳畔。

    李隐舟垂眸看一眼噩梦缠身的青年,那张深邃的面庞在病痛的纠缠中越发苍白,仿佛感应到什么,周身猛烈的一股抽动中,

    坚韧的脖颈不甘地遽然高昂,线条分明的下颌划过刀锋般惊心动魄的弧度。

    李隐舟闭上眼,面前的一切却更加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他很清楚,对于这样骄傲的一个人,截去的不是他的一只手,而是半条命。

    他轻轻低喃:“我是不懂。”

    孙尚香未听清他的话,不禁脱口问:“是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对方倏忽睁眼,目光透着寒芒。

    “是,还有一个办法,但我不能保证一定成功,只能尽力一搏。”

    ——————————————

    孙策于第十二日挥鞭赶到吴郡。

    对于那个冰棱似的又冷又凶的弟弟,他虽喜欢敲打着听他骨子里叛逆的脆响,但也小心地把控着力度不使其折断。

    如今在已经布置好的局里出了这样的差错,他亦罕见地露出冷笑。

    “你不是说他带了阿隐跟着吗?别的军医他不愿意见,阿隐不是他总角相交的故人吗?”

    凌统尴尬地轻咳一声,就知道这笔账浑该赖他头上了。

    他在雨后乍寒的风中打个哆嗦,反正都要背锅,索性扛到底了:“是我说错了,其实是李先生给了他一些常用的药,说可以防备大多数的紧急情况了,只是人没跟去。”

    孙策玩味地将他的恳切的表情在眼眸中颠了片刻,飞快的脚步忽重重一踏,几乎碾碎脚下冷硬的石板。

    小小少年心头咯噔一声,脸上的镇定亦被彻底击破,心知自己的小胳膊拧不过这条大腿,只能埋头将前后因果交代出来。

    “少主说李先生志在民间,让他从军是戕害良才,将军素来以德服人,他把人强扭去前线就是败坏了孙氏的声名,反而因小失大。”

    这话多多少少帮孙权润色了一番。

    原话是极为精简的一个“不”字。

    凌统亦步亦趋地垂头跟着孙策,在其盛怒下不敢多说一个字,临拐进门才被抛来的衣甲砸了个满怀。

    孙策只吐出两个字:“穿着。”

    ……

    凌操正抱剑斜斜倚靠着门口,乜斜的眼眸瞥见一身薄衣的孙策踏步走来,手中红缨□□不经意地点地,将尘埃与落木一并掀起。

    这些年很少见主公提枪了。

    这番凌厉的姿态倒让他想起少年时期的孙策,很

    少骄矜主公的架子,时常和他们勾肩搭背地一块喝酒。

    想起往事,不由哼笑出声。

    孙策冷着脸瞟他一眼,手腕转动,一枪将自家的门掼出豁大一个洞。

    铮然回响旋转在耳侧,凌操很给面子地收了声,正打算和他回报里头的事,便听得青年清得发冷的声音透过大洞传来。

    “凌将军是吃孙家的白饭的吗?看个门都看不住?”

    凌操和李隐舟也算几番遇上,算是摸出这人的脾气了,和他陌生的时候他尚且能十分客气,一旦相熟就没了一点规矩。

    却见孙策一脚将门踢开,踩着门框慢条斯理抽出长/枪,旋即丢到他手上:“帮我拿着。”

    凌操啧一声接稳了。

    孙策阔步走进门,似想起忘了什么,突然驻足一步,回首对他补了句“多谢”。

    ……

    闹出这么大动静,李隐舟也能猜出来的谁了。

    他继续指挥孙尚香的动作:“放。”

    孙尚香颦着眉,额心挤出深深的几道褶,万分嫌弃地从浓烈的药用艾酒里舀出一匙白白净净、圆圆滚滚的小玩意儿。

    如果它们不在酒液里持续地扭动着身体,或许看上去还能顺眼些,但就在和她手指隔了个汤匙的距离不停地蠕动着,这幅画面不停地往眼底钻着,令人不由汗毛倒竖。

    在她面色扭曲的片刻,孙策已经踏着雷霆的脚步走了进来。

    一眼便瞧见孙尚香远远地伸着的手中端起的东西。

    他凝聚的怒气忽然被戳破,泄出一声笑:“你们还有心情玩这个?”

    “不是玩,兄长!”孙尚香在长兄面前反而不怕了,她想把这几年长的胆量和眼界都一一告诉他,于是强逼着自己端起药匙,在李隐舟配合地拉开伤口的同时,将里头米粒大小的白虫子挨个倒了进去。

    孙策挑了挑眉,不知是笑是怒:“弟弟还没进棺材,你就着急帮他销尸了?”

    李隐舟仔细监督着孙尚香的动作,确保每一条小虫都倒进了伤口,才重新用布帛封住。

    有条不紊地干完手头的活计,方不急不缓地道:“蛆虫只吞食腐肉,而不会吃新鲜血肉,所以唯有这种办法才能保下少主这条手臂。”

    他语气稀松平常得仿佛在说今儿吃了什么饭。

    但

    攒紧的五指中仍捏了一手的冷汗。

    蛆虫疗法在一战时就被大量投入了前线,在缺乏抗生素的年代,这种平素肮脏的生物化腐朽为神奇,成为一剂治疗创伤的神药。

    但也不是百分之百成功,俗名绿豆蝇的生物原本出于最恶臭的地方,本身就带了一身脏。在现代医学中也得培育五代以上才敢确保无菌,安全地投入使用。

    而他们没有那么长的时间。

    十二天,正好是这个天气下绿豆蝇的一个生长周期。他和孙尚香以烈酒与诸多种汤剂反复冲洗过培育出来的第二代蛆虫,尽力保证除去原生病菌。

    虽然仍有风险,但李隐舟始终坚信,如果孙权能有一刻的清醒,也会选择亡命一搏。

    风声寥落而冷清地卷走满地溅落的木屑,簌簌如带有生命的轻颤。

    孙策寒了声音问:“如果他不能醒来呢?”

    这个问题李隐舟并非完全没有想过。

    他本凡俗,学的是工匠手艺,做不了圣贤名流。和张机藏在酒气里的一颗慈悲心比起来,他自私得真实,卑劣得坦然,即便从师傅那里捡来了些许仁慈和善良,也不过施还给他觉得值当的人。

    碰巧,孙权算其中一个。

    于是往后一仰,临上孙策质询的眼神,反问:“将军每次上战场之前,都要苦苦思索能不能赢吗?”

    闻言,孙策忽哼笑出声:“你有这样的胆气,不去战场可惜了。”

    李隐舟并未听出话后的隐情,放手一搏后,浑身的紧张反而松解下来。

    他将目光投向窗外,骤雨疏风后的每一片树叶都仿佛被梳洗得发亮,微湿的脉络中细碎闪动着晴光。偶有新蝉早早地攀上了最高的一条枝,准备在狂澜后的宁静中奏出六月的第一首夜曲。

    已经是建安五年的夏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策哥是谢凌操对孙权很上心照顾,虽然翻车了但那是弟弟自己作的

    就孙家祖传傲娇是不可能好好说话的

    本章参考论文《蛆虫清创疗法在难愈性感染创面的临床应用》

    千万不要模仿(捂脸)这个没有医疗级别的消毒很难成功的。

    54、第 54 章

    与初夏第一场雨一同到来的, 是曹操在与袁绍的对峙中首战告捷的惊人消息。

    之所以说惊人,不仅是因为袁绍兵粮充沛、谋士如云,而更基于人们长年累月对于“联军盟主”这个称呼习惯性的敬畏与恐惧。他就像一棵参天巍峨的大树, 在这场暴/乱的风雨中屹立十数年而不倒,立于无人敢闯的巅峰之境。

    而曹操却伸手够到了, 甚至还想推倒。

    孙权的确不是一个很会用兵的人, 但看人的眼光极准。如今的袁绍是一块外强中干的枯木,曹操不过引燃了一小丛战火, 就能在顷刻之间将之轰然烧成灰烬。

    显然孙策也敏锐地嗅到了这股燃烧的焦味。

    在看望过病重的孙权之后,他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感到愕然的决定——

    袭击曹操的大本营许都。

    曹操与袁绍正在官渡一带焦灼交战, 这段时期的许都正是最薄弱的时候,如果能趁此机会一举拿下,那挟天子令诸侯的便可换成他孙策。

    “所以吴侯要先驻军于丹徒以候粮草, 等曹、袁两军疲惫之际, 再趁机渡河一举夺下许都,便可从此北进中原。”

    自从孙策撕开遮掩的关系之后, 陆逊与孙府的来往更加密切, 就连凌操也不阻拦他随意进出,足见孙策对他的信任。

    孙权尚在昏迷之中,李隐舟和孙尚香轮换着日夜看守。此刻她已挨不住困倦小憩去了, 独留自己那位小师傅守在病榻。

    李隐舟揭开布帛观察伤口的情形,米粒的大小的蛆虫吃饱了腐肉, 一只只涨得滚圆如珠, 深切的伤口在这些小东西卖力的清理下渐渐露出新生的肉芽, 薄薄一层覆在白骨之上。

    年轻人的生命力总是很顽强的,这一点新的血肉便可在数月以后铸成强悍的臂膀。

    陆逊随着他的视线垂眸,眸中闪过一丝愕然, 但不再出声,安静看他忙碌。

    忙完手中的活计,李隐舟才似听到了他方才的话,也觉得果真是孙策的脾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军是想坐收渔人之利。”

    可孙策自己的后患尚未解除。

    陈登略施小计就保住了广陵,孙权在撤退的途中偏遭遇暗算。

    这种背地伤人的伎俩是许贡的做

    派,此人当初曝尸荒野,一半的骨头都化成泥了,却遗下三个祸害阴魂不散地缠着孙家,还搭上了陈登这样的聪明人。

    似分辨出他眉目中的隐忧,陆逊淡淡地道:“我也劝过吴侯先平内忧再除外患。但他以为这样的良机不可错失,一旦曹操将袁绍的势力吞并,想再登临北原就不是这么轻易的事情了。”

    比起天下的宏图大业,一方小小的广陵、三个不足为惧的小人当然不被孙策放在眼里,他甚至把它当成一个锻炼的机会丢给了孙权,只是这一次暂且没有时间替弟弟收拾残局。

    傍晚虚浮的日光斜照入户,拉出长而淡的两道剪影。李隐舟忽而想到什么似的:“是吴侯让你转告我这些事情的吗?”

    陆逊缄默片刻,半响后却提起另一桩话:“此前吴侯曾令凌操父子与少主同行,特意嘱咐过也请你一同前往,不过少主并没有答应。”

    李隐舟琢磨这话里的意味,所以年前他和孙权隐瞒的就是这件事?

    孙策对自己的弟弟一贯寄予厚望,看上去是粗野的放养式教育,实则暗地里保护得细致妥帖,知道战场上免不了真刀真枪的厮杀,所以想让他带个信得过的医生也不足为奇。

    陆逊对孙权的称呼已经改成了少主,而依然称孙策为吴侯。

    他素来为人谦逊,身为世族家主也不曾露出半点骄矜,所以骤然改口乍一听并不刺耳,但亦于细微处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李隐舟大抵猜出他的来意,倒不怎么介怀:“所以你是帮吴侯做说客,想说服我一起去丹徒,因为许贡的后患一日不除去,就随时再暗中伤人。”

    陆逊却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道:“我也会一并去。”

    李隐舟半蹲在病榻之侧,一边扣上孙权另一只完好的手腕默默数着脉率,一边随口帮他补充道:“你们是担心吴郡无人,许贡的门徒或许仍对我心存报复,我和阿艳留在吴郡不安全?”

    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借口,但对方并不承情。

    陆逊只凝神看着他。

    孤倨一道身影立于夕阳斜照里,青年眼睫倒映在深邃的眸中,模糊的视线似映出历历往事。

    良久,才轻轻眨眼:“是因为我们需要你。”

    李隐舟在他

    郑重的语气中错愕地抬头,恰撞上对方垂落的视线。

    满肩寂寂的日晖中,那张平素温润的面庞被映照如剔透的春水,然而话一出口便抿紧了薄唇,分明地表露出内心深处的执着。

    在对方真挚而诚恳的眼神中,李隐舟忽低低笑出声,半曲着腿靠上床栏,仰头看着几乎屏息的青年。

    “我当什么事呢。”他目光轻松地放远了,几乎戏谑地反问:“难不成少主以前找我帮忙的时候有客气过?”

    不仅不客气,甚至还威逼利诱,恨得张机几年不曾踏足庐江。

    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不过付之一笑,陆逊神色很快恢复肃然:“从军很危险,即便军医不用在前线冲锋,也要和士兵一起拔营安帐,并且随时可能遭到突袭,敌人不会因为你是大夫就心慈手软,反而因为你手无寸铁会更加危险。”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飞来横祸,他本无心将无辜之人拉入泥淖。然而困守着满无止尽的长夜,也存了一丝渴望知交的私心。

    也许是家主的位置坐得久了,他终于隐约体会到了陆康尊荣一生里日夜辗转彻骨的伶仃。

    ……

    在李隐舟给出答复之前,床头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闷哼。

    却见孙权眉间拧了满身的力气,在一脸的虚汗里挣扎片刻,终于睁开眼睛。

    湿透的眼珠恍惚转动片刻,方落于一坐一立的二人身上。

    喉咙略滚了滚,声音干涩而低沉。

    “没规矩。”

    ——————————————

    孙权的苏醒多少在李隐舟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少主醒来以后第一句话就是拿以前训小妹的话教训他二人。

    权且当做是他表达亲近的特殊方式,李隐舟顺手掀开他手臂上的布帛,当着孙权的面一只一只慢条斯理地挑出来。

    见他面色发青,还善解人意地提醒着:“少主别怕,它们都跟你一起呆了两天两夜了,全都是少主的救命恩人啊。”

    在小将军额角隐隐暴起的青筋中,李隐舟真切地体会了一把皇帝头上动土的嚣张放肆。

    不过见他有发怒的精神头,他才略微放下心,腐肉顺利去除,也遏制了因此引发的后续感染,接下来只要好好将养,等待新的血肉填满豁大的伤口。

    陆逊将这个消息转告给孙策。

    为了顾全少主那份又薄又脆的颜面,此事终究只有随行的一小撮人知道,凌操有的是江湖人简单粗暴的办法,严防死守下竟一丝风声也未走漏出去,就连数墙之隔的孙老太也只以为小儿子是关在门里生闷气,浑不知他在生死场里走了一回。

    孙策忙里抽闲地嘲讽两句以表关心:“他还要随我去丹徒?不怕又崩坏了伤口再丢人一回?”

    陆逊似早料定有这话,目光从容而笃定:“将军不必担心,会有可靠的人与之随行。”

    ……

    可靠的人隔了数条街市,在自家药铺门口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这一声似将屋里的人惊动,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却见暨艳与凌统二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暨艳的目光几乎是惊异的:“兄长不是去了丹徒么?”

    随即扭过脸,目光不善地看向凌统。

    凌统暗叹一声糟糕,没想到李先生提前回了药铺,刚好当面戳破他的谎话。

    李隐舟瞟一眼两个少年各异的神色,大致能猜出背后的斤斤两两。

    他和暨艳相依为命,来去总要考虑这孩子的感受,若是他先被骗去了丹徒,自己肯定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凌统接到的任务大概是先把暨艳忽悠去丹徒,接着用暨艳的名义说服李隐舟。

    不想事迹败露,这下子他在暨艳面前辛辛苦苦刷的好感瞬间清空。

    “子休,你先听我解释,其实父亲是说……”

    砰一声大门合上。

    李隐舟思量片刻,方坐在眉目深锁的少年身边,忖度片刻,还是帮凌统圆了这个谎。

    “他没骗你,我是打算去丹徒,不过中间出了点差错,刚好回来问问你的意思。”

    暨艳几乎凝结的眼神骤然错愕:“那凌统……”

    李隐舟轻咳一声掩饰谎言:“可能是消息出了点差错,但不至于骗你。”

    世家里养出来的小狐狸都是芝麻馅的黑心包子,自己家里可是纯正的小馒头,从皮到里都是雪白的。

    也因心思纯良,他未必能理解谎言有时候也是一种善意,凌统这样世俗而仗义的朋友可以恰到好处地弥补他和陆绩所缺乏的人情世故。

    至于凌统今天来的这出,想也知道是谁的主意

    了。

    不过提前和他剖明了意图,也算是小狐狸难得一见的坦诚了。

    思忖中却听暨艳迟疑的声音:“凌统说公纪也会一起去。”

    这倒的确不是骗人的,李隐舟淡淡告诉他:“丹徒并非前线,只是吴侯暂时停驻的地方。公纪他在吴郡数年,出去散散心也好。”

    陆逊刻意带上陆绩,亦是希望他不要憋闷在家里自伤自怨,能在广阔天地中走出心中阴暗的一隅。

    闻言,暨艳的眼神豁然明亮:“兄长,我……”

    李隐舟轻松地拍拍他的肩:“读万卷书,不如看万里的山川江河,一个月后出发,你自己收拾行装,我还得去孙府照顾病人。”

    ……

    一月之期到临,吴郡出发的小分队在灰蒙蒙的晨曦中集合。

    暨艳陪着陆绩坐上陆家的车马,李隐舟则贴身地照顾孙权,大抵是怕舟车劳顿,另有个低他一头的小士兵安静地相随,替他做些打杂的粗活。

    李隐舟未曾在孙府见过这等缄默少年,却偏觉得对方身量有些莫名眼熟,心底有一个大胆的念头豁然跳动,偏首看孙权仿佛毫不知情的冷淡表情,更加笃定自己的想法。

    他一路按捺着心情,直到一行车马落定丹徒,才借着寂黑的夜色把人拉到一旁。

    那双始终低垂的眼眸终于扬眉吐气地抬起,一张抹着黑炭的脸颊笑得灿烂:“阿隐,你果然看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从个体户到恰公粮,诶真香

    55、第 55 章

    夜幕下少女的眼眸亮如星辰。

    上次逃家是为了逃避婚约, 这次居然直接混进了军营,孙权一路默不作声,明目张胆地纵容小妹任性的举动。

    可孙尚香来做什么?

    在他审视的目光下, 孙尚香道出实情:“顾邵竟然问我愿不愿嫁他,再两年他就及冠, 想和兄长先提了婚约。我一直把他当朋友, 没想到……”

    没想到他把你当媳妇儿。

    李隐舟听得牙齿泛酸,赶紧把这碗狗粮掀翻:“那你怎么还逃出来了?”

    孙尚香蹙着眉, 露出一丝孩子气的忧愁:“嫁人又有什么好的,母亲操劳成那样, 嫂嫂为了孩子送了半条命,可兄长他们呢?他们只在乎那些宏图大业,却连自己家的院门朝哪边都不知道。既然不着家, 又何必安家呢?所以我才不成婚呢, 天下的风光我都没看过几处,才不要被锁在深院里头。”

    这话大概在她心里憋了很久, 一口气畅快淋漓地吐出来, 才轻快笑起来:“你放心好了,我让顾邵看着阿茹呢,他还挺会照顾孩子的, 我看阿茹喜欢他比喜欢我都多。”

    陪孙茹不过是顾邵找的借口,真正心心念念的姑娘却没有会意, 顾少主的娶妻之路道阻且长。

    李隐舟终于寻到了一丝平衡感, 一面在心底哂笑着顾邵, 一面拉着她并行入丹徒的城门。

    和数年前进攻庐江那微薄的兵力不同,如今虎并了整个江东的孙家大军已浩然壮大。休战的日子里,士兵们放下手中兵戈, 在城外荒落的土地上开辟田埂。

    孙尚香照旧是小兵打扮,混在他们中间更不引人注目,左右都是自己人,索性和他们一块进城。

    一路走到兵民混住的城区,一道长街深深延至月下的桐树,两侧高低错落的屋檐里缀着星点灯火,微微泛光的石板桥下一道流水潺潺穿过,清凌凌地涤荡了夏天的暑气。

    这是江东小城惯有的安谧,长期驻扎的士兵脱下兵甲,在等待粮草的过程中自给自足,过着他们本该有的平凡日子。

    孙尚香不禁感慨:“兄长治理得真好,这里好像庐江以前的样子。”

    话一出口便沉默地咬住嘴唇,后悔地悄悄用眼角看着与他们并肩的

    陆逊与陆绩。

    陆逊却并似不介怀,只淡淡地笑:“休战期间士兵也要耕田劳作,他们本就和普通居民一样。将军治军严格,不允许士兵扰民,所以这里比别处更加安稳,百姓也受之庇护。”

    李隐舟恍惚地记得,十年前第一次见面时,孙策也曾称赞过陆康治理庐江很好。

    陆绩并不言语,倒是暨艳似有感慨:“士兵原本也是百姓,若能止住兵戈,大家都可以这么平静地生活下去,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

    “这你就不懂啦。”孙尚香也是将门虎女,多少知道天下的局势,“如果兄长不打下这里,别人就会来抢,所以只有比其他军队都更厉害,兄长才能保护江东的百姓。”

    暨艳并不轻易被劝服:“可世上没有常胜的将军,如果出现比他更厉害的人,生灵又要涂炭一次,来来回回被戕害的都是百姓而已,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不过是他们服众的借口。”

    左右没有外人,年轻人谈起自己的理念都互不相让,李隐舟四望周遭温暖的灯光,目中隐隐却是庐江城外冲天的战火。

    他似乎明白了陆逊带陆绩来这里的理由。

    他要让陆绩亲眼看看吴侯是怎么对待战后的百姓,让他明白将军也不是个只会打砸抢的疯子,让他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做出那样的选择。

    孙策与陆康一生为敌,却将庐江的火光传遍了江东大地。

    陆绩寂黑的眼中点染着星星灯火,在夜风中微微烁动。

    ……

    转过街景,孙尚香在脸上抹上碳灰,躲在众人后面,对自己的长兄依然心有戚戚,不敢出现在他面前。

    不过令她失望的是,孙策只瞟了一眼迟迟到来的年轻人,随后便继续投入和部下热烈的讨论中。

    等到次日才有功夫替他们接风洗尘。

    孙权的手臂还在伤中,李隐舟立于他的身后默默守着。

    这场宴席虽然简单随便,可席上的人个个都是名留青史的英豪。黄盖、程普等孙坚留下的旧部坐于席首,其后才是太史慈、凌操等人,还有许多尚未成名的人物,李隐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记住了那些壮志踌躇、雄心勃勃的眼神。

    他们皆抛洒了满身酒气肆意尽欢,连孙策都敢调戏两句。

    一众豪勇的武将里,一道青衫布衣的身影与之格格不入,一丝不苟的端正坐姿中,他慢条斯理地按住广袖,随后斟上一杯老酒。

    不过看的出来此人颇受礼遇,宴饮尽欢时醉醺醺的武将提着酒壶各自碰杯,到了他面前却老实地弯了腰,规规矩矩地举起酒杯:“张公请。”

    能把这帮粗人收拾得心悦诚服的张公只能是张昭了。

    张昭已经不算年轻,四十过半的人生走过了半世风雨,然而双略显苍老的眼中隐隐闪着寒火,如黑夜尽头的一点星光,尽管微茫,烁烁不歇。

    孙权也有礼有节地向他敬酒。

    对方淡薄的目光落在孙权布着血斑的手臂上,旋即抬首看见了背后立着的年轻人,只微微点了点头算听见了,却并不举杯,声音沉沉:“少主大病初愈,应该居于吴郡静养。”

    张昭并不欣赏眼前眉目发冷的年轻人,他既无军功,也无声名,甚至才闹出一场笑话,不过仗着是主公唯一的嫡弟才能站在这里,不值得他青眼相待。

    孙权握紧了酒杯。

    见他隐有怒意,李隐舟轻咳一声,低声道:“张公不宜饮酒,少主回去。”

    这话倒引起了张昭的注意力。

    他淡淡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宜饮酒?”

    李隐舟声音更低近乎耳语,却不卑不亢地:“我观察您以挽袖的动作遮掩,其实是按着肋下肝胆之处,吴地多水,所以治疗肝胆隐痛的方剂中常加川楝子、泽泻、黄芩以除湿热,而酒生湿化热,会冲淡药性。因此某冒昧猜测,您一定是不宜饮酒。”

    他顿了顿,道:“为长者劝酒有悖尊老的礼仪,少主素来尊重长辈,更顾惜您的康健,所以某以为应该据实以告,就多舌一句,请张公海涵。”

    张昭倒不意这个年轻人洞察入微,且说得头头是道,一番陈词给足了孙权台阶,也暗驳了张昭的话——论生病,您也该回去歇着才是。

    除了能说会道,此人也是个良医,一眼便看出他的症结,对症猜药信手拈来,足见素日下了苦功。

    他倒不得不多看了眼李隐舟,从未见过他出现在孙策身边,想必是孙权自己的部下。

    能令人才屈服也是一种本事,甚至比统军的本事更难得

    。

    张昭这才以正眼看着孙权,年轻的少主这些时日必然受了不少奚落,然而长身端立,凛然气度竟不减一分。

    只一瞟的功夫,他心中便有了别的看法,眼神微微松缓,道:“先生说得极是,老夫病体残躯不胜酒力,承蒙少主体贴。”

    听他客气了说辞,李隐舟才微微松一口气,低头陪孙权回到自己的座次。

    半响,才听孙权问:“你怕我和张公翻脸?”

    李隐舟侧目看着他英挺的鼻梁和克制的眼神,知道这人高傲的自尊心受不得亲近之人看低,索性直言:“我知道少主能忍别人的偏见,但我挺小气的。”

    孙权偏头看着他。

    李隐舟浑不怕他冷肃的眼神,大概是知道了他之前默不吭声的维护,亦把他划到了应该护犊子的界限内。

    于是笑道:“所以忍不住和张公冲撞几句,少主就容我放肆一回。”

    当然,放肆也是分人的,张昭是讲道理的礼仪人他才敢顶嘴,要是换成甘宁那样的暴脾气,就打扰告辞了。

    孙权倒越发觉得这人真实的性情暴露了出来,一改小时候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如今谁的毛都敢薅一薅了。要知张昭严肃的声明远播,吴地上下人人敬畏,就连兄长也不敢和他造次。

    然而对方先发制人地进行了自我批评,于是他这个被护着的少主人似乎也不能再苛责什么。

    只能收回冷淡,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句。

    ——————————————

    洗尘宴上的小小风波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力,一行数人很快在城内安置下来,静静等候着孙策观察出最佳的时机。

    这一日李隐舟陪着暨艳去为陆绩送药,顺便看看这孩子的近况。

    他能察觉到,在和庐江类似的安宁生活中,陆绩的心绪已经平复许多,近来病况有所好转,看起来心结解开了大半。

    他并不在暂居的院落中。

    这倒有些稀奇,他素来孤傲,除了暨艳和陆逊很少与别人说话,连对自己都是淡淡的,怎么会一个人出去呢?

    目光逡巡一番,倒没见有什么异样,李隐舟正打算问问陆逊,目光却陡然停留于他读书的案几上。

    暨艳看他目光凝然,不禁问:“兄长看见什么了这么惊讶

    ?”

    李隐舟不言不语地走过去,从厚厚的竹简下抽出一枚细软的雁翎。

    心下当即一沉。

    作者有话要说:孙权长大后其实挺爱吐槽这帮老年人的(记仇),他说过顾邵他爹顾雍太可怕了,只要顾老爹出现大家喝酒都不敢尽兴,因为顾雍很隐忍,但是特别坚持原则,比如你酒后失态,他会默默忍着给你留点面子,然后第二天找到清醒的你疯狂嘴炮输出,所以大家都不想听他唠叨。

    但是孙权就不敢当面diss张昭,据说当时东吴上下都害怕张昭,班主任实锤。

    56、第 56 章

    此前许贡门徒曾两次袭击他们, 一次是借孙茹之手在孙夫人的后院,另一次则是在孙权从广陵撤退的时候。

    两次都是用箭。

    李隐舟仔细分辨这枚雁翎,的确和射向他的那枚小箭的箭羽十分相似, 但这也不能证明陆绩就和许贡的门徒有往来,或许是他从哪里捡来的也未可知。

    他紧紧握住这枚雁翎, 指节无意识地揉搓着。

    细羽无声息地落下, 沾在一尘不染的竹简上。

    “阿艳。”他难得严肃了神色,问暨艳, “你日日来此,知不知道公纪和什么人有往来?他这些日子出不出门?”

    暨艳立于他的身后, 少年纤长的身姿投下凉凉的影子。

    他踮着脚看了一眼兄长手中的雁翎,不由颦眉:“公纪素日足不出户,亦不与人往来, 这想必是别人送他的小玩意儿。”

    “那今天呢?”

    暨艳沉了声音:“我昨日和他说过会和兄长同来, 公纪之前也并未提过要出门,也许只是暂时不在。兄长究竟发现了什么?”

    孙权与陆逊等人在城外大营中议事, 暨艳又在自己身边, 陆绩独自出门的概率微乎其微。如此反常的表现,他必有什么要紧的事去办。

    雁翎的翅骨在手心咔一声折断。

    李隐舟这才惊醒似的,迅速转身对暨艳道:“你去帮我将药箱子里那个羊皮袋子拿来, 我去将军府上等你。”

    暨艳脸色一白。

    他知道那个羊皮袋子里装的是解毒的一种药,且只有兄长、张先生和阿香三个人知道制备的办法, 不到严重的时候不会轻易拿出来。

    于是齿关微微颤抖:“是公纪他……”

    “应该不是公纪出事了。”李隐舟瞥见少年慌乱的眼神, 来不及仔细安抚, 亦不愿说破实情,先交代他做事,“快去, 暂时不要告诉别人此事。”

    暨艳略镇定下来,目光凝于兄长竭力紧握的手掌,似从中看出了什么。

    他瞳孔微微震颤,旋即垂下眼睫,点了头便转身飞奔回家。

    李隐舟亦没时间思忖更多,将雁翎袖在怀里,拐出门抓住一个仆人问询。

    他们一路轻车简从到此,所带的仆从不多,今儿当值的刚巧不是陆氏原本的家奴,对陆

    绩孤傲的个性并不了解,还探头探脑地瞧了眼:“一大清早就不在了,想是出门会客了?”

    知道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李隐舟不再纠缠,踏着风一路跑到将军府,却被护卫一枪挑至胸口。

    “吴侯不在,请回。”

    他心知这话多半是敷衍,正欲翻脸,却见凌统悠悠闲闲挎着剑转了出来。

    还冲他打了个口哨:“李先生怎么来了?”

    李隐舟喘过一口气,倒头一次觉得他出现得如此顺眼,在护卫愣住的眼神中拨开长/枪冲到凌统面前:“将军果真不在府邸吗?”

    凌统古怪地瞧他一眼,见他神色焦急,眼珠一转,把他拉到一边:“今日本来是我当值,早晨有人来送过一封信,主公看完便去了城西的方向,且不许我跟去。”

    他压低了声音:“先生是否知道了什么?”

    陆绩和孙策同时离府,此事不可能是巧合,何况陆绩的书卷里还出现了不合常理的箭羽。

    于是梳理着呼吸,反问凌统:“现在府邸上有哪位将军在么?你父亲或者别的将军,张公也行。”

    凌统抓抓头发道:“不巧,他们都去城外议事去了。最近传来战报说曹操次战告败,正准备和袁绍决一死战。父亲他们以为这是奇袭许都的最好时机,所以在军中一起议论,只等将军拍案了。”

    李隐舟一身沸热的血在汗湿的衣襟中渐渐冷却,发热的脑门也清醒下来,听到此话,心中陡然生出一个从未想到过的疑窦:“可现在战局未定,曹操明知道许都现在就是他的软肋,难道就任凭将军收走?”

    别人不说,他麾下的郭嘉、荀彧都是智谋过人的天才,不可能犯这么粗心的错误。

    凌统却不以为意:“知道又如何?他现在骑虎难下,只能以背脊示人亡命一搏,别看他初战告捷,但袁绍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还有的耗呢。等将军取了许都,这两人便是两败俱伤罢了。”

    少年的话多少带点因崇拜而生的夸张,但并非狂言。

    按孙策的步伐,假如此次北袭成功,那以后天下就是孙氏一家独大。毕竟这时的刘备还屈居人下,而曹操尚且没战胜袁绍,同时还面临着他孙策随时可能发起的突袭,可谓腹背受敌。

    如果按照局势孙策的筹谋发展下去,就根本不可能形成三国鼎立的局面了。

    他突然意识到,这和他印象中的历史并不一样。史书里一笔带过的十年在现实中过得太漫长,平凡的生活如流水冲淡了他前世的回忆,直到这一刻才骤然惊醒。

    晨风掠过汗湿的背脊,撩动起一阵凉意的涟漪。

    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几乎是自语着:“我记得陈登上次求助的是曹操。”

    凌统不知道他怎么提起这茬了:“是啊,上次少主领兵去打广陵,不就是让陈登的诡计乱了心神才退败的么?不过他的确是求助了曹操,只是援兵没来的那么快而已。先生怎么说起这个了?”

    陈登出身名门望族,且爱惜声名,加上素来没有明确立场归属于哪个军/阀势力,因此他的行动并不惹人注意。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与杀了许贡的孙策交恶,反倒是才受到过曹操的襄助,如果孙策要取许都,旧仇新账一起算,他不可能坐视不理。

    所以从孙权讨伐广陵失败的那一天起,曹操就很清楚,许都并非全然薄弱之地,反而有着一层不为人知的防备——

    许贡留下的恶毒淬上陈登的智慧,这三个门徒不再是只会鲁莽行事的匹夫,他们也许并不在乎谁主天下,但那个人一定不能是自己的仇人孙策。

    孙策盯着曹操的后脊,而他们盯着孙策的背影。

    李隐舟不知何时已屏住了呼吸,等到胸口发疼发闷的时候才回过神来,但心中仍存了一丝侥幸——那可是孙策。

    是江东不灭的火光,是战无不胜的小霸王,他怎么可能败给三个不入流的匹夫?

    凌统看着他五味交错的眼神不由生疑,但还没问出口,便听见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扬了尘埃落下。

    暨艳高举着手臂勒住缰绳,一跃从马背上跳下来,气喘吁吁地取出李隐舟交代的东西往他怀里一掼,方道:“找马费了些时间,让兄长久等了。”

    李隐舟知道他也急切,不再追问这些琐事,吩咐道:“你和凌统去大营知会少主和伯言,就告诉他们今天所见,他们会知道怎么做的。”

    “你一个人去找将军?”凌统盯着那个羊皮包裹,似察觉到什么,蹙眉道,“我和你一

    起去。”

    “不行。”李隐舟反镇定下来,“你不和他一起去,阿艳一个平头百姓通报进去会耽误时间。何况将军那边情况未知,他单枪匹马过去一定是因为有顾忌,让这些普通守卫跟去反而会打草惊蛇,伯言一定知道该怎么办,你快去。”

    凌统还想说些什么,李隐舟已翻身上马,扬鞭远去。

    ……

    九月的天里暑气尚未散尽,连绵的山野披上朝阳,炫出一片刺目的光。李隐舟在迎面扑来的热浪里拧紧了眼皮,慢慢驾着马仔细在视野中搜索有无那二人的身影。

    直到地上出现一道不起眼的血斑。

    他小心翼翼、尽量无声无息地跳下马,仔细甄别着血迹的时间,不过片刻的功夫,遥遥听见踩碎灌木的脚步声,时远时近地听不真切,似乎在搜索着什么。

    “嘘。”他紧张地摸了摸马脖,试图与之交流,低低地道“别出声。”

    训练有素的战马似听懂了一般,乖顺地垂着明润的眼睛。

    脚步声簌簌地靠近。

    李隐舟暗道一句倒霉,这么大的山里就偏偏撞上了人,这里人烟罕至鸟不拉屎,在这里搜人的多半就是许贡的门徒了。

    不过这也许是另一种幸运,他们在这里探查,就说明孙策一定也在附近。

    滚烫的空气中眼睫都糊上一层密密的汗珠,他转眸四望,模糊的视线忽定于马脖的铃铛上面。

    马儿偏头看着他,似乎在问他想做什么。

    李隐舟暗道一句抱歉,又重复一次“千万别出声”,抚摸着马脖的手猛地用力。

    方才还寂静的山林里随即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幽幽地回荡着。

    不远处爆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怒号:“这里没有别人,一定是孙策!他身上有铃铛,快追!”

    锁定了目标的方向,错乱的脚步声骤然一致地追向马儿奔去的方向。

    蹲在草丛里的李隐舟长长舒出一口气。

    没想到昔年给孙策的铃铛还没换来甘宁,倒阴差阳错地救了自己一次,本来属于锦帆贼的标志居然变成了锁定孙策的标记。

    不过这三个门徒也不是傻子,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那只是一匹空马,并且推断出有人来找孙策了。

    必须赶紧找到孙策会合。

    正凝神思索

    着,眼前明亮的光线忽然被遮断,一张粗粝的大手紧紧勒住他的脸,硬生生将他往后扯去,直到没入黑暗。

    ——————————————

    另一头,凌统与暨艳一路闯入军营。

    “小兔崽子!”凌操尴尬地提起儿子的后脖把他丢出去,“我们正在议事,你来做什么!”

    凌统朝并肩而立的孙权和陆逊拼命挤着眼睛,暨艳则静静立于门口。

    “诸公先商定。”陆逊与孙权默不作声交换过眼神,语气照旧温良谦逊,“此子是逊的故人,逊去询问。”

    随即阔步走出门去,直到立于暨艳身前才略顿了顿,垂眸轻声道,“过来。”

    军营里也有几位曾见过这个在将军的宴会上出尽风头的年轻人,和世家偏颇的看法不同,武将倒喜欢敢说敢做的年轻人。

    也知道这少年与陆郎交好,曾被孙策赠与虎裘。

    索性就当看不见这出,继续低头研究袭击的路线。

    ……

    二人走到无人处,暨艳才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陆逊。

    陆逊淡然的眼神于晴空中一点点凝结,直到听到最后李隐舟先去找孙策,忽转头盯着少年沉着的脸色。

    他似风淡风轻地问:“你天天与从父一起读书,从来没见过根雁翎么?”

    暨艳垂首道:“是,从未。”

    陆逊转过眼眸,凝视着空中漫卷的军旗,这次是肯定的语气:“他和许贡的门徒有染。”

    暨艳沉默半响,良久方低声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开组会,还是得凌晨更新,以后干脆都固定早上6点更新好了OTZ

    接下来几章剧情会比较跌宕,就先预警一下,有个小朋友犯错了OTZ

    57、第 57 章

    李隐舟被生生拖进某个密不透风的暗处。

    直到他的气都快被掐没了, 桎梏在脸上的大掌才松了力气,嗡嗡的耳朵里传来一声哼笑。

    “你还真有胆子跑过来。”

    他松下一口气,果然是孙策。

    黢黑的视线中慢慢显现出模糊的轮廓, 李隐舟方发现他被拖进的是树丛掩盖的一个洞穴,半密闭的空间里, 凝滞的空气就像没拧干水分的手帕湿哒哒地勒在口鼻上, 一时半会令人觉得呼吸都很困难。

    他转过身去,便见孙策扶着把剑半靠着穴壁, 危机的关头里还不忘扯出一个笑:“愣着干什么,给我治伤。”

    孙策颊上豁开条一拃长的伤口, 在肌肉的牵拉中渗出乌黑的血丝。

    李隐舟半跪下来替他检查,好在孙策身上套了厚厚一层坚硬的铠甲,唯有无遮无拦的脸上挂了彩, 中了一点箭上的毒。

    他也不是毫无防备的莽夫, 素日出门就穿着护身的铠甲,且知道箭上有毒故不缠斗, 而是选择了躲在这里拖延时间。

    那方才所见的血迹……

    似看穿他疑惑的眼神, 孙策以剑朝内点了点。

    顺着他剑尖的方向看过去,这才察觉到角落里蜷缩着的病弱少年,他纸一样薄的身子裹着一身血痕, 一双寂黑的眼眸在晦暗的光线中冷得触目惊心。

    陆绩似早料到他会来,只转了脸低低咳嗽两声。

    “放心, 他是犯病了咯血, 那三个狂徒没伤到他一箭。”孙策挑剑把他的脸拨回来, 目光却往外探了探,“先帮我治伤。”

    看来这两人都没有受重伤,李隐舟暂时松了口气, 取出羊皮包里的炭粉给孙策的伤口上仔细敷了两指头,将剩下的交给他自己服下去。

    “将军皮肉的伤并不严重,毒也不见得深,吃下这包解毒剂可保无虞。”

    孙策蹙眉接过这黑乎乎的药剂,黯淡光线中看不清内里有什么药材:“你确定不是毒我?”

    然而不等李隐舟接话,他昂起脖子,抖了抖羊皮将之尽数倾入喉咙,喉结似野狼吞肉般一滚便将整包炭粉咽了下去。

    见他服下了解毒剂,李隐舟飘忽不定的心情才真切地落到了心底。

    还好他今天早晨发现了陆绩留下的雁

    羽,还好他让暨艳拿来了万能的解毒剂,还好他赶在了许贡的门徒之前先找到了孙策。

    不禁苦中作乐,这一路的还好大概透支了今年所有的幸运。

    尚未彻底安下心,便听见外头咔嚓一声落叶踩碎的声音。

    蒸笼似的洞穴里只余李隐舟刚刚落下的呼吸声,他眼眸微动,以气声道:“我们被发现了。”

    孙策朝外瞟一眼,似早料到般:“他们是三个人,肯定会分头行动,之前被你引走的两人回来了。可惜之前忌惮着毒发,没有料理掉那个落单的。”

    李隐舟问:“那现在怎么办?”

    孙策舔舐掉牙齿上沾着的粉末,撑着剑站了起来。

    “走。”他将陆绩拎起来掼入李隐舟的怀内,“吴地多水,这里的洞穴多通着水脉,我们去里头看看。”

    他选择驻军于此,对此处的地貌自然了然于心,在他镇定自若的语气中,李隐舟也冷静下来,扶着虚弱的陆绩跟着孙策往里撤。

    但还得做最坏的打算,他踏着孙策的脚印一面往前走一面与他商议:“若里面是死路,我们三个能胜过他们吗?”

    探着路的孙策嗤一声笑出来:“我一个人就能解决他们三个,若不是有个累赘,你以为他们能伤到我?”

    显然李隐舟和陆绩的战斗力是负数,不仅不能帮忙打架,还得给他添麻烦。

    陆绩趴在李隐舟肩头,自半昏迷的中咬了牙,忽道:“将军不必救绩。”

    “你以为我想管你?”孙策回头瞟他一眼,目光似利箭穿透重重黑暗,他冷笑一声,“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是他们活腻了罢了。”

    李隐舟闻言,反坐实了心头的猜测:“所以今天的事情果然是……”

    “嘘。”孙策忽定了脚步,在黑黢黢的暗影中后退一步,随即拔剑出鞘,铮一声钉入面前的岩壁中。

    他压低了声音:“回去再说,现在安静点,我才能听水的方位。”

    李隐舟知道轻重缓急,于是闭紧了嘴不说话,耳朵也跟着下意识地竖起来,果然隐约能听见清凌微波在外头回荡。

    孙策歪着头听了片刻,随即用力拧动剑柄,把它当钉子似的一寸一寸凿进去。

    落下碎石的窸窣声响中,隐有一丝亮光透了进来。

    李隐舟也过去,手上没空就用脚帮着踹动裂缝。

    两人齐心协力下,只听轰一声,薄薄一层岩石被破开一个大洞,炽烈的日光猝不及防洒了满怀。

    瞳孔在明亮的光线中骤然紧缩,一片炫目的白茫之后,面前的景致一点点填入逐渐清明的视线——

    是一道三丈余高的悬崖,似刀鞘般笔直地立着。滚落的石子顺着锋利的崖壁咕噜摔下去,扑通闷响着砸出一圈圈四散的涟漪。

    还好绝路之下是水路,水路便是生路。

    李隐舟低头看着宽阔一面湖泊,忽然觉得再加上一个还好,大概这辈子的幸运都被透支了。

    但能换来孙策渡过此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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