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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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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勾勾盯着李隐舟, 没有说话。

    李隐舟心头突地一跳,从他微妙的表情里读出了答案。

    而今以孙刘两家之力, 谁也没有实力独吞北原, 更不敢妄动干戈自相残杀。曹操只要活着一日,对他们终究是个致命的威胁。

    可再三五年就未必了。

    孙权之志本就不在于安居一隅,眼下答应鲁肃与刘备联盟, 休养生息是一方面,恐怕最大的目的还是纵虎归山, 以期来日谋皮。

    凌统生硬地扣住了李隐舟的手腕, 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冷肃:“先生是聪明人, 也是自己人,主公从未想过隐瞒先生, 先生也当体谅主公。”

    凌统是怕他一时心软坏了大计。

    李隐舟瞟他一眼,反问:“我能猜出来的,难道刘备营帐中就没人能预计到么?”

    旁人不说。

    诸葛亮自是心知肚明, 刘备厚下脸皮要娶孙尚香也是防着这一日。

    而他令孙尚香假死回吴, 诸葛亮只做不觉、未做阻拦, 的确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凌统看他骤然沉下的眼神, 心头忽也划过同样的念头——

    这场联盟之中,刘备和孙权或许皆是棋行险招,赌一局看日后是谁为主,谁为副, 谁有本事吞吃对方。

    可诸葛亮和鲁肃,亲身历经赤壁血战的这二人,或许的确有过同样的信念,有同样不该属于他们的执着。

    ……

    猜测归猜测,历史的轨迹早已定下,李隐舟很清楚自己无力扳动这道车轼。凌统的担心纯属多余,战争的巨碾下不进则退,而他这粒不起眼的沙尘,能改变的唯独只有眼前人。

    他对凌统笑一笑:“你也不必拿主公压弹我,主公让你与甘兴霸和睦相处,你还不是天天横眉冷眼的?他与你父亲曾是酒友,你们不必如此不对付?”

    凌统当即被戳到痛脚,脸色有种克制的难看:“不劳先生费心。”

    李隐舟便不追问。

    凌都尉已经不再是昔年缠在药铺里那个混小子了,那么英挺洒脱地提枪往码头一站,四面八方的姑娘都往这边不住地打量。

    少年英豪,谁不喜欢?

    就算和他没多大干系,作为看他从小不点长到今日的兄辈,也不由有种吾家少年初长成的骄傲。

    李隐舟不免在某个不见光的角落中想,若那孩子还活着,如今也该是一般的年纪了?

    他没露出别的表情,凌统却别扭地搭下眼帘,看水波映出红彤的朝日,拿枪尖随意搅乱临岸潋滟水光。

    半响才嘟囔道:“听说陆都尉也被调去了会稽郡,就在顾雍公之下谋事。顾雍公行事克制,陆伯言做事却果决得很,主公真是会用人,不知其对陆郎又有什么打算?”

    李隐舟没成想他会提起陆绩,微怔了怔,旋即转开视角,也看那辽阔的江天,淡道:“他如今腿脚不大好了,只能靠人推行。主公虽有意令他如顾邵一样做个文职,但他志不在此,也只能作罢。前些日子吴郡水患,顾邵和我说过他今后的打算,似乎仍旧不愿入仕。”

    凌统低低“哦”了一声,长/枪挑起一丝水花,在曦光中明亮地一闪。

    “算了。”他挺直了腰准备走人,“他那性子本就孤狷,为人处世兴许还不如顾孝则呢,当官也不适合他。”

    李隐舟却笑看他一眼:“你觉得失望?”

    凌统抿唇,算是默认了这话。

    他慢慢擦干了枪上的水迹,极爱惜地抱在怀中,目光透过湿透的红缨扫过来,只道:“先生保重。”

    李隐舟目送他重返征途。

    那边,孙尚香扮好了男子装扮,理着长袍在风中慢慢跑来,只听着最后两句对话,连一句告辞都没来得及与凌统讲。

    她不由将目光移回李隐舟额发乱飞的脸上,见他面色沉静无波,不觉在心头叹息一声。

    待走到人面前,才勉强将心情平复下来,问他:“你怎么不告诉他公纪的打算?不是说他矢志研习天文地理、绘制天象星图以预测将来的灾害么?还是说你也并不赞许,想劝他再听兄长的话入仕?”

    李隐舟远望愈行愈远的舟船,平静地道:“凌统说得对,公纪性情孤冷,本也并不适合当官。他自幼博闻广识,能用在正道上最好不过,伯言和孝则也都答应了他。”

    而陆绩的一腔抱负也绝非狂言,他毕生所著《浑天图》将名震千古,成为这个时代留给后世最宝贵而长久的馈赠之一。

    孙尚香撩开眼睫挂住的长发,在清朗的视野中遥顾彼岸,愈发不解起来:“那你为什么要瞒着凌统?”

    “是公纪自己的意思。”他微叹口气,欣慰其振奋之余也不免嗟叹命运捉弄。

    那孩子已算出了自己的命格,知晓不寿,因此不愿再与人深交,与之牵绊。

    他只是宁可自己再孤独一点。

    宁可旁人对他失望。

    也不愿再伤害谁了。

    ……

    送走凌统,两人顺着小道慢慢回城,望着城门青青柳色,一时竟有种隔世之感。

    路上不时有人投来琢磨的目光,在心头下意识地比较这清隽的年轻男子与孙家小妹的长相,眼神时而闪过一丝犹疑,却终究未曾定下、也不敢去下结论。

    孙尚香倒走得自在,阔步大迈和小时候那顽皮的姿态一模一样,走着走着自己也不觉含笑:“小时候总喜欢扮成男子,这样才能出门看山高水阔,后来慢慢母亲和兄长便不大管我,算来已有十几年没穿男装了。没想到今时今日重操旧业,李先生瞧我可还算俊俏?”

    李隐舟打眼一瞧,见她眉目飒爽,面容英气,虽是一身布衣青衫,却颇有种不让须眉的豪气萦在眼角,不由笑道:“不错。”

    两人说笑几句便到了城门。

    高而广的城门常年肃穆地立着,投落下山一般岿然不动的深深暗影,孙尚香半步踏入城中,心头终于有了一丝安定的感觉。

    她回家了。

    即便改了名字换了行头,她依旧是那个孙小妹,吴郡仍是那个天天人人往之的乐土,是她的生长许多年的故乡。

    不由转身,眼眶在微凉的风中发烫、发红。

    李隐舟止住她未出口的话,只玩笑道:“若是我不能把你带回来,恐怕上至主公下至百姓人人都会拿刀追着我问责,所以你不必谢我,我只是惜命。”

    孙尚香本酝酿了一腔感动,眼泪还没落下,先被他逗得笑了出来,一时笑泪交加,不住地撑着腰摇头。

    片刻,见他没有跟上的意思,便已经明白了他的打算。

    “你打算回海昌?”

    “是。”李隐舟坦然道,“刘备不是善与之辈,何况我们动手清剿了一船的人,他不可能毫无察觉,只是碍于脸面一时不会推翻原来的话。你的动向他未必清楚,但我若继续呆在吴郡必令其起疑,他会悄悄着人来探查,终归是个威胁。所以我打算先回海昌,正好有许多问题打算同师傅他老人家一起研究。”

    得罪了曹操又得罪了刘备,算起来自己还真是这个年代的头号危险分子。

    不过他在吴地四处皆有朋友,也算是狡兔三窟了?

    这样想来,一切烦恼也都成了趣事,他反自我调侃,苦中琢磨出点乐子。

    孙尚香倒钦羡他自在如风,笑够以后直起身,迎着薄冷春风,与之深颔首:“那么,珍重。”

    李隐舟阔步迈出,遥遥和她挥手作别。

    ——————————————

    建安十九年,冬。

    南国的冬罕有正儿八经地冷,那冷中总透着潮湿与阴森。即便偶有细细飘雪,还未落地便先被阳光莹润地化开,落在人的面上,冰冰凉凉的一点,似轻轻地一触,还未令人发觉便已经散去。

    李隐舟迈进小院,揭下潮湿的蓑衣,抖了抖上面的水珠,将其慢慢悠悠挂在墙上。

    张机在屋里看见了徒弟回来,也懒得起身,依旧围在炉旁垂眼瞧着李隐舟新写的一卷书目。

    许是真的垂垂老矣,他竟也难得有了不可思议的惊奇之感,蹙眉道:“以目换目,如何得行?你在猪狗身上试过了?”

    李隐舟钻进屋中,在暖烘烘的气流里眯了眯眼:“试过了,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华佗先生的麻沸散当真好用,比我以往研究的强多了。”

    自从得了华佗的《针灸经》,有了跨越时代水平的麻醉剂,李隐舟只觉得无形之中束着的手脚终于放开了些,有更多的手术可以实施了。

    听他这样崇拜另一个行家,张机倒也不和已故之人争徒弟,只嗟叹一声:“若其尚在,和你也能切磋一二,可惜那老古董不懂变通,即便是他死了,又能改变什么?”

    什么也不能。

    李隐舟虽远在海昌一隅,但外界的消息还是顺着水脉迟迟而来,曹操顶着病躯自立为魏王,刘备收服刘璋领了益州牧,孙权亦大破皖城开拓势力,三足鼎立的局面在这一年已经昭然分明。

    华佗的死终究只存为史册背后一声无用的叹息,他什么也无法改变,在这万古长夜中失望地熄灭。

    逝者已逝,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令其毕生心血继续燃烧。

    师徒二人对着竹简讨论一番,正打算歇息片刻,却听笃笃两声急匆的敲门声。

    李隐舟趿拉着草鞋去开门。

    迎面,却是个眼熟的顾家奴仆。

    他几乎是哭丧着脸,急得满头大汗:“李先生,顾太守大不好了!您能不能和我走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最后一卷啦(应该 ,,

    第 115 章

    话音落定, 李隐舟几乎是脱口地问:“哪位顾太守?”

    是年事已高的顾雍,还是……顾邵?

    那奴仆面如金纸,嘴唇簌簌, 好半天才听明白似的, 磕磕巴巴地回道:“是豫章郡顾太守。”

    豫章是为江东西界大郡,左接江夏、长沙、桂阳三郡,和刘军接壤相望, 地理与军事上的双重地位可想而知。其太守位昔年一直挂名在不足十岁的宗亲孙邻名下, 实则为孙权亲自统管,至赤壁一战后才郑重交给了顾邵打点。

    年中,刘备自领了益州牧, 风头愈劲。那甘为人下的卑微之态一扫而空, 对孙权的态度也早不及往些年谦恭卑微, 两家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愈发浓重,霎时便要将战火点燃。

    偏在这个时候, 坐镇豫章郡的顾邵重病?

    是巧合,还是诡计?

    那奴仆等了片刻不见李先生说话, 小心翼翼打量过去,只见那燕羽似的眼尾狭如短刀, 眼底分明变幻过什么。可再仔细一瞧却已是平复下来,只余温静如许, 静至从容, 便令人心神俱定、不惊不乍。

    李隐舟搭下眼帘, 背过身对张机轻描淡写道:“师傅,我有些事情须出门一趟。”

    张机看他一眼,却分明从那份淡静中读出郑重。

    他慢腾腾翻下一页书册,只道:“早去早回。”

    ——————————————

    一路乘舟疾行至豫章境内, 千山蒙着白濛濛的霜花倒错而过,湿冷的山岚漫入江畔,将两岸风景锁入迷雾之中。

    这样呵气成雾、冰冷欲滴的冬日,连山川也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越至主城,越发觉出一种异样的寂然——寒冬腊月,既是一年之末,也是新春之始,就算是海昌那样地偏人远的乡野,也早就热热闹闹备起了新春的事宜,缘何豫章这样的重郡却一派默默,连庆祝祭祀的活动都未尝见到?

    李隐舟收拢视线,径直将目光投落到眼前瑟缩的仆人身上,单刀直入地问他:“孝则做了什么,令一郡百姓都龟缩不出?这不像是豫章郡以往的样子。”

    那仆人遥见豫章城门若隐若现,这才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将实话抖露出来:“先生有所不知,本地的百姓多信神佛,往年都把祭祀活动操办得十分隆重,连孙将军都不大管。自太守公上任以来,却是一座一座地将神佛的庙宇都拆光了!更不许百姓行祭祀之事。旁的不说,那庐山庙里自古便闻有庐山君,如何拆得?也,也有些闲言碎语的说,说是太守公得罪了庐山君,而今才生了这场大病。”

    他虽说得隐晦,可作为亲身经历之人,李隐舟自然晓得所谓“祭祀”绝不只是简简单单热闹一场。

    连孙权都不好明面下手的问题,这个顾孝则竟说拆就拆,真够有气性的。

    李隐舟哂笑一声,至纯至善、至刚至勇、大智若稚,顾少主还是当年脾气。

    仆从不知李先生笑什么,只怕他也鄙夷顾邵的冲动行径,忙替自家主子分辩道:“太守公上任这几年来大刀阔斧地做了不少事,宵衣旰食日夜劳碌,连自己的家都顾不得了,当地百姓都说他比牛车还勤勉,比大禹还爱民呢!百姓们终归是爱戴他的。”

    顾邵自上任豫章,年少时那尖锐的笔锋也被磨去不少,多年不见有犀利的文章传世,连李隐舟也未想到原来一副矢志读书的人也抛下书卷,一心扑在民生上头。

    真不愧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孙权用人不可谓不精妙。

    他对仆从不置可否淡然一笑,表示自己已有耳闻。

    轻舟擦过码头,两人在茫茫白雾中下船换马,进了城门一路奔驰至太守府中。

    府中倒热闹得很。

    阴沉的云遮住冬阳,在地上投落出灰暗的影,李隐舟的脚步在顾邵房间门口略停了停,听里头在争执什么。

    “太守公之疾盖因庐山君起,庐山君为一方神明,主掌祸福,太守公岂能断其香火,绝其油米?依某之见,顾公只需重筑庐山庙,进奉香火,心诚则灵,祸兮必去也。”

    说这话的听着便是个糟老头子,李隐舟不用睁眼看就能想见那副装神弄鬼、洒水点烟的情景。

    他以一瞥止住仆从焦急欲语的表情,眼中透出些淡淡的有趣:“听。”

    仆从按下不表,只听自家太守公撑着病体残躯,虚弱而强硬地答:“若为神佛,不济苍生,反要苍生供奉,不捧着他便要扼杀性命,这样的神佛又和山贼何异?邪不压正,病不侵我,枉你闻名四野,竟也不过是闭目塞听的庸人罢了!咳咳……我不治你的罪,你自己去。”

    接着便是一阵逃也似的脚步声。

    叫顾太守这样说教一番,这些巫医的脸面哪里还挂得住?

    及与李隐舟擦肩而过,见这人一身青衫、眉目端静,周身淡有股微微的药香,便知道是同行中人,虽没猜出具体是谁,也不免地投来一副“兄弟保重”的慈悲眼神。

    李隐舟神情不见热络,也并无傲慢,只颔首侧身,让出道来。

    待一屋的人走得清净空阔,方阔步走上前去。

    顾邵闷在被里,才发了一肚子的火气,听得脚步两声,不耐地沉下声音:“又有什么事?没听见……”

    门嘎然一响打断他的话,薄光伴着清矍一道剪影铺入昏昏房中。

    李隐舟提着药箱,不徐不疾地迈步至其眼前,在顾邵微张大的瞳孔中端坐下来:“顾太守说什么?某洗耳恭听。”

    顾邵当即把火气咽下去,病怏怏地垂下眼睫:“咳咳……怎么天这么冷了,咳。”

    仆人灵机一动,知趣地掩门离去。

    李隐舟慢条斯理搭上顾邵的手腕,在其越来越心虚的表情里淡了神色,抬手擦上他苍白的嘴唇,指腹一揩便沾了一指细细的面粉。

    不觉嫌弃地搓着拇指:“顾太守要装病也不请个会的人帮忙掩饰下?”

    顾邵这倒笑了出来:“不是请了李先生来么?”

    两人一卧一坐,李隐舟便极容易地从这双熟悉的眼眸中瞧出些许岁月沧桑的痕迹,可这三十岁的顾太守浑还似十三的少年,净干些孩子气的事。

    李隐舟瞟他一眼:“这回又是为了什么?”

    顾邵索性也不掩饰了,从床头坐起,欲言又止酝酿半响,最终只掐了掐额心,颓丧道:“阿茹闹着要嫁我。”

    “咳……”这回换李隐舟货真价实地被呛得咳嗽起来。

    顾邵的眼神竟透出些委屈的意味:“这又不是我生出来的事,我眼看着她长大,从来都把她当侄女一般地疼爱,哪里想到她……孙老太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不得已出此下策,阿隐,主公是最靠不住的,只有你能帮帮我了。”

    李隐舟简直不可置信地瞧着他。

    孙茹想嫁他倒不算很意外的事,动不动就装死才真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不由怔了片刻,无可奈何地深呼吸两口,问:“你果真不想娶她?”

    顾邵点一点头,哭笑不得的眼神中透出一缕微不可察的怅然:“阿茹到底是主公的亲侄女,身份贵重,岂能屈居人下?我已足够愧对陆姊,既不能举案齐眉,唯能给她的只有主母的尊重。何况阿茹不过二十,她一时冲动,若真嫁给了我,才是误了终身。”

    李隐舟倒没想顾邵考虑这么深远,联想老夫人一贯为人处事,为了自己的亲孙女演一出鸠占鹊巢倒真不是不可能。

    本还看戏的眼神也淡了些许,指节轻叩掌心,半响落定了主意:“你果真要瞒着主公?伯言知道么?”

    顾邵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眼神,低低地道:“主公日理万机,哪里顾得上我死活,你也不用担心伯言,陆姊带了孩子回会稽郡,我已经托她交代给父亲他们。”

    就算他不说,瞒不瞒得过这两个人精还两说呢。

    李隐舟盘算片刻,不由深看他,用眼神无声地质询。

    那阿香呢?

    顾邵却未有避讳,眼神明澈得坦然:“她如你们一样知我懂我,也同我一样,不惧生,不怕死。”

    ……

    不出三日,顾邵的死讯便传遍了吴地。

    如那奴仆所言,百姓虽对他除去陋习、改良风俗的举措有些怨言,但仍然敬爱他,如曾经敬爱他的祖父、他的父亲。

    挽联几乎铺卷长街,将新春的红艳换下,结如满城的雪。

    葬礼办得极为盛大,世家几乎尽赴豫章,无数前线的将士专程前来送行。举哀的行船络绎不绝,从雾锁的江面上一艘一艘地驶来,连绵了整个江岸。

    尽管顾邵的死讯是自己一手捏造,但那些追思却都是真挚的,自高处临风而望脚下的城池,那冷绵的风绕着脖颈,将凉意深度入骨髓。

    李隐舟很清楚,今日是假的,可总有一日会成真。这乱世中,人们已经习惯了在送别中偶然小聚,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那场最后的飨宴。

    风萧萧。

    雪漫天地洒下,落了满城的霜,满江寒。

    斗笠垂下的白帘被掀飞,露出一双微红的眼,顾邵的声音在风中亦有些飘忽:“能亲眼看自己的葬礼,也算是难得的奇遇了。”

    李隐舟低首凝望满江的船,只淡淡点了点头。

    ……

    次年开春,孙权整兵六万,西征荆州。

    刘备尚在成都,闻及这个惊人的消息,不由拍案:“兵至何处?”

    送信的小兵颤颤巍巍,几乎要哭:“吴军直逼长沙、桂阳、零陵三郡,不知是何时整兵的,竟直接杀来了!主公,这要如何是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顾拆庙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

    小顾尝试去第五层

    小顾被识破了 ,,

    第 116 章

    刘备的神情在霎时有些僵硬。

    孙权和他翻脸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自前几日他撕开脸面强硬地拒还荆州,他就极清楚联盟之谊早已脆弱如纸,只消战火一燎便将灰飞烟灭。而他亦做好了备战之态, 却焉知吴军反应竟如此快、而半点不漏风声!

    自何时?

    从何地?

    咔哒一声,在他屏息深思之际,紧紧攥在掌中的一枚玉带竟不觉在五指间迸出数道裂痕!

    小兵只觉背脊一寒, 片刻不敢抬头看他。

    刘备却是缓缓松了手扶住长栏、远眺东川,紧绷的脸一丝一丝松弛下来, 眼神透着难以名状的肃杀。

    “……是豫章郡太守的葬仪。”他如在自答, 喃喃低语, “好一招瞒天过海!”

    那小兵尚且懵然无知, 即便听了这话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唯见主公左右踱了几步,终于一掀衣袍坐了下来, 伸手摸了摸案上的茶壶。

    刘备此刻的神色已与寻常无异:“茶温了, 你去换一壶热的, 要今年的新茶, 不可用往年的随便敷衍。”

    主公素来不事奢靡, 饮酒煮茶亦只讲究个畅快,难得有考究的时候, 想也知道是欲与孔明先生磋商事宜了。

    小兵会意地领命而去,留其一人在案前陷入静思。

    ……

    另一头, 豫章郡。

    春风吹绿两岸, 将一冬的缟素换上新的气象。随着新太守蔡遗的上任, 人们心中的悲切渐然被生活的琐碎抹去,顾邵这个曾远扬江淮的名字也终成激浪一声,散为雪波。

    而本该埋在土下的顾邵本人却换了素服, 迎风立于码头,回首长望这座在他生命中泊了五年的城池。孙权将重郡一声不言地委托给他时,他便暗自立誓要做出一番事业,而今虽和自己预想得不大一样,也总算没有辜负厚望。

    他转回视线,笑容轻松之余隐含歉意:“阿隐,我不是故意要瞒你,这事关乎军机要务,两万士兵的命都在这豫章的关口捏着,少一人知道便少些风险。”

    六万大军原只是个虚张声势的说法,满打满算估摸有两万水师,然而兵贵神速,吕蒙领兵伪饰在丧客之中、借着大雾悄然行船,早一脚踏上战线抢尽先机。

    而今吴军率先占领了军事高地,鲁肃另带一队人马静候在益阳,摆明了软硬兼施、两面夹击,试问你刘备是撇下面子和鲁肃和谈,还是要试试吕蒙的暴脾气?

    他根本没得选。

    战未开,胜负已定。

    顾邵心有余悸地回顾此事,犹惊叹孙权这一手收网果断狠厉,竟是在讨要荆州之前就已经定好后策,从未天真地相信过刘备会以诚相待。

    不过,尽管自己守口如瓶,他也没当真以为能把李隐舟瞒了过去。

    李隐舟也不纠结这事,挑眉淡笑:“主公借你手治了五年豫章,如今转手扶了蔡公上位,你不找他算账?”

    蔡遗虽年长许多,在声名上却远不及顾邵等流,做下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事居然是屡次揭发吕蒙部下的不法行径,并年复一年坚持不懈地要求他改正错误。

    吕蒙偏也是个极护犊子的脾气,当然是坦荡认错,下次还敢。

    一来二去,这对文臣武将也成了江东一派中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双冤家,说两人不对付,吕蒙对这个老臣也算客气,从未挟私报复;可而人一旦杠上,这数年以来谁也没让步过半分。

    孙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他们胡闹,比起这对活冤家,还是凌统对甘宁那不死不休的疯劲更令他头痛。

    顾邵对此也有所耳闻,托着下颌作沉思状:“豫章常年在两军交界,吕将军偏是个火爆脾气,主公怕他冲动行事惹出祸端,正是拿蔡公来压他的性子。就算是我不‘死’这一回,他肯定也会另寻个由头把我调任。”

    这话倒说得通透,总算像是官场上混迹了几年的人。

    李隐舟这便放下心问他:“调任也就罢了,不过是另外让你坐领一郡,而今你算是名亡实存,又有什么打算么?”

    顾邵轻松地拍拍被风灌满的广袖:“我本也没你们那么通达,做官也做得够久了,不仅要体谅民生,还得时时刻刻琢磨着主公的布局,我可担不起这份累。还是做我的老本行,回乡教书罢了!”

    能讨个善始善终,也算是一种造化了。

    李隐舟也觉不错,临风送他远渡,随口问:“可以后史册所记,只会说你拆庙拆到庐山君头上,因得罪鬼神而病终,堂堂顾郎被人这样说道,你当真不介怀?”

    顾邵半步已迈上了船头,在摇晃的甲板上扑腾片刻,一双手搭在船舷上慢慢站稳了,临着飒飒江风中眯起眼。

    “这有什么好介怀的?棺材板一盖,谁还能找我理论不成?便是他们乱编排我这个祖宗,也该他们怕我半夜上门不是?”

    李隐舟:“……”

    还挺有道理。

    为避耳目,船即刻启程,他的声音也就越发飘远,缓缓散于阔荡浪涛之中。

    “……再会!”

    ——————————————

    顾邵一走,李隐舟换身行头,继续在豫章呆了几日,以免引人怀疑。

    刘备吃了这个哑巴亏,唯有请诸葛亮及关羽这两个鲁肃旧友与其磋商和谈事宜,最后定下划湘水为界,将长沙、江夏、桂阳三郡归还孙权。

    孙权未费一兵一卒、仅算是操练了一回水师,就轻易而举将前债翻倍地讨回,手腕利落出击果断,令人不得不为之胆寒——

    他早就不是那个被父兄庇护无忧的孩子,更不是被人猜测只能倚仗良将的傀儡,三家中最年轻的主公亦有着不逊于曹刘二人的老谋深算,岂可轻易被人小瞧了去?

    胜利的欢呼一时呼卷着吴地,乘胜追击的情绪一度高涨,一种从未有过的战意自四方水军中蔓延开。

    李隐舟回程的路上,恰遇上一支眼熟的吴军,士兵一见他孤寂的小船,眼中放出一种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光来。

    “李先生!鲁肃将军正说要找你喝酒呢!”

    李隐舟倒没意料到鲁肃会注意到他这个小人物的动向,略做思忖也就答应下来,顺着士兵的指路去后山寻他。

    正是仲春四月,满山的杜鹃开得绚烂,映出半江潋滟火花,斜阳灼灼跳动在上面,燃起满天烟霞。

    水天相映相接,如一片不尽的野火空阔地燎烧着。

    鲁肃孤坐船头,衣甲飒飒迎风,听起来竟有些深浓的落寞。

    听脚步声靠近,他抬眸大笑一声,目光直视李隐舟的脸:“本不该叨扰你这个良民百姓,听说你也赶这条路回海昌,顺带便请你喝一壶酒。”

    说罢,不知何处摸出个旧葫芦,抬腕便往前一抛。

    李隐舟一手接住酒葫,并不急着拧开盖子,却往鲁肃身旁一坐,转眸将视线淡淡打量过去。

    观察半响,得出个结论:“将军和主公吵架了?”

    鲁肃眼神有趣:“有那么明显?”

    李隐舟托着那酒葫芦:“我观将军睑下乌青、脸色发白、口唇微绀,想必连夜不得好寐。如今局势大好,除了主公恐怕没人能令将军如此气闷。”

    鲁肃听他半是打趣半是试探的话头,眼神透出几分思索,反转过脸笑问:“你觉得局势大好?”

    李隐舟没答这话。

    鲁肃也并不逼他吭声,反举起自己撂在一旁的酒葫芦摇了摇:“我年轻时候住在东城,那时还算是袁术的地盘,战火一直烧到了田埂,百姓都没有能住的地方。是公瑾介绍我去搬去吴郡,才知道天底下竟然还有那样宁和的乡野,还有那么多和我志同道合的游侠豪杰。”

    他顿下片刻,咚咚喝一大口酒,举袖擦走唇角的酒液,笑道:“后来伯符将军早逝,凌操那老儿战死在了江夏,连公瑾也在西征的路上去了……主公性子孤冷,和他喝酒还不如让我和顾雍公对酌!想来想去,竟连个酒友都不剩了。”

    李隐舟只觉心头有什么忽紧了紧,也慢慢拧开酒塞子,浅浅尝了一口。

    既苦又涩,沾上舌头便燎烧起火辣的滋味。

    他赞叹:“好酒!”

    鲁肃颇得意地笑一声:“我昔年也算富有,如今家里虽然一穷二白了,却还藏了不少的刀子烧,来日若能进兵北原,我请你再喝三葫芦!”

    李隐舟敲一敲酒葫芦,这才答他上一句话:“据我所知,军中酒鬼可不少,远的不说,子明是最好这一口的。”

    鲁肃摇头:“他性子急,喝太快,容易上头,跟他喝酒太容易醉了。”

    李隐舟想了想:“甘兴霸千杯不倒,可陪君消愁。”

    “更不成。”鲁肃哈哈地笑,“他脾气暴,做事不计后果,喝了酒更要喊打喊杀,我还得给他擦屁股!“

    李隐舟盘算半天,最后想出一人:“凌都尉酒品最好。”

    鲁肃简直被他逗乐了:“犬齿小儿,他懂什么酒!”

    两人借着喝酒论吴军数英豪,吕蒙作风过分激进,甘宁纯属好战分子,凌统年轻资历尚浅,数来数去,竟无一人能与鲁肃同图大局。

    甚至于孙权也并不全盘采信他鲁肃的主张,他虽深信鲁肃,可对更偏激的吕蒙亦器重有加,此番收网更干脆利落,没有半点留情的意思。

    李隐舟听到此处,已渐听出味来,不由喉头一紧,几乎将要把一个名字说出口。

    鲁肃耐心地看着他,也在心中缓缓自问。

    而今的吴军中,还有几人能统筹全局,不被眼前暂且的胜利蒙蔽住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酒还没喝完

    周四晚开组会,请一天假,假条晚上挂 ,,

    第 117 章

    夜色侵昏, 晚风拂面,远处渔家的灯火如星如火,三三两两散漂在江边。

    鲁肃的唇边衔了一抹笑,遥遥看着远方归家的船夫。

    他年轻时也是江淮一带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老去的眉眼中依然有种精干而坚韧的英俊, 似山岩间盘踞的劲松,经霜历雪, 更见风骨。

    此刻, 一种类似于孤寂的情绪在他眼底慢慢散开,随着明灭的灯火闪烁不定。

    兵不血刃拿下荆州三郡, 这本该是一场彻底的胜利, 可李隐舟并未从鲁肃的表情中看出一丝应有的狂欢。

    提出与关羽单刀赴会商谈之人正是鲁肃, 双方并没有立即谈拢, 但这一谈无疑给了刘备一丝喘息的机会。

    最后划湘水而治, 或许根本不是孙权最初的目的。

    毕竟他精心筹谋这场布局已足够五年甚至更久, 就连刘备要娶孙尚香的小动作都忍了下去, 甚至不惜假死顾邵暗中调兵,其所图谋又何止和谈之下的三郡而已?

    李隐舟看着鲁肃平静的面容,仰头灌下浓烈一口好酒,借着酒意玩笑道:“我在公安时与诸葛先生有一面之缘, 他是个很不错的酒友。”

    鲁肃眼底划过一丝讶异, 随即会意地笑了起来:“若他是吴人或许我们还能常常同案饮酒。不过以他的资质,若同为一主,恐怕如今也没有我说话的余地了。”

    听他这样说,李隐舟越发笃定了此前的猜测——

    他是故意给刘备喘息的机会。

    为了给已摇摇欲坠的联盟最后一次重归于好的机会。

    察觉到他复杂的目光,鲁肃仰头痛饮一口,随意将那空荡的葫芦往水中一抛, 笑看他一眼:“可惜每次与他同饮都是大战关头,他总在偷偷算计着我。”

    李隐舟索性直接问:“既然知道他们心怀不轨,为什么还要坚持联合呢?”

    “为何?”鲁肃伸手点天,如将星辰握为棋子,指给他看,“而今曹操在汉中与刘备相会,若我们不退这一步势必要与曹军正面相抗。血战以后,谁主天下?”

    他顿了顿,声音平静:“我曾也和公瑾、子明有过同样的想法,以为割据长江二分天下,坐拥天险便可有百年之安。可江陵一战让我清醒了,一个曹仁就令我们死伤无数,甚至连公瑾都……放眼如今的吴军,又有谁有昔年公瑾的筹谋?我们行军打仗是为了来日的安定,眼下选择和谈,也同样。”

    没有人比他们这些刀头舔血的屠夫更渴望和平,今日一切的牺牲都是为了来日的安稳,所行的每一步都踏在血光上头。

    所有人都可以冲动,可以放肆,可以被胜利冲昏头脑,而身为都督的他不能。

    谏言直犯未必中听,经他出口也会驳了孙权的面子。鲁肃唯有耐下性子旁敲侧击,借着身无公职、全然无害的李先生的口风指点年轻的主公,教导他如何操纵天下这盘大棋。

    李隐舟约莫猜测到了鲁肃约他喝酒的一番苦心,想起孙权那冷面冷心下压抑的寒火,不由笑叹:“你这样违拗主公,他气疯了?”

    鲁肃竟露出一丝得逞似的狡黠笑意:“何止生气,要不是我虚长一辈,我看主公都想杀人了。”

    可孙权最终还是尊重了鲁肃的想法,咬着牙后退了一步。

    两人望着河面随波聚散的星光,不由相视一笑。

    “他不是个会打仗的人。”李隐舟皱了皱眉,“而且脾气也差,还说不得他,小时候孝则无心说几句胡话,他都能记恨好几天。”

    可正因是亲近之人,才越计较。

    鲁肃听出他言外劝解之意,反坦荡道:“只有无情之人才能做帝王,我倒宁肯他记恨我,忌惮我,去培植他自己的心腹。来日我如公瑾一样离开的时候,他才可以继续握稳大局。”

    李隐舟微微一愣。

    江东闻名的四代都督之中,周瑜曾有赤壁之战的光辉,吕蒙留下过白衣渡江的传说,后来的陆逊火烧连营更令人拍案叫绝,唯有鲁肃似乎从未有过亮眼的表现。

    他就像那些火光下深沉的影,在旁人的光辉中静默燃烧。

    而今,后人眼中那个任人拿捏的苦涩面容与面前这双洞悉秋毫的眼眸重叠起来,构筑成一个他不曾真正了解过的鲁子敬。

    眼膜映上微光。

    目光越过鲁肃从容的眉眼,李隐舟看见深蓝的天幕河汉流转,最亮的启明星落在对方肩头。

    ……

    鲁肃将局势与他剖析过,两人才算真正放下大事,酣畅淋漓地喝了一壶。

    及至破晓时分,李隐舟在晨光中动身告辞。

    “可惜了。”鲁肃道,“听说你这人云隐不定,不知下回在哪里才能逮住你喝一局。”

    今日能精准地摸到他的行踪也是从沿江而过的顾邵口中敲打出一二,否则他还真不知这人近来身在何方。

    李隐舟匿藏行踪一为躲曹操,二为躲刘备,天下三主性情各异,唯独记仇这一点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他还打算多活两年。

    见鲁肃这样惋惜,不觉笑道:“其实将军方才叹息无人同席,我倒是知道一人可陪君饮醉。”

    鲁肃挑眉:“哦?是谁?”

    “是……”余下二字尚未出口,便闻一阵马蹄踏碎湖波,倏忽间擦着风声掠至面前。

    “都督!”送信的小兵几乎摔下马来,被鲁肃沉稳地扶住。

    “有什么事,慢慢说。”

    小兵却慢不下来,喘过气来,急急道:“主公转了方向,正亲征合肥!”

    ……

    吕蒙借大雾行船动兵,未费周章便取了荆州三郡,纠结的兵力却并未直接回建业。李隐舟一开始只以为他驻在前线伺机而动,却没想到孙权打的是合肥的主意!

    曹军与刘军相会于汉中,合肥空虚,既然刘备打不得,他就要借机动兵,证明曹军也不是攻无不克的战神!

    鲁肃的神色当即一变,显然马上便察觉出其中败笔:“骄兵必败!何况合肥城池固若金汤,主公何故如此心急!”

    说罢,他立即令人整军,准备随后接应孙权。

    战情突发,两人根本来不及停下来细致地分析局面。

    鲁肃或许只是依照数十年的军事经验直觉地意识到此刻的合肥并不是囊中之物,而李隐舟却分明地清醒,这一战将会是孙权有史以来迎接的最大的挫败!

    注意到他凝重的表情,鲁肃忙里抽空地嘱咐两句:“我立即发兵接应主公,前线危急,你不必以身犯险,切记大局为重。”

    他挥手招来一队小兵,勒令他们安全护送李隐舟回海昌,旋即马不停蹄转身回营,匆忙中甚至来不及闭目歇息片刻。

    黎明时分,雨落。

    两人喝过的空葫芦漂在湖上,随着一阵一阵细雨在微澜之中摇曳不定。

    “先生。”留下的士兵给他披上一袭蓑衣,推着他往马背上骑,“快走!”

    一行数人策马而去。

    冻僵的五指牵着缰绳。

    李隐舟忽勒住马。

    其后的小兵不及防备,被冰冷的水花溅了一脸,懵然地下马查看情形,却见前路平坦无垠,分明没有半点阻碍。

    他大惑不解地抬头:“先生,您停下来干嘛。”

    “改道。”李隐舟握紧了缰绳,居高临下看他一眼,“去逍遥津。”

    逍遥津为合肥面东一道渡口,在此战之前并无闻名,因而小兵也摸不着头脑这李先生是要做什么。

    可见冷雨顺着他瘦削的脸颊淌下,溅起的水雾将他周身笼上一层肃杀的冷气,竟令那温和的面容有些冷酷决绝。

    “可……”

    “你们若怕死,或怕违令,只管回去。”李隐舟撂下一语,眼睫一拧将冷雨用力眨下眼眶,径直挥鞭一转,直奔合肥而去。

    余下几个小兵面面相觑,片刻后才拿了主意分做两拨,三人去追着李隐舟的马,另外两人则回头去禀告鲁肃此事。

    ————————————

    越近中原,雨越发瓢泼,夹在岸中的江河载着怒涛狂奔而去,而李隐舟只能祈祷这马快一点,再快一点。

    鲁肃定已拨了信使星夜赶去,但他也深知战局一触即发根本不及阻止。而他必须冷静筹措,做好最差的打算以收拾残局。

    他须冷酷,而李隐舟却可以孤身行动——

    他不能救这战局,但或许可以做些什么,即便是救一个人,一条命。

    被他抛下的小兵冒雨追了上来,一行四人抄捷径直追逍遥津。

    还未抵拢战场,遥遥已见数道黢黑的狼烟平地而起,在雨中腾腾散去。

    血腥味顺着风播至鼻尖,就连身旁的江河似乎也晕染着血色。

    “嘶——”身下的马疲倦地仰头长鸣一声,李隐舟咬牙跳了下来,足尖刚一落地,便听轰然一声,整匹骏马直摔入泥水之中,奔驰了三天三夜的马蹄不停抽搐。

    这已经是沿路换的第三匹马了。

    “多谢。”他扯下蓑衣披在马身上,转头观察眼前的景象。

    雨将天地贯穿。

    高地之上,远远可见狼烟起处正在原本逍遥津的桥头,此刻洪流大作,兼战火燎原,原本的大桥竟已不见踪影,唯剩一道残留的桥板没入滚滚怒涛。

    冷而锐的一层水帘中,一阵惊雷般的鼓声响彻云霄,鼓声轰然四散,令人心头一颤。

    鼓声在河东,是吴军!

    李隐舟抹开满脸冷雨,顺着鼓声疾奔而去。

    腥风中,一队精锐小兵踏碎满地泥泞,正欲潜泳渡河。

    遥见孤身靠近的模糊人影,为首之人停下脚步,迅速抽出弓箭。

    弓弦满搭。

    箭尖正正拟上对方额心。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晚了一点! ,,

    第 118 章

    噌——

    一箭破雨。

    锐啸一声擦过肩头, 李隐舟只觉颊上碎雨一溅,整个身子被疾厉的羽箭生生往后推开数步,噔地直钉上身后坚硬的树干。

    下意识地侧首垂目, 便见半根羽箭穿透衣衫嵌入木中, 独剩尾端的雁翎在寒风中微颤, 溅起细如针毛的水雾。

    对方连风速都已算到,但凡他方才自主主张躲了一寸、一厘, 这箭已穿透肩胛要了他的性命。

    举弓的青年方面无表情地松下臂膀,隔着雨雾的眼神格外冷酷:“这不是你当来的地方, 前撤的大军应该在南面, 不送。”

    果然是凌统。

    凌统远远撂下这话,半刻不耽搁地扬手下令, 其身后上百寒甲冷面的士兵便毫不犹豫纵身跃入怒涛之中, 扎着猛子朝对岸兵马喧嚣、狼烟升处游去。

    凌统也转身跟上。

    李隐舟试着拔箭,可这一箭用力极深, 竟纹丝不能拧动。

    他眉头一蹙,另一只自由的手在怀中掏出匕首直接削去半截翎羽,这才从树上挣脱下来。

    此时,随他而来的三个小兵正寻着他的踪影追了上来, 急道:“凌部督怎么和先生动起手来了?”

    李隐舟举目看凌统一行没入江涛不见的背影, 直到亲眼目睹这一幕, 他才不得不确信此刻已到了生死关头。

    他飞速解释:“撤退的吴军已经被合肥主将张辽的人马冲散, 主公一定被困在了北岸。现在大桥已断, 军令滞后,前行大军不及回头,主公根本无法撤离,因此凌部督才要率精兵亲自营救。”

    跟着他的是凌家三百私兵, 凌统此去便根本没有活着回来的打算。

    所以才绝不让他跟着。

    咔!

    掌心传来生冷的刺痛,李隐舟在小兵颤抖的目光中往下一瞥,见雁翎断在掌中,绯色的血迹染上尖利的白茬,混了冷雨,顺着紧握的指缝一滴一滴往下淌着。

    小兵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不由发抖:“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如何?

    无数道念头在脑海中如急电闪过,将前世零星笼统的印象照得雪亮分明。孙权在此战中逃出生天,最终是走了——

    “断桥。”他往左一瞥,遥遥望见泥黄的浪涛自两段残留的长桥板间呼啸而过,立即点动他们,“你们二人分别顺着上下游寻找其余零散的吴军,你,去南面找主力军队。不管是谁,一旦碰上任何吴军将领,就告诉他们来断桥处接应主公一行,如果有人问就说是凌统部督的话,速去!”

    虽然李隐舟面色犹然沉稳,可飞快的语速已经证明了情况刻不容缓,这三名小兵也从鲁肃历练数年,片刻的慌乱后稳住心神,按照他的安排朝三个方向疾奔而去。

    李隐舟吩咐完毕,抛下血迹斑斑的断箭,冒着大雨往残烟笼罩的大桥跑去。

    ————————

    片刻功夫,天又暗了一重。

    雨密如针脚,将沉沉的天幕拉向大地。乌云蔽日,万物灰暗,满目苍凉中唯有冷雨与热血交织蜿蜒,又将视野洇染出一片漠漠绯暗的血色。

    兵戈之声被疾风掩过,仓促的马蹄声如战鼓般一声声擂在耳畔。

    “主公!”凌统一抹满脸的血雨,挥鞭往前一指,“两岸的断桥中有十丈的空隙,乘马大跳过去,往南走就是我们的大军!”

    “你呢?!”孙权猛地一勒缰绳,回头见原本三百的凌家私军已只剩不足一百,拼死守卫他的亲兵亦已折损过半,而张辽的军队却足有五六百众,正以雷霆之势追赶而来!

    奔逃整日的军马在腾腾怒涛之前也被恫吓地后退数步,惊惧不定地在原地踏着马蹄。

    或许连马都知道他今时今日的失败,知道他不是个值得拼死一护的主人。

    十万大军竟被八百士兵击溃,这是何等的笑话!

    接到鲁肃的飞鸽传书时他才深醒这一步棋走得太过急切,立即从逍遥津北岸拔寨南走。

    却不想张辽这个疯子还敢深追,甚至抢先一步在混战中毁了大桥的一段,使回头迎战的军令滞后了半日。以至于先行的主力军渡水南去,他自己却在一片混乱时被困于北岸厮杀之中。

    若不是凌统一行精兵前来接应,他恐怕已做了张辽刀下亡魂!

    凌统回头看一眼几乎追至身后的敌军,纵身下马将孙权的军马往后拉了几步,仰头道:“主公,南岸援军很快就到,你先乘马过去,我即刻跟上。”

    孙权拧着眼深望过去,果见隔岸漠漠天光中,一股股零散的吴军蚂蚁般翻过低山陆续往断桥汇去,他们手中的旗帜虽已折断,可上头淋漓的鲜血他不会认错!

    他沉重地点头,低头看着凌统,几乎咬牙切齿地下令:“不可恋战,这是军令。”

    凌统不及回他,飞快抽出一枚羽箭攥在掌心,一个用力刺入马背,手腕狠狠往前一推——

    刚喘过粗气的军马骤然受痛,扬蹄便往前奔去,及至断桥口处撒腿大跳,竟一跃越过十丈豁口,如一枚箭矢般重重扑在对岸桥板上头。

    孙权紧紧攥着战马的鬃毛,在高处横下心松手往右一跳,脱出的身子堪堪擦过坚硬的桥板,一滚数尺落入冷冰的泥淖里头。

    即便有泥沙的缓冲,筋骨还是在这一刻发出咔一声断裂的声音。孙权不及体会浑身爆裂的疼痛,撑着手臂往后大喊一声:“公绩!”

    眼前唯有雨雾濛濛、怒涛滚滚。

    飞溅的激流中,年轻的小将军背影仅有尺寸大小,模糊在一片黑烟之中。

    他回头看一眼顺利落地的孙权,果断抽出一枚箭。

    箭尖燃着一点火光。

    孙权只见隔岸忽燃起大火,一股巨焰迅速包绕了桥头,将那最后的生路吞入火海之中。

    ……

    凌统放下弓箭,脸上淡红的血雨被背后升起的焰火蒸干,凝在脸上形成赤色的裂纹。

    厮杀中的亲兵蓦地回首,见他们年轻的家主自火海中步步走出,拔出红缨长.枪。

    “若断桥尚存则张辽必追,隔岸援军虽已奔来,可士气已跌,再战也唯有再败。吴绝不可以无主公,统唯有焚路死战。诸位都是追随父亲而留下的英豪,绝无贪生怕死之辈,统无他言,唯等黄泉之下,再与父亲一道敬谢今日血战之恩!”

    他一字一句铿然坚决,声音虽然不大,却如惊雷贯穿四野。

    周身的血顺着焦黑的指节嘀嗒淌过冰冷的枪尖,在地上拖曳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而凌统的眼神直视前方,步伐半点没有动摇。

    浴血奋战的凌家亲兵在这一刻从少主的眼中读出一种决绝的冷酷——眼前是穷途末路、刀山火海,他偏要以肉/体之躯抵挡疯狂的张辽,将这场惨烈的败仗终结于此。

    狼烟似在这一刻凝结,久久不散。

    浑身伤痕的死士随着凌统的步伐拔剑回头,目光如嗜血凶狼,迎接着直逼而来的曹军。

    张辽未察觉前方剧变,只觉眼前的敌人忽燃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意。

    他的眼神骤然狂热起来——

    原来这样誓死捍卫的疯狂,他们守卫合肥的曹军有,而傲慢大意的吴军也同样有!

    “杀——”

    他挥臂如刀!

    两军霎时相交,兵戈相碰,甚至肉身互搏、磨牙撕咬。这甚至算不上一场战役,只能说是一场群狼搏杀。交战双方加起来也不足千人,可猛烈的杀气腾空而起,在燎原的火光中直蔓延出一片疯狂的血色!

    片刻,还是人数占优的张辽方夺了上风。

    凌统从头到脚已中了不下三十刀,猛地撑着长/枪半跌下来,一双血污的手拧紧枪杆,生生将其摁进土中数尺,也不愿跪,不愿倒下!

    他仰头啸鸣一声——

    血染碧空。

    凌操那布着伤痕的脸模糊地映在视野中,在大火扭曲的空气中无声注视着他。

    父亲,他想。

    我未能报仇。

    可若今日统领凌家军的人是您,恐怕只会比我更疯狂,更无畏。

    ……

    战局胜负分明,张辽纵马往前,杀红的双眼几乎泛出一种激赏,击败这样一个英勇无畏的斗士,竟比他数日前以八百之众搏杀十万吴军还要来得痛快酣畅!

    “将军,是活捉,还是……”旁边的人尚且有些拿不稳注意,毕竟凌统在吴军中算是个有地位的将领。

    “杀。”张辽毫不犹豫。

    尽管对手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将,他仍决定待之以战士的礼节,俘虏的身份是一道永远刺在骨气上的黥字,他委实不愿令少年英豪受此折辱。

    虽可惜。

    但也可敬。

    夜色更深、更重,桥头冲天的火光略褪下几分,焦黑的残木顺着水波摇曳不定,几乎就要沉于冰冷的肥水之中。

    就在张辽话音落定的瞬间,霎时的寂静之中忽传来一阵清脆的声音。

    叮铃——叮铃——

    幽咽的铃声从身后飘来。

    一簇蓝紫色的火光无声息地蔓起,迅速将背后照亮。

    张辽几乎是立即回身,大喝一声:“不好,是甘兴霸!他从后头截抄过来了!”

    甘宁?

    嗡鸣的耳中传来一个令人不悦的名字,凌统撑着枪强自拧了拧眼皮,却觉眼前一花,失血过多的身体再也没有力气支持下去。

    风声掠耳。

    就在他沉沉坠下的瞬间,一道瘦而有力的手臂将他拦腰接住,顺势拖入河中。

    冰凉的河水激得涣散的神志猛然一聚,一片昏黑中,凌统只模糊地看见北岸的火光越行越远。

    “不……”他挣着挥枪。

    一个牢牢的怀抱箍着他在惊涛中挣扎着后退,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极为狼狈,却也极为严厉:“公绩!已经够了,主公安全了。”

    岸上,突如其来的变化令疲劳死战的士兵愣了一刹,不过他们旋即也注意到水声一响,心念电转、纷纷一头扎入水中,追上前去。

    ……

    “不是甘宁。”张辽也反应极快,纵马抽身追了几步,便发觉蔓延在身后的只是一些磷火,那震荡的铃铛不过系在一匹孤马身上!

    他立即意识到这是声东击西之法,转身回头,果见残下的十数死士趁着这个关头跳下了岸,留下一地残火。

    “搭箭!”他下令。

    落水绝不是好的出路,这些顽固的吴人在他眼中无异于一个个游动的活靶子。

    一枚枚簇着焰火的箭迅速搭上弓弦。

    满拉的弦微震颤。

    隐然随之颤抖的河面中弥漫着绝地一击的杀气。

    哗!

    箭如雨落。

    李隐舟拖着已经半昏厥的凌统,几乎溺下河面以躲着纷来火箭。

    不由在心底咒骂,这姓张的疯子当真半点不留余地!

    宽阔的河面足有百来丈,南岸似在咫尺又仿佛遥不可及。一枚枚火箭像落石般砰地落在身边,险些将他露出的头顶燎烧。

    身后,仅剩的十余死士挣着最后一丝力气挥舞长臂,以刀、以剑、以自己的肉/体拦成最后一道防线。

    咚,咚,一声声,李隐舟已不能回头去分辨没入河中的是箭,还是一道道疲惫不堪的身躯。

    同样连日的疲惫也似一把无形的大掌将他周身往漩涡之中重重拖去,唯有怀中这个鲜血淋漓的沉坠身躯令他分外清醒,清醒地支撑自己继续往前游去。

    手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不堪,在河心浪涛最汹涌处,他几乎只能扑腾着往前,根本无力闪避越发密集的攻势。

    漆黑的河面上映出一枚枚火星四溅的箭矢。

    其中一枚箭尖越过最后一枚沉下的剑,直取凌统后背。

    李隐舟用尽力气转动身躯,将自己的后背盖在凌统上头,咬紧牙关准备生捱这一箭。

    嗖——

    短短眨目的一瞬,火光已掠至眼前,而另一道疾厉的箭羽竟自南边夜中破出,将攻来的火箭一劈为二,在空中擦出一串火星!

    叮铃——叮铃——

    风飒飒。

    铃轻轻。 ,,

    第 119 章

    乌云蔽月。

    猿啼深藏于两岸高山, 一道道拉长的凄厉呼啸中,这轻轻两声铃响将夜色衬出一种别样的寂静。

    耳畔的嗡鸣一时褪去,唯闻肃杀的空气中弓弦绷紧, 震颤的声波随着宵风缓缓散开。

    铃声一响。

    三枚带火的利箭刷地从南岸发出, 在抱着凌统的李隐舟头顶一擦而过,径直横掠漆黑的大河, 急电般直取北岸魏军。

    张辽见状怒号一声,飞快俯身, 竟以青筋暴起的手臂直接托起硕大一爿烧焦的桥板, 在腾然一阵烟雾中重重震在众人身前。

    破风直来的三枚火箭噔一声击上张辽身前桥板, 劲风之大, 令张辽的手都颤了一颤。

    而锐利的箭簇生生穿透三寸厚的木板,仅以一厘之差抵着他的额心!

    残余的火星无声息地落下。

    划过张辽深拧的眉头, 照出一行蜿蜒而下的冷汗。

    片刻死水般的沉寂后,才听身旁副将吞了口唾沫:“将军, 我们怎么办?”

    魏军以陆兵居多,不谙水性,桥头被凌统这么一断, 他们此刻根本无力南追。

    眼见那河涛中的背影越过中流靠拢南岸, 张辽也只能咬碎一口狼牙,大叹道:“我们守卫合肥时兵力空虚,唯有搏命一战,也因一腔死志才能击溃对方十万大军。而今换成了他们孤注一掷,方才一击未垮,绝杀的战机已经错过了。”

    经甘宁这三箭反杀回头,北岸还算高昂的士气霎时熄了三成。

    夜深,水急, 更不宜追击。

    张辽深瞥一眼隔岸收弓的利落剪影,将血手一挥:“回城,再议。”

    ……

    北岸火光渐熄,腥风卷着枯焦的气味散在深静的夜。

    见张辽果断收兵,甘宁咬紧的牙关猛喘出一口粗气。

    疲倦的身体已支撑过了极限,紧绷的肌肉一时僵硬得有些痉挛,唯用长弓做拄,硬生生往前挪了数步。

    前日合肥大战之中,他亦负伤深重。

    “凌统!”他从牙关里面逼出一声呐喊,沁血的视野在洞黑的河面上飞速转动。

    只见冰冷的夜色里水光一扑。

    甘宁立时弃下长弓,一蹬冲了过去。

    长臂一捞,用尽全身力气将挣在湍流之中的二人拉扯上岸。

    李隐舟被冻得嘴唇哆嗦、浑身僵硬,意识在爬上河岸的一刻轰然散去,只记得将怀中的青年用力地箍住、护紧。

    ——————————————

    冰冷之中,酣长一梦。

    马蹄喧嚣,人声切槽,一片凌乱的声音贯穿了整个沉甸甸的梦野。

    李隐舟忍着周身剧痛醒来,毫不惊讶地发觉自己被裹成了个白皮粽子。无可奈何地扯了扯嘴皮,将厚厚的麻布一层层剥开,这才勉强把自己从重重束缚中解脱出来。

    舒畅地缓过一口气,冰凉的胸腔渐渐地涌动起温热的血流,将凝在心间的寒意缓缓驱散。

    他拧眼看了看外头。

    被风撂起的帐帘后露出一重一重有序交错的军帐,泥泞坑洼的平地上不时有匆忙的脚步溅出水声。黎明微寒的风中,一层层军令有条不紊地传达下来。

    看来被冲溃的吴军已重新合拢,正在重整军营、清点人马。

    他们毕竟占了人数的绝对优势,在战局生变后,张辽一时半会也不会贸然追出城外。

    昨夜兵荒马乱的回忆慢平复为一池静水,唯独凌统那血痕斑驳的脸犹触目惊心,李隐舟眉头一紧,起身趿着草鞋往外走去。

    和路上的小兵探听两句,顺着对方指的方向到了一处军帐。

    他多年云隐未出,认识的士兵已不剩几个。但如今早已传遍是此人冒死从张辽手中将凌统拖回南岸,因而满军将士对他的态度也尊敬有加。

    李隐舟和善地和他们打过招呼,目光淡扫。

    那夜拼死搏杀的冷毅面孔,却已一个都不见了。

    唯一算得上好消息的是凌统活了下来。

    他的营帐外络绎不绝有人来探。

    人人皆知是他领三百死士救出孙权,是他毅然毁桥断后抵挡住张辽疯狂的追击。而三百凌家亲兵尽赴难此战,独剩凌统一人侥幸逃出生天。

    投向其中的眼神敬然倾佩中也隐然透着一丝怜悯。

    营帐极深,病人畏寒,敞亮的天光隔至门口,在泥泞的地面上划下亮暗分明的一线。

    李隐舟小步迈入,无人拦他。

    凌统病榻之前,吕蒙端然静立,垂首看他满身触目惊心的刀口。

    此前逼刘备还地时鲁肃就和他兵分两路形成软硬夹攻之势,其本人仅握了一万兵马在手,而大部分的兵权则实打实握在了眼前这个满脸凝重的中年男子身上。

    未想到鲁肃容人放权的结果,就是吕蒙和孙权急切北进,在张辽手上吃了个代价惨重的败仗。因其贸然行兵之举,吴军一败涂地、颜面扫地不说,其折损的将领与士兵不计其数,血流遍野。

    而他们都曾是他浴血与共、死生契阔的战友。

    这会吕蒙的表情也不大好看。

    见李隐舟来,他收拢目光,眸底弥漫的戾气尽数压抑进冷肃的表情中。和他擦身而过时,也只是极平淡地看他一眼,一声不吭迈步走了出去,仅留几个士兵候在数尺外。

    两人本不相熟,仅算是在赤壁一战中有过一面之缘,多年来无甚交情。李隐舟也无暇关切他的心情,只低头细致地查看凌统的伤势。

    动作间听得呛咳一声,是凌统醒了过来。

    还未来得及抽手回看,只觉腕上一坠,凌统不知何来的力气,竟将他的手掌牢牢箍胸前。

    “咳……”他的声音嘶哑至极,焦急一阵终于问出四字,“……主公可安?”

    李隐舟拧眉看他胸膛的刀口,只道:“他无大恙,你别担心。”

    片刻沉默,凌统似缓了一缓,却并未安心,反低低地道:“他们呢?

    “他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李隐舟指尖一滞,喉中如塞着一团干涩的棉花,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

    他们终究活了下来,活在万人敬仰,活在壮烈英勇的荣光之中。可那些没有名字的英魂,他们已经永远沉入他乡黑冷的肥水之中,再也不能回到安宁平静的故土。

    “……抱歉。”他只能道。

    一滴温热便倏然落下。

    手背被灼得发烫、发疼。

    李隐舟抬头想和他说些什么,视线骤然撞见寂黑的一双眼瞳。而在那满目悲切的泪水之后,竟布着一种迷茫的空洞。

    他心头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猛然抽手,用力在青年的视线范围内挥了挥。

    而凌统浑似盲然无知,竟半点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 ,,

    第 120 章

    沉下心细致地检查过凌统的眼伤, 李隐舟径直踏去甘宁的营帐,单刀直入和他将唯一的办法剖明。

    “换眼?”

    甘宁惊咳一声,几乎跌掉手中长弓。

    凌家亲兵尽数赴难, 吕蒙等统帅无暇分/身, 李隐舟想来想去也只能和他商量一二。见一贯恣睢妄为的锦帆贼都面露惊愕,便知道这个想法有多么石破天惊。

    他道:“也不算。我查验过公绩双目,他眼珠受伤不算太深,只要能将受损的地方剥脱,再缝上一层新鲜完整的眼膜, 便有机会重见光明。”

    角膜这个概念对如今的医疗认知水平而言实在太超前了,置换角膜更是闻所未闻之事,即便昔年华佗在世,其所行的也大多是断肠再缝合这样基础的手术,而眼球之上的精密操作几乎无人敢尝试。

    哪怕是在正常发展的西方医学中, 角膜移植术也仅有两百年的历史,要在近乎两千年前的东汉末年施行这种级别的手术, 其难度可想而知。

    甘宁到底是甘宁,眉一拧便接受了这个骇人听闻的设定:“你以前也做过这种……呃, 手术?”

    那可真是许久的“以前”了。

    李隐舟搭着手指出神地回顾:“我在海昌时已经在畜牲身上试过数回,成败各占一半, 其实这个术式本身并不难,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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