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关 (20)
,去寻那些渐行渐远的荣光。
“先生,周郎是不是和传闻中一样风雅?赤壁的大火是否很壮观?”
“是很壮观。”李隐舟想起的却是那日,千万的白帆聚如巨浪,映出潋滟江天。
他低头看着膝下明亮的,年轻的眼睛,笑道:“不过,最令人难以忘却的,还是惊涛中的千堆雪。” ,,
第 109 章
周瑜的葬礼来了许多人, 有支持他的,有曾反对他的,有苦寒的百姓, 也有显赫的世家。他们中有吴人, 有蜀人, 甚至北原来客。在料峭春寒中,那些曾经的芥蒂暂且被搁下, 人们在这场仪式中默然送别一个时代的骄子。
飒飒江风迎面拂来,一袭青衫卷着扑扑风尘映入眼帘。
诸葛亮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大的轰动,连此刻的刘备也不过占据了荆州中的四个郡, 这个二十九岁的年轻人在天下这卷鸿图中只不过是隐落一隅的一粒星沙,无人看清那点光芒是他自己的, 还是映着别人的。
及至堂前,他的脚步顿了一顿。
一柄长/枪横至额前。
凌统挑着枪看他,面色极为冷淡。
诸葛亮客气而温文地浅笑:“凌都尉这是何意?”
凌统的眉一抬:“我倒想知道诸葛先生来此何意?”
诸葛亮的笑便淡了淡:“自然是来吊丧的。”
“吊丧?”凌统不耐地拧着手腕, 眼神却漠然几分, 隔了枪尖的一点亮光, 冷冷逼视过去。
他没有把话挑明,但敌意已经十足明显。旁人来吊丧, 起码衣素白,挽长联, 而他诸葛亮呢?不仅没有半点尊重的样子, 竟还敢在灵前笑语!
前隙未填,却上赶着来找不痛快?
见其岿然不动,凌统的手再按捺不住,正欲抽□□去的一瞬,一张更有力的大掌沉沉按在肩头, 生生将其动作摁住。
凌统极烦躁地往后一瞥。
却见甘宁同李先生两人并肩立着,一个蹙眉不语,一个更索性施力将其生拽退两步。
“你放开!”他咬着牙压抑着怒火。
甘宁自然是不听这等毛头小子的招呼,给李隐舟一个你来应付的眼神,揪着凌统的肩阔步往人群疏处退去。
凌统顾及灵堂的静哀,克制着没嚷出声,唯独一柄枪杆深刻入泥,被甘宁连带着往后拖出数尺,擦出一地火星。
本搁在诸葛亮眼前的枪在凌乱中晃了几晃,枪尖乱挑,将那飘在江风中的薄衫划成两爿!
而诸葛亮却纹丝未动,眼神依似空山淡影、静水无波,一眨将风波泯去。
直至二人身影消失在视线,李隐舟方上前道:“鲁将军悲痛难解,三日以来水米未尽,未能亲身待客,实在难以周全。凌都尉尚且年轻,又是失怙失恃之人,惯来视都督如长如兄,一时悲痛失仪,也烦请先生见谅。”
一席话虽指着鲁肃和凌统待客的不是,却隐约透着护犊的意思,他们再怎么失态也只因性情所致,自容不得外人指点是非。
诸葛亮岂不懂这话的意思,也并不计较凌统的敌视。透过深深的院、长长的挽联,他往里看了一眼,终叹息出声:“昔日赤壁一曲如在亮之耳畔,可惜弦断曲终,竟成绝响。”
长风挽起青色的纱,在他清癯的脸上扑卷如云。
他的目光绵长不绝。
李隐舟明白他的心情,曹操大军压境之刻,吴人有多绝望,蜀人便有多惊慌,起码在那一日,他们曾真心同仇敌忾、唇齿相依。
而今,那颗最亮的星熄了。
于是前方的路,又晦暗不明。
他道:“再好的琴,也要有人懂得听,否则阳春白雪,也徒然寂寞。”
诸葛亮不意他竟看透了自己复杂的心绪,那些微的笑意又浮上唇角,眼神和缓如风,散向远方。
“高山流水广,知音故人稀,公瑾一生得遇知己,某只为其欣慰,只觉钦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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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逝者,浪涛依旧,一刻不停奔腾入海。
尊周瑜的遗志,孙权拜鲁肃为偏将军,代替周瑜继续统领吴军,就连其私有的四千兵马都皆归其亲领。
这个决策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周瑜与鲁肃二人虽是多年知交,但近年来的立场并不相合,起码在对待刘备的态度上他们的意见是截然相反的,周瑜更见强硬,而鲁肃却坚持联刘抗曹,以和谋胜。
而今刘备坐拥荆州四郡,一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盘。取之如肋上剔肉,未必轻松,也不见得肥厚,但放任其滋长,却又如纵虎归山,不知何时就能反扑其主。
更重要的是,没人敢断定当这块肋骨把自己噎得够呛的时候,一直虎视眈眈贼心不死的曹营会不会趁乱取机,坐收渔人之利。
是战,是和?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鲁肃。
毕竟,他年轻时候也同周瑜戮力同心,甚至第一个提出“竟长江之所极”的二分天下战术,即便后来与刘备达成暂时的联盟,也是建立在积极迎战曹操的基础上。
和故事中一味和稀泥的老好人形象不同,鲁肃本人有一种沉稳的热烈,有着令人信服的豪情与阔达,上至黄盖之流老将,下至每个毛头小兵,都默默翘首等待他与主公定下最终的决策。
船过柴桑,回吴的只剩下没有功名在身的普通百姓。
吴郡距离前线委实遥远不利指挥,所以孙权曾一度筑城京口,久居柴桑。此番江陵大捷,他又决定迁居秣陵,改其为建业。
秣陵即后世的南京,地理位置极为惹眼。
建业二字更折射出他尘封已久的野心。
天下的视线,在这一刻汇聚于吴。
而李隐舟乘轻舟小船,慢慢踏上吴郡江岸。
斜阳如火,江花欲燃。
马蹄哒哒踏过古郡小道,顺着青石板的路缓缓而行,路上三两的行人微一怔,在认出年轻的先生后颔首招呼。
风也静悄。
偶尔,也见一两张熟悉的脸擦身而过,在他视线中愧然低头,李隐舟略停下脚步,关切地垂问:“孩子还好么?”
那老汉忙不迭地点头,微红的眼眶沁出泪,终是有机会说出口:“好,都好,孙先生等我们一个个好利落了,才带我们走的。先生,我们……”
李隐舟止住他的话:“那便好。”
打马走过长桥。
灾后的重建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砖一瓦地重新建回原本的模样,记忆中的长街慢慢重现在眼前,却比以前新了些,又亮了些。
直至城南,灯尽人稀。
寥寥归行的学徒抱着竹简迈出大门,沉坠的重物把整个人的腰都拉弯下去,少年们一派笑语,嘟囔着先生的如何冷面无情功业繁重,以至年逾二六尚未出阁。
佝偻的视线中,骤然飘进一袭熟悉的衣衫。
董中第一个抬起头,乍惊乍喜地喊了句:“李先生!”
其余学徒纷纷抬头。
竹简哗地落了一地。
李隐舟栓了栓马,俯身替呆立的学徒们一本本捡起医书,手指搭在那卷《伤寒杂病论》上,颇心疼地拭去沾在上头的泥。
密匝编织的竹片苍黄古朴,正低头收拾着,细成一线的缝隙中不知何时映上一抹鲜亮的绿。
手中的书卷便被人抽走了。
抬眸,正正撞上一双极灵动、明艳的眼。
孙尚香目光聚散不定,眸光微烁如江流上细碎的晶光。
李隐舟知道此刻她必有许多疑惑,事情已经了结妥当,他既没有留在柴桑前线辅佐孙权,也没有归于海昌继续顾邵的事业,却偏孤身一人回到吴郡,回到这城南一隅的医馆,难道又有什么别的隐情?
许多疑问一掠而过,孙尚香弯了眼眸,只轻道:“回来便好。”
她想,吴郡原是阿隐第二个家,又为什么不能回来?
李隐舟这一回来,最高兴的莫过于董中这些孩子,少年人难免有些慕强的心性,越是打压得他们抬不起头的,越在心里偷摸摸地看重着,只盼再偷师几分,来日比他更厉害,更从容。
原以为他一定会从军而行,没想到先生又回吴郡,简直天上砸馅饼的好事,岂能不好好接着?
于是桌椅茶水一溜烟地伺候过来。
孙尚香无奈地叹气:“这时候知道乖觉了。”
李隐舟环视一圈,却不见张机身影,猜度他大抵是又去浪迹天涯,心头正感失落,却听董中道:“仲景先生已提前动身去了海昌等你,说是想看看这些你怎么生活的,陆都尉来信说人已到了,先生不必忧心。”
这样直白关切的话,当着自家徒弟的面,张机是断然不肯说出口的。
可为人师长又难免俗,明知他已经长大成人,却总想看看自家的孩子这些年过的好不好,受了多少苦,遇了什么事,在怎样的风雨里才长成这样端正又坚韧的模样。
落叶归根,他就是师傅的命/根/子。
他始终知道。
在垂暮之年,张机只想安静地陪着徒弟再走一程,走远一些。
……
次日,李隐舟翻出张机带来的《华佗针灸经》,翻至麻沸散一页。
这本在史册中失落的古籍记载的远不止穴位,还有长达数十年手术的经验、器械的形制、麻醉的秘方。而大名鼎鼎的麻沸散就是其中之一。
李隐舟自己早年曾研制出麻醉用的汤剂,但比起专精外科几十载的华佗而言还欠了些火候,如今终于有机会研读先人的精粹,一时之间竟有些出神。
也唯有董中斗胆敢来问:“先生,您看的是什么?”
一双明净又大胆的眼不住地往书册上提溜着。
李隐舟也无意隐瞒,搭在竹简的上的手指往下滑动,耐心教他:“此方名为麻沸散,服下之后可以令人如死尸一般瘫软不动,浑身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届时便可以尽管开膛行刀,病人无知无觉,数个时辰后才会苏醒。华佗先生早年就曾借此方扬名四海,为肠病患者剖肚断肠,而那人在睡梦之中就得痊愈,因此为世人称奇,甚至以为其有巫蛊之术。其实万物皆有因果,这方也有配伍的道理,并不是什么奇人异术,而是刻骨钻研的结果。”
董中听得半懂不懂,但却啧啧有味,扭着李隐舟问长问短。
孙尚香想起昔年旧事,想起那个已经十五有余的孩子,脸上添一抹柔暖的笑,不由道:“其实你们李先生早年剖腹取子,名遍江淮,如今又研习麻沸散的方子,难道又想重操旧业?”
这话是拿十几年前的笑话打趣他。
李隐舟却只是笑笑,并没接话。
……
次月,蜀中来使,刘备带着心腹几人亲自来吴,在拜会过太守朱治后,便脚不点地,领着三仓厚重的礼物直奔将军府邸。
算一算日子,也的确到了刘备求亲的时候。
看来孙权与鲁肃已经定好了战略。
李隐舟垂眸瞧着眼皮下的《针灸经》,慢慢翻至下一页。
他或许不能改变历史,但仍不愿输给命运。 ,,
第 110 章
刘备星夜来吴, 直奔将军府,其目的已昭然若揭。
直接朝孙权求亲未必讨巧,不若先斩后奏以礼逼人, 三仓厚礼正招摇地泊在码头,这个上门佳婿惯会拿捏世情, 想必早就把风声放出去了。而今前线刚刚结盟,吴老太顾全大局, 怎么也不能直接翻脸。
刘备此举却也恰印证了其内心的不安——
他并不相信孙权真心容得下他。
联姻既可以是巩固双方关系的一道玉帛, 却也可成藏在袖中的一枚暗箭, 若他日孙权翻脸无情, 他便可借孙氏女子抵挡, 即便挡不了孙权的刀,也势必给他冠个弑亲不仁的恶名。
是故, 吴老夫人密请李隐舟入府诊脉,也便丝毫不出其意料。
朱治等人固是老谋深算,新上任的张允一派也算胸有城府, 可他们更多顾惜的却是战局, 是天下, 而非小女儿间菲薄的一点私情。比之此等高官,身无官职、两袖清风的李隐舟已算得上她少有可用的人物。
倒是孙尚香不由起了疑心。
“阿隐, 母亲请你去做什么?”
屡经沉浮,她那年迈的母亲早已放下世尘潜心修佛, 在青灯佛龛中刻意回避着与过去相关的一切。
即便是真病了,也只当偿还罪业,再不肯轻易踏足世俗半步。
而今刘备带了厚礼入吴,老夫人亲自下帖请李隐舟登门,不免令人觉得微妙。
李隐舟收敛好药箱, 只蜻蜓点水地看她一眼:“她有解不开的心疾,不治将愈深。”
心疾?
孙尚香眉头微颦,似明白些什么,细柳似的眉下垂下淡淡的影,一贯明亮的眼落上轻薄的惆怅。
她便不再问。
……
李隐舟匆匆打点好行头,趁着天光稀薄抄小路至将军府的后门。
昨夜疏风小雨。
松软的泥铺在地上,一行春燕倏地掠过视野,轻灵的燕尾忽闪穿梭,将低垂的柳裁开新绿的芽。
一行歪歪扭扭、圆圆滚滚的脚印胡乱印在泥里。
大概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尚且走不太稳,两排脚印你踩着我我踩着你,跌撞了一路。
看着还挺可爱。
可孙权没有这样大的儿子,宗亲也早在节后各自回到彼此的驻地,将军府里哪来的小屁孩?
脚印顺着小道拐进花园。
李隐舟正准备转回视线继续前行,忽问隐约水花溅落的声音,心尖莫名闪过一丝不妙的警醒,撂下重重的药箱拔腿便往池边跑去。
及进花园远远一望,果见池塘中荡开水光,一个小小的孩子溺在其中,正手脚并用地扑腾着!
李隐舟不及思索,快步趟进池塘中,在扑面而来的水花中眯紧了眼,用力喊了句:“别动!”
面前的动静可算消停下来。
所幸水不大深,展臂就能将小鬼提住。
李隐舟伸长了手一捞,小屁孩顺势扑进李隐舟的怀里,一双圆滚滚的手竭力抱着他的脖颈,仿佛抱住一块浮木,恨不能把自己勒进面前的胸膛。
李隐舟几乎给他扑了个趔趄,却又不能撒开箍住小屁孩的手,失去重心的身子往后踉跄几步,在软泥里一个不稳直直往后跌去。
噔——
后脑勺生生磕上石岸,钝痛霎时逼出满眼的金星。
一片模糊的水光中,李隐舟不由咬牙切齿。
哪家的倒霉孩子这是!
耳边正嗡嗡作响,遥遥却听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雨点似的踏来。
一道高大的身影罩下。
风声掠耳。
这人倏地半跪下来,弯折的膝盖砰地落地,震起数粒水珠。
“少主!”
听到熟悉的声音,身上的小屁孩呛咳一声,挣红了脸。
这时,李隐舟看清了那张倒映下来的脸,星眸剑眉,棱角分明,极端正,而刚直。
他在赤壁曾远远见过此人。
不待他狼狈地打声招呼,这人已急切地将小屁孩一把抱了过去,焦急中脱口喊出他的小名——
“阿斗!”
李隐舟从惊讶中缓过神,撑起手从晕眩中起身,来不及拧干满身的泥水,草草查验过小孩的口鼻,翻手将其转了个姿势趴在对方膝盖上,手腕重重往其背上一锤。
“咳……唔。”
一股池水从口鼻里面喷出来,精疲力竭的小孩终于醒过神来,胸口一抽,啪嗒啪嗒掉下眼泪,哭啼里抽出空,极委屈,也极怯懦地唤了声:
“……赵公。”
李隐舟缓缓呵出一口气。
没出人命就行。
这才理了理满身的水草,倒出兜满两袖的水,尴尬地牵动嘴唇:“别来无恙,赵将军。”
赵云原还端着的脸一愣,旋即认出此人。
两人照面相对,都没料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片刻的缄默后,皆无奈一笑。
唯有赵云膝上的刘阿斗满脸通红,瑟瑟发抖,不晓得大人们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
刘禅这个孩子,说起来名气并不比他父亲刘备小。
民间曾流传着一些隐秘的传说,据说昔年刘备在长坂坡遭遇曹军,慌乱中抛妻弃子而走,尚在襁褓之中的刘禅险些丧命,亏赵云一骑孤马独返曹营,拼死将夫人和幼主从曹操手中夺回。
不知何时,这故事又添了些隐隐绰绰的情节,道是刘阿斗出生前夜,其母夜梦仰吞北斗七星,是故取名阿斗。
本以为是个大吉的征兆,可这孩子却总伴着灾祸。
于是这祥瑞就有了另一番说道,许多人便认定了刘禅是灾星祸世,只会给刘备的事业带来诸多不幸。
刘备抛妻弃子这冷酷的举动,看上去也便顺其成章,乃至理所当然了起来。而至后来不计前嫌地养育妻儿,简直可堪为仁善之表率。
流言霎时淌过心间,李隐舟眨一眨眼便撂在一旁,调理好了呼吸,方细致地查验过阿斗的周身。
三岁多的小屁孩粉雕玉啄,软乎乎的一团,蔫了唧地缩在赵云怀中,瞧着倒比同龄的孩子老实许多。
却又隐约觉察出些许违和。
总觉得这样腻乎大人、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不当一个人在池塘边玩耍。
……
片刻后,刘备才踏着春风从容不迫地赶来。
诸葛亮并未随行。
在亲眷事宜上,他似乎总是更信赖那个只身入血海的白袍将军赵子龙。
五十岁的刘备看上去并不显老,布满细纹的眼角被笑容拉得平整,大约是笑得太多,那饱经沧桑的脸竟显得有些刻板,似戴了厚厚数重面具,总能在合适的场合熟练地翻出合宜的那一张。
他从赵云手中接过不停哭噎的阿斗,将他放在地上,一双厚重的大掌托着阿斗的肩,极严肃地训斥道:“落入水中是你自己走路不当心,你怎么能用哭声告状呢?李先生救了你的性命,你应当好好和他道谢才是。”
三岁的孩子哪里听得懂这些大道理。
可在父亲严厉的眼神中,阿斗似乎懵懵懂懂意识到了没有人会哄着他,委屈了一张小脸最后抽泣一声,咬着唇泪汪汪地盯着肃立一旁的赵云。
赵云搭在短刀的上的拇指动了动,没有出声拂主公的脸面。
阿斗求助无门,知道一顿板子定是躲不过去,只得哭丧着转过脸,对李隐舟行了一礼,磕磕巴巴地道谢:“谢谢先生。”
小小的年纪,连路都走不稳当,话都说不齐全,却已不得不在成人的学会俯仰。
李隐舟俯下身,垂眸看他泪光濛濛的眼睛,轻轻地问:“少主是怎么来吴的呢?”
这个简单的问题阿斗却是听明白了,憋红了脸想了一想,努力将话说得清楚利落:“阿斗是坐船来的。”
李隐舟赞许地对他笑一笑,又问:“船又靠着什么而行呢?”
阿斗想也不想地:“水。”
可水也差点淹死了他。
他不解地咬着嘴唇,犹犹豫豫地抬头望着高高瘦瘦的先生,见那双极好看的眼微微湿润,温和地一眨,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阿斗腼腆地扭了扭,极小声地问:“水能托起船送阿斗来,也能害死阿斗,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
此话一出,虽没有人答他,可他那孩子式的敏/感分明地察觉到围成一圈的大人们脸上的表情都轻松不少。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对于一个三岁多的孩子可能只是表面的意思,然而被李隐舟循循善诱说出这番话,已足够算得上聪慧嘉敏。
就连刘备肃然皱起的眉也平展地舒开,含蓄地牵唇一笑,难得地将儿子抱上手臂。
他对着阿斗的小脸道:“水变幻无穷也。雨是水,可滋润万物,也可汹涌成灾。江河是水,温存时可以载船行舟,澎湃时又能颠覆众生。柳叶上的露珠是水,可催生新芽;而去年的冬雪也是水,又能冰冻天地。阿斗,世上万事万物无一只是水,却无一不是水。你要记得,水是上善,也是凶邪。”
说这话时,他那淡若惠风的眼神不经意地扫过将军府的一草一木,又不动神色收回眼底。
抛开各自的立场不论,刘备这席话意味深长,是数十年世俗里酿出的一壶浊酒,辛辣中透出苦涩。
可惜对年幼的孩子而言,只有晦涩的劝退的滋味。
尽管如此,阿斗还是很用心地听着,绯红的耳尖像绕了朵彩云,再苦的话听着也是绵软的。
忙碌的父亲能这样心平气和地抱着他说一席话,他忽然模模糊糊地觉得,这水落得太值当了。
春风一荡。
别在李隐舟腰间的铃铛便清脆地响了响。
沾着冷水的银铃在日光中微微晃荡,折出一道细细的光,勾得年幼的孩子痴痴望过去。
却又不敢开口要。
李隐舟目光落在他怯生生的眼上,那软糯的童真在乱世中极为难得,作为年长者,他理当实现这个小小的、弱弱的心愿。
刘备也客气地看着他。
手指已搭在了红绳上,却忍不下心勾下来,垂眸静立片刻,终只是伸手揉了揉阿斗的额发。
温吞地、和缓地对他道:“庐江的风铃也很动听,有机会我带少主去看看。”
阿斗似懂非懂地听着这话,只觉落在额上的手掌温温凉凉,闻起来和赵公身上那总是血淋淋的气味不同,带着药的味道,有点苦。
但很亲切,很温柔。
……
刘禅落水的小小风波就这样眨眼散去,李隐舟推诿过刘备的宴请,换了条道至老夫人院中。
院门虚掩,雪白的墙将春色隔在外头。
干净的庭院寸泥不染,竟至有些凄冷,李隐舟着一身湿透的青衫,踏过便留下一行分明的水印。
仆从寥寥。
只剩老夫人只身跪在案前,拿火箸拨了拨积在龛下的炉灰,静静焚一柱香。
笔直一绺香烟升过眉心,而她神色凝然,既虔诚,又淡薄。
听到背后湿答答的脚步声,老夫人双手合拢,将点燃的香竖进博山炉中,方垂眼往后斜看他。
“怎么落得这么狼狈?”
李隐舟将之前救刘禅之事一笔带过。
“偏在府中。”老夫人便沉沉起身,佝偻的身子已只能及李隐舟胸口下,可那平缓的目光依旧透着镜一般的通透,“若不是你想办法给他谋了些脸面,可知要传扬成什么样子。一个连亲子都敢设计的人,竟想娶走老身的孙女,他倒会挑。”
孙女?
李隐舟的目光陡然一暗,按熟知的历史,刘备所求当然是可算同辈的孙尚香,他竟把主意打到了孙茹身上?
老夫人只瞥他一眼,在其微愕然的眼神中缓缓道:“这才是其精明的地方,两家好便好了,若是起了嫌隙,阿香纵是死也不肯服软的。以至于两军交战,刘备以其要挟,她定不能让其如愿。”
按孙尚香的脾气,宁肯玉碎,也绝不容他拿自己的命要挟吴军,刘备的计划便落空了。
可若是阿茹……
她是孙策的女儿。
孙权继任将军、统领江东之时,不知经了多少风言风语,世人只等着他露出冷酷阴森的一面以印证那些卑劣的想法,若他不顾及阿茹的生死对刘备翻脸,那就坐实了某些臆测的想法。
人言可畏,人心难测。
朱治的话果真不假。
刘备能靠着一句“匡扶汉室”起家,对人情世故的修炼已炉火纯青,而今仗着刚结盟的热乎便开始筹谋日后兵戈相对的一天,可见他对孙权布置的计划早已有了些许预感。
其能成事,当然不仅凭靠一副忠良的面目。
李隐舟搭下眼帘忖度片刻,正欲同老夫人商量其后的事情,却听厅中极轻一道人影步步靠近。
孙尚香不知何时已跟了来。
云隙后的日光洒下,落在身上,投下淡淡一道消瘦的影。
她定定地道:“阿茹不能嫁。”
作者有话要说: 阿香真的是好结局 ,,
第 111 章
孙茹不能嫁, 谁嫁?
老夫人倦怠地掐了掐额角,蒙着白翳的视线中,孙尚香着一抹淡青的裙, 便如一道经年不见的春色照入她凋零的生命。
她放轻了声音:“刘玄德之心昭然若揭,此去便是龙潭虎穴。别说你的兄长断然不肯,就算他肯,我也绝不答应。你安心回去, 母亲自有办法。”
一个垂垂老朽的妇人还能有什么办法?
孙尚香的眼根有些发酸, 她的母亲好不容易放下执念,却又要为她做一个恶人,双手沾血。
她扯着唇角硬下脸色:“母亲已经潜心修佛这么多年,理当六根清净两眼空空,不该再踏入世俗之中,更不当动了杀念, 徒增罪业。”
老夫人片刻不语, 慢慢踱到她面前。
仰头捧着她微颤的脸, 看清这双含泪的眼, 哄一般地轻声道:“傻孩子, 我还有什么佛可以念, 还有什么业不曾犯?我毕生所剩的唯有将军和你,我只要你平安长乐,一世无忧。”
只要阿香可以好好的, 她坏一点、自私一点又如何?
孙尚香终忍不住, 伸出手将她环住。
下颌挨在她温热又松弛的肌肤上, 才发现她已经这么瘦、这么矮小,小时候牢牢揽住自己的那个怀抱,原来如此轻、如此薄。
却依然用着全身力气, 护着她,暖着她。
……
待母女二人依依不舍地分开,李隐舟方缓步走上前去。
他相信老夫人自有自己的办法去“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刘备仅带了亲信来吴,若想动手,眼下是最后的机会。但这一刀下去杀死的绝不止是一个刘玄德,蜀地无主,三足之势塌了一脚,战争将会以山崩之势重新卷来。
鲁肃联刘正为牵制曹操、避战修养。
这也是刘备敢堂而皇之亲身赴吴的原因。
不待他开口,老夫人陡然转眸看他,眼中泪光倏忽冷却:“你若想劝我嫁了阿香便不必多言,这天下的死死生生由不得我,可谁要动我的女儿,我便杀了谁!”
只要想起刘备此人抛妻弃子之举,想那战火中、冷水里苦苦挣扎的孩子,竟不敢遥想自己的女儿将要日日面对着怎样的一副圣贤皮囊的魔鬼!
但凡一想,便觉得心如刀绞,五内俱焚。
手腕上一长串的佛珠深深硌入掌心,直压得五指根失去血色,一片苍白。
话音落定,便见孙尚香撩开裙裾噔地跪下,仰首长看自己的母亲,热泪盈出眼眶。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却字字句句分明:“母亲,我是您的女儿,可天下谁人无父,谁人无母?有谁愿意自己的儿子上战场,愿意自己的女儿远嫁?谁愿意白发人送黑发人,谁愿意守着枯骨终老?我是孙氏的女儿,是破虏将军之女,讨逆将军的妹妹,若能换吴十年清安,此身也算对得起父兄精魂英血。”
说罢此话,她重重三叩首。
再起身,面上已仅有果决、傲然。
被泪洇湿的眼角迎着冷风吹干。
她的目光定格片刻,便漠然地抽回,跟着坚决的脚步一同转身离开。
“阿香……”老夫人匆匆往外撵了两步,踉跄中被门槛一勾,几乎扑跌下去。
下坠的视野中,一双手用力将她扶住、扶稳。
她听见李隐舟低沉下来的声音:“夫人不必伤心,阿香此去,某一定还您一个完完整整的女儿。”
老夫人不可置信地扭头看他,眼底收不住的悲怆依旧无声淌出。
菲薄中天色中,青年挺秀的鼻梁勾出一道明锐的日光,一双黑寂的眼空山静影,深藏暗光。
他的手却是温热有力的,力道沉稳,托住她不往下跌。
可人一去蜀,如何能够全须全尾地回吴?
似看穿老夫人心头所问,他补道——
“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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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娶亲的消息在三日后才公诸于世。
娶的却不是他心念的孙茹,而是已经年过二六的大姑娘孙尚香。
孙尚香仅用了一句话就说服他。
“若您娶了阿茹,以后见面将如何称呼兄长呢?”
他若娶孙茹,论资排辈便成了孙权的晚辈,难不成要以五十的岁数喊二十八岁的孙权一句从父?
半生煎熬至今,他已忍耐得足够多,足够久,再没有任何痛楚可以穿透他心头重重密布的刀疤真切地中伤他。唯有流言蜚语似挥之不去的苍蝇,时时刻刻嗡鸣在耳畔,磋磨着他看似坚不可摧的意志。
但他也是人,不是一尊雕塑,一个泥偶,也想偶有清净。
于是双方各退一步,定好次日回荆州。
听到这个消息时,孙尚香只是淡然冷笑:“他娶谁都是一样的,左不过是怕兄长来日和他翻脸罢了,也不知为他出生入死的甘夫人如今是否如意。”
李隐舟见惯了她明媚的笑容,倒许多年不见她冷脸对人,不由想起小时候她那是非分明的倔强脾气,心头终是有冷暖交织。既欣慰她依旧是那个爱怨分明的孙尚香,又疼惜她这些年强做懂事,不敢天真。
正打算和她合计日后的事宜,却见董中匆匆忙忙跨进门口,一见孙尚香露出这样冷凝的表情,下意识讪讪地收了脚往后一退。
有杀气。
孙尚香把眉一拧,喊住他:“跑什么?”
董中的动作一滞。
抬眼小心翼翼地打量李隐舟的脸色,用眼神无声息地询问自己该迈哪只脚。
李隐舟倒是笑了笑,招手令他进来:“我要的东西做好了吗?”
董中这才敢一溜烟跑上前,从怀里取出个半饱胀的羊皮囊递过去,耐不住好奇小声地问:“先生做这个干什么?”
说做水囊么,谁家水囊做成个椭球?何况前面还接了个半脸大的罩子,怎么看也不像拿来喝水的。
可若说是用来做医具的,又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恐怕只有华佗张机之流能一眼参悟其中玄机。
少年被勾得心痒痒。
又怕胡乱发问触到孙先生的伤心事,横看竖看,不敢开口。
李隐舟看穿他耐不住的心思,信手将打造好的面罩往董中脸上一扣,拧开阀门,捏了捏羊皮囊。
董中瞪大了眼往后一退,后脑勺却被先生另一只手无情地摁紧了。
“先生您做什么……”
捂着严严实实的罩子,他的声音像闷在翁中,一张嘴便呼地大吸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反应,又一股风喂进口鼻。
“唔唔唔……”
他一张口就被灌进一大口冷气,像一张见不着的大手桎梏了他的肺腑,只能由着他胡乱扑腾张合随人。
像只被掐住命运后颈皮的小猫。
心情不大好的孙先生倒被逗得噗嗤一笑。
少年口口声声念的李先生却专心地端详着孙尚香的脸,半响,才满意地撤下掌中力气,随手丢开用完的学生:“现在知道了?”
重获自由的董中:“……”
知道了。
是杀器。
孙尚香心情略好转些,待董中老老实实离开,随手将那物什接来手中琢磨一番,大概猜出这是类似于风筒一般的玩意儿,却想不透李隐舟拿这个做什么。
李隐舟这才正了脸色,低声告诉她此行的计划。
……
次日天色未明,码头已扬起风帆。
刘备一行人行程匆匆,因而来送行的人并不大多,稀疏的人影倒垂在聚散泠泠的水畔,那漂着的大船如一只水上的巨兽,将倒影深深压进水中。
他极客气地给了她与亲友告别的时间。
一众欲言又止的脸中,十六岁的孙茹显得格外稚嫩,她的眉眼与孙尚香极像,透着孙氏女子一贯的英气,白净的脸泪痕未干,分明又还是个孩子。
孙尚香当真把她养得极好。
她犹豫片刻,却没有靠近人群中的孙尚香,反抿着唇看向李隐舟。
注意到她的目光,李隐舟走出两步,低头看着她。
“想和我说话?”
“嗯。”孙茹裹着一身风衣,白乎乎的风毛扑在唇角,说话间轻轻飘着,“其实我记得你,也记得我好像对你做过很过分的事情。”
李隐舟没想到她提起这个。
孙茹却接着道:“那时候,我以为是你害得母亲不能生育,害得我们母女被人看轻。所以就……”
她低了头,显然想起自己做的荒唐事,原想笑一笑掩饰尴尬,可唇角如何也不能弯起,只能紧紧抿着。
李隐舟道:“都没关系了。”
他也不可能和几岁的孩子计较,该清算的都清算了,该结束的也早就结束了。
微寒的春风拂面而来,杨柳招招,迎风成浪,卷起薄薄一层江岚。
孙茹的声音跟着发颤:“你还给我取了那样的名字,叫我怎么能不误会你。”
李隐舟微皱了眉,静静听她说完。
孙茹抬起头,眼神竟有些委屈:“我只知道忍苦为茹,草芥为茹,后来小姨才告诉我,茹不只有那个意思。”
茹是牵连的草。
可和她牵连的人,又要远走了。
孙茹的眼底酸酸的,泪便一下子滚落下来,一滴一滴淌下削尖的下巴。
她知道这样很无赖,很孩子气,可她没有别人可以求了。
本想忍住眼泪好好请求他,可越是拼命地拧着眼皮,泪越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李隐舟微俯下身,凝望她泛红的眼角,伸出手用拇指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泪,郑重其事地与她承诺。
“我一定会把她带回来,我保证。”
……
话别一响,船在吉时启程。
站在至高的甲板回望吴郡,淡青的柳色分拨行船划开的水痕,烟波中的古城愈行愈远,直至消失在视野尽头。
一去数日。
落地,便听赵云低沉平稳的声音。
“夫人,公/安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一章明早见,还在修 ,,
第 112 章
一至公安, 布置一新、张灯结彩的小筑已阔然出现在面前。
如孙尚香所言,刘备娶的是谁并不重要,贤惠的甘夫人早备好了一应婚嫁事宜,只等新夫人下船, 便可就地成亲。
与此同时, 驻于柴桑的孙权也给出了此事的回音。
既然刘备求娶, 阿香肯嫁, 老夫人的头点过, 他这个做兄长也无甚异议。
命运依然走在它注定的轨迹上,将历史的车轮一圈圈往前推着。
李隐舟以孙尚香侍从的身份陪至荆州, 刘备不仅不苛待他,还将之奉为座上宾客,三五不时送来两箱古籍医经、奇书异志,忙里偷闲时, 还亲自和他下棋说话。
李隐舟便照单全收。
一派祥和里, 婚礼订在三日后举行。
尽管筹备匆忙, 这场婚宴依旧办得极尽奢华, 刘备似乎在通过这种方式向天下昭告孙刘联盟坚不可摧的金石之谊。孙权本人虽并未亲自来贺,但流水介一船接一船送来的贺礼也算是给足了面子。
西川一带的名士汇聚于此, 举杯庆贺他们的主公在坐拥荆州后, 又得佳人。
觥筹间, 不知是谁恭维道:“难怪一直不肯嫁人的孙小妹都动了凡心, 原是在等着主公!都说孙仲谋少年英雄, 可某如今见主公风姿, 才知小儿无知,终归是历尽劫波者,方成大器!”
历尽劫波、方成大器?
刘备竟扬起一丝略自嘲的笑。
孙权与自己, 天生便是两类人。
孙氏小儿生来就有扬名天下的父兄,有他们留下来的半壁江山、文臣武将。他不知创业之艰辛,不晓位居人下的苦楚,更未有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功败垂成的悲哀,不曾体会逝者如斯岁月老去的惶恐。
那双冷傲的眼令他看了便生厌,厌恶那足够挥霍的青春,厌恶那永远高高在上的姿态,最厌恶的还是那与生俱来的幸运。
今天,他娶了孙权的嫡亲妹子,与之结成兄弟。
通过这样一桩设计来的姻亲,他终于在某种程度上与其平起平坐,同分天下。
这三十年来,他告诫自己,不忮不求,方为君子。
而今他终可不做君子,可撕下那张仁义温顺的面孔,做一个彻头彻尾的枭雄!
数十年压抑心间的沉郁与阴暗在这个瞬间喷薄而出,竟令他颤抖的手有些端不住杯。
澎湃心潮中,往事历历浮现在眼前。
他沙哑了嗓音,沉痛地说起前半生的种种不如意:“我自年少师从卢植公,讨黄巾、伐董卓,只算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后蒙皇帝错爱,受衣带诏,终未成功,险些命丧曹贼之手,妻儿不保……”
刘备说得老泪纵横,满屋的人听得感概万千。
众多宾客中,唯有诸葛亮未曾陷入狂热的回忆中,他拣了角落的一隅独自饮醉,仿佛一切的欢声笑语、长吁短叹皆在隔墙之外。
那样独自的冷静疏离,李隐舟也曾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
心头于是分明地知晓,诸葛亮必是洞悉了什么。
似意识到他凝然注视的目光,诸葛亮不觉冒昧,倒举杯遥遥同他一贺。
李隐舟付之淡薄的笑,掩袖饮下一杯浓烈的蜀酒。
……
刘备终是醉了,流逝的岁月不能回头,曾健壮的体魄也在数年流离中衰老下来。痛饮数杯后,他连站都不太稳当,只能扶着赵云的手跌撞走向自己的新房。
次日,雄鸡唱白,天便早早亮了。
宿醉的刘备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尚未来得及品尝惆怅的滋味,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出一身冷汗。
横在他颈侧的不是如花美眷的夫人,不是梦中温香软玉,而竟是一柄银亮的刀。刀锋微弯折,流转的锋芒如水上波纹,在此刻散发着冷冰冰的杀意。
刀身之中,映出一双极美,而极冷的眼。
他下意识地掐紧了掌心。
孙尚香欺身在上,以刀锋逼他性命。到底是将门虎女,持刀的手丝毫不抖,一寸寸地捱近他的脖颈,直欲取他咽喉。
刀锋已逼了过来,几乎贴着刘备的肌肤,而刘备却也无半分怯意,一瞬的胆寒散去,他近乎温和地问:“夫人这是何意?”
孙尚香冷冷垂视着他,手腕一厘一厘转动,淡漠的声音也跟着字字跳出:“蜀吴之好已成,如今你我皆在荆州,皇叔的性命恐怕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了。”
刘备的眼微眯缝起来,借着发白的眼睫盖住眼神中的冷意。他道:“你杀了我,全天下都会猜忌是你兄长授意,会说他心狠手辣、见利忘义。”
孙尚香轻轻地眨眼,眼神一泯流露出不屑之色:“李先生妙手如神,有的是办法把你伪饰成病死。”
刘备依旧仰视着她,竟笑了一笑:“夫人可要想好了,杀了我,曹操将会立即挥兵南下。周郎已去,无人可再阻止其攻势。届时蜀中无力襄助孙氏,天下归一,你我两家后人,不过为人臣,为人奴耳。”
若鲁肃真有周瑜那样的雄才胆略,又岂会退而与他刘备结盟?
而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算定了孙尚香不敢拿整个孙氏陪葬。
孙尚香目光森然,不言不语。
趁她杀意散去的瞬间,刘备蓄势待发的手臂如短匕般一挥而上,咔一声地将压在刀柄上的手臂整个卸下,反身便将措手不及的孙尚香牢牢抵在肘下。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局面便霎时调转过来。
被他桎梏的孙尚香非但不怒,冰冷的脸上反而牵起一丝得逞的冷笑,不待刘备再有动作,她用牙根一磋,将藏在齿关的什么东西咽进腹中。
几乎是立时,她的胸口风筒似的抽吸起来,猛烈地一大口、一大口挣扎着呼吸,一张端秀的脸血色尽失,苍白的额角青筋跳动。
刘备几乎是下意识地撒了手。
却已来不及。
孙尚香在剧烈的抽吸中冷笑着看他一眼,那浓黑的眼睫缓缓搭下,在雪一般白皙无暇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影。
她的人也跟着松懈下来,方才逞凶的手腕无力地搭在一旁,再不动弹。
刘备狭长了目光,慢慢地伸出手。
他分明地感觉到,眼下这具年轻的身体已经失去了一切生的力量,即便是惯常在水下憋气的人也难免紧绷胸膛缓缓吐息,而孙尚香却是鼻息全无,没有半点活着的迹象。
刘备几乎立即清醒地明白,此女所为压根不是取他性命,而是以自戕相胁,要把他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
新入门的夫人一夕暴毙,身上存有打斗痕迹,让他拿什么和孙权交代?
用南郡,还是荆州?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江东女子刚烈至此,竟不惜以一己性命,非要和他作对!
冷汗涔涔。
他不得不阴险地揣度,莫不是孙权将计就计,用自己亲妹子的性命换他声名扫地,再无后起之力?
嘎——
门被推开的瞬间,薄而冷的一束天光照了进来。
刘备整个背脊的肌肉蓦地紧绷,几乎立时握住了搭在一旁的短刀。
却听背后淡淡的一声:“木已成舟,刘公不必悲切,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应付孙将军的质询。”
李隐舟将门重新掩上,袖手端立其旁,竟是半点掩饰都不打,直截了当地说出心中盘算。
刘备冷眼斜睨过去。
此人聪明,也很有眼色,刘禅落水时便是他三言两语引出他们父子的问答,把笑话变成美谈。
那时李隐舟分明还是向着孙家的。
他并不相信短短几天的笼络就能令一个人改变立场,尤其此人与孙氏的关系源远流长。李隐舟能自然、顺利地出现于此,显然也是受了孙尚香的授意,本是来替她作证,证明其死于非命。
刘备不说话,可李隐舟却像是听见其心声一般,自顾自说了起来。
“其实为人医者位卑权贱,服侍哪一位主公对某而言都是一样。小妹是孙老太的掌上明珠,是孙将军唯一嫡亲的妹子,若让他们知道小妹死于非命,而我却偏受刘公您的厚待。您说,我还能活着回到故乡吗?”
话至尾音便拖得长而又长,化作一抹饱尝世道沧桑、人情冷暖的苍凉。
他搭着眼盯着自己缺了一块骨骼的左腿,唇角深深抿起一个讥讽的笑。
那眼神中透出的浓深的失望,刘备简直不能再熟悉了,这三十余年他都忍着同样的苦楚,不甘心、不情愿地为他人效力。
他也清晰地记得,此人出现在赤壁战后的飨宴上,得到吴军中许多将领的尊敬。
可到最后依然身无寸功,仿佛从未出现一般。
这样想来,一切便顺理成章地解释清楚了。
李隐舟能否合作尚是个未知之数,但在眼下的局面中,倒的确和自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按孙权那杀伐果决的脾气,又怎么可能容一个疑似叛徒的人活着回吴?
他翻着掌中短刀,冷冷目光折在冷锋上,却比刀锋更利:“你说,如何收拾?”
李隐舟便接过话:“主公有所不知,阿香在来荆州之前曾经与时疫者同吃同住,若说沾染上了病邪也不奇怪。某恰承家师医术,在时疫上也算小有造诣。主公只消给我片刻的功夫掩饰,再称其因病而故,将尸首大大方方地送回吴郡,路上耽搁一月,谁还能看出她究竟为何而死?”
他一脸平静地将孙尚香的旧事抖露出来,言辞冷漠至极,丝毫瞧不出半点素日的情分。
门外传来三两奴仆嬉笑而过的声音。
天已亮了,沉醉不归的来客都等着他携新夫人送行。
李隐舟给出的办法无疑是最妥当的办法,毁尸灭迹几乎等同于不打自招,再耽搁下去又难寻更好的由头,既有现成的时疫可说道,不若就借这套说辞敷衍过去。
至于这李先生么……
他轻抚刀背。
物尽其用,也不算可惜了。
刘备应下李隐舟的话,脸上疏冷散去,伸手再探孙尚香的鼻息。
两人说话间已有足半刻的功夫,眼皮底下的胸膛始终没有半点起伏,他这才真切地相信孙尚香已然殒命,芳魂归天。
这倒真是可惜了。
他匆匆着好衣衫,跨出门栏准备去交代心腹看紧此房,万勿令任何人进出。
眼神不经意地掠过李隐舟深袖起来的手腕上,却见他食指微蜷、一下下紧张地点着空气,似在发抖。
究竟是年轻人,沉不住气。
他漠然收回视线,轻轻掩上房门。
及至光线被遮拦的瞬间,李隐舟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藏掖在袖口的羊皮囊取出,严丝合缝地把罩子扣在了孙尚香的脸上。
……
刘备动作也极快,不过片刻的功夫就打点周全,借李隐舟之口万分哀痛地宣布了新夫人不幸为时疫所累,终于香消玉殒的噩耗。
与此同时,一口厚重的红木棺材将孙尚香的尸首悄无声息抬上马车,走后门悄然送出了小筑,不留任何给人查看的机会。
李隐舟后脚跟上,随其行至码头。
清晨码头人影寥寥,唯泊着数艘准备回程的礼船,二三船夫懒洋洋地靠在桅杆,口中衔着枚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咀嚼着苦涩的草根。他们如何也想不到,对面骨碌骨碌驾来的马车上正载着他们来贺的孙小妹,而她躺在森暗的棺材里,被秘不可宣地丢上一艘船舱之中。
李隐舟也跟着登船。
“哗!”
他的脚步才迈出一半,一旁遮遮掩掩的人已变了脸色,竟直接从漆黑的袖口中抄出短刀,笔直地袭向他的心口。
李隐舟心存戒备,迅速弓腰躲过这一记短刀,却听嘶啦一声,银晃晃一柄匕首挑破长衫,只差一厘便要了他性命!
周遭数人皆掏出刀兵,准备依主公之令杀人灭口。
甲板上的船夫将草吐了出来,舒舒服服眯上了眼。
杀人放火么,见惯不怪,公安公安,难不成这乱世中真有安定之所?
李隐舟究竟不是习武之人,堪堪躲过三五道袭击就已力不从心,刀光剑影在眼前飞掠,他不由扭头去看礼船的方向,却见船夫微拉下草帽遮住眉眼,唇角却抑不住地深勾着。
他登时气竭——
他这条小命都要交待在此了,这杀千刀的兔崽子还在看戏!
一时心念电转。
眼前银光似一道急电逼近,直取其额心。
李隐舟索性停下无用挣扎动作,直挺挺立在原地,全当自己是个活靶子,搭下眼帘冷淡地瞧着甲板上深浸的水色。
劲风扑面而来,可以想见那一刀落到自己脑门上,大概比砍个西瓜还要轻巧些。
他却动也不动。
水哗啦一响。
“嗖——”
一道疾厉的风声破空而出,噔一声穿透了什么硬物,李隐舟只觉面上一温,血腥味扑鼻而来。
风中隐约回荡着紧绷的弓弦震颤之声,不及其他杀手从惊愕中反应过来,接踵而至的三枚羽箭描着最致命的位置,在瞬时穿透他们的颅骨,疾劲之大,生生将其推入水中!
扑通几声过后,甲板上再无旁人,只余一身脏污的李隐舟慢慢睁开血糊的眼睫,煞白了脸色往礼船看去。
血色的视野中,船头的船夫不知何时抛下草帽,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晶亮的眼。
他的手仍搭在箭上,弓弦拉满,箭尖玩笑似的描着李先生的眼眸。
李隐舟狼狈地抹去满脸的血糊脑浆,浓厚的腥味呛得人几欲作呕,即便是见惯了血淋淋的场面,也忍不住恶寒了一身。
不知为何,本该十分感人肺腑的这一刻,他并不很想道谢。
小兔崽子偏还要气他,收了箭阔步走到他面前,笑得恣睢狂妄。
“李先生下次再被人擒住,就别使您那三脚猫的功夫了,要不就等着人救,要不也死得轻松点。”
……
来的不是旁人,却正是李隐舟眼看着长大的小将凌统。
消息递给孙权的时候,他就已经周密地将计划全盘托出,孙权不便明面动兵,故令凌统等人扮做船夫前来贺礼,见机行事,必要时可以动手。
在他亲自动手射杀那几名杀手时,其余几名射手已将刘备派来运棺的人清剿得干干净净,扒了他们身上的令牌、名帖等物,就“替”他们送这一趟苦差事了。
到这时,盖在孙尚香“尸首”上的棺材盖才被缓缓推开。
微红的朝日便照了进去。
孙尚香听外面一阵兵戈相对的嘈杂响声,之后便是久久的安静,心头正擂着鼓点,猝不及防一道光便落上眼膜。
微微刺痛的视野模糊了片刻。
待她适应光线后,一只瘦而有致、卷着淡淡血腥气的手垂到她眼前。
那熟悉的声音对他道:“阿香,我们已经启程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只剩下一章了,修文都能这么龟速我自己也没想到otz ,,
第 113 章
凌统留了人处理残局, 三人换好刘军的衣物,一刻不缓地出发赶回吴郡。
浸着薄雾的江风吹面微寒,凌统跨坐在船头, 扶着剑懒散地回头看着倒错而过的千山, 问道:“可我还是不明白, 你们是怎么骗过刘备的?”
他谙熟水性,也算半懂, 只是闭气的话, 别说半刻功夫,就算是能一整刻闷在水下的也大有人在。
但不吐一丝气、全然不动如假死, 这根本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这个嘛……”李隐舟抛给他一记药丸, 道, “这叫厚朴丸, 是我从麻沸散中研发出来的药丸,可以令人骨肉松弛、呼吸停滞。”
麻醉具有三大要素, 镇痛,镇静,以及肌松。而在传统中医中对最后一点,也就是肌肉松弛的意识远不及前二者。
李隐舟在翻阅《针灸经》的过程中注意到, 华佗的麻沸散首先运用到了开腹手术中。而在并不完善的手术条件下, 腹腔难免会发生应激反应,若没有强力的松弛肌肉的药剂, 是绝对不可能在高张力的腹腔条件中完成手术的。
这也意味着华佗的方剂已经成熟到了具备了肌松药的成分的地步。
这才是其真正跨越时代认识局限的伟大之处。
因此,他彻夜研读,一味一味试验药材,终于在其中找出了具有肌松作用的药材——厚朴。
华佗以厚朴松弛肌肉,而李隐舟顺势而为, 用过量的厚朴达到麻痹呼吸肌的副作用,才令孙尚香如有死状。
凌统将药丸放在眼前端详,微微挑起眉来:“这么说来,的确与死尸无异,难怪能把刘备骗过去。”
李隐舟伸手去拿回药丸。
凌统抽腿换了个坐姿,躲了过去,笑嘻嘻地把药丸揣进怀中:“哪天我要装死吓唬吓唬主公。”
孙权?
按他那脾气,指不定要开膛验尸呢。
李隐舟也跟着一块坐下,告诫他:“这不是随便玩的,一个成人完全停止呼吸的极限不到半刻,若是吃了没有人救你,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确切来说,是五分钟。
在充分预氧的条件下,只有五分钟的时限可以保证醒来,如果超过了,醒不过来或者永久性脑损伤都是有可能的。
分钟,真是一个遥远的计时概念。
他在保持极端冷静的条件下,一跳一跳数着自己的脉搏,用这种最原始的方法计算孙尚香生命的时间。
刘备转身走出的时候,刚好数到了三百,万幸没有出事。
凌统却不解:“可人没了呼吸,要怎么救?难道还有与厚朴丸相对应的解毒药丸,你也一并给我算了。”
若真是有,事情就简单了。
在目前的中医认知中,还不曾有能完全拮抗厚朴丸的药剂,就算是有,在无法静脉注射的条件下,等其通过胃肠吸收入血,人都已经凉了半截了。
是故,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用解毒剂,包括活性炭。
而是通过最原始的物理办法——预氧及正压通气,唤回自主呼吸。
见凌统兴致颇丰,他也不吝多说几句:“我让阿香做中毒状,实际上是让她预先深呼吸,等刘玄德走后再帮她呼吸,就能慢慢将人唤醒。”
听到此处,凌统的眼神闪过一丝微妙的光。
他嘴角亦挑起一抹笑,满脸写着想听。
李隐舟:“……”
不是你想的那种帮助。
小兔崽子脑子里都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将广袖摊开,露出董中事先帮他做好的器具:“是用这个。”
一个羊皮粗制的球囊面罩,尽管不那么专业,原理却是同出一脉,勉强可以应付用用,比嘴对嘴人工呼吸的效率强多了。
凌统显然不想听这个部分了,露出失望的表情。
李隐舟顺手往他脑袋上一敲:“在这里瞎猜我和阿香,不如自己找个媳妇儿去。”
凌操对于孙权而言如师如长,平乱中敢动兵围困诸将,后来又用命帮他打下江夏,孙权面上不提,可对凌统已经算十足照顾,说是当弟弟一样管教着也不为过。
而今凌统已过及冠的年纪,也该考虑亲事了。
凌统的神色却是骤然冷淡下来,目光低垂随着江波聚散。
半响,才嗤笑一声:“国之不存,何以为家?我们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又何必耽误那些姑娘的大好青春呢。再何况……”
话到此处便警惕地收了声,似不打算与李隐舟深谈。
这一点李隐舟并不觉得奇怪,这乱世里,国不成国,家不成家,即便不从军,又有几人圆满?
他很难想象这孩子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但从失恃到失怙,这光鲜亮丽的军职背后,只剩一个孤零零的少年寂寞成长着。
搁在少年头顶的手顺势抚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脊。
凌统却猫似的抖了抖肩,转过脸来,佯怒道:“先生也别用长辈的架子拿捏我了,你自个儿还不是孤家寡人。”
李隐舟的手便一僵。
小混球,活该单身。
凌统乘胜追击:“其实你一直对孙小妹有意,不然怎么花这么大的心力帮她脱险呢?听说你们是总角相知、青梅竹马的情分,若是你去提亲,主公恐怕也不得不割爱?”
他顿了顿,正儿八经地掰扯起来:“先生虽然出身草莽,可与顾、陆两家相熟多年,也不算十分寒微。何况你在赤壁一战中立过功劳,纵使主公没布告,咱们自己人心里有数就行了,谁也不会挑剔你的品行。最麻烦的还是那孙老太,不过听说她也听你的唔唔……”
李隐舟终于忍不住把罩子往他脸上一扣,打断这胡说八道。
凌统吹胡子瞪眼,用嘴型道:你这是恼羞成怒,不打自招了!
正当李隐舟认真忖度着如何收拾这二十岁的熊孩子的时候,一抹淡青的裙裾飘入视野。
孙尚香大咧咧坐了下来,同他们一块舒舒服服地吹着江风。
隔了一重罩子,凌统闷声闷气地打了个招呼。
孙尚香忍俊不禁:“你再惹他生气,当心他拿收拾山贼那套收拾你。”
凌统便噤了声。
这话他是听说过的,海昌一带物广人稀,物资丰饶的同时盛产山贼,连陆都尉都拷打不出半句实话的一群铁汉,交给李先生折腾了三天,据说是哭着求陆议要回牢中的。
闹归闹,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船在平静的一段拉出愈长愈光的一个大角,光滑如镜。
孙尚香便笑了笑,同样淡青的鞋在江波上调皮地蹴着,挑起一点晶莹的细浪。似发现了什么,她垂手在江水中划话,捞起一枚小巧的木船。
白色的木船巴掌大小,做工粗糙,却也玲珑可爱。
孙尚香拨着掌中的小玩具,嘟囔道:“还有这样小的船?”
李隐舟偏着头打量她,想了想道:“许是哪个船家给孩子做的玩具,偶然失手丢进了水里,这就漂来被你捡到了。”
而那玩水的孩子,不知长大了吗?这漂流的生活中,他还过的安稳吗?
两人相视一笑后,皆有些说不出的氐惆。
倒是凌统凑过来瞧一眼,眼眸弯起,轻笑着嘲弄他们:“亏你们两个还是读书人,这不是小儿的玩具,是领着游魂还乡的灯船。你瞧船上是不是还有糍粑?那是害怕游魂不饱,没有力气回到故乡。”
李隐舟翻看一眼,的确有油火烧过的痕迹,一撮焦黑的草芯旁藏着细小一枚糍粑,和凌统所言分毫不差。
孙尚香撑着手看着平静无波的一段江湖,轻道:“我听说过这种习俗,但如今也不是中元节。”
凌统拿过那小白船,把它放进水面上轻轻一推,垂下眼睫:“可又有哪天不死人呢?只要还在打仗,总会有人失去亲人。”
江风吹皱了波纹,少年的倒影摇曳不停。
李隐舟无声地叹息。
很快便到了日落时分。
江花胜火。
水上的木船越来越多,幽暗地燃着灯光,零零星星地铺在江畔,将那曲折的岸照亮了些、照远了些。
船过荒城,距离吴郡的主城不过三十里的路了。
凌统忽讶异地扯了扯李隐舟的衣袖:“先生你看……”
李隐舟转过头去,目光怔住。
那是他们险些丧命的地方,他和孙尚香接替着留在荒城中,守着时疫中的老弱。
洪汛改变了河道,城门已被改为一个码头,停着南来北往的客人。
岸边的人越聚越多,灯火通明,荧荧如一群扑动的萤火虫,将夜的一角照亮。
一枚又一枚载着微光的小船随着江波慢慢散开,散如满天繁星。
孙尚香的死讯大抵已经传来了吴郡。
曾受她恩惠的人们唯有用这样的方式,引她游魂回乡。
……
轻舟擦过河岸,并未引起注意,很快便轻快地驶远了。
李隐舟回首凝望着愈行愈远的灯火,想及十年之前风雨飘摇、惊涛骇浪的黑夜,想及赤壁一战蜿蜒在脚下的鲜血,心中冷暖交织。
轻快地船头乘风破浪,拨开浓浓雾锁的夜,漫着微光的吴郡便遥遥出现在眼前。
及上岸时,凌统扶着孙尚香的手,低声地道:“孙尚香已死在公安,恐怕您要改个名字了。”
孙尚香微红了眼眶看向李隐舟,用眼神无声地征求他的意见。
李隐舟踏上江岸,挽袖蘸取一点江水在指尖,在粗砺的岸礁上飞快写下一字。
凌统垂眸一看——
孙仁。
孙尚香凝眉看他:“怎么解?”
李隐舟立起,任江风狂揽广袖,答道:“仁即忎,千心也,至亲至爱谓之仁。唯愿你千帆阅尽,仍是千心所望,千里不远,处处皆是归处。”
作者有话要说: 角用的短暂麻醉-促醒模型参考的是临床的一种方法,仅参考理论,需要专业麻醉师的监控,业余的小朋友不要模仿。 ,,
第 114 章
将孙尚香一路送安全回到吴郡, 凌统即刻便要发船去新城建业。
临在江畔,李隐舟拉住他的脚步,低声道:“主公真的打算永远与刘备联盟?”
凌统颇讶异地扬了扬眉, 眼珠一转, 目光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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